那一夜,我睡得十分不安穩。
總留著點精神,注意著外面走動的聲音,同時又因為白天的驚嚇,心里不由有些疲倦。就這麼半睡半醒之間,隱隱做著模糊的夢。夢里我彈著絕世的好琴,對著一襲白衣的男子溫婉地說著什麼。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感到他無限溫暖的目光,和極盡寵溺的微笑。而一轉眼間,眼前一片鋪天蓋地的鮮紅。
走廊里猛地傳來我期待已久的腳步聲。肌肉緊繃,我猛地打挺起身,推開門,尾隨著腳步聲的主人,離開了客棧。
仍是清晨。蝶谷白霧。
沉重的霧氣仿佛無形的手,帶著凝滯的濕意,向我壓來。我幾乎無法喘息。四周無止境的白色,仿佛夢中人純潔無瑕的長衫。而他溫潤的笑意,化為了一個無法忘卻的印象,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似乎從未見過他,又似乎他如此熟悉。
我跟著砂磬。
他耀眼的頭發好像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大霧里指點著我的方向。
但他畢竟是頂尖高手,走步宛若行雲流水。而我在後面,也顧不上隱藏真氣,用上了吃女乃的勁兒拼命地咬著他的身影。而隨著我們的深入,白霧的加濃,他仿佛更加得心應手,身形反而更快了起來。
我這三腳貓的功夫,終究是堅持不了多久。沒過一炷香的功夫,我就被他甩出去好遠。但這時丟了方向,我就絕無生還之理。我拼命運氣提速,但是還是被腳下的藤蔓絆倒,狠狠地摔落了下去。蝶谷的藤蔓糾錯、粗大、復雜。與樹緊緊相盤,指向天空。茂密的樹葉遮擋陽光,錯綜的藤蔓迷亂路跡。白霧久久不散,蝶谷,擅入者必死。
我焦急地抬頭。砂磬早已不知去向。
他的內力深厚,氣也很強。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正在沿著某個方向漸漸遠去。
四周驟然格外安靜。我伸出手,白霧中幾乎見不到自己的手指。雖然心里早有覺悟,但是說一點都不怕,卻是不可能的。
砂磬清晨入谷,只因谷中布著極音精妙的迷陣。傳說中此陣以極音的氣為基,由無數多邊形組成。就算是四周毫無遮掩、日光直射的平地,入者都有可能在里面怎樣也繞不出來。何況現在這樣藤蔓四生、大霧彌天的恐怖景象。砂磬必然是算好,在正午大霧稍褪的時候,他到達陣的中心,在那短短的一個時辰內解開最終的障礙,進入蝶谷的心髒。
而我,只能呆在這里,等霧散開的那一個時辰,拼命看看自己有沒有機會能夠逃出生天。
四周安靜得好像要死去一般。我已經連砂磬的氣都感覺不到了。
我抱住膝蓋,閉上了眼楮。
原本是寒冷的霧,似乎變得溫暖起來了。我想起了我小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我的家,想起了和我一起青梅竹馬的小崖。我們一起在院子里,院子里種滿了粉色的桃花,微風吹過,桃花散落在眼前如鏡般碧綠的翠湖,天空似乎下起了粉紅色的雪。湖邊有座小亭,父親將它命名為悠然居,我和小崖則叫它微涼天涯。我們坐在亭子里,我彈著琴,小崖在我旁邊。或者是靜靜地看著我,或者是慢慢地寫他的字,或者悠然地舞著他的劍。
那時我才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但我相信,我有一天會嫁給小崖。
我們繼續坐在微涼天涯,他舞他的劍,我撥我的琴。
然而永遠無法忘記,五年前的那個恐怖的夏夜。魔鬼闖入了這片純淨的地方!魔鬼都穿著黑色的衣服,佩戴著綠色的玉。他們是那樣的高手,手里一把看起來那樣細的劍,竟然如此輕松地就殺死了公爵府的衛士,殺死了我久經沙場的父親,我弱不禁風的母親。還在襁褓里的弟弟被他們拉出來挑在劍上,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愣在那里,一動也動不了。正巧在我家的小崖,拿起他的劍拼命地保護著被這些魔鬼攻擊的我。但是小崖那麼脆弱,他們將劍刺入了他的身體,他們將他的尸體踢起,扔到了翠湖里。水花伴隨著血水飛濺進空氣里。
為首的魔鬼出來了。他帶著金色的面具,手里細長的劍閃耀著冰冷的光芒。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我。我的周圍是一片黑暗,我手里只有一把脆弱的琴。但是,
我想殺了他,我要殺了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不管發生什麼事情!
我抽起小崖掉落在我身邊的劍,我用盡全力,沖向他……
我聲嘶力竭地喊著,「我一定要殺死你!我要殺了你!」
「小涼!睜開眼楮!」
誰在用力地搖晃著我的肩膀,叫著我的名字試著將我從惡夢里喚醒。但是我無法從惡夢里醒來了,我永遠都無法醒來了。
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弟弟死了,小崖……也死了。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麼呢,我已經不記得這五年我是怎樣度過的,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我喃喃地說,「湔雪……」
搖晃我肩膀的手停了,我睜開了眼楮,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冬允。他的面孔比大霧還要白,他的眼楮比深夜還黑……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找到極音,因為我要殺死,靈山湔雪。」
他終于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我,然後默默地低頭,拉過我的手。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已經鮮血淋灕。想必是惡夢里一直拍打著地面所致。他開始給我包扎手掌,這時我才漸漸冷靜了下來。我開始好奇為什麼冬允會在這里,為什麼剛才圍繞著我鋪滿一地的藤蔓現在都不見了,為什麼籠罩著我的霧漸漸散去了。
我有太多問題,但是他替我包扎著手掌,我卻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很短暫,也許很漫長。他終于幫我包好了手掌。
然後他帶著如常的微笑,慢慢地說,「我陪你去找極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