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其實什麼咱也沒有,不過是亂闖罷了。我模黑策馬飛馳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沒有追上來。可是赫失他們也沒有突圍出來,我心中既擔心赫失的安危,又擔心自己亂闖走錯了方向,又急又氣,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就在這時候,只听」喀嚓「一聲,一道紫色的長電劃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間一亮,接著轟轟隆隆的雷聲便響起來。
是真的要下雨了,這可得想辦法避一避。一道道閃電像是僵直的蛇,在烏雲低垂的天幕上四處亂竄,我借著這一道緊似一道的電光,看到遠處的亂石。原來我一直沿著天亙山奔跑,這跑了大半夜,仍舊是在天亙山腳下。
找塊大石避一避吧,總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馬前行,小紅馬靈巧地踏過山石,我怕那些碎石傷到馬蹄,于是翻身下馬,牽著馬兒往山間尋去。大雨早已經」嘩嘩「地下起來,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澆透了我的衣裳,順著額發流進眼中,我連眼楮幾乎都沒辦法睜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終于望見一塊大石,突兀地懸出來,這大石下倒是個避雨的好所在。
我牽著小紅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馬縮在那里,外面雨聲轟隆隆直響,這雨勢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說不出的擔憂。小紅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時地伸出舌頭來,舌忝著我的手心。我抱著小紅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們怎麼樣了……「外頭落雨很急,從山上流下來的水在石前沖匯成一片白色的水簾,迷蒙的霧氣濺進石下,紛揚得就像一場小雨一般。
也不知道這場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後終于漸漸停歇。山石外還淌著水,就像一條小溪似的,」嘩嘩「響著。而風吹過,天上烏雲移開,竟然露出一彎皎潔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再讓這風一吹,可真的冷啊。可是我身上帶的火絨早就讓雨給淋透了,這里沒有干柴,也沒辦法生起火來。
外現水充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小紅馬親熱地湊過來。溫熱的舌頭舌忝在我的臉上,我想既然雨停了,還是趕緊下山繼續尋路。
走到山下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讓我辨出了方向。小紅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時抖擻奔跑起來,朝著泛著白光的東方。太陽就快升起來了吧,不然為什麼我身上這麼熱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手中的馬韁也漸漸松了,馬兒一顛一顛,像搖籃一般,搖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沒能睡,現在簡直快要睡著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會兒,也許是很久,最後馬兒蹚進一條河里,我被馬蹄濺起的冰冷水花澆在身上,才突然一激靈醒了過來。四處荒野無人,天亙山早就被拋在了身後身後巨大的山脈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頭頂是白色的雪冠,積著終年不化的冰雪,這條河也是天亙山上的雪水匯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渾身都發軟,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吃東西,怪不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可是干糧都系在鞍後,我口中焦渴無味,一點兒食欲都沒有。正想著要不要下馬來飲水,忽然望見不遠處黑影搖動,竟似有一騎徑直奔來,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騎兵,極目望去,卻也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來勢倒是極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騎。
如果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盡力氣抽出背後的彎刀,萬一遇上的是敵人,我一定力戰到底。
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然後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馬去了。
西涼人自幼習騎射,不論男女皆是從會走路就會騎馬,我更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堂堂西涼的九公主竟然從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傳到西涼王城去,只怕要笑壞所有人的大牙。
醒過來的時候,我手里還緊緊攥著彎刀,我眨了眨眼楮,天色藍得透亮,浩白的雲彩低得仿佛觸手可及,原來我是躺在一個緩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熱的日光,秋日里清爽的風吹拂過來,不遠處傳來小經馬熟悉的嘶鳴,讓我不禁覺得心頭一松。」醒啦?「這個聲音也挺耳熟,我頭暈眼花地爬起來,眨了眨眼楮,仍舊覺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個中原茶販顧小五,他懶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著一聲風干的牛肉。
我好生驚詫︰」你怎麼會在這里?「他說︰」偶爾路過。「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我想起小紅馬還駝著干糧呢,于是打了個 哨。小紅馬一路小跑過來,我定楮一看,馬背上光禿禿的,竟然邊鞍韉都不在了。我再定楮一看,那個顧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帶的干糧?」喂!「我十分沒好氣,大聲問,」我的干糧呢?「他滿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對我揚起手中那半拉牛肉︰」還有最後一塊……「什麼最後一塊,明明是最後一口。
我眼睜睜瞧著他把最後一點兒風干看見塞進嘴里,氣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麼啊?「」餓著唄。「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輕描淡寫地說,」你剛剛發燒,這時候可不能吃這種東西。「什麼發燒,我跳起來︰」你怎麼會跑到這里來?還有,你吃完了我的干糧!賠給我!賠給我!「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沒得賠了。「我氣急敗壞,到處找赫失給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終于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賠給你一頭牛。「我朝他翻白眼︰」我為什麼要跟你回王城去?「」你的父王貼出懸賞告示,說誰要能將你尋到,帶回王城去,就賞賜黃金一百錠。「他格外認真地瞧著我,」黃金一百錠啊!
那得買多少牛!「我可真是氣著了,倒不是生氣別的,就是生氣那一百錠黃金︰」父王真的貼出這樣的布告?「」那還有假?「他說,」千真萬確!「」我就值黃金一百錠嗎?「我太失望了,」我以為起碼值黃金萬鋌!另外還給封侯,還有,應該賜給牛羊奴隸無數……「父王還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公主,竟然只給出黃金一百錠的懸堂。小氣!真小氣!
顧小五」噗「一聲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頂討厭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好象看著一百錠黃金似的。
我大聲道︰」你別做夢了,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顧小五說︰」那麼你想到哪里去呢?自從你走了之後月氏王的全都可生氣了,說你父王是故意將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隊人馬來尋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亂走,遇上月氏的人馬,那可就糟了。「我也覺得挺糟的,因為我已經遇上月氏的人馬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哎呀「了一聲,我差點兒把赫失給忘了,我還得趕緊去阿翁那里報信呢!
顧小五大約看到我臉色都變以了,于是問我︰」怎麼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他,可是茫茫草原,現下只有他在我身邊,而且師傅劍術那樣高明,本來那樣大,說不定這個顧小五劍法也不錯呢。
果然顧小五听我大原原本本將遇上月氏追兵的事告訴他之後,他說道︰」據你說,突厥大單于王帳,距此起碼還有三百里?「我點了點頭。」可是突厥人游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那可不用想,反正我要救赫失。「顧小五眉頭微皺,說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護府近在咫尺,為什麼不向他們借兵,去還擊月氏?「我目瞪口呆,老實說,中原雖然兵勢雄大,安西都護府更是鎮守西域,為各國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國之間兵戈不斷,也從來沒有人去借助的兵力。因為在我們在我拉西域人眼里,打仗是我們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雖然在我們天朝上國,派有雄兵駐守在這里,但是西域各回之間的紛爭,卻是不會牽涉到他們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無論如何,不會去找外人來施以搖手的。
我說︰」安西都護府雖然近,但這種事情,可不能告訴他們。「顧小五劍眉一揚︰」為什麼?「道理我可說不出來,反正國都守著這樣的禁忌,我說︰」反正我們打架,可不關中原皇帝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小五說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關,何況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就是為了維持西域的安定。月氏無禮,正好教訓教訓他們。「他說的文縐縐,我也听不太懂。他把兩匹馬都牽過來,說道︰」從這里往南,到安西都護府不過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我猶豫不決︰」這個……不太好吧?「」你不想救赫失了?「」當然想!「他扶我上馬,口中說道︰」那還磨蹭什麼?「一直策馬奔出了老遠,我才想起一件事來︰」你到底是怎麼找著我的?「中午日頭正烈,他的臉被太陽一照,更像是和闐出的美玉一般白淨。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踫運氣!「安西都護府果然不過半日路程,我們策馬南下,黃昏時分已經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余年前便在此設立安西都護府,屯兵開墾,扼官運亨通險要。
這里又是商道的要沖,南來北往的皆要從此過,所以比起西涼王城,也繁華不啻。
我還擔心我和顧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護府愛搭不理,誰知顧小五帶著我進城之後,徑直闖到都護衙前,擊敲了門前的巨鼓。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鼓有講究,雖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實另外有個名字叫醒鼓,一擊響就意味著征戰。我們被沖出來的守兵不由分說帶入了府內,都護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長著一蓬大胡子,穿著鎧甲,真是員威風凜凜的猛將,我見過的中原人,他最像領兵打仗的將軍。
他沉著聲音問我們,我不怎麼懂中原話,所以張口結舌看著顧小五。顧小五卻示意我自己說,這下我可沒轍了。幸好這個都護大眾還會說突厥話,他看我不懂中原話,又用突厥話問︰」堂下人因何擊鼓?「因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話也相當流利。我于是將月氏騎兵闖入突厥境內的話說了一遍,然後懇請他發兵去救赫失。
都護大人有點猶豫,因為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以來,除了平定叛亂,其實很少干涉西域各國的事務。雖然月氏闖入突厥境內是大大的不妥,可是畢竟突厥強而月氏弱,以弱凌強,這樣詭異的事情委實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會這樣猶豫。
果然,他說道︰」突厥鐵騎聞名關外,為什麼你們突厥自己不出兵拚命求助于我?「我告訴他說王帳游移不定,而左谷蠡王雖然在附近,但找到他們肯定要耽擱很久的時間。所以我們到安西都護府來求助,希望能夠盡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們不過數十騎,要抵抗那麼多的月氏騎兵,不禁就覺得憂心如焚。都護大人還是遲疑不決,這時顧小五突然說了句中原話。
那個都護大人听到這句話,似乎嚇了一大跳似的,整個人都從那個漆案後站了起來。顧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禮,他的聲音很低,我根本就听不清,何況我也不怎麼懂中原話,只見他說了幾句話後,都護大人就不斷地點頭。
沒一會兒工夫,都護大人就點了兩千騎兵,命令一名千夫長帶領,連夜跟隨我們趕去救人。
我大喜過望,從安西都護府出來,我就問顧小五︰」你怎麼說動那們大人,讓他發兵救人的?「顧小五狡黠地一笑,說︰」那可不能告訴你!「我生氣地撅起嘴來。
中原的軍隊紀律森嚴,雖然是夤夜疾行,但隊列整齊,除了馬蹄聲與鎧甲偶爾鏗鏘作響,還有火炬」呼啦啦「燃燒的聲音,竟不聞別的半點聲息。我留意到中原軍中用的火炬,是木頭纏了絮,浸透了火油。火油乃是天亙山下的特產,其色黝黑,十分易燃,牧人偶爾用它來生火煮水,但王城里的人嫌它煙多氣味大,很少用它。沒想到中原的軍隊將它用來做火炬。我覺得中原人很了聰明,他們總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辦法。
我們一夜疾行,在天明時分,終于追上了月氏的騎兵。這時候他們早已經退入月氏的境內。
月氏的騎兵行得極快,我們追上他們的時候,白旌旗早已經無蹤影,赫失和數十突厥勇士也連人帶馬消失得干干淨淨。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們已經被月氏騎兵圍殺,而顧小五正在和那各千夫長用中原話商議,然後听到中原的騎兵大聲傳令,散開陣勢來。
我听父王說過,中原人打仗講究陣法,以少勝多甚是厲害,尤其現在中原的兵力更勝守月氏騎兵的一倍有余,隱隱擺出合圍之勢。那個月氏將軍便兜轉馬來,大聲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顧小五在西域各國販賣茶葉,卻是懂得月氏話的。他對我說︰」這個將軍在質問我們,為什麼帶兵闖入月氏的國境。「我說︰」他昨天還闖入突厥的國境,硬說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隸,現在竟然還理直氣壯起來。「顧小五便對旁邊的千夫長說了句什麼,那千夫長便命人上去答話。顧小五笑著對我說︰」我告訴他們,我們乃是護送西涼的公主回國,路經此地。叫他不要慌亂,我們是絕不會入侵月氏領地的。「我覺得要說到無恥,顧小五如果自認天下第二,估計沒有敢認第一。他就有本事將謊話說得振振有詞,是不是中原人都這樣會騙人?師傅是這個樣子,顧小五也是這個樣子。
雙方還在一來一回地喊話,那名千夫長卻帶著千名輕騎,趁著晨曦薄薄的涼霧,悄悄從後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騎兵回過神來,這邊的前鋒已經開始沖鋒了。
這一仗勝得毫無懸念,月氏騎兵大敗,幾乎沒有一騎能逃出,大半喪命于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還有小半眼見抵抗不過,便棄箭投降。顧小五雖然是個茶葉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氣,這樣一場鏖戰,血肉飛濺死傷無數,顧小五竟然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仿佛剛剛那一場廝殺,只是游戲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長慣于征戰,自然將受降之類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兩千騎兵押著月氏的數百名敗兵殘勇,緩緩向東退去。
我趁亂沖進月氏軍中找尋赫失,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月氏領兵的將軍被俘,被人捆得嚴實推搡到千夫長的面前來,那千夫長卻十分恭敬,將此人交給了顧小五。我讓顧小五審問那個月氏將軍,那個月氏將軍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顧小五卻淡淡地道︰」既然不說,留著有何用?「顧小五。我讓顧小五審問那個月氏將軍,那個月氏將軍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顧小五卻淡淡地道︰」既然不說,留著有何用?「那千夫長听他這樣說,立時命人將其斬首。軍令如山,馬上就砍了那月氏將軍的頭顱,揪著頭發將首級送到我們面前來,腔子里的鮮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綠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艷麗的紅花。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我一陣陣發暈,旁邊人看我臉色不對,好心遞給我水囊,我也喝不進去水。只听那顧小五又命人帶上來一各月氏人,先令他看過月氏將軍的首級,然後再問赫失的下落。月氏人雖然驍勇善戰,但那人被俘後本來就意志消沉,又見將領被殺,嚇得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原來赫失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下。他們據山石相守,直到最後弓箭用盡。月氏人卻也沒有立時殺了他們,而是奪去了他們的馬匹,將他們拋在荒山深處,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惡狼成群,赫失他們沒有了馬,又沒有了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