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唇,不卑不亢地回答,「大人,我力薦做那碗湯,是因當時廚房的銀耳不適于做湯,不得已要改變湯品,可廚房做事的一眾人等,人人沒了主意,我才大膽推薦。端湯之事實屬巧合,我若要下毒,便不應給別人留下這麼明顯的口實。至于那封信,民女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顯然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否則我若是里通外敵,這麼危險的證據,難道看過後我不知道燒毀嗎?」
刑部尚書干笑兩聲,「不愧是薛師通的女兒,不僅硬骨氣,還有巧舌如簧。」
旁邊另一位大臣不耐煩的說:「行了,大半夜的審這樣一個刁鑽的犯人,不用刑她怎麼可能會招?」
刑部尚書遲疑道:「可是……陛下有旨,說要她全部口供。她現在這麼百般抵賴,足見是抱定和咱們拚一場的決心,只怕用刑也未必會說實話。」
「哈,我還沒見過不怕用刑的犯人呢,何況是這麼一個弱質女流。」那位臣子起身叫喚,「來人!把夾棍拿上來則
「宋大人……」殷玉書冷眼旁觀良久,此時方才開口問:「刑部審犯人,只有用刑逼供這一招嗎?」
宋世杰身為御史,是安慶帝欽點督審薛師通一案的主審,此時被他這樣硬邦邦地質詢,面子有點掛不住,惱怒地說:「現在罪證確鑿,這件事又涉及殷將軍府上下的安危,難道將軍您不想盡早結案嗎?」
殷玉書伶冷道:「若是結案的方法只有用刑這個手段,旁人日後知道了說我是用『屈打成招』,那我殷玉書的一世英名豈不是要毀在這一棍上?」
他緩緩起身下堂,走到薛琬容面前,兩人一立、一跪,彼此四目相對,他在她眼中看到倔傲的悲傷。
「事到如今,還不認罪嗎?」他一字一頓的說:「念在你也跟了我一場,我不希望親眼看到你被打得血肉模糊。」
她淒然合笑,慢聲念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殷玉書驀然一震。這句話,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亦曾說過。這丫頭……無論何時都是這樣堅守傲骨、寧為王碎不為瓦全,她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他冷冷地看著她,「你這是在自討苦吃。」
「我知道。」她望著他,卻是傻傻地笑,佩服自己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勢下,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我是在自討苦吃,是我罪有應得,但是,爺……請您不要監斬,不要看著我人頭落地,因為我希望即使我死了,在您心中也別留首異處、血流滿地的慘狀。我希望爺還能記得我的好,哪怕只是微薄的一點,只要爺還能記得……」她說不下去了,每句話隨著一顆淚珠滾落,直到最後,她已淚流滿面。
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在他心中的最後印象,是淒厲的死狀。
殷玉書狠狠地抿了一下唇,「我記得或不記得又怎樣呢?日後你和我反正也不會有什麼關系。沙場上我見到的死人多了,還怕多一個你嗎?」
他終究還是不肯原諒她啊……她哀感地閉上眼。即使如此哀哀乞求,他依然冷酷絕情。
為何一個人的感情可以這麼收放自如?為什麼……她就做不到像他這樣呢?身體像是一片片被人撕裂了,從皮肉到骨血都磨成了粉,和著淚,由她自己一人吞咽下去。
與他的這段情就此斷了,但無論如何,她要有尊嚴地去死,所以,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她絕不會承認。
從這一刻起,褪掉所有的遮掩和面真,她要做回堂堂正正的自己。
她是薛琬容,薛家的大小姐,即使薛家敗落了,她依然是她。
她挺直脊背,迎視看三位主審官,「各位大人,若是要用刑,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宋世杰抬手從簽筒中抽出一支令簽,忽然間對上殷玉書銳利的黑眸,不自覺手一顫,簽又掉了回去。
他尷尬地掩飾道:「既然犯人死不認罪,天色又這麼晚了,就改天再審吧。」
「也好。」刑部尚書也不喜歡晚上審問犯人,听了這話連連點頭,詢問殷玉書的意思,「殷將軍,您看……」
「我是陪審,不是主審,刑部大堂不是越城,自然客隨主便。」他慢條斯理地回應,但表情也是一副無心戀棧的慵懶狀。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犯人帶回去吧。」刑部尚書松了口氣,揮揮手示意。
女獄卒又將薛琬容拉下去。
見殷玉書要走,刑部尚書追上前兩步,笑道:「殷將軍,听說皇上有意召你回京供職,日後在朝中,還要承蒙將軍多提攜。此案偵辦之中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將軍不吝賜教。」
殷玉書已走出堂門,听他這番話便止住步伐,懶洋洋地回應,「皇上的聖意如何,本將並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測。至于此案,大人只要秉公斷案即可,我殷玉書萬萬不敢越權干預。」
刑部尚書遲疑的又問:「可若這丫頭一直不招供,這案子只怕就會沒完沒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憐,一門衰落,千金小姐變成階下囚,既然刑部尚書遲疑的又問:「可若這丫頭一直不招供,這案子只怕就會沒完沒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憐,一門衰落,千金小姐變成階下囚,既然這案子多少因將軍而起,如今您真的不準備施以援手嗎?若將軍向皇上開口,未必不能救下她一命,說不定還能成全一段佳話。」
面對刑部尚書的一番「美意」,他驟然沉下臉色,口氣不悅道:「大人是在同本將開玩笑嗎?一個罪臣之女,能和我有什麼關系?我殷家世代效忠耀陽,清清白白,這種事避之唯恐不及,何來佳話可言?大人這番話若傳到皇上耳里,令皇上以為我有意袒護,豈不是要陷我于百口莫辯中?」
刑部尚書一听大驚,忙連聲道歉,但殷玉書已在盛怒下拂袖而去。
宋世杰伸看懶腰湊過來說:「你沒听說護國將軍殷玉書生平最恨兩種人嗎?一種是叛徒,另一種……還是叛徒。當年他手下有人因為私怨叛逃至浦野國邊境,結果被他一箭射殺不算,還砍下首級掛在國境界碑之上,懸首十日以撒效尤。如今他英明一世,卻栽在一個小丫頭手上,心中不知有多恨,豈會救她?那薛家小姐是必死無疑了」
或許是因為「罪證確鑿」,此後薛琬容雖又過了兩回堂,但也都是草草了事,並沒有被問出太多的東西。
對于她的堅決否認,刑部尚書不以為然,雖然沒有對她動大刑,但為她定罪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這三次過堂,殷玉書都在場,但他極少開口說話,只是冷冷地在一旁閑坐,似乎只是為了等待最終的判決結果。
十幾天之後,薛琬容第四次被帶到正堂,這回地上多了一枝毛筆和一盒印泥。
她明白,這是最後一審了。
「薛琬容,此案審到今天,你自己應該知道再無可能抵賴,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罪行早已確定,本官勸你還是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趁早簽字畫押搞好,也省得你的親人為你擔心。」
「親人?」她苦笑了下,「民女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你父親薛師通,你難道不想再見一面了?」
「爹……他、他還活著?」她吃驚地瞪著刑部尚書,又喜又悲。
本以為父親已經被判了死刑,或者已被處斬,所以她自逃亡之日起就不敢打听任何和父親有關的消息,就是怕听到她最不想听的結局,怎料父親居然的在人世?
刑部尚書不耐煩地說:「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案子牽連甚廣,要審理清楚至少要一年半載,哪有那麼容易就死的?」
她再度苦笑。原來和父親相比,她還是「容易死」的平民百姓。
沉默片刻後,見她依然沒有執筆畫押的意思,宋世杰也不耐了,「薛小姐,為人子女者當以孝為先,好歹你要給自己一個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吧?」
薛琬容伸出手,將已寫滿「供詞」的紙抓起來,看也不看就一撕兩半。
「父親自幼教我誠信做人,他若知道女兒為了見他甚至不顧自己的清白拿嚴,必要當面斤責我不孝,所以列位大人就不必這樣為我『費心』了。」
「既然如此,就成全她吧。」殷玉書淡漠道:「她一心求死,難道你們還沒看出來嗎?審了這些日子,我也審累了,再過幾日我就要回越城去,皇上答應讓我監斬,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薛琬容猛地抬頭看向他。事到如今,他依然還是要監斬,而且是用這樣雲淡風輕的口氣,仿佛要被斬首的那個人現在並沒站在他對面,仿佛要被斬首的那個人他從不認識,仿佛有個人要被斬首,是如吃飯喝水打哈欠一樣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好想知道,眼前的他真的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殷玉書嗎?
那個在她傷心時會為她拭淚的他,那個在她羞怯時會拉著她的手的他,那個在她痛苦無助時,堅定地站在她身邊的他……原來只是場幻夢嗎?
也罷,若人生如夢,她唯願一夢終了。
當晚,薛琬容回到女監,在她對面牢房的女囚好奇地問:「怎樣?今日過堂還沒給你用刑嗎?」
她無聲地笑,「判決己定,用不用刑都無所謂了。」
「怎麼?這麼快就定了你的罪?」女囚驚話不已,「怎麼可能?就算是殺人的重犯,這幫官老爺也要東拖西拖,拖到榨不出半點油水後才會定罪。我見過定罪最快的一個女江洋大盜也用了一個多月,你被關進來最多不過十來天啊?」
薛琬容幽幽道:「你不是說早死早超生嗎?這幫官老爺是成全我呢。」
「不對不對,你是不是得罪誰了,這麼盼看你死?否則依往例,絕沒有十幾天就定罪的道理。你若是不簽字畫押就結案,上報之後,皇帝也會質詢眾官們是否辦案草率的。」女囚在刑部大牢中不知待了多久,對這上下的事情了解得極為透徹。
然而她這番話,也真是又準又狠地扎疼了薛琬容的心。
她得罪了誰?她得罪上天吧,所以今生才有此劫數。
刑部尚書宣判她為死刑的那一剎那,她釋然地想笑,人世聞顛倒黑白的事情听說過一些,她卻從沒想過有天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她並不憤慨,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反抗這個巨大的對手——如沉沉黑幕一樣的所謂「天理」。
好的,屬于她的這場戲總算要落幕了,只是觀眾中卻有一個他,是她避無可避的。
這一夜,她夢到刑場,空曠的刑場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場上只有她和殷玉書。
而他拿著一把刀,面無表情,森寒的刀鋒讓她連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寒意。
夢中的她一步步走向他,千言萬語如續在喉,想說又無從說起,可兩人之間隔著那把刀,仿佛什麼都不必說了。
他舉起刀,木然地等待她的靠近,沒有溫存,沒有問候,當她走到他面前時,她就突然奪下那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月復部——
「喝!」
薛琬容陳然驚醒,張開眼,四周漆黑一片,潮濕的拿墊還在身下,手臂稍稍一踫,就踫到了冰涼的石壁。
她還在刑部的監牢中,而夢中的她卻已經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