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保證,一邊是威脅,不管哪一邊,都沒有彥兵街猶豫的空間。他自知眼下自己只有一條路,就是吐實。
「是橫濱商會主席大久保老爺的長公子。」彥兵衛說︰「是他給我槍,要我去暗殺伊東先生的。」
聞言,伊東長政神情平靜,毫不意外。
富田慶次疑惑的看著他,「老哥,怎麼你一點都不吃驚?」
他唇角勾起,冷冷的一笑,「我早已料到是大久保在背後主使,只不過沒有證據,難保不會反遭他安個‘含血噴人’、‘含沙射影’的罪名在我頭上……」
「少主,」小十郎說︰「看來事情是因您角逐主席之位而引起的。」
「不錯。」伊東長政笑得一臉高深莫測,「我這次贏定了。」
「老哥,你的意思是……」富田慶次好奇的看著他。
伊東長政拍拍他的肩,「有了這張王牌,大久保還敢跟我爭嗎?」
關外,大久保宅邸。
茶室里,大久保與長子文藏正跟幾位商會代表泡著茶。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以及對付動作頻頻又來勢洶洶的伊東長政,他近來也卯足了勁。
「老爺,」下人來到茶室外,神情慌張地稟報,「有位客人求見。」
「誰?」
「東洋商事的伊東社長。」
聞言,大久保與文藏兩父子互視一眼,表情凝重。
「父親,伊東長政為何突然來訪?難道……」礙于有其他代表在座,文藏有些欲言又止。
大久保瞥了他一眼,轉頭吩咐下人,「帶客人到偏廳,我隨後就到。」
「是。」下人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父親,我跟您一起……」
「你幫我好好招呼幾位代表。」大久保起身,禮貌地說道︰「各位,因有要事,我先離席片刻,請見諒。」說罷,他腳步穩健的走出茶室,往偏廳而去。
來到偏廳,伊東長政已在里面等候。
「大久保主席,突然來訪,沒打攪您吧?」
「伊東先生客氣了,請坐。」大久保依禮招呼他入座,不過臉上可沒有半點歡迎之意。
「不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伊東長政淡然一笑,神情輕松從容,「我最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他說他跟大久保主席十分熟識,我笑他說大話,可因他十分堅持,我只好來請教主席,看您是否認識我那位新朋友……原田彥兵衛?」
大久保眉心一擰,一語不發。
「對了,他還跟我透露了一個秘密。他說令郎給了他一把槍,要他去執行一個暗殺任務,但他一時失手,錯傷了暗殺目標的妻子,弄得現在得逃離橫濱。」伊東長政態度不卑不亢,話聲不疾不徐的說︰「不過主席大可放心,雖然現在不管是警備隊還是那個沒死成的暗殺目標都在找他,但我一定會好好保護我們這位共同的朋友,絕不讓他少一根寒毛。」
大久保听到這里,臉色已難看至極,一副懊惱卻又無計可施的樣子。「夠了,你想怎樣?」
伊東長政撇唇一笑,「主席年紀大了,又為橫濱勞累已久,我懇請閣下退休養老,將位子讓給後生晚輩吧。」
大久保目光一凝,「那人是你嗎?」
「不一定是我。」他笑意一斂,「只要是新血就行。」
大久保一臉憤恨的看著他,「爬得太快,小心跌跤。」
「坐得太久,才要當心。」伊東長政直視著他說︰「幕府都已走入歷史,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以恆久不變的,包括閣下還有我。」
大久保一震,疑惑的瞪著他。
「盤著不動的石頭只會阻礙水流前進,為了讓日本往前走,汰舊換新是必然的過程。」他又道。
「終有一天,你也會變成舊的石頭。」大久保不甘地回敬一句。
他瀟灑一笑,「等到那天來時,我會自己滾開的。」
大久保定定注視著他,像在審視著什麼,思慮不停轉動,須臾一嘆道︰「行了,我會擇日宣布退出競選。」
「十分感謝。」伊東長政點頭致意,「那我告辭了。」
「不送。」大久保難掩懊惱,不情願的吐出這兩個字。
東京,西園寺宅邸。
「父親?」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的西園寺愛,一進門就看見神情憂慮的西園寺登二郎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臉上寫滿不安及擔心。「怎麼了?」
「這個月已經快過完了,伊東家還沒把錢送來……」他說。
西園寺愛蹙眉一笑,「還以為您在擔心什麼呢?放心吧,上個月不是托人送了兩千圓來嗎?大概只是遲幾天,你別自己嚇自己。」
「我擔心的不只是這個……」西園寺登二郎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跟銀行借了四萬,連同原有的八萬全匯到關東造船,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對方的消息。」
西園寺愛在父親對面坐下,一臉悠哉,「您不是說關東造船跟伊東長政有長期的合作關系?既然伊東家靠著船運賺了那麼多錢,咱們西園寺家一定也行的。」
「你不懂,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西園寺登二郎還是一臉憂心。
「不對勁?」西園寺愛一笑,「依我看,這是父親做過最聰明的一次投資呢。」
西園寺登二郎白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就會酸我。」
「父親別生氣了,要是您擔心,不如寫封信給您的愛婿,跟他問個明自。」
「這倒是。」他霍地起身,「我現在就給他寫封信。」
憐的傷一天一天恢復,而她與伊東長政的關系,也一天比一天融洽。
為了競選橫濱商會主席之位,伊東長政近來忙進忙出,也經常出席關內的洋人聚會。
這天中午,他回到元町,帶回一件以京友禪縫制的長袖和服。和服展示在衣架上,美麗得令大家驚呼不已。
「好漂亮的和服,簡直像是一只羽毛絢麗的鳥……」凜婆婆笑望著他,「是送給夫人的吧?」
「咦?」憐愣了下,「我?」她還沒穿過這樣的華服,也沒有穿的機會。
「憐,」此時,伊東長政轉而看著她,「穿上它,今晚跟我一起出席法蘭西使館的宴會。」
憐一驚,瞪大了眼楮,「什麼?喔,不,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會出糗的。」她皺著眉頭,苦惱又害怕,「我恐怕會丟你的臉。」
「只是要你亮個相,又不是要你拿命去跟人家拼命。」伊東長政勾唇一笑,「你再不隨我出席各個公開場合,人家會以為我已經把妻子殺了。」
「可是……」她眉心一蹙,討饒的看著他,「我沒有參加宴會的經驗。」
「一回生,兩回熟,況且……」說著,他伸手輕撫了她臉頰一下,「你只要做自己就行了。」
「但是……」
「別說了。」他打斷她,「我傍晚回來接你。」
為了讓憐漂漂亮亮的「登場」,凜婆婆特地請來元町最高明的梳妝師,幫憐梳了個典雅的發型,也化了個精致的妝。
當她走下樓來時,所有人不禁都以驚艷的眼神注視著她——包括回來接她的伊東長政。
搭上馬車,他們驅車前往關內,來到門牌三十九號的法蘭西使館前。
才剛下車,憐便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在女士幾乎都著洋服出席宴會的關內,身穿和服的她與眾不同,特別吸楮。
其實,伊東長政讓她以和服妝扮出席是有理由的。首先,他認為這是她最習慣也最自然的打扮,其次,身著和服可令不會跳舞的她省卻被邀舞的麻煩,一舉兩得。
雖沒有參加宴會的經驗,但憐羞怯又恬靜的氣質,仍使初次見到她的人都印象深刻。一整晚,伊東長政不斷听見別人在他耳邊稱贊他娶了一位美嬌娘,而這令他驕傲又愉悅。
當他們離開宴會,返回元町的家中時,已近午夜時分。
回到樓上的臥室,憐先將他的外套掛好,並遞給坐在床沿的他一條干淨的棉巾。
擦過臉及手,他將棉巾交給她,她接過,轉身要離開時卻被他拉住。
她嚇了一跳,「怎……怎麼了?」
他直視著她問︰「你的傷好了吧?」
「咦?」她微怔。
「就算我用力的吻你抱你,也不會弄疼你吧?」
听見他這兩句話,憐的臉頰倏地一熱,她羞赧的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伊東長政唇角勾起,稍一使力就將她扯到身邊,而她滿臉潮紅,不知所措的低著頭,不敢看他也不敢動。
這些日子以來,就算兩人同床共枕,他也不曾觸踫過她,但現在,她從他那炙熱的眼神里,看見了如熾的渴望。
「憐。」伊東長政輕捧著她低垂的臉龐,深深注視著她,「你還怕我嗎?」
憐嬌怯的看了他一眼,又將眼瞼垂下。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某種來自深處、未知的渴望。
當他端起她的下頜,欺近並在她羞悸的唇上一吻時,她便覺得自己仿佛快不能呼吸了,倒抽一口氣後,連連喘了好幾下。
接著,他把手伸到她腰後,慢慢解開了她的腰帶,然後仿佛剝洋蔥般的褪去她身上層層疊疊的衣物。
當她泛著粉紅色澤的身子完全展現在他眼前時,他以目光膜拜著她,有如她是他唯一信仰的女神般令他著迷。
低下頭,他情難自禁的吻了她。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給她的感覺卻不同以往,那是個不再冰冷、粗暴,不再帶著懲罰及警告,既純粹又溫柔的吻。
她不得不承認她好喜歡這種接觸,不自覺地,她閉上了眼,放任他在自己身上做所有事情。
這一次,她完完全全的接受了他,而過往一切的痛苦、不悅及憂煩,也都淹沒在無盡的歡愉里。
憐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只知道當她醒來時,自己背對著伊東長政,而他正自她身後圈抱著她的身軀。
雖然背對著他,她仍可以感覺到他穩健的心跳以及徐徐的呼息。曾經粗暴又冷酷的巨獸,在此時是如此溫柔沉靜。
她想,在歷經了那麼多年的磨難後,她終于等到幸福降臨的這一天了。
盡管只是誤打誤撞,她仍非常感激父親及姐姐,若不是他們貪圖聘金將她嫁到伊東家,她也不會得到這樣的幸福。
無意識地,她輕抓著他的手,那雙昨晚溫柔又熾熱地撫模著她的大手。
「醒了?」他低沉沙啞的聲音自她耳後傳來,接著就是一記輕吻落在她小巧的貝耳。
她羞怯得不敢動,也不敢回他的話。
他抱著她的手臂稍稍用力,兩人果裎的身子貼得更緊。
「你的身子好熱……」他低聲的呢喃,「這樣抱著你,再冰冷的心都會感到溫暖。」
憐聞言微怔。他的心……很冰冷嗎?突然,她想起他左手上那個訂制的指套,凜婆婆曾要她試著打開他的心房,發現他心底的黑暗……現在是時候了嗎?
思忖著,她鼓起勇氣試探地問︰「勝,這個指套是……是什麼?」說著,她輕輕觸踫他的左手。
他沉默了下,在她耳邊輕聲地開口,「給你說個故事。大政奉還後,有個下級武士帶著他的兒子投靠了貴為華族的主子,有一天,王子漂亮卻性格殘暴的女兒看上了武士兒子懷里的發簪,因為是亡母的遺物,武士之子不肯給她,遂在拉扯時不慎推倒了她。」
停頓幾秒鐘,他語調平淡的繼續說著,「因此,主子的女兒要求寵溺她的母親切下武士之子的一根手指頭,還要主子以偷竊罪名將武士父子倆趕出家門……武士不甘人格受損,不久便切月復自殺,留下了無依無靠的十五歲兒子。」
听完這個故事,憐覺得胸口有些發涼。
這是個悲傷卻又可怕的故事,而她隱約感覺到故事里的主角及相關人物,都是她所熟悉的。
她的身體不自覺顫抖起來,「勝……」
這時,伊東長政拿掉指套,將缺了小指的左手呈現在她眼前。
「武士之子流浪了好一陣子後,被船員帶上洋人的船,開始了十五年的海上生活。為了生存,他干了很多見不得光的骯髒事,為了讓自己更強大,他踩著別人的尸體往上爬,終于……他成了另一個人回到日本,準備向仇人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