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接起居室與大廳之間的長廊上,尹梵心硬是躲在齊碩文身後,大有賴地不起之姿,抵死不肯出廳見人。
「你去擺平。」她終于按捺不住,睜圓了杏眼對他低吼。「瞪什麼瞪,我會犯下偷馬的惡行還不都是你害的,當然由你搞定!」
「-呢?」齊碩文探頭觀了眼廳內的貴客,再回頭時臉上常駐的笑意也不見了。
真要命,美國人法治的觀念根深柢固得很,連一般市井小民都能背上幾條法律條文。哪怕是冬天在人家門口滑了一跤都能扯上法庭,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更別說是順手牽了人家一匹愛馬。
「我已經死了。」尹梵心申吟著,賴在地上不肯起來。
「喂,看樣子馬不還不行,-該不會舍不得吧?」他一本正經地問道。笨蛋心向來對動物都有種莫名的喜愛,甚至出資與長姊合作興建了一所專為流浪受殘動物而設的醫院,這樣的她,的確有可能強佔他人馬匹,據為己有。
「廢話,我本來就沒打算留下。」尹梵心抱著頭低嚷,相當不齒听見哥兒們嘴里吐出痴愚的問話,但看在對方將為自己解圍的份上,暫時不便發作。
養一匹馬得花多少銀子啊!她連馬廄都不知該蓋在何處,怎麼留-?
「那好,-乖乖在這兒坐著。」齊碩文伸出大掌,安撫地拍拍她的頭。
「萬一……他要告我怎麼辦?」她扯著他的衣角,秀眉緊鎖。
「天塌下來都有我幫-扛,安啦!」他居高臨下,對她揚了揚劍眉。
「你還有臉說大話!就是因為有你這號瘟神,老天才塌在我身上啦!」尹梵心當場翻臉,惡狠狠地踹他一腳,口氣極壞。
齊碩文站穩腳步之後,微偏過身,以雙臂環胸的姿勢,不言不語,冷眼凝眸她。姑且不論前塵往事,現下開口求援的一方確實是她,應該沒資格擺出前恭後倨的-相壓他吧?
一時之間四周寂靜無聲,僅余兩人若有似無的呼息。
「好啦,算我說錯話行不行?」尹梵心煩躁地撥亂一頭短發,來來回回地踱步,心情郁悶得一塌胡涂。
「這還差不多。」在拋給她一記警告的眼光之後,齊碩文終于步入戰場。
尹梵心由窗縫間隙中再次偷覷端坐于廳內的陌生客。
要命!他是怎麼找來的?昨天她身上亦是輕薄短少的衣物,不可能留下任何線索供人追查才是,除非……
天哪,她真的玩完了!尹梵心的臉色驀地青了一大半,險些被自己的愚行給氣暈過去。
遺留在海邊的拖曳傘上印有出租俱樂部的大名、電話及地址,只要稍微動動腦筋,連個三歲小娃也能揪住她的小辮子!
她怎會蠢到將犯罪證物大剌剌地拋在原地,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早知如此,打死她也不會騎回那匹衰馬!原以為相遇僅止一次,此生不再有,所以她索性豁了出去,不顧後果地犯下盜馬案,誰知道……天啊!她是走了哪門子的衰運,竟連續兩天撞上同一位瘟神!
話說回來,他昨日似乎不曾欺侮過她,還好心出借一只手,由吞噬人命不眨眼的太平洋鯊魚口下「救」回她的小命,她憑什麼數落人家是尊「瘟神」?
尹梵心苦惱地支著頭,重溫昨晚的挫敗與不解。
她自小便天不怕地不怕,三歲就敢直接從二樓跳下一褸,即使摔得滿身傷痕也不當一回事。七歲時獨自一人拿著小提琴登上卡內基音樂廳演奏台,一曲奏畢,全場掌聲雷動──天知道,當時她練琴未滿一年,怎會有如此膽色上場,至今仍是一團謎。
十歲之後,她的冒險事跡更是多得不勝枚舉,甚至在十八歲時,一人背著重達二十公斤的裝備,在西半沙漠中獨自過了一個月,重現人前時依然嫵媚清靈,面色紅潤。甚至,她還曾經「代姊入洞房」……
膽大包天的她,何以竟因不知名的陌生人驚怕得夜不成眠?更荒謬的是,向來不知愧疚為何物的她,竟然抱著隱隱發疼的胸口枯坐一夜。
「他」又不是生了副鬼見愁的丑相,實在沒道理當對方是天災人禍、瘟疫猛獸,躲得如見鬼怪啊!再說,她原本就打算隔日派遣哥兒們替她送回失馬的,根本沒必要良心不安。可是種種解釋卻始終無法將她心底那股如輕紗籠罩的不祥感驅開,反而更加深此等莫名的困惑與恐懼──畢竟這種預感曾救過她好幾回,令她免于陷入危境,說什麼也不能等閑視之,置若罔聞哪!
不過……既然哥兒們替她出面擺平,應該沒事。尹梵心拍著胸口安慰自己。畢竟簽在傘具租約上的大名不是她,而是陪她于不義的齊大個兒,只要自家人不出賣她,自然天下無事,一切太平。
「笨蛋心,出來一下。」齊碩文忽然回轉,拉起她的手。
「他走了?」她手心里掬著一把冷汗,濕涔涔的。
「沒有。」他左右晃動著食指,在一瞬間敲碎了她的殷切期盼。
「那我何必出去送死?」她發出怨恨的低喃。「本姑娘心情郁卒斃了,今日不賣笑,教他擇日再訪。」
「他堅持要見-一面,跟-好好談一談。」齊碩文伸手揉了揉她發翹的短薄發絲,沒好氣地瞪她。「理虧的人脾氣還那麼大。」
「談什麼?討論哪間牢獄伙食較好?」她依然一臉肅穆。
「又沒人要告。」他不耐煩了。
「是,等我露了臉!那家伙確定犯案人無誤之後,你就等著給我送牢飯吧!」尹梵心沉著臉,大剌剌地恥笑他的無知。「蠢蛋!」
「少-唆,先出來跟他見個面再說。」齊碩文拖著她步向門扉。「見面三分情,人家不會對-怎樣的啦!」
「不要!」她抓住檜木骨董椅的把手,拚命掙扎著。
「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魄到哪兒去了?膽小鬼!」齊碩文扳開她的手指,繼續拖她步向大廳,一絲月兌逃機會都不給。
「膽小鬼就膽小鬼,總比孤魂野鬼好!」她又咬人。
「喂,-除了偷馬還做了什麼?」齊碩文一面甩著遭毒牙攻擊的手,一面以古怪的眼光打量她。
「我沒偷,是他送我的啦!」她僵直背脊回頭,眼光幾乎要殺人。
「既然問心無愧,-何必怕成這副蠢相?」他納悶不已。
「我哪有!」尹梵心完全被激怒了,又叫又吼地跳上前捶打他。
「就有!」他俯視著她,低頭與她鼻尖踫鼻尖。「少騙我了,咱們的交情又不是一天兩天,-騙不了我的。」
「沒有沒有沒有!」一股無名火突然在心中升起,她的臉色極難看。
「證明給我看。」他退開些微距離,好整以暇地斜睨她慌張無措的窘樣。
怪了,笨蛋心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刀山油鍋沒沾過外,其它不該去的地方全去過,不該惹的人也惹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怎會露出這副膽小鼠樣?實在值得玩味。
「去就去嘛,你不要拉我!」這下她真正生氣了。
「誰拉-了?神經。」齊碩文以下巴努向廳門。「走啊。」
「我……人家想先回房間換衣服不行呀!」她瞪圓了怨憤的大眼,氣惱他的吃里爬外。「還敢說是哥兒們,你根本打算賣友求榮!」
「才怪,-只是想借機爬窗偷溜,對不對?」一語拆穿她的聲東擊西之策,齊碩文立刻霸道地勾住她的縴腰,直直步向大廳。
「放開我!」尹梵心又踹又咬,潑蠻極了。
「-若當真有心掙月兌,此刻早該溜得老遠不見蹤影。」齊碩文以耐人尋味的眼光瞥她一眼,弦外之音相當嘹亮。「再加把勁吧!」
「放開我──」直到進入敵人視線範圍之內,她仍不願中斷尖叫與咆哮。
五分鐘之後,尹梵心終于被押進「刑場」,一臉哀怨。
「我來要債的。」應御風冰冷的語氣足以凍傷人。
唔,好凶哦。雖然他一開口便點明來意,然而從那莫測高深的眼神中卻完全看不出這男人究竟存著何種壞心眼──專程前來討債的人不太可能抱著善意而來吧?
「什麼?」尹梵心立刻祭出一臉懵懂無知的表情。「我認識你嗎?」
「跟我出來。」應御風強制地將她拖向齊家後院的草坪,站著斜對角的角落。「再演練一遍-昨天的動作,我可以考慮和解。」
開玩笑,要是當真听從他的使喚,豈不是自露馬腳,承認自己正是欽點要犯?
「這位先生,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話。」她眨著晶瑩透亮的明眸,臉上則是濃濃的困惑與迷惘。「我們以前見過面?」
「少在我面前裝蒜。」應御風冷哼著,扼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更重了幾分。「我非看-做出三圈半空翻轉不可。」
這人委實太過缺乏誠意!考慮和解?
「大齊,去跟他談條件。」尹梵心又想縮回齊碩文身後,藏于庇蔭之下。
她其實不需如此驚慌的,依那人的穿著打扮看來,並不像是會故意找碴、存心為難人的那種惡徒,但她就是忍不住想逃。
「到底誰才是在大學里連奪四屆辯論賽的最佳辯士啊?」除了詫異,齊碩文臉上滿是興致勃勃,一副準備看好戲的模樣。
「你是我的未婚夫耶!」她隔空對他掃去一記無影腳。「幫親不幫理,是中國人傳統的美德,你懂不懂啊!」
「不懂。」齊碩文惡聲惡氣地應答。他就是不懂她怎會突然變得小家子氣,還把炮口轉錯邊,向自家人開打。
「先放開我好不好?」尹梵心回首向捉住她縴腕不放的應御風央求,軟甜的音調似乎帶了點撒嬌的意味,與她楚楚可憐的模樣相當契合。
她有病啊!齊碩文瞪凸了眼珠子,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認識尹梵心那麼多年,他從沒見過她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屬于女性柔弱的一面,更別提用軟甜的聲音與男人說話了。
「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再次從我眼前溜掉?」應御風陰陰地瞪住她,高大的身子不退反進。「辦不到。」
「稍等一下,這件事交給我,讓我們私下商量一下,行嗎?」齊碩文適時地介入兩人之間,救出一臉委屈的盜馬賊。「三分鐘就好。」
「請便。」應御風無異議地退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就算她當真溜了,他也有辦法把她綁回來。
直到踏入距離原戰場將近十公尺之外的涼亭中,齊碩文才開口發問。
「說吧。」他的雙臂盤在胸前,黑眸直勾勾地瞅著她,面色凝重。
「說你的頭啦!我要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好了。」尹梵心煩惱的猛撥頂上青絲出氣。
「喂,-厚此薄彼得太明顯了吧。」齊碩文橫睨她一眼,相當不以為然。「干嘛在他面前裝成一副小女人的模樣,不怕我吃醋?」
「這些廢話等他滾了以後再說行不行?」她有一下沒一下地以額擊柱,不斷發出叩叩的敲撞聲響。
「-不告訴我事實的真相,教我怎麼幫-?」他狠狠地捶了牆壁一拳。
尹梵心暗自申吟一聲,頹喪地順著柱子滑坐地面,曲起雙膝,像個小鴕鳥似的將頭埋進膝間,悶聲不吭。
「難道你們兩個之間……」他懷疑地提出曖昧的論點。
「把污穢的思想留著自己享用,別來煩我!」她猛然躍起,狠掐他一把。
「不然-要我怎麼想?」齊碩文也火了。去她的,就會對他動手動腳、粗言惡罵,卻對僅見過一回的男子大發嬌嗔!這算哪門子的未婚妻呀!
「我過敏啦!」她悻悻地吼回去。「這樣解釋你滿意了吧?」
「什麼?」他錯愕地愣在當場,一時搞不清狀況。
尹梵心再次申吟,垂低螓首。這種丟臉事要怎麼說?說她只對特定對象犯花痴病,並在初照面時便已發病,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無可救藥?
「閉上你的IBM,不許泄漏一個字!」她揮彈出宛若利刃的手指,惡狠狠地戳殺齊碩文的太陽穴。
「-的意思是說,因為對他過敏,所以才用那種軟趴趴、惡心兮兮又肉麻得令人想吐的音調跟他說話?」齊碩文的眉頭愈挑愈高。
這個沒大腦的白痴非得這般不留情地揭她的瘡疤嗎?
「你不知道,還有更可怕的──我竟然一點都不排斥他踫我,而且還不由自主地主動伸手踫他。」尹梵心抱著頭申吟低喃,痛苦萬分。「都是你害的啦,豬!」
這種無藥可醫的怪疾,說不定會跟著她一輩子,才是最令她膽戰心驚的。
雖然病因單純,不踫上煞星便天下太平、風平浪靜,但是……開玩笑!這病若一天無法治愈,不就代表她會被吃死一輩子?要是被人發現了,往後她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這有什麼不好?說不定他能治好-的厭男癥。」他恢復笑臉,與她打鬧。
不論他心中有千百個不願意,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齊碩文面上笑容依舊,只是暗地里閃了閃眼睫,沒讓尹梵心看出他的失落不舍。唉,該是放手的時候了。
「天哪,認識你那麼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女人!」尹梵心狠狠地奚落他,仍心有未甘,又舉腳多踹了他幾下,毫不留情。
「別鬧了。」齊碩文制住她的拳腳,以下巴努向猶在原地的應御風。「好啦,我去幫-談條件,並且爭取最大的利益,行了吧?」
「真的?」她轉怒為喜,快樂地拖他走出涼亭。「只要我做完半空翻轉,他就不能再為難我。你一定要這樣跟他說。」
「-以為-能賣多少錢?」真是的,動不動就懷疑他,一點信任都不給,實在太沒面子了。「他什麼時候看過-表演體操?」
「當然是昨天。」她白他一眼,恥笑他記憶力退化。
「喲,不過短短兩個小時,你們已經進展到這種地步了?」齊碩文拚命挖她的牆角,樂此不疲。「喂喂喂,把手縮回去,否則當心我等會兒說錯話,不小心泄漏某人感染『應氏過敏癥』,那可就不妙。」
「你敢!」他算什麼哥兒們?竟然拐彎抹角地要挾她!
「請問兩位聊完了呀?」應御風意態優閑地跨步而來,冷冷地問。雖是輕描淡寫的語氣,然而臉上那抹冷漠譏誚的神情,實在涼得令人不敢領教。
怪不得笨蛋心會得過敏癥,連他都有點感冒。齊碩文暗自嘀咕著。
「蠢蛋,你沒事告訴他我的名字干嘛,怕我活太久礙眼啊?」她裝模作樣地輕咳一聲,除了警告唾罵,還在齊碩文耳邊留下一串不雅字眼。
拜托,人家登門拜訪時就已指明要見「尹梵心」小姐了,他何罪之有!
「要梵心表演半空翻轉並非難事,只是不知應先生用意何在?」齊碩文盡量放軟臉上的神情,和善地提出疑點。
「看了才知道,現在無論談什麼都言之過早。」應御風斜眼瞥向躲在齊碩文身後的瑟縮身影,嘴角噙著一抹詭譎的笑意。「-的表演技能挺多的嘛。」
他在嘲笑她!不過是偷牽了一匹馬,罪不及死,何必專程前來為難她?躲在「未婚夫」後頭的尹梵心敢怒卻不敢言,只能憋著滿肚子憤懣,有怨說不出。
討債是一回事,但在他的地頭上欺侮人又是另一回事了。齊碩文的臉色亦于一瞬間嚴肅起來,不苟言笑。
「關于梵心惹出的糾紛,如果應先生不反對,雙方可以分別派請律師代表交涉,或計較為妥當。」要打官司也行,他是不會讓梵心任人奚嘲的。
「那倒不必。」應御風遞出名片。「明天是最後一場甄試,還望尹小姐賞光。」
Editedby:weisleeplessat:7/3/015:17:13am
甄幻-多苦都願意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齊碩文的心黑得像瀝青──黏手又嗯心,洗也洗不清!
頂著毒辣的日頭,尹梵心無視路人詭異的眼光,兀自蹲在「湛天劇院」門外,雙手托腮,瞳心黯沉,眉頭深鎖。
她面上陰郁的神情,正巧與藍得發亮的晴空成為強烈的對比。
在得知應御風正是「湛天劇院」負責人,亦是此番「魔祭」舞劇的編導之後,齊碩文二話不說,當場拋出冷面無情的脅迫──
「-若抵死不肯參加甄試,並全力以赴,卯勁爭取女主角的演出機會,我保證在-棄權的一-那,應大導演絕對會掌握某人得了『應氏過敏癥』的所有細節!」
背信忘義的小人!尹梵心盯著大理石地板的紋路,咬牙切齒地緊掐拳心,直想一拳揍扁齊氏叛賊的大臭臉。
去他的哥兒們!他竟然有臉押著她抵達劇院門前,卻又故作大方地賜予她選擇的權利──當然,威迫脅誘的台詞仍舊一字不改。
威脅恐嚇听多了,驚爆力便一次次減弱,不復初時的驚慌失措,這才有機會仔細揣想。
好吧,就算她當真倒霉到家,獲選為天字第一號不幸人,一切私人秘密全被克星探查得一清二楚,究竟會死得有多慘?
此類愚蠢問題之解答,不用腳趾想也該知道鐵定慘絕人寰。
想到這里,一股冷意驀地由腳底竄升而上,令她在炎陽曝曬之下仍哆嗦不已。雖然一年到頭都有人在耳邊叨念著,警告她「多行不義必自斃」──總有一天會因游手好閑、貪玩嬉鬧而死得很慘。但她才剛從大學的桎梏中跳月兌出來,還沒來得及大玩特玩,報應未免來得太快了吧?
直到低垂的視線範圍內出現一雙大黑鞋,尹梵心的意識才又飄回現實世界。
「-遲到了。」應御風沉著臉,吐氣如冰。「進來。」
嘆口氣,她乖順地站起身,扶了扶身側沉重的大型畫具方袋,跟隨他的腳步,慢吞吞地走向明亮寬敞的劇院中心。
唉!還是被逮住了,逃不掉的就是逃不掉……一個人走衰運的時候,什麼怪事都會從天而降,趁虛而入,將人求生的意志全副摧毀──就像她現在,滿腦子只想著該在何時一頭撞死,那股震撼力才足以將所有人敲醒,還她原本自在悠哉的逍遙日子。
在那之前,她還是得當心些,免得不慎栽了跟頭,順道賠上往後的光明前程。
「啊,原來這里的劇場也有體操表演?」尹梵心睜著好奇的大眼四下環視,迸出晶亮光芒,小臉盈滿驚詫。「好特別!」
真煩,針對特定對象而發的「過敏癥」愈來愈不象話了,尤其在見著病源時發作得更為嚴重。听听,這種惡心巴拉的鬼話像是人說的嗎?
尹梵心惱火地暗中狠掐自己一把,作為薄懲。
「別蠢了。」應御風撇高唇角,冷冷地橫她一眼。
「可是……我只會體操動作,不會跳舞,也不會演戲……」她微咬著玫瑰紅的唇瓣,說明自身條件不及格。
「-現在不就做得很好?」他再白她一眼。
「有嗎?」尹梵心蹙著眉頭,縴麗清靈的臉上盡是迷茫。
該死!難道大腦也隨著病毒一塊起哄嗎?怎麼淨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難道听不出他在譏嘲她?蠢!
「我說有就有。」應御風領她步上舞台,確認定位。「東西給我,-有五分鐘的時間熱身。」
她依言遞出畫袋,褪下防日曬的長袖襯衫,並月兌下髒舊的球鞋,在腳掌部分綁上以前練習體操時專用的膠帶。
坐在地板上,她背脊挺直,向前伸出雙臂,以手腳平伸坐姿握住腳尖,反復做著體前屈的屈俯動作,以胸部接觸大腿部位為目標。
第二項柔軟動作與前項差異不大,僅以雙手將腳掌朝外推,左右分腿坐姿,同樣做出體前屈的身體前倒動作,並以胸部能踫觸地面為目標。
除了體前屈的動作之外,倒立回轉、擺動、波動、回旋等等柔軟放松動作一整套接連不斷地做下來,尹梵心相當欣喜自己寶刀未老,即使事隔一年,這些身體記憶依然存留于四肢百骸,無一日或忘。
「然後呢,我該怎麼做?」做完暖身運動之後,她柔聲提出疑惑。
「當然是-最拿手的回旋翻轉。」他喻意深遠地凝睇她,眼底閃過幾簇精光。
「在這兒嗎?」她微偏過頭,仔細評量舞台的大小與方位。
「不然呢?」應御風雙臂盤在胸前,臉色更加陰沉。
她既然有本事在海邊大膽演出,身輕如燕地降落在「小王子」身上,在設備齊全的情況下,自然更加得心應手才是──總之,她沒理由推托,他也不允許。
「好吧。」她答允得不甚情願,卻也不便推辭。
昨天跟齊碩文打鬧得太凶,腰背有些酸疼,做這些高難度動作似乎有些勉強,但地上鋪有薄軟墊,就算摔了下來,也不會有事才對。
其實「回旋翻轉」、「半空翻轉」都是他隨口胡謅的,沒練過體操的人,自然對這些翻滾跳躍的動作無法分辨。那天他看到的動作,若是她沒記錯,應該是由大回轉加上後翻跳與後方挺身空翻結合而成的跳躍動作。
這些動作做起來不難,難的是得抓準起跳高度與落下的力道。而今天沒有這些額外的壓力,應該能夠順利完成才是。
尹梵心閉上眼楮,將腦海中潛藏的記憶搬出來復習一遍──
利用手臂往上拉取得「浮力」……彎曲起跳腳的膝蓋,進行側彎……止住擺起的手腕,務必先做內轉……不可翹臀,保持弓背……
她退至舞台最內側,以對角線為最長距離,衡量出助跑段與起跳點,深吸一口氣後,隨即以高速疾奔,爾後一躍而起,雙手俯向地面作為支撐──大回轉、後翻跳、後方挺身空翻,最後利落收勢,保持平衡著地。
應御風托著下頷,以研判的眼光仔細看著她優雅柔軟的身子在空中騰飛翻起,漂亮地畫過一道優美的弧線之余,更展現了令人無法想象的精準,利落著地。
說真的,她的彈性甚至連他都有些自嘆弗如。這種控制身體伸縮自如的技巧,可不是一般人能輕易辦到的。
「及格了嗎?」她怯怯地問,希望這點雕蟲小技能令她月兌離苦海。
「還差得遠了。」他殘忍地戳滅她的滿心期待。
評論雖然惡毒了一點,卻也是不爭的事實。舞台上單憑她那些利落的跳躍翻騰根本無法扣人心弦、造成感動,但她的柔軟度倒是驚人的好,假以時日,必能成為舞台上耀眼的明星。
「真的嗎?」萬般期盼的粉女敕小臉立刻黯了下來。這下可好,齊碩文賣她賣定了!
「看不出來-對舞蹈竟然如此熱中。」應御風面無表情,幽幽地瞪住她。
汗水淋灕的她,看來有別于先前的印象,幾乎判若兩人。每每在她不經意散發出的氣息之中,都予人一種既嬌弱又堅強的感覺,氣質優雅而出眾,一如在水澤畔生氣勃勃的野姜花,完全看不出她竟是個受雇于人的說客!
「對不起。」尹梵心難掩心中的淒苦,黯然神傷地步下舞台。
她對天發誓,只要「過敏癥」一好,非做出千百個扎針小木人咒他不可!
「想走?沒那麼容易。」在她意會之前,強勁有力的鐵臂于一瞬間倏地扯住她縴細的肘臂,不許她萌生離去之意。
「我……我只是不想拖累……」她猶豫地頓住腳步,茫然囁嚅。
「既然如此,-最好用心點,免得雙方不愉快。」應御風帶領她走向練舞室。
一道筆直的長廊往前延展,無數扇合攏的門扉列于兩旁,除了牆上稍有畫作點綴,其余皆是一片雪白,完全瞧不出任何名堂。
「現在要去哪里?」她伸出手臂,扯了扯他的袖口。
「-該不會以為我會輕易放了-吧?」他驀然回轉身子,音調中雖少了冰冷寒意,卻更令人心慌。
「听說白馬的主人叫作時傲,不是嗎?」尹梵心勉強自己抗拒「病毒」,以爭取逃月兌困境的福利。
「沒錯。」應御風微微一笑,神態依然閑適而自得。
「時先生呢?」她困惑極了。
這下可好,酷吏頭子並非真正的債權人,卻始終以輕鄙的神色待她,還對她頤指氣使、惡聲惡氣的,這算什麼?她可不打算弄錯「贖罪」的對象。
「不在。」他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打開長廊末端最後一扁房門,踱了進去。
「那麼,請問我可以借用電話嗎?」她仰高了欣喜的臉龐,希望之光在眸心熠熠發亮。
既然債主出了遠門,她也沒必要多流連。更棒的是,她的債主不是這個害她過敏的衰男,耶!
「-以為自己能逃到什麼地方?」應御風頗不以為然地睨她一眼,高大的身子逐漸逼近她。「就算是姓齊的也救不了。」
「我……我又沒有要逃。」尹梵心緊握雙拳,以細弱的聲音反駁。
「哦?」他-起譏誚冷厲的銳眸,瞪住她扭絞雙手的不安舉止。「-難道不是想藉電信之便,乘機向齊姓男子通風報信、請求外援?」
「只不過是一匹馬。」她有些委屈地提醒他。「而且你們也將-牽回去了,有必要這麼不友善地對待改過自新的人嗎?」
「-改過自新了?」他再逼近一步。
他的氣息充斥在她四周,是一股馥郁又清雅、不帶一絲人工香精的自然淡香,說不出的好聞;卻又在同一時間,勾起她滿心厭惡與排拒,直想逃開。
「是呀。」尹梵心往後退了一步,畏縮地將視線移向光潔的地面。「我不是乖乖地將贓物交出來了嗎?」
「那是在我找到-之後。」應御風冷冷地加上附注。
「可是我把馬交出來了……」她覺得這才是重點所在。
「在我與-面對面之後。」他截斷她未完的話尾。
「馬已經還你了。」他到底想怎麼樣?連正牌債主都沒為難她了,他憑什麼欺壓她?別以為她有「過敏癥」就不敢拿他怎麼樣!
「如果我沒找到-……」他堅持的就是這一點。
「人家真的不是故意的。」尹梵心也截斷他未竟的話語,只是語調輕柔許多。
「-大概打算繼續蒙混下去,假裝此生從未發生過盜馬事件。」應御風不為所動,依然故我地將整句述說完畢,等著她臉上浮現慚愧的赧色。
「對不起嘛!」除了道歉,她也沒別的話好說了。
「太晚了。」他冷淡地撇開眼,嫌棄她毫無真心的歉詞。「看-一臉勉強,就知道-一點誠意都沒有。」
「真的很抱歉。」究竟要她怎麼說他才會相信?難不成要她掏心挖肺嗎?
「光說不夠。」應御風冷嗤一聲,以食指抬起她的小臉,眸光閃耀。「先把誠意拿出來看看再說。」
「我已經很誠心地道歉了。」天哪,她的嘴都要說破了,這塊臭石頭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她?非親非故的,他也太過關懷「作奸犯科」的惡賊了吧?
「不夠。」他仰著下顎倨傲的斜睨她,涼涼冷笑。
這個女孩絕對不像她表現出來的清純與天真。他不是沒見過她與「未婚夫」拳來腳去的火爆場面,而她吸引他的也就是這一點……究竟是什麼原因,能令她心甘情願地在他面前放段,低聲下氣、輕聲細語?
「那你要我怎麼樣嘛?」她拉長了悄臉,直想跺腳。
應御風對她的問題置若罔聞,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若以不太挑剔的標準評斷,她不但極符合「仙衣」的條件,甚至可說是唯一人選。這個外貌「水」得一塌胡涂的女人,內在卻又不失堅韌,唯獨態度可疑,讓人忍不住想蹙眉。
如果她是老頭派來的……
「喂,不管你想做什麼都行,麻煩給我個痛快好不好?」這種無聲的沉默凝視真會憋死人!
也好,就這樣吧。反正他們倆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又沒什麼損失,還平白得了個踏破鐵鞋無處覓的女主角,何樂而不為?
再次定定地凝視她好半晌,應御風背向她,邁向窗畔,清冷的嗓音無情地響起,由遠而近,一字一字地敲進尹梵心的耳中——
「以身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