謐兒和朋進了醉塵書齋,張子塵在一旁嘮嘮叨叨,說著他的書齋。
「謐兒姑娘,你看我這書齋還好吧?這邊這邊,這邊掛著的可是名家字畫呢!
這張是東坡居士的風雨圖,這張則是本朝四大才子之一的文……「「都是仿作,有什麼名家可言?」謐兒打量了一下周圍,書齋並不大,卻布置得極其整潔與雅致。最吸引她的當是書齋正中掛著的一幅字︰「醉鄉路穩宜頻到,夢里顛簸笑忘塵。」
字極為瀟灑,寫得並不算大,卻看得出氣勢恢宏。寫這字的人,該是有顆不羈的心吧!
「平仄不對,沒有對仗。說對聯不是對聯,說詩詞不是詩詞。」謐兒輕輕皺眉,「還真是莫名其妙。」
「我也說了嘛,我就是不講規矩才會落第的啊!」張子塵仍是笑著,「反正這是自己的書齋,又不是翰林院,愛寫什麼就寫什麼好了,管它那麼多!」
謐兒心中一驚,她是不是引魂做得太久,思想也跟著老化了?張子塵的語氣輕松,想見是他的心自在。而她,已經被太多東西牽住了嗎?
「不過謐兒姑娘真的是好眼力呢!我的仿畫可從來沒有人看出來過,你卻一眼就肯定其是偽作。」張子塵續道。
「哼!這麼難看也敢說仿得像?別人沒看出來只能證明他們笨!」朋不屑。
「朋,張公子仿得極像,常人是看不出來的。我能發現這是仿畫,只是因為我當初曾在蘇先生家中住過一段時間,對他的畫有一點研究罷了。」蘇軾才名當年傳遍天下,她是鬼,卻也是個雅鬼,至少是個附庸風雅的鬼。對他傾慕之余,趁著閑暇時跟他流離了幾年——反正鬼的壽命是無盡,到也不必在意這一點點時間。蘇軾畫作,哪里有她不知道的?況且她在世上飄蕩了這麼久,有多少畫能久過她?想在她面前作偽,不大可能呢。
「咦?謐兒姑娘見過東坡居士啊!好福氣呢!我也很仰慕他,很想見他呢!」
張子塵喜道。
「見他又有何難?難的是不見他。」謐兒道,「想見他,一尺白綾足矣。不見他,卻要用上全部的心思。」
「可是陰間不是可以投胎轉世的嗎?」蘇老先生已死幾百年,總不會還在地府里面做鬼吧!
「本來是可以的,但是你也知道,王安石比蘇軾早死十五年,蘇軾死的時候,他已經去投胎了。蘇軾說前輩子他就比王安石小十五歲,所以吃虧,這輩子絕對不要再比他小了,于是硬是不肯投胎。閻王無奈,就給他安排了個差事。不足百年之後王安石魂歸地府,本該再次投胎,結果他二人誰也不肯晚于對方,同時辰他們又不同意,就一直沒再轉世。」謐兒道,這是地府中最可笑的事情之一,當時難壞了閻王。
張子塵瞠目結舌︰「你們地府都是這麼隨便的嗎?」
「地府自有章程,但也有它隨便的一面。自風雨二人統一冥界,定下法令以來……」謐兒忽然頓住,因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而臉色發白。
通州府,果然是一個惑人心神的地方。往事浮上,連說話都無遮攔起來。她多久沒有說過風雨這兩個字了?月兌口而出,幾乎把數百年前的事情對一個外「人」
傾訴,怎麼會這樣?
「謐兒姑娘,你怎麼了?」在朋擔心的看著謐兒的時候,張子塵關切的問道。
「沒事……我只是有些累了……」奔波了一天,她怎樣也沒有辦法再撐下去。
身體的累自然是小事,反正她也算不上有肉身。心上的累,才是真正的難忍。
經過的每一個地方,似乎都在提醒她曾經的不堪;家家門口上貼著的門神似乎都在看著她,本是平和的相貌,卻猙獰無比。通州府,五百年來,她不曾踏上這里半步。而今,卻仍是傷痛。
「瞧我這大意,謐兒姑娘遠路而來,我淨抓著姑娘絮絮叨叨,都不顧姑娘疲倦。」張子塵上前幾步,便欲去握謐兒的手,朋站在謐兒身旁,一雙眼冷冷的看著他。張子塵見他眼光,竟不敢再唐突,「現在天色已晚,謐兒姑娘要是餓了的話,我馬上去做飯,然後謐兒姑娘就可以歇息了。」
「你听說過鬼要吃飯的嗎?」謐兒無奈問道,一旁的朋給了張子塵一個「你是白痴」的眼神。
「也是哦,那謐兒姑娘就去睡吧,這邊這間……我和這位小兄弟在我的寢房中睡……」張子塵一句話未了,朋早就怒目︰「憑什麼要我跟你睡一間?」
「那難道要謐兒姑娘和我睡一間?要是那樣倒是更好。」張子塵笑得有些賊。
「做夢吧你!我和你一間房,省得你也里有什麼不良企圖。」朋瞪著他。
「小兄弟,做人要憑良心,向我這樣的謙謙君子……」
「得,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行了吧?君子,您可以帶謐兒姐姐去安寢嗎?」
朋不理會張子塵唱作俱佳的表演,徑自問道。
「呵呵,你這麼說我我會不好意思的,小兄弟,你可以叫我子塵哥哥或者張大哥,謐兒姑娘叫我子塵就好。」子塵傻笑道,把目的放到最後一句話。
「子塵……」謐兒輕輕念出他的名字,不顧一旁朋的憤然,「那你叫我謐兒好了。」
呵呵,目標達成!子塵暗喜,帶著謐兒走進內室,剩朋在一旁跺腳。
!
本來是極累的,頭沾了枕,竟然沒有睡意。謐兒睜著眼楮出神,思緒不知跑到了哪里。
這屋中極其的干淨,或者說,整個通州府都是非常的干淨,街上,屋舍中,幾乎都沒有鬼魂的痕跡。一般而言,再怎樣清靜的地方,都會有冤鬼徘徊不去。
地府向來不勉強死魂,只要不為害人間,也就任他們去了——所以朋才可以自由留下。通州府中,黑白無常收魂甚少,而全城中竟無死魂,自是極為蹊蹺。
心中打了個寒戰,那些人——那些叫狩鬼的人,一定藏在這座城的某個角落,用極為卑鄙的手段奪魂之靈力吧……那些魂靈屬于魑魅,只有丁點的靈力,失去靈力之後,會成為半魂鬼。如果半魂再被殺,便是魂飛魄散,再也無法轉世。通州惡鬼在近年來成妖,開始作祟,狩鬼的不擇手段也是自那時開始。
不能再任事情發展下去了,那些死魂何其無辜啊……謐兒閉上眼,決定明天開始一定要盡心竭力,盡快把事情解決。
陽光灑入,謐兒感覺到臉上的暖意,醒了過來。
很少這樣的熟睡,她是引魂使,夜間才是她活動的時候。到了這通州府,連習慣都變得像人了嗎?
鼻間是飯菜的香氣,她常常宿在人家,卻總是晝伏夜出,反正常人也看不見她,她只當寄住。但此刻,這香氣顯得格外的誘人。
謐兒下了床,這書齋內室有兩間臥室,出了臥室門便是廳堂,子塵正將飯菜擺上桌。他見謐兒起了床,連忙笑嘻嘻的跑過來︰「謐兒,要不要吃些早飯?
我做的粥哦!「「謐兒姐姐不是說過了嗎?鬼是不用吃飯的。」朋揉揉眼楮走出來,那家伙的睡癖不是一般的差,在睡夢中還不斷叫著「謐兒謐兒」的,讓他恨不得宰了他。
謐兒眼中熱切褪去︰「是啊,你自己吃就好。」
子塵不管她的推托,徑自拉著她坐在桌邊︰「就算是鬼,也是可以吃東西的吧!謐兒你身體這麼虛,臉色又不好,一定是從來不吃東西的關系。我的一個好兄弟告訴我說,靈力高的鬼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吃東西,而且他們吃的東西會化為靈力的哦!」由于朋晚上不大想睡,又听了一夜的夢話,神志還未清醒,竟然沒來得及止住子塵的祿山之爪。
「可以吃東西這一點是不假,會化為靈力就是不知從哪里出來的傳言了。」
要是這樣,他們整天吃東西就成了,哪里還用得著修煉?
「呵呵,反正我那幫好兄弟大多數都是小鬼,說的話也當不了真。」子塵笑道。
「你……說的那些鬼,是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謐兒似乎漫不經心的問道,接過子塵遞來的匙子,將碗里的粥攪來攪去。
「大概是兩年前,他們說什麼這個地方有妖——真是,鬼還怕什麼妖!——然後就走了……那個時候我還能看到一些游魂,一些剛死了沒多久的人,到了今年,漸漸連剛死的人都看不到了……」子塵大口喝粥,「我還以為是我失去了看他們的能力,當你告訴我你是鬼的時候,我還高興了一下。」
鬼是不會流汗的,所以她額上的水珠一定是熱粥蒸出的氤氳……一定是的……怎麼會有為見到鬼而高興的人啊……謐兒幾乎是無言了。
一邊靜靜喝粥的朋給子塵一個白眼,表示不屑。
「子塵,你有沒有听說過‘狩鬼’這個組織?」謐兒問道。
「昨天你好像問過……那是什麼東西?」子塵反問。
「那你最近有沒有听說通州府哪里鬧鬼?」謐兒見他神色確是不知,換了個問題。
子塵指了指自己︰「我家里啊,鬼還在對面和我說話呢!」
謐兒無奈︰「其他地方呢?」
「沒有吧……最近好像很平靜呢,一點有關的消息都沒。」按理來說,人死後總是有留戀,所以立時入地府者少,延遲幾天告別一下的人多,一點鬧鬼的消息都沒有,反而是奇怪。
「通州府內應該有一些捉妖收鬼的和尚道士或師婆一類的人吧,你認識嗎?」
子塵又非此道中人,自是不知其中事。
「倒是有一個姓劉的師婆,但她……」
「她怎樣?」
「她差勁得很,根本就是騙錢的嘛!每一次捉鬼的時候,我都看得到鬼是在哪里,她卻指著另一邊沒鬼的地方撒符念咒。鬼都坐在她肩膀上了,她卻說已經除掉冤孽了……這不是騙人是什麼哦?」子塵嘟囔著。最重要的是每次他說劉師婆騙人的時候都沒有人相信他,過分!
「難道你們通州只有一個師婆嗎?」謐兒問。
「當然了,我們這里可出過神仙,尋常的鬼哪里敢來作祟?」子塵表情帶點驕傲,卻見謐兒霎時間沉了一張臉。
「好,我去拜會一下那位劉師婆,看看她到底是真才實料,還是出來騙人的!」
謐兒听子塵提起神仙二字,心中一痛尤甚。雖盡力保持平靜,卻不禁變色,連聲音亦多了幾分冷硬。
「這……謐兒,你可是鬼啊,萬一……」哪里有鬼主動送上師婆的門的?
「沒什麼萬不萬一的,別說她法力低微,便是高強我也不懼。」謐兒輕道,表情踞傲,「想我堂堂引魂,難道還怕了一個凡人不成?」
子塵眼中神光一閃,隨即斂去︰「既是如此,那讓我陪著你去吧。」
謐兒本來也不認得路,有子塵帶路真的是再好不過。她點點頭︰「如此勞煩你了。」
「為美女效勞是我的本分,哪有勞煩可言?」三人均用膳完畢,子塵忙收拾桌子。謐兒和朋坐著,靜靜看他跑前跑後。
待子塵做完一切,將書齋門關上鎖好,三人——或說,兩只鬼一個人——走上大道。
外邊陽光明媚,謐兒本來白皙的肌膚在紅衣及陽光的映襯下幾乎成了透明,她蹙起眉,眼眯起來,不習慣這樣的陽光直曬。一旁的朋則是用手擋住陽光,長袖在臉上投下陰影。
朋不過百年道行,即使他本來就有些靈力,光明正大的站在陽光下,也還是有些難受。而她,是本能的厭惡。
是的,她厭惡,這種絕對的正義,其實只是仗著自己的能力胡作非為的一種表現罷了。勝者王侯敗者賊,誰勝了,誰就是正義。
「那個人」有了強大的法力,所以他可以成仙,甚至沒有人去追究他的法力到底是從何而來。
笑笑,即使笑意已冷的像冰。
這一次,她要正義屬于她。
既然回到通州府,既然已經選擇面對曾經,就讓她把狩鬼的面具摘下,把他們的正義擊潰吧!
心下有了莫名的激動,她知道,那是恨意。
壓了五百年,這恨意竟依然清晰。
謐兒抬起頭,直望太陽。
她要報仇。在五百年後的今天,在這通州府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