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飄泊,百年寂寥——寂寥?
朋輕輕搖頭,否定了這個說法。
手中緊握的另一只手,永遠不會讓他有寂寥的感覺。就這樣飄泊,別說是百年,便是千年萬年,又怎會寂寥?
是的,百年,百年間他跟著她到處游走,她是引魂使,游魂要經她而入冥間。
而一旦有什麼索魂使解決不了的麻煩,她就會去一一解決——索魂使法力太弱,心腸又軟,頂多能拘來一般死魂。怨念稍大一些的,他們便無可奈何了。若是身世坎坷的屈死鬼,他們會涕淚俱下的為其抱屈。
「其實冤鬼不肯歸案,該是束魂使的責任才是,謐兒姐姐不過是一個引魂使,為什麼要管這麼多呢?」朋不解。
「朋,你不明白的。」謐兒總是這樣說。
「閻王手下三魂使,索魂,引魂,束魂。索魂使是最低等的魂使,只能將死人魂魄拘出,待月圓之夜交于引魂;月圓之夜,地府門開,引魂將魂魄引入地府;束魂使不只束魂,亦束魂使。天下三十六索魂使,六引魂使,卻只有一束魂使,他又怎管得那麼多來?這些小事,當然是由我來幫他。」
「那其他五位引魂使也要像你這樣什麼都管嗎?」
她搖搖頭︰「我是引魂使總領,自然管的多些。我們雖同為引魂使,但法力不同。地府之中若論靈力我是第三,僅在閻王及束魂之下。束魂管理人間及冥界,我則主要負責人間。」
「第三!謐兒姐姐,你好厲害哦!你是怎麼修練成的啊?」朋始終是十一歲的模樣,便連說話的語調也未曾月兌了稚氣。
謐兒模模他的頭,臉色有一瞬間的陰沉︰「我靈力是傳承而得,非修煉之功。」
朋見謐兒臉色,心下知道問了不該問的話。問鬼一莫問死二莫問冤,謐兒再怎樣厲害畢竟也是鬼,這問題想必觸及她生前事,她因此不快。
謐兒是一個冷淡卻溫柔的人,百年來他跟著她看她收鬼引魂,對她也算是比較了解了。惡靈多由積怨而成,謐兒總是設法解去他們的怨,讓他們得以超生。
她漠無表情的面容下掠過的一絲欣慰,總是逃不過他的眼。
謐兒,她是謎,也是迷,靜靜的勾人心魄。
通州府。
城門上三個大字在陽光下閃耀,晃了謐兒的眼。
通州府長年以來惡鬼作祟,她收天下惡靈,卻始終未踏此地半步。
屬于這個地方的,是往日撕心裂肺般的回憶。她受不了記憶之苦,寧可逃避。
可是,逃不開的。風告訴她,通州惡靈已過五百年,靈力之高,在人界算是少有,他不能坐視。且通州狩鬼人因沒有對付惡靈的實力,竟將主意動到尋常鬼魅身上,奪鬼魅的靈力來提升自己,以令他們魂飛魄散。事已至此,他不能再任他們妄為。五百年之鬼業已成妖,唯有引魂與束魂可以將其鎮壓。
堂堂束魂來管此等小事,豈不滑稽?她搖搖頭對風說,此事交予她來辦。
舊地重游,是吉是凶,他說,他斷不出。
昔日因,今日果。通州惡靈與狩鬼與她淵源甚深,她說,此事不由她去,又能著落在何人身上?
風嘆了口氣,他自然知道此事應由她去,否則也不會對她提起。她身份特殊,正是關鍵之人。但……往事如此不堪,謐兒只是表面的堅強,重回通州,她會不會有什麼……謐兒卻不再說,只躬了,向通州方向而去。身後一個小影子靜靜跟上,回頭看了風一眼,似乎在承諾著什麼。
那個跟了謐兒百年的小孩子,雖然生前便有靈力,又經百年修煉,但他那一點道行實在是不值一曬。他的心雖真,卻怕是徒勞啊!
「謐兒姐姐,為什麼我們不能住剛才那間宅子呢?」
謐兒天下飄泊,但她向來不宿野外。荒宅古廟以致人家,她總是要找一個落腳之處。此回她將在通州府長作停留,自然更要找一個住得慣的地方——這麼挑剔的鬼魂,倒也少見。
「那間宅子……」謐兒輕輕頓住,游蕩了一天,已近黃昏,如果再找不到合適的住處,他們怕是要露宿荒野了。但,她確是找不到住處啊!
富貴人家的宅院,雕梁畫柱;貧苦人家的草屋,破舊不堪。無論怎樣的屋子,竟然有一點是永遠相同的。
「朋,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些屋舍有什麼奇怪之處?」
朋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有的,這里貼的門神很奇怪。其它地方的門神都是一黑一白分居左右,這里的卻是一個人,而且長相與其它地方的門神都不一樣……恩,長得一點也不凶惡,還不錯。」
「我想找一間沒有貼門神的宅子。」通州府將「那個人」視為大羅神仙,秦叔寶尉遲恭又算得了什麼?貼門神,當然只能是他。
「為什麼啊?這畫像上雖然有些法力,但至多只能嚇嚇那些不成氣候的魍魎罷了。我都不受其影響,謐兒姐姐你又怎麼會怕這種東西?」
「不是怕,是厭惡。」她有多厭惡這張臉,端正嚴肅,相貌堂堂。若是僧侶,怕是能被塑成像奉在廟宇,說一聲「法相莊嚴」了。
莊嚴,莊嚴的偽君子,令人作嘔的莊嚴,令人作嘔的臉。
「我可不要每天對著這一張臉出來進去的,貼了這東西的地方,我不要住。
惡心。「「那找間荒宅,我把門神像揭下去不就好了?」荒宅中都沒有人在住,留個門神作甚?
「那門神上法力雖弱,卻不是你能揭下去的,而我……」縱然只一根手指相觸,亦是不肯。
「那……那怎麼辦?」朋團團轉,還說要好好照顧謐兒,眼看這一點小事都無計可施,他還真是沒用。
「咦?那間屋子!那間屋子門口沒有貼門神耶!」朋眼尖,發現一間宅子門口空蕩蕩的,「醉塵書齋?」
謐兒也看了過去,通州對「那個人」推崇備至,怎可能會不貼他的像?但那間書齋沒有給她一絲的厭惡感,證明書齋之內並無一點與「那個人」有關的東西。
她心中一喜,走了過去。
謐兒自恃身份,當然不能像一般的鬼魅一樣穿牆而入,而是從大門穿過去。
方走至門口,門忽然開了。謐兒收步不及,幾乎撞在開門男子身上。男子伸手扶住她,眼中略過一絲訝異。
謐兒一驚尤甚,男子的手竟然觸到了她……而且,他是看得到她的?
「這位紅衣美女姑娘,你是來買書的嗎?我這書齋里可是應有盡有,版本優良……還有名家字畫出售,保姑娘滿意……」男子的驚訝之色很快換成了驚艷,拉起謐兒的手往書齋里面走。
「放開你的手!」謐兒的縴手被男子的大手緊握著,怎麼看都是相稱而和諧的畫面,卻激怒了一邊的朋。他幾步沖上去,將謐兒的手從男子手里抽出。
男子手中忽然少了什麼,竟然有點發空的感覺。他凝了凝神,笑道︰「對哦,男女授受不親,是在下一時忘形,逾越了。這位是令弟嗎?真是可愛哦,長大了一定是一位翩翩美男子。」
他狀似無心的話更加觸怒了朋︰「我不是他弟弟!」朋大喊出來。
「朋。」謐兒安靜的語氣,平復了朋的不快。謐兒飛快的轉著念頭,手指捏成訣,想算出眼前男子的來歷,卻沒有一絲頭緒。
怎可能……她身為引魂,怎可能算不出一個普通男子的來歷?除非……他的來頭太大或者他……與她有所牽連。神仙無法自算其命,鬼魂也是。
但,若是與她有牽連,他該只能看到她,而不該看到朋的。她和朋屬靈力強的鬼魂,當他們選擇隱形時,一般人是看不見的。除非是身具法力的人或與他們有宿世淵源之人。她與朋生前無糾葛,能同時看到他二人的人,該是法力高強的人。
可是……法力高強?謐兒看著男子,他做儒生打扮,長相亦是書生氣十足,俊秀清朗,怎樣也看不出有法力的跡象。若說他是深藏不露,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竟然能在她幾百年道行前隱藏他的氣,豈不是太厲害了?
或者……他有一定的法力,且與她有牽連。通州府內,覓一個與她有淵源的人,應該很容易才是。
「這位公子,你看不出來嗎?我們兩個不是人,是鬼。」謐兒盯著他,看他的反應。
「不會吧!」男子一臉傷心的表情,抄起謐兒的手,「姑娘這麼美麗,竟然年紀輕輕便早夭,真是天妒紅顏啊!老天,你為什麼讓世間臭男人都活到七老八十,卻讓這麼美麗的女子在芳華正茂的時候逝去……天理何在啊……」他執起謐兒的手放在眼前,作勢要哭。
「把你的髒手拿開!」朋幾乎氣瘋,這家伙根本是在故意輕薄!
「早夭就是年幼死去,前面的年紀輕輕可以省去了。」謐兒甩開他的手,不讓他的生氣過多影響到她。
「這個……就是因為文章不合規矩,我才落第的嘛!姑娘真是好學問,簡直有薛濤易安之才,西施昭君之貌……」男子滔滔不絕,謐兒無奈之余,竟然有了笑意。
朋心中一凜,謐兒平日淡然慣了,相處百年來也未見她怎麼笑過,這男子只說幾句話,卻讓她莞爾……「好了,公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究竟是什麼來頭?你是……狩鬼?」
狩鬼兩個字灼了她的心,她掙扎著將此二字說出,聲音已有些嘶啞。
怨得誰來?既回此處,該早想到會與那幫自以為是正義之師的狩鬼人相遇,她怎能奢求逃避?
「狩鬼?那是什麼東西?」男子迷惑的表情不似作偽,他看著謐兒,問道。
「……」謐兒不作答,若這男子不是狩鬼,那,他是什麼人?
「公子,你既非法師亦非狩鬼,為何能看見我和朋?常人是無法見我二人身形的。」謐兒問道,「況且,我既已說我二人是鬼,公子為何還能這般平靜?」
「這個……我從小就是這樣啊,總是能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啊,我不是在說你們奇怪——別人說我是陰陽眼,有一位老和尚說我有夙緣……竟然想拉我作和尚,開玩笑,我還沒討媳婦兒呢!」男子夾纏不清,「姑娘這麼美,就算是鬼魂又怎麼樣?別說姑娘不會害我,就是害,也是那個……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他忽然覺得最後兩個字頗為唐突,咽下不說。
「和尚?什麼樣子的和尚?」狩鬼中有僧有俗,她既是來找狩鬼的,就不該放過任何一點線索。
「誰還記得,那麼久遠的事了。」男子搖頭。
謐兒蹙起眉頭,知道再問下去怕也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來。總之這男子甚是可疑,她此次來通州毫無頭緒,倒是可以從他身上查起。
「姑娘來我書齋,又是為了什麼啊?」男子問道。
謐兒臉色一凝,男子既然看得到她,她自然不能在此處居住。
「謐兒姐姐,我們不要住這里,再找其它的住處吧?」朋生怕謐兒想要在此居住,急忙說道。
「咦?姑娘是在找住處嗎?」男子插話,「舍下倒是有間空房,姑娘如果不介意的話……」
「為什麼你家門口不貼門神?通州府內該是每家每戶都貼的吧!」謐兒問道。
「反正我從小就看慣了,有好兄弟陪著更舒服一些,也不寂寞。」男子笑道,「傳說那張門神像是通州府以前的一位大法師,因為滅鬼有功,後來成了仙,通州家家都貼這玩藝避鬼。但其實鬼也沒那麼可怕啦,不是還有姑娘這樣的美女和這位小弟弟這麼可愛的小孩嘛……」
謐兒又好氣又好笑,但想想住處的問題頭就痛,而且……住在這里的話,查起這男子也會方便一些吧?
「公子說可以留我二人住宿,可是真心?」
「當然是真心,十足十的真啊!」男子听得此言大喜過望,便要握謐兒的手。
朋早有防備,將手伸出,放入男子手中。男子像抓住蛇一樣,馬上放開手。
哼!果然是色鬼!
「姑娘盡管住下好了,我和這位小兄弟一間,姑娘單獨一間……呵呵,幸虧當年老娘在世的時候說要多蓋一間房留著給我討媳婦……」他發現自己又說過了頭,急忙住口。
謐兒嘴角勾起︰「那打擾公子了。」
「不打擾……不打擾……」男子笑得合不攏嘴。
「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不值一提……我叫張子塵,弓長張,老子的子,灰塵的塵。姑娘呢?」
謐兒躬身︰「謐兒,靜謐的謐。」她指著朋,「這是我的同伴,唐樂朋。」
「姑娘姓什麼呢?」張子塵問道。
謐兒臉色微變︰「孤魂野鬼,那里有什麼姓?」
張子塵和朋心中一寒,張子塵住口,不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