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到何彩雲教室外站崗的不是王大胖,是他。
榕樹底下,粗壯的樹干旁環著木頭長椅,沈閱明選了可以看見教室門口的位置坐下,把書本攤在膝上,但那些字卻像是外星人的文字,在他腦海中不具任何意義。
他微皺著眉,抬起頭看著教室,透過敞開的玻璃窗可以見到她坐在距他最遠那排座位的倒數第二個位子,始終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玩弄著手中的筆桿。他敢肯定講台上老師說的話她沒一個字听入耳。
還有二十分鐘才下課,他來得太早了。原先也沒打算要來的。早上出門的時候、上完第二堂課之後,事實上直到半個鐘頭之前,他都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傻傻地跑到她教室外。為了什麼?他到此刻還是不明白……
鐘聲響了,他在走出後門的人群中搜尋著。沒見到她,她的個兒嬌小,一定是他看漏了。他困惑地四下張望,還是沒有。最後視線回到教室里,發現她還留在座位上和一個男同學在說話。那個男的坐在她前面位子上,閑散地叉著手,滿臉笑意,正跟她說了些什麼。她含笑的臉孔微仰著,低低。銀鈴似的笑聲隨風傳到他耳里。
有些刺耳。
那個男的體貼地幫她拿起背包,兩人肩並肩從前門走出教室。一路上仍不停地交談,她臉上的笑容始終不曾消失過。
他從沒想過她那可愛的笑容,有一天看起來竟會這麼礙眼。
眼看著他們即將消失在視線中,他趕上幾步,在她背後喊道︰「何彩雲。」
何彩雲沒有立刻轉過身,她停頓了幾秒鐘,似乎在考慮著要不要回應。
她終于回過頭。「學長。」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戴了一個微笑面具。
「-還好嗎?我是說那天回家後,-有沒有感冒?溪水滿冷的。」
「沒有,」何彩雲淡淡地答道,「我還沒跟學長道謝呢,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沈閱明有些氣惱,這話听起來好像她以為他是特地來討人情的。
「一起去吃飯吧,-下午還有課嗎?」他遲疑地問,不大有把握的。以前他們一踫面,如果剛好快到午餐時間,總是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吃飯,常常連問都不用問。
「本來我應該好好請學長吃一頓飯,向你答謝的。」她臉上仍是平靜無波,「不過今天我剛好和同學約好一起去吃飯,下午要到圖書館去找資料。不好意思,學長,改天我再請你一頓。」她愈來愈佩服自己的演技了,她應該到話劇社去報到的。灰姑娘那個惡姐姐的角色很適合她,說不定哪天她的演技會爐火純青到可以飾演馬克白夫人……
「喔。」他一時想不出如何回答,只能失望地應了一聲。
「對了,學長,學姐是不是還在生你的氣?」感情上楚落雁是有理由生氣的,理智上大可不必。男朋友一時視力不佳,算得上什麼大罪?可是戀愛中的人,所有掌管理智的神經八成都冬眠去了吧。她不也是如此?雖然只是一場可笑的暗戀。
「嗯。」沈閱明含含糊糊地應道。其實他也搞不清楚楚落雁是不是還在生氣。他打過兩次電話,她都不肯接。他想,她應該還在生氣吧,後來因為忙,他也就沒有心思去探究。忙?他最近在忙些什麼?好像什麼事也沒做,鎮日神思恍惚。
早在一個禮拜前,他就該準備好一束至少九十九朵的紅玫瑰,再安排一客至少兩千元的燭光晚餐,若是有幸踫上下雨,他更應該在她窗外淋上一夜大雨。嗯,或者用不著一整夜,日落之前再加上天亮以後各兩個鐘頭,好讓街上半數的人瞧得明明白白,差不多就可以賠罪了。
「對不起。」惹出這一場風波,並不是她願意的。楚落雁當然不會就此將他掃地出門,就算他被掃地出門,也輪不到她來接收。虎視眈眈想趁虛而入的大有人在。她當初就不該自不量力地妄想越級挑戰。
的確是-的錯。這句話沈閱明沒有說出口。「再見。」他猝然說道,沒有等她回答,轉身就走。
「他怎麼啦?怪怪的。」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男同學問道。
何彩雲只是聳聳肩,回他一個「天知道」的表情。對于這樣的結果,她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沈閱明離去時帶著怒意的臉孔,讓她頗感安慰。
一張生氣的臉應該不及一張溫情的臉讓人懷念。
一束九十九朵的玫瑰有幾斤幾兩重,沈閱明沒有稱過。饒是他這樣一個大漢捧在手中枯立一個鐘頭,也是吃不消。
他實在應該先把它稱過,然後找個同樣重量的啞鈴練一練,沈閱明有點後悔莫及地想著。瞄了眼會客廳中大廈管理員半是好笑半是同情的笑臉。管理員應該跟楚落雁說過了吧?說他已經來了一個鐘頭。不過,顯然楚落雁覺得他捧著玫瑰花站在樓下的這副呆樣,看過的人還不夠多……
沒辦法,老天不肯幫忙,硬是連一滴雨都不肯下,害他沒法子表演痴情落湯雞這一招。什麼老掉牙的招數!
唉,東風不與周郎便……
天不下雨,太陽當空。沈閱明又瞄了一眼看起來十分清涼的大廳,索性打開玻璃門走了進去。本來他也知道烈日灼身是僅次于大雨淋身的一招好計,可如果管理員肯幫他掩護的話,楚落雁是不會知道他是在大廳里吹冷氣,而不是在外頭曬太陽的。
「王伯,」他親切地叫道,「我在這邊坐一下,你可別跟楚小姐講喔!」他有點欲蓋彌彰的加上一句︰「我是怕天氣太熱,玫瑰花會枯掉。」
管理員見他揮汗如雨的模樣也深覺同情,自然是點頭了。年輕人追女朋友吃一點苦頭是必要的,尤其是楚小姐那樣嬌滴滴的大美人。男孩子要追她,只好吃苦當吃補了。他能幫的當然是會幫,兩個年輕人光為了一點小事就鬧翻,豈不可惜。
沈閱明在寬大的沙發上坐下,將那一束惹人注目的玫瑰放在一旁,從背包里拿出一本書,心無旁騖地讀了起來。這兩三個禮拜以來,他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根本就沒念什麼書,也該是收心的時候了。為了一點風花雪月的小事,就把課本丟下也太沒有志氣了吧。
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便不覺得時間慢得像老牛拖車。待他合上書本,伸了伸懶腰,再看了一眼時鐘,竟又已經過了兩個鐘頭。
「王伯,麻煩你再問問楚小姐,願不願意讓我上去跟她說說話。」他走到櫃台前跟管理員打商量。
「好。」王伯立刻按了對講機,說了幾句,然後滿臉笑容地放下話筒。
「楚小姐請你上去。」他好意地又多加了幾句︰「別再惹女朋友生氣了,你女朋友長那麼漂亮,可不是隨便找得到的。」
「謝謝王伯。」沈閱明感激地道謝。
是啊,那麼漂亮的女朋友,可不是隨便就找得到的。不是每個人都這麼跟他說了嗎?可是光是這樣就夠了嗎?他壓下心中的疑問,不想去深究。對大部分的人來說足夠的,他不見得要成為例外。
電梯當的一聲打開了,他懷中仍抱著那一大把玫瑰,有些不勝負荷。指示燈迅速的變換,向上再向上,一路直達十二樓才停了下來。樓梯間燈光明亮,長長的廊道,牆上掛了幾幅水彩畫,也都是沈閱明看熟的了。一幅淡水夕照,一幅關渡風光,最接近楚落雁房間的則是陽明秋色。他艱難地空出一只手去按門鈴,耳中隱約可以听見隔著厚重大門傳出來的機械鳥鳴聲。
楚落雁慢慢地拉開大門。她穿著一件寬大的及地長袍,色澤斑斕。一頭微卷的長發一絲不苟地全攏在右肩上,雖是面如寒霜,仍是風情萬種。她柔白的玉手揚起一個精巧的弧度,示意他進門。
沈閱明直接走進廚房,從流理台下找出一個廣口陶甕,先把玫瑰花插好,再拿到餐桌上擺著,正對著楚落雁的視線。
他知道她一向喜歡質量俱佳的玫瑰。雖然他一向覺得在小巧的玻璃瓶插上一朵半開的蓓蕾要美得多。
沈閱明邊整理著玫瑰花,盡可能地把每一朵花安排到最佳的位置,一面像是漫不經心地問著︰「最近好嗎?」
楚落雁沒有回答,只是不悅地哼了一聲。
沈閱明當然看得出她還沒消氣。「一起去吃晚餐?我已經在-最喜歡的餐廳訂好了位子。」他刻意輕描淡寫,彷佛他一點也不知道她還在生他的氣。
她也的確沒有理由生氣的。在冷靜思考之後,當時他那莫名的罪惡感毫無必要。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小何在湍急的水流中滅頂還見死不救嗎?明明知道她不會游泳,而楚落雁是個游泳健將,肯定可以支持得比較久。結果也證明了他的判斷無誤。
楚落雁沒有出聲反對,卻也沒有同意的表示。修飾得十分精美的長指涂著粉色的亮光指甲油,慢慢地卷著垂落胸前的發梢,雙腿在長袍下交迭著,可以清楚見到縴長優美的腿形。白皙玉足套著一雙雙C圖案的拖鞋,身上的彩妝和長袍的顏色搭配得無懈可擊。
沈閱明倚著餐桌欣賞了好一會兒。當她靜靜的什麼都不說的時候,美得就像雷諾瓦筆下的肖像畫,看起來真是賞心悅目。
「哼,你以為這樣就算了嗎?」她終于開口。
沉默的時間短得讓沈閱明遺憾地嘆氣,畫面的和諧似乎在這一刻全被破壞了。
他也知道她不會光說這句話就算了,索性拉出一張餐椅坐下來,打算听她數落個夠。
「在那麼多人面前,讓我有多丟臉,你知不知道?!居然不先救自己的女朋友,卻巴巴的去救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你眼楮里到底還有沒有我的存在?!」
小何怎能算外人?他在心中暗暗抗議。她是他們兩人的學妹啊。更冤枉了,他眼里怎麼可能沒有她!
「你……你……」她唇角微微下彎,委屈地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錯。」沈閱明忙趕到她身邊,低聲下氣地賠不是。攬著她的肩,口中不斷地安慰著。雖然說不出自己錯在哪里,可心里明白,自己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何必為一個外人生我的氣?」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何況我是因為知道-是條美人魚才會先去救小何的啊,事有輕重緩急嘛!小何是我找她出去玩的,要是她出了事,我怎麼跟她父母交代?-也不會願意我一輩子良心不安吧?是不是?我知道-最善良了。」
話說得冠冕堂皇,楚落雁自是沒有理由反駁。她當然不是懷疑他和何彩雲之間有什麼,她是自尊遭受打擊,而不是感情受了傷害。
「那麼多人,你丟著我不管……」她兀自抱怨著,不好對他承認,她的泳技其實不如他想象的好。
而這也著實怪不得沈閱明。他習慣早泳,而她卻喜歡在人多的時候到游泳池展示最新一季的泳裝和曼妙的身材。
「那是因為我知道其他男同學一定都會搶著要去救-啊,-也知道-是他們的偶像嘛!這可苦了我,害我成了全民公敵。」他語帶埋怨,听在楚落雁耳中可成了甜言蜜語。「可是小何呢,她不像-身輕如燕,我們那一群人當中就數我最會游泳,除了我之外,大概也沒有人有能力又有勇氣下水去救她,-的男朋友是個英雄呢,怎麼-一點都不佩服,反倒生我的氣?」
楚落雁說不過他,可也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他,「你干嘛小何小何的喊得那麼親熱?不嫌肉麻嗎?」
「她和我是哥兒們嘛!」是哥兒們沒錯,他關心她是理所當然的,根本不需要任何罪惡感。「我喊她的姓,可是-是小雁啊,親疏遠近不是很清楚明白嗎?-是我最親愛的小雁兒。」他邊說著,邊在她粉頰上親了下。真的是粉頰沒錯,心中暗自嘀咕,楚落雁干嘛連在自己家里頭都還要一身脂粉?她天生麗質,只要把臉洗干淨就好了,脂粉只會污了她的顏色,可惜!「這才叫做肉麻吧!」
「你……討厭!」她靠在他懷中,嬌嗔地罵了一句。
沈閱明抱著她好一會兒,輕撫著她柔細的秀發。她發問的芳香蠱惑了他的神智,他的唇悄悄地移到她唇上輾轉著,好半天才微喘地抬頭,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氣消了,一定也餓了,是不是?」一把將她拉起身,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其實還早,不過楚落雁還得換衣服,至少得給她一個鐘頭。
楚落雁水汪汪的眸子直瞅著他,有點氣他每一回都如此理智,從來不會讓自己失去控制。可她是女孩子,這種事得要矜持,哪能主動?「這個時候,你還會想到吃飯,真羅曼蒂克。」仍不免稍稍抱怨了幾句。
「去換衣服吧。」他把她輕輕轉過身,往臥室的方向推。「我訂了七點鐘的位子,有一個半鐘頭的時間,-可以慢慢的挑。」
提到挑衣服,她眼楮一亮!上個星期才買的香奈兒新裝可以穿出來亮相了。當然也不是沒有別的男人約她,可他們當中就沒一個像沈閱明和她走在一起那麼登對的。美麗的紅花需要綠葉來陪襯,這片綠葉呢,可不能有一點枯黃或半點蟲咬。
她輕快地走進香閨,掩上房門,心中考慮著那件新衣服和什麼色系的彩妝最為搭配,長發得再上一次發卷,要讓它很自然地垂下,還是用鑽石發夾別起來,該拿古奇還是愛馬仕的包包?草葉集或是漂鳥集封面的顏色和包包更適合……
沈閱明望著她美麗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便走回沙發上坐下。他有些疲倦地揉著前額閉上眼楮休息。好了,現在楚落雁不會向他提出分手了,他應該松了一口氣,但,為什麼他只是覺得累?
……和生氣。小何和她的男同學親親熱熱地一起走著,正打算要去吃飯。那個男的配不上她,他很肯定。那人戴著眼鏡,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只四眼田雞,隨時會跳上荷葉呱呱呱叫上兩三聲的樣子。校園里一大半的男生都戴眼鏡的,就他一個戴起來特別難看。高高的個子,瘦得像竹竿,彷佛風一吹就會左搖右晃,簡直不敢指望危急的時候能救得了小何……他粗嘎的嗓音好像還停留在變聲期轉不過來,而且他一定像王大胖一樣沒安好心……約會沒兩三次就想把她弄進宿舍的床上或是賓館……
愈想愈是不安,怎麼他當時會沒想到要警告她?
小何是哥兒們。
小何沒談過戀愛,很容易上當。
他坐立不安地起身踱步。
小何只是哥兒們,他不是她的保母。
就算她要交一打男朋友,也輪不到他操心。
他從背包里又把書本拿了出來,翻到剛剛上樓前讀的那一頁。書上的字像是被施了魔法,滿紙亂竄,讓他一個字也抓不著……
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臥室房門又打開了。楚落雁翩翩走了出來,一身鵝黃色的洋裝看起來很昂貴,也很適合她︰長發比剛剛更卷了些,嬌媚地垂在背後,別了一只黃色水鑽發夾。
她對服裝是真的很有品味。
收拾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的眼光將自己的欣賞表露無遺。「-真美,我從沒見過比-更美的女孩子。」贊美是永遠不嫌多的。
楚落雁微笑地把小手放進他的大掌中,似嗔還喜地笑罵一句︰「甜言蜜語!」
可是-愛听啊!沈閱明在心中揶揄了一句。
他挽著她的手走出大門,到樓梯間等電梯。
等一下王伯見到他們一起下樓,肯定也會很開心。
那一場急雨,來去不留痕跡。
王大胖來約她,她沒有拒絕。
王大胖本名當然不叫大胖。她欣賞他的雅量,禁得起人家這樣當面調侃。
她自己就不敢肯定,若是人家喊她一聲何小胖,她會不會有勇氣回應一聲。
早場電影,熱門的恐怖片,售票口外排了一長條人龍,何彩雲微蹙著眉看了一眼放映時間。她討厭等待,尤其是和一個既談不上熟識又不是陌生的男人一起等待。覺得自己和他無話可說。
王大胖倒是有許多話要說。他十分博學的對她描述許多知名鬼片的經典場面。
鬼從電視機里爬出來、鬼從古井里爬出來、鬼從馬桶里爬出來。
她不是科技迷,對于電影特效沒有興趣。
散場之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電影院。
王大胖走在前頭,滿臉的不高興。
這個何彩雲到底算不算是女人啊!剛才滿場尖叫聲,就她安安靜靜,哼都不哼一聲。本來還指望看到恐怖的畫面,她會主動投到自己懷里,要不至少也拉一拉他的手;已經制造了這麼完美的機會給她,她還不珍惜!她沒有拿包包,從頭到尾兩只手都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害他連指甲尖都沒踫著。
觸覺!她不明白像她這種觸覺系的女生,得要肌膚相觸才能讓男生有感覺嗎?矜持個什麼勁!愈想愈是惱火,像楚落雁那種女生才有矜持的權利!
憑她何彩雲?別提了吧!
要不是看在她外表普通,膚色還算光潔的份上,他根本就懶得約她。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哪個男生會把她看在眼里?
他王大胖雖然名副其實不負一個大胖的封號,可男生胖是穩重,女生胖就只是胖。
何彩雲並不是不懂察言觀色的。瞧他滿臉不悅,趕忙問道︰「剛剛那門票多少錢?我還沒給你。」本來她就打算自己買票的,只是那一長排人龍,大部分是雙雙對對的情侶,都是男生掏出皮夾付錢。為了不想引人側目,也是為了面子--王大胖的和她的,她才會讓他出錢買票。男人通常是不會心甘情願為她這種女生花錢的,哪怕只是一張電影票,因為既不賞心悅目,又無利可圖。
「兩百八。」王大胖悶聲答了一句。
何彩雲從口袋里掏出錢來,連銅板都一枚一枚算得一清二楚。幸好她有足夠的零錢付給他,要不還讓他找零,豈不尷尬透了。
王大胖有點困窘地把錢收下,覺得自己不大有風度。他向四周張望了下,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
幸好沒有。何彩雲是那種走在街上誰也不會回頭看她一眼的女生;當然,他自己也得承認,通常也不會女生轉頭看他的。
至少何彩雲還挺識相的。他的心情不免又活絡了起來。跟她交往一點也不用花錢,擺明了是穩賺不賠的好生意,最低限度不會蝕本。
「對了,楚學姐還在生沈學長的氣嗎?」她漫不經心似地順便一提,像是沒話找話。
「好像和好了吧,常常看到楚落雁來找他。」只要是楚落雁一在校園出現,雖然沒親眼見到,也會听到風聲。他們這一對也挺奇怪,都是楚落雁來找他。沈閱明倒是解釋過,因為楚落雁的學校地點比較偏遠,要吃要逛都沒什麼好地方。
「喔。」何彩雲應了聲,听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失望。
「對了,我們去哪里吃午餐?」他興致勃勃地問。好歹是出來約會,當然免不了要大吃一頓。
「去吃歐式自助餐好了。」今天她有大吃一頓的沖動。以前她一向覺得吃自助餐是損人不利己--人人都想把老板吃垮,順便弄壞自己的腸胃。
正合他意。王大胖爽快地同意了,「好!隔壁街就有一家很不錯的餐廳,我們走過去吧。」
何彩雲跟在他身後走著,他的步伐又大又急,她根本就跟不上;她也不想跟上,一路慢悠悠地走著。路邊成排的洋紫荊正開著花,花色有些黯淡,既不如艷紫荊那般鮮麗,又不像羊蹄甲般總是落盡了葉才開了滿樹的花。淺粉色的花朵半隱在濃密的葉叢中,就算從樹下走過,也不見得有人會留意。
沈閱明會留意。有一回他們一起經過,還沒到開花期,單看到葉片,他就能正確地叫出名字來。她的步伐也比他小得多,但當他們一起走著的時候,他總會慢下腳步,配合她的步伐,一邊欣賞他們經過的每一棵樹,開花或是不開花的。每一棵樹在他眼中都有各自的美麗,樹冠的形狀,或是葉片的色澤,甚至是樹皮奇特的紋路--幾乎讓她懷疑,他是不是森林系的學生。
他不是。她也不相信有哪個森林系的學生會像他那樣多情地談論著每一棵樹。
今天和她約會的人,已經走到前面的路口,才因為紅燈而停下腳步。他回過頭來看她,毫不掩飾不悅地交叉著雙臂,似乎在無聲的責問她慢吞吞的做什麼。
唉!她不該答應和他一起去吃飯的。沒有同伴遠比一個不愉快的同伴強。
綠燈亮了,她加快步伐趕上去,不想待會兒繼續面對一張不耐煩的臉孔,害她吃不下飯。反正路口附近光禿禿的,什麼樹也沒有……
服務生體貼地領著他們到一張可以容納四個人的位子坐下,靠著窗邊有很好的視野。這是一家庭園西餐廳,窗外闢了一座美麗的花園,依著地勢起伏,種滿了非洲鳳仙,小小的水塘邊密生著紫白交錯的馬櫻丹,枝葉垂向水面,掩住了池塘的輪廓,別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味。
何彩雲不忙著去拿菜,她先把錢拿出來,連一成的服務費都算得一塊錢不差,放到王大胖面前。「我先把錢給你,你待會幫我付帳。」
王大胖這下子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好歹是他約人家出來的,樣樣都還要她自己付錢。「我請客就好。」他把鈔票連同那一大把零錢推回她前面。
「不用了。你我都是學生,經濟情況差不多,沒道理讓你請客。」她合情合理地解釋。
王大胖只得把錢收下,推來推去實在太難看了。
「我們去拿菜吧。」他說著便站起身。
「你先去好了,你回來了我再去。」何彩雲仍是端坐不動。
說的也是,兩個人同時離開好像不大好。咦?不對!他們兩個誰也沒拿包包,用不著擔心遭小偷呀。
不過美食當前,沒必要計較這種芝麻小事。他很快端回一滿盤的食物。何彩雲驚訝地盯著他的餐盤,一整盤都是肥大的生蠔,別無其它。他是真的太喜歡這種食物,還是趁機補充威而鋼?何彩雲忍不住好笑地猜測。就算他真的「不行」,也沒必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昭告世人吧?男人對這種事不是都很謹慎、遮遮掩掩的嗎?
怕自己真的笑出聲來,何彩雲趕緊起身離座。她先在餐台旁繞了一圈,然後停下來拿了一盤生菜沙拉和一盅海鮮清湯。
王大胖不以為然地瞄了她的盤子一眼。「不會吧?-來這里吃這些……草?」雖然餐費是她自付的,他還是覺得很浪費。
「沒必要和自己的健康過不去。」她有點不高興地回了一句。她可沒有評論他的食物,現在他卻來管什麼閑事!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小片蘿蔓生菜放進口中。王大胖也不多話了,他又拿起一只肥大的生蠔,呼嚕一聲吞下肚去,還一邊發出一陣只有廚師會覺得滿意的怪聲。
何彩雲低垂著頭,免得看到他的吃相,破壞自己的胃口。剛剛那一瞬間,她以為那些蠔到他口中時還是活生生的,那陣怪聲是它們死前的哀號
她很快地吃光那盤沙拉,又喝完那盅海鮮清湯,再度離座。這一回她更慎重地挑選食物,直到遠遠地看到他也離開座位,才趕緊回到自己的位子。
之後,這一頓飯,他們幾乎沒有再同座過。何彩雲總是把時間掌握得剛剛好,免得與他大眼瞪小眼。最後,她覺得吃夠了,便交代了一聲,匆匆離去。
橫豎她已經付過帳。十有八九,她猜想他會一直待到用餐時間結束才走人,這樣才不會浪費嘛。
兩個人都沒有說再見,這一點他們倒是很有默契。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也是最後一次。
春天,校園里一棵非洲紫葳開了滿滿一樹的花,遠遠望去像是一池藍紫色的湖水,深不可測,讓人陷溺其中。
他並不是故意來看她的。紫葳花的花期不過一兩個月,她每天從樹下走過,總會踫面的吧?
「好久沒看到-,」他輕聲問道,「最近好嗎?在忙些什麼?」好幾個月沒見,他的語氣顯得生疏。
「在讀歌德的原文詩,浮士德,很難。」詩很難,選擇一點也不難。但梅菲斯特並沒有找上她出售靈魂。
「讀文科真的比較有趣,像我讀商科,整天不是數字就是圖表。還有許多互相矛盾的理論,真是自找麻煩。」他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
「我猜我討厭歌德的程度,和你討厭亞當斯密的程度不相上下。這就叫做一行怨一行。」她微笑地回答。
沈閱明也笑了。為了準備一份特別難纏的教授指定的報告,他已經關在圖書館里好幾天,此刻已經到了听見「經濟」兩個字就要反胃的地步。仔細想想,這兩個字真是典雅得很,偏生深奧難解,各種理論多如牛毛。
「提到浮士德,古諾那部歌劇-听過沒?詩很難,唱起來倒是很好听。」
「有點冷門的歌劇,我手邊有一套黎奇指揮的版本。」
「我的版本和-的不一樣,是七八年的錄音,多明哥和弗蕾妮演唱的版本。」
「真的?」何彩雲忍不住羨慕地喊了一聲,「那張我一直都找不到。」
「借給-听好了,免費,不用限期歸還。」
「不用了。」何彩雲搖頭回絕了,「我最好滿足我所能擁有的,不要去做比較,要不然以後我大概都不會想要去听我自己那一張了。」
「听-說得萬分感慨,真像個小哲學家。」沈閱明取笑了兩句,「-這麼聰明,喜歡什麼就去爭取,有什麼做不到的?怎麼可以那麼消極。」
你,是我無論怎麼努力都得不到的。她在心中暗暗說著。「對了,學長,你明年就要畢業了,有沒有打算繼續念研究所?」沈閱明成績優異,年年拿書卷獎,隨便他要念哪個研究所都是手到擒來。他會繼續念下去吧?她衷心期盼著。那樣他們至少還可同校兩年。
「沒這打算。」他搖搖頭,「我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喜歡念書,至少不那麼喜歡念商業方面的書。我想早點去當兵,然後進入社會找個我喜歡的工作,實務一定比理論有趣得多。」
「那怎麼可以?!」何彩雲著急地反對,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是說那不是很可惜嗎?你書讀得這麼好!」
「想讀書也不一定要進研究所啊。倒是-,現在雖然才一年級,還是要早點做打算,最好多去修幾門實用的課程。文科可不大容易找工作,畢業後最好繼續讀研究所,-長得這麼天真可愛,我真擔心-太早出去做事,會讓人欺負哩!」小何這幾個月來似乎又長高了點,個子仍是小巧玲瓏,留著清湯掛面的短發,看起來仍是十來歲的少女模樣,一點也不像大學生。
如果他繼續留下來讀研究所,而且一直讀到博士班,她當然也就會努力考上研究所;可他都要走了,畢業以後她還留下來做什麼?雖然現在兩人見面的次數少之又少,知道他在同一座校園中、距離不遠的教室,想起來她就會覺得很安慰,以後……只剩一年多的時間……
她又能見得了他幾次?
心中愈想愈難過,然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低著頭半晌,才勉強吐出一句︰「我要回家了。」話聲一落,她轉身就走。
「小何……」他喊著,帶著一絲急切,聲音被強風吹散了,她听不清楚。
何彩雲回頭看了他一眼,急風吹下滿天花雨落在他身上,他彷佛沐浴在紫色的霧靄中,虛幻得像一個夢境。
無法實現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