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下學期的期末考之後,楚落雁也跟著畢業了。
現在她再也無法從誰那里知道他的消息。
聯考放榜了,楚落雁也考上北部的學校,雖然和他並不是同一所大學,至少已在同一個城市。近水樓台,又不用像高中情侶一樣遮遮掩掩,想必兩人的感情會更進一步。
而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更認真地念書,好確保萬無一失的在一年後能和他上同一所大學,那時候……
那時候,她又能如何?她的平凡和楚落雁的美麗,仍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理智告訴她,到頭來唯一的差別,大有可能是他們的結婚喜帖,他可以親手交到她手中,而不需經過郵寄。
這一年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地過去了。何彩雲如願地在榜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心中半是埋怨,半是慶幸。命運待她真是不厚道,為什麼沒有讓她在考試當天拉肚子,或是出點小車禍什麼的,好讓她可以理所當然地選個別的學校。
誰都愛和她作對,這其中以她自己為最。
離家的前一晚,她整理行裝,一兩百張唱片中只挑了三張,舒伯特的聯篇歌曲集。他的最愛,也是她的最愛,他倆崇拜的是同一個神-,除此之外,沒有共通之處。
她把旅行袋的拉煉拉上,口中一邊哼著,我是一個小傻瓜呀小傻瓜。
心中暗罵道,小傻瓜很快就要變成大傻瓜了。
她一直忍耐著不刻意去尋他。整座偌大的校園,她的理智說不夠大得足以避開他整整兩年。她的感情卻回答,也不是小得可以讓她第一天踏進校園,就與他不期而遇……
「嗨,小不點,好久不見,-長高了。」他那醇厚如酒的男中音不高不低地響起,既沒有驚喜,也不顯得陌生,彷佛他們昨天才見過面似的。
已經是初秋了,天氣仍十分炎熱。何彩雲走了一條她已經走慣了的小路。兩旁是長著長須的老榕樹,佝僂著高大的身子,枝葉在頭頂上交錯,擋住灼灼的暑氣。
她勉強壓抑住心中的興奮,恭恭敬敬地答道︰「學長好。」
「小何學妹,-德文系還讀不到一個學期,就把德國人那一板一眼的功夫學了個十足十,好厲害哪!」
「哪及得上學長。你才念了兩年多的企管,也已經把生意人那種表面上吹捧、暗地里損人的本事都學全了,這才厲害哪。」
「好個伶牙俐齒,辯論社那些尖嘴利舌的家伙一定不會放過。」
「我對辯論社沒有興趣呢,學長。」何彩雲甜甜一笑,「我比較想去你們籃球社打大前鋒的位置,你歡不歡迎啊?反正我現在長高了嘛。」
「是長高了,恭喜-正式月兌離侏儒的行列。我們學校旁邊有一所幼稚園,那邊的小朋友若是要組籃球隊的話,大前鋒的位置非-莫屬。」
「這叫做五十步笑百步,你自己都是個矮子,還敢取笑我?」
「是,是,-下午有空嗎?我這個大矮子請-這個小矮子去吃飯如何?我和落雁約好了,一起去吧,-們也很久沒見了吧?」他又習慣性地模模她的頭發。嗯,高度剛剛好,順手極了。
下午有課也不打緊,和他一起去吃飯呢!可惜人家女朋友也在場……她還有什麼好抱怨的?自己可是去當電燈泡的。
「好啊,只要你不怕被我吃垮。學姐最近好嗎?」她意思意思地問了一句。
「她很好,美麗如昔。」老是在減肥期。他怎麼也搞不清楚,干嘛非得從模特兒身材減成芭蕾舞者的皮包骨不可?唉,像小何這樣的身材有什麼不好?
當然,他也愛她如昔。何彩雲只能暗暗嘆氣。在這場美麗的愛情故事中,已經注定自己只能當個偶爾出場的配角。但是,人要懂得知足,偶爾總比沒有來得好。
「你要去接她嗎?」
「已經說好她自己過來,我們先去餐廳等她,順便我把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跟-介紹一遍,免得這四年把-餓壞了。」
「要餓壞我,那可不容易呢,」何彩雲曲起渾圓的上臂,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動作。「我本錢雄厚!」
小學妹說話還是跟以前一樣有趣,「只要一和-說過話,我肯定胃口大開-知道嗎?-比任何開胃菜更能促進食欲。」
再美味的開胃菜,一等主菜上了桌,還是免不了被撤下的命運。「學長,這也算是贊美嗎?我長得一點也不像鹽酥花生米。」
「花生米有什麼不好?挺好吃的!怎麼我們一見面就一直談吃的?說得我肚子都餓了。」
「這能怪我嗎?」何彩雲覺得冤枉,「是誰提議要請吃午餐的?我想你和學姐在一起,一定不會談這種太營養又沒氣質的話題。」
「-以為我都和她談什麼?尤里西斯的讀後感?」
「那只是起碼級。你沒有在星光下對她朗讀一段漂鳥集嗎?讓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或者是夜鶯頌,想起了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
「嗯,烤夜鶯可能不太好吃,瘦了點。」
「啊,學長,你破壞了我對愛情所有美麗的幻想!」
「我是在教-第一課,愛情只會從幻想的泡沫中誕生。」
「居然這麼說!學姐應該把你留校察看,或是直接退學的。」
「好幸災樂禍哪!-放心好了,彩色泡沫很廉價的,一小撮肥皂粉就可以了。」
進了餐廳,兩人找到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大面的玻璃窗外植了一排修長的翠竹,枝葉聘婷,映入眼簾。
「先點一兩樣點心吧,我怕-待會兒餓昏了。」沈閱明看著菜單邊說道。
「學姐不是快到嗎?不等她來再一起點?」
「我向來不會把她約的時間太過當真。」楚落雁覺得遲到是女人的特權,特別是對一個美麗的女人而言。
何彩雲自然也希望她來得遲,于是開開心心地點了乳酪蛋糕。他們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從NBA本周的十大好球談到喬哀思的小說拍成的電影「逝者」開頭的雪景--
雪落在那片肥沃平原中央的每個地方,落在那些光禿禿的丘陵上,輕柔地落在更遠處的亞倫沼澤上,輕柔地落進香濃河出海處陰暗險惡的波濤中。雪也落在邁可福瑞長眠之處的每個角落……
他記得小說最後一段的前半部,她讀得比他更熟,可以背到最後一句--落在一切活人與逝靈的身上,他的靈魂就慢慢失去了知覺。
他的靈魂沒有失去知覺,正慢慢醒了過來……
楚落雁並沒有遲到太久,兩人其實都很有耐心等久一點的。
她穿著一襲無袖的連身洋裝,雪紡紗的裙-隨著她輕巧的步履在縴細優美的小腿上飄揚,微卷的頭發染成金紅色披在肩上,讓她那張完美的臉孔更顯得白皙晶瑩,驚艷的目光一路跟隨著,直到她走到沈閱明身邊坐下。
意外的見到何彩雲也在座,她有些驚訝,倒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學姐好。」何彩雲仍是乖乖地問候。
「何彩雲,-怎麼會在這兒?」
「我和學長讀同一所學校,剛剛在校園里正好遇到了,學長太客氣了,請我吃午飯,希望學姐不要介意。」何彩雲不厭其煩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楚落雁很有度量地笑道。是何彩雲又不是別人。瞧她還是一副心寬體胖的模樣,既然見著了,當然還是好朋友。「對了,-念哪一個科系?」
「德文。」何彩雲嘆著氣說道。那些又長又難背的單字讓她吃盡了苦頭。
「德文?」楚落雁瞪大了眼楮,「听說很難念的-和閱明一樣喜歡自討苦吃。」
「學姐,我們不要再提德文了,它會讓我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那我覺得-選對了,多念一點德文,-就不用去媚登峰了。」
「說的也是。」何彩雲略帶一絲自嘲地答道。
沈閱明並不覺得楚落雁的話有何幽默之處,毋寧說是稍帶惡意的嘲諷。他伸手招來服務生,不想讓眼前的話題繼續下去。
「落雁,-點什麼?」他瞄了精美的菜單幾眼。
「羊小排好了。不過,待會兒主菜你得幫我吃一半。」她迅速地計算著卡路里,幸好她早上只喝了一杯果汁。
「小何呢?」可別也要他幫忙解決一半的主菜。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羊小排。
「德國豬腳。」這家餐廳的豬腳很有名的,她當然要好好品嘗一下。
豬腳?楚落雁忍不住皺眉。女孩子和男生一起吃飯,怎麼可以點這道菜?她可做不出這種沒氣質的事。先別提豬腳的吃相是怎樣都優雅不了的,光听菜名就不夠高雅。
沈閱明本來也想點豬腳的,可是若再加上半份羊小排,份量就有點兒太多了。他喜歡美食,可沒興趣把自己給吃撐了。
點好了菜,服務生走開,餐桌上一片沉默,三個人之間似乎找不到什麼共同的話題。何彩雲有點窘,自覺是個多余的第三者,打擾了一對情侶。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其實並不覺得渴。玻璃杯放回桌面時輕輕的踫撞聲,听起來有些刺耳。
其余兩人似乎並不覺得氣氛有何異常,幸好前菜很快就上桌了。
沈閱明邊撥弄著盤中的沙拉,邊說道︰「對了,落雁,下個周末,我們班上要去河邊烤肉,歡迎攜伴參加,-有沒有別的活動?」
「應該是沒有。」楚落雁想了幾秒鐘,不大確定地回答。去河邊烤肉好像有點無聊,不過反正到目前為止也沒什麼更有趣的事。
「小何,-如果沒事也一起出來玩吧。」
「這……不大好吧?」何彩雲遲疑著。燈泡就算不亮,掛在那兒還是很礙眼。「大家都是雙雙對對,我去湊熱鬧有點尷尬。」
「-放心,不是每個人都會帶朋友來的。而且那地方風景很漂亮,像是世外桃源,-不去包管-會後悔。」沈閱明熱心地游說著,心里想著︰有學妹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學長,你是觀光局的發言人嗎?好像在拍宣導短片哦!」何彩雲忍不住取笑道。十分心動,不用山明水秀,光他一人就是極佳的觀光景點啦!
「真的一點都不夸張。」沈閱明仍極力鼓吹著,「不僅有美景,還有美色-沒听說我們企三甲的男生個個都是美男子嗎?」
何彩雲噗哧一笑,「我只听過企三甲的男生,個個都是吹牛大王,而且學長還是王中之王。」
自己的男朋友這麼熱心地邀請別的女孩子出游,楚落雁再好的風度都有點不是滋味了。
「閱明,你們班上那個王大胖不是沒有女朋友?正好介紹他們認識。我看他和何彩雲真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不過絕對不可以讓他們同乘一部機車,會把車子給壓垮的。」話中免不了帶了三分尖酸。
「學姐顧慮得很周到,如果能有坦克車來接我,會比較保險。」對于類似的批評,何彩雲早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
沈閱明不悅地看了楚落雁一眼。王大胖哪配得上靈秀的小何學妹!而且小何一點也不胖,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輕輕松松毫不費力地一把將她抱起來。
可是當著學妹的面,和女朋友弄得不愉快,她也會很尷尬吧?「學妹,只要-肯來,什麼車都沒問題,那就這麼說定了。」
「好厲害!真弄得到坦克車?」她邊切豬腳邊說道。
「那有什麼問題!-不知道我表姨的表嫂她表哥的表姑丈他家里那只小狗是前前任國防部長的表親嗎?」
「這可表到西伯利亞去了。」何彩雲揶揄道︰「學長,我看你不只吹牛皮的功夫一流,耍嘴皮的功夫也不遑多讓,還一點都不打結呢。」
「承學妹不棄,在此謝過。」他說得高興,還掉文呢。
「閱明,」楚落雁鶯聲燕語地喊了句,「我吃不下了,剩下的羊小排都給你了。」她秀秀氣氣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在唇角輕按兩下。
沈閱明把她盤內剩下的羊小排全撥到自己盤中,眼楮卻望著對面何彩雲盤中那皮脆肉女敕的豬腳。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光瞧她爽快地一口接一口,就覺得真是人間美味。
他認命地解決掉自己點的魚排和那半份羊小排。
他其實也可以把那些殘羹剩菜留在盤中的,可是楚落雁會說他太浪費。他覺得勞累他的胃要比勞累他的耳朵來得輕松。
女友有事,男友服其勞,大概也是天經地義。
三兩口把他點的、還有不是他點的食物咽下肚,他重回剛剛的話題,得先把時間敲定。
「小何,」老是學妹學妹的喊也太累贅了,「那就說定了,禮拜六早上七點去接。來,先把地址電話寫下來。」他立刻掏出紙筆,不容她猶豫。
何彩雲心知有些不大妥當,她可一點也不想認識王大胖王小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點頭又有點心虛地瞧了楚落雁一眼。「學姐……」
楚落雁並不覺得何彩雲去或不去有何差別。「你去張羅你的坦克車吧。我先說好,我可不坐你那台野狼125哦,安全帽一戴,什麼發型都別提了。」她老早覺得沈閱明該去買部車,又不是買不起。她也不是非藍寶堅尼、法拉利不坐啊,雙B一部要得了多少錢!
「沒問題,我去跟表哥借休旅車,載兩位女士綽綽有余。小何,用不著表到西伯利亞去了,我表哥就住隔壁。」
「那我就去幫你穩定一下重心好了,」何彩雲戲謔地答道,「免得車身太輕盈,開到山溝里面去了。」
天氣很好,氣象局發布的降雨機率卻高得離譜。
一行十來人,七、八部機車,再加上兩三台汽車,各自找了空位停好了,便一路吱吱喳喳地穿過多石的岸邊,一個個挽起褲管,月兌下鞋襪,把腳丫子踩進映著天光雲影的溪水中。
暑氣略消,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沒啥閑情去欣賞美麗的風景,便急急忙忙地把烤肉爐架了起來。先滿足了肚皮,才有力氣去談些風花雪月的事啊。
何彩雲認分地也跟著忙了起來。升火烤肉這些活自然難不倒她,美食主義者通常也是烹調高手,而且她也不是可以等著讓人伺候的那些人之一。
大伙吃飽了、喝足了,便有人提議沿著溪水往上游走,去探探有沒有更好的風景。何彩雲也興致勃勃地想跟那幾個男生去探險,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沈閱明在內。雖則河床的地勢有點陡,但可以攀爬的大石卻不少,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可人家不讓她跟,認定她手腳笨拙,怕會拖累大家。幸好反對的不是沈閱明。何彩雲只好安分地留下,就在溪邊玩玩水。
開路先鋒一行五、六人在溪谷中走了一段,溪水清澈,水量豐沛,愈往上走,林木愈是深幽,已經不見一絲暑氣。陽光偶爾會透進幾縷金絲,在潺潺的水面上像小精靈似地躍動。他們選定的是下方河谷的兩條支流之一,這一條比較陡峭,似乎也比較值得冒險。方才沈閱明是很願意何彩雲一同上來的,雖然她身形稱不上縴細,他總覺得她走路的樣子十分自然輕巧,一點也沒有笨拙的樣子,就算有什麼事,他也一定拉得住她的。為什麼其他人會覺得她是累贅,他怎麼也想不通。
可惜人家說了一句反對,她便打了退堂鼓,大約也是有點怕這溯溪的辛苦。要不有她一起上來,肯定好玩得多。
至于好玩在哪兒,他一時也說不出。
崎嶇的山坡上,一棵筆筒樹長得高大異常,樹不是一叢肥碩的姑婆芋,兩三棵山櫻尚未到花季,深綠的枝葉與褐色的光亮樹干別有可觀之處。
他心中不由得再次惋惜起小何沒一同上來。她很喜歡這種樹,雖則平地上也常見,但長在山野之間就是不一樣。再過幾個月,開出一簇簇紅色的小花,就像枝頭掛著美味的點心似,讓人食指大動。花瓣曬干可以泡茶,果實可以做成蜜餞。
他以前不知道,山櫻除了用來賞花之外,還有這許多用途。直到他們初識的那一天,他送她回家,在路邊偶爾看到一株枝濃葉密的山櫻,那是一個秋天的晴朗夜晚,有很美的月色,很美的星光。
哦,那一天也是楚落雁的生日。小何眉飛色舞地說著把山櫻花做成糕點的美味。好一個可愛的小老饕!
他們經過了山櫻樹蔭下,又往上走了幾十公尺,要再前進似乎已經不可能了。
這段隨性的冒險得要告一段落了,水流有點急,也許只是因為落差太大的關系……
也許不是。沈閱明忽然想起氣象預告說午後山區會有雷陣雨。
「喂,我們該回去了,上游可能在下大雨。」沈閱明微皺著眉,心中有些不安。
「沈閱明,你別掃興了,就算下雨也只是一點小雨,水量又不大,我們才走了這麼點路……」
「我擔心下面那些人,如果到河里去玩水,又沒注意到水變急了,會有危險。」半數的男同學都上來了,剩下的幾位四體不勤,好像沒一個會游泳。如果女孩子有什麼事求救,恐怕沒一個能派上用場。
「有女朋友的顧慮的就是不一樣。」方才還反對的人低聲咕噥著,「那我們趕緊下去吧。」大家高高興興地出游,到最後要是上了電視新聞,不就糗大了嗎?
一群人用比剛剛上來要快得多的速度往下走,方才那溫柔清亮的潺潺溪水似乎愈來愈激昂……
沈閱明走在最前頭,幸好沒多久就回到原來休息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留在水邊。他見到小何坐在溪水中一塊大石上,光著的雙腳半浸在水里,不時濺出一大片水花;然後她走進水中往岸上走,變得湍急的水流讓她的腳步有些不穩。本來只漫到小腿的水深已淹到膝蓋。她似乎也意識到危險了,臉上有一絲驚慌,費力地挪動著雙腿……
沈閱明遠遠地就見到她站立不穩的小小身子,不禁驚喊了一聲︰「小何……」
何彩雲無助地往聲音的來處看了一眼,來不及回答,急驟的水勢已將她沖入水中……
沈閱明死命奔向她落水的岸邊,只來得及月兌下笨重的鞋子便躍進水中向她游去。強勁的水流將他沖了開去,他奮力地擺動雙臂,一心一意只想趕到那個連頭都快要無法冒出水面的人兒身邊……
耳中除了奔騰的水聲之外,還隱隱約約有一陣嘈雜的呼喊,他卻听不清楚……
何彩雲迷迷糊糊地吐出幾口溪水,一張眼,頭頂上不再是朗朗的青天,灰色的濃雲遮掩了半邊天空。她驚魂未定地坐起身,及肩的黑發凌亂地滴著水,身上的長袖方格上衣和及膝的牛仔褲全都水淋淋的,蒼白的嘴唇猶自哆嗦著。
「-還好嗎?」一個溫暖的男聲在她耳邊問著。
她費力地點點頭,抬眼望進一雙關懷的眸子當中。
沈閱明原本緊皺的眉心終于放松了,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幾乎有一種劫後余生的輕松感。一想到方才如果沒能把她救回,那種驚懼的感覺,他想這一生中怎麼也不可能忘記。
此刻她好好地坐在眼前,雖然有一點虛弱,卻能正常呼吸,和他一樣滿身狼狽,但卻是活生生的,可以對他點頭……極度緊張之後,他再也說不出別的,只是傻傻地對著她微笑。
「沈--閱--明--」一個似乎熟悉、微微顫抖、滿是怒意的聲音喊著他的名字。
沈閱明仍有一絲茫然地站起身,方才出聲的,原來是楚落雁。她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穿著一件鮮黃色的連身泳裝,顯然剛剛下去游泳過。他心中有些訝異,沒想到楚落雁連到溪邊玩水都會把泳衣帶上。他一向就知道她喜歡游泳,有事沒事就到游泳池待上半天。他也愛游泳,可是他倆作息不同,他喜歡在人煙稀少的時間下水。以她花在游泳池的時間來看,她的泳技一定相當不錯,除了體力,不會比他差到哪里去。
「-剛剛也下水了?水有點急,不大適合游泳。」他猶在狀況外,不知死活地的說道。
「你……你……」楚落雁氣得幾乎說不話來。「你……居然沒有先救我?!」淚水混合著溪水在她臉上奔流,「而……去救她?」楚落雁哭得梨花帶雨,聲音顫抖地指控著。
沈閱明仍是滿臉不解。方才楚落雁遇上什麼危險了嗎?他好像並沒有在水里看到她……當他一心一意想游到小何身邊時,眼角隱約看到一個黃色的影子在水中載浮載沉,原來那是……
他愧疚地低著頭,無話可答,心中卻無一絲悔意。楚落雁會游泳,小何顯然是只旱鴨子。何況當時他的確不知道楚落雁也有危險……
就算知道了,他會先救誰?答案原本是十分清楚的。一個是女朋友,一個只不過是學妹……
旁觀的同學見楚落雁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約而同地圍上去七嘴八舌的安慰。
「這……沈閱明也不是故意的。何彩雲那麼大一團,除了沈閱明,誰也拖不動。他可是我們這一群里最會游泳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卻有幾個人不免在心中嘀咕,怎麼可以冒險讓一個大美人香消玉殞,卻去救何彩雲呢?像她這樣的女生,校園里隨便抓就有一大卡車,但楚落雁可是絕無僅有的。
「其實在緊急的時候,他沒有見到-也是正常的,-別放在心上了……」
話說回來,楚落雁身上那件泳裝十分鮮艷,要想看不到還真有點困難。沈閱明的視力該不會有問題吧?可听說他兩眼的視力都在一點二以上,好得讓人嫉妒……
眾人的疑問其實也正是何彩雲心中的疑問。初落水時,她看得明明白白,楚落雁就在她右前方不過幾尺,離岸上差不多是同樣的距離,沈閱明怎麼會先去救自己呢?她心中自嘲地回答,大概是家中前幾天拜拜,她也跟著燒了炷好香,才讓他在瞬間只瞧見了自己……
何彩雲可不敢指望其他不管會游泳的還是不會游泳的人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跳進水里救她。
幸而楚落雁安然無事,要不沈閱明豈不把她怨恨到天邊去了。楚落雁會生氣也是有道理的;總之,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但,她又錯在哪里?溪水暴漲不是她的錯,沈閱明一時識人不明不是她的錯,追根究柢,就她不該追著沈閱明不放……
環視周邊眾人那一道道不諒解的目光射向沈閱明也射向她,雖然大家想方設法地找出了許多借口,但兩人依然成了罪人。
她心中頓浮現一幕可笑的場景--楊乃武與小白菜跪在堂上受審,含冤莫白,有苦說不出。
只是,兩人都似乎並不那麼無辜。她的確覬覦別人的男朋友;一個她注定得不到的男人根本就別對她太好。此刻她一點都不感激他救了自己。
很快地,有人提供毛巾讓楚落雁先把頭發身子擦干,又幫她披上外衣,大家有志一同地準備打道回府。現下如此這般,主角落難,誰也沒心情繼續玩樂。楚落雁上了原來的休旅車,何彩雲可沒那麼不識相,還跟了上去。她徑自轉著念頭,誰的機車還有空位……
王大胖早上好像是一個人來的,他大概不會拒絕載她一程吧?
隨意用雙手把頭發擰干些,她濕答答地上了機車後座。王大胖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不高興的表情,這樣她就很滿足了。
說了自己住哪條街後,她緊抓著車後護桿。若非一身狼狽不堪,她真情願到了公車站牌就換車的。
兩人一路無言地到了她住處的巷口。她沒有說再見。
「謝謝。」她從皮夾中掏出一張鈔票,「這是五百塊,付未戴安全帽的違規罰單。」
她走進巷子︰心中邊想著︰若沒有收到罰單,付油錢應該綽綽有余了吧?
「喂,沈閱明,別急著走,我有事問你!」
沈閱明把一本厚厚的原文書放進背包里,站起身就想往教室門口走。听到聲音只得止步,面無表情地轉向王大胖。
「你怎麼搞的?一臉不爽,又不是我得罪你。怎麼,還沒搞定你女朋友?她還在生你的氣?嘩!果然人長得美,脾氣也大。都兩個禮拜了,氣這麼久。」
沈閱明不耐煩地瞪他一眼。「你喊住我不是為了打探我的感情生活吧?!」他可沒義務對誰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當然不是,只不過是隨口問問。誰有那閑工夫管那些閑事。」管閑事是沒工夫,好奇倒是有一點,不過這不是主題。
「我是要問問你,有沒有那個何彩雲的地址電話。」
「那天不是你送她回家的嗎?怎麼還來找我問地址電話?!」沈閱明不高興地答道。一想起這件事他就火大。那一天小何原本是搭他車的,回去時卻不吭一聲地上了別的男生的機車,那算是什麼意思!
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王大胖往旁邊的座位順勢一坐,大有長談的意味。
「還說呢!那妞兒真不上道,都還沒送到家門口,在附近的大馬路上等紅燈時,她就跳下車,把鈔票往我手中一塞,我什麼都來不及問,她人就跑了。」王大胖說到這里,也是一肚子的不爽。
「真的?」沈閱明倒是听得有趣,「她干嘛給你錢?你不會要人家付油錢吧?」
「拜托!我是那種人嗎?她說是要付未戴安全帽的違規罰單,太瞧不起人了吧!我人長得這麼氣派,會這麼小氣嗎?又不是高速公路的超速罰單。」那可要三千塊呢,他當然就大大方方的讓她自己付啦!
不過如果是換了像楚落雁那種大美人,就算是闖平交道的一萬二罰款,他都付得心甘情願。至于何彩雲呢,頂多付到路邊的違規停車,一千元有找。
「你要何彩雲的地址電話做什麼?」肯定不懷好意。
「你這不是廢話!我要女孩子的地址電話做什麼?當然是準備要把她。我跟你說,交女朋友頭一等要滿足視覺,次一等的要滿足觸覺。你那個楚落雁當然是觸覺視覺都讓你很滿足,不過我胃口沒這麼大,要求沒這麼十全十美,我只要滿足觸覺就夠了。何彩雲肥肥女敕女敕的,抱起來一定讓人連骨頭都酥了。你不曉得,那天我送她回家,她那件上衣濕答答的貼在身上,我才發現她其實也滿有曲線的。這種女生抱起來才過癮!」
他不曉得?王大胖敢情是忘了那天是誰把小何從水里撈上來的。他也不是沒想過小何在他懷中是既柔軟又合意的,只是听王大胖這樣下流的形容她,讓他心中一陣子老大不痛快。什麼次一等的!還妄想他會提供小何的地址電話?到天邊去納涼吧。
「要她的地址電話,你自己去找她問不就得了?她每天都要來上學的。」這點他倒不是很有把握。這兩個禮拜,他從沒在校園里見過她。之前他們似乎是每天都會踫面的,雖然不是刻意約好的,但不知怎地,就是會聊上一陣。有的時候在荷花池邊,有時候在榕樹小徑……
「以前好像隨隨便便就會看到她,」王大胖不由得發牢騷,「最近不知怎麼搞的,她好像失蹤了。你總不會要我到她教室外面去站崗吧?為了她做這種蠢事?她又不是楚落雁!」為了何彩雲去當大頭呆?會被人家笑掉大牙的。
沈閱明愈听愈有氣!為什麼小何就不值得人家到她教室外面站崗?她哪里不好了?
「這件事你自己想辦法,我幫不上忙!」他一口回絕。
「喂,你太不夠意思了吧?同班同學耶!」王大胖語帶不滿,盯著他兩秒鐘又懷疑地問道︰「你不會也看上她了吧?我說同學,你會不會太大小通吃,美丑都要了?!」沈閱明已經有了楚落雁那個大美人,還妄想別的女生,也太貪心了吧?
什麼大小通吃、美丑都要!他又不是劈腿一族!兩者?唯一?他當然是後者。可是……可是……誰是那個唯一?
心中頓時冒出一串問號。
先別管問號不問號,他倒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王大胖根本就不配追求小何。瞧他談論她的方式,簡直就像上菜市場在肉攤上挑選一塊五花肉!
小何是可以讓人家這樣糟蹋的嗎?!哼!
「小何是我學妹,我關心她是應該的。她心思敏銳,長相可愛,個性幽默……」且慢!這樣老實地贊美她,豈不是讓王大胖更加不願松手?他頓時打住一連串的形容詞。「總之,你根本沒有誠意,就別去招惹她!」
到底是誰在招惹她?!王大胖生氣地瞪他一眼。那天是誰放著自己的女朋友不管,只顧著英雄救美把何彩雲抱上岸?
原本單純的急救動作,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充滿曖昧。更何況他倆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學長學妹,有必要一副監護人的嘴臉,把追求者都擋在門外嗎?
他也不想想,憑何彩雲那副德性,有幾個人會想去追她!
「什麼叫做沒有誠意?你也管得太多了吧!我說她抱起來舒服就是沒有誠意?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難道你對楚落雁是一天到晚三炷香膜拜,其它的什麼也不做?我看有沒有誠意都只是借口,你不過是仗著自己長得帥,就想一網打盡,大魚小蝦,一個也不肯放過!」
沈閱明听得惱火,一時想不出話來辯駁。「反正,我是不可能把她的地址電話給你的,你死心吧!」
小何的地址電話並不是什麼國家機密,王大胖其實很容易就可以從別的地方打听到。小何不會接受他的追求吧?他們根本一點都不配。可是萬一她也打算修一門大學生必修的戀愛學分呢?
王大胖也是滿肚子怒氣。只不過找他要個地址電話,不給也就算了,還要受他一頓訓!哼!他就不信連何彩雲這種貨色,他都弄不到手!
「不給就不給,有什麼了不起。」他咕噥了幾句,連再見都不說了,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沈閱明瞪著他的背影,竟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麼好端端的和同學鬧得不愉快?他回想王大胖那句「一網打盡」,他當然不承認,可是為什麼會覺得心虛……甚至,他必須對自己說實話,竟有點惱羞成怒?
他的唯一當然是楚落雁,這是肯定句,絕不是疑問句。她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孩了。有了這麼一個人人艷羨的女朋友,他沒有什麼好不滿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