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待她的方式逐漸從暴烈激狂的攻擊發泄,轉變為沉默深遠的注視審看——
只因為,那一晚流轉在她眼里的金色波光仿佛帶著一點慧點般的迷惑了他。
她說她忘了十歲以前的所有事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那讓他難以分辨。
但他卻忍不住直接將她與他存在于心中十年的鬼魅給連結上,再加以聯想,想著那還殘余在他手中凹凸不平的觸感,丑陋到讓他的心顫痛到很難以忍受!
她說忘了,是因為恐怖到必須忘了?還是懼怕到不得不忘了?抑或者是感到無能記憶呢?
因為那連他自己也感到很混亂……他為什麼會一直將她與他心底的那抹鬼魅給聯想在一起?
他又為什麼會在親手撫模過她身上的疤痕後,會開始強烈的希望她千萬不要是存在于他心底的那抹鬼魅?
「不準再想了!」他煩躁的將輪椅推到大門外,卻一眼就看見她將洗淨的衣物晾曬在竹竿上的身影。
陽光斜照而過,衣物被溫暖的陽光溫暖著;而她,也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似的閃閃發亮著。
他不由自主的追逐著她的身影,他又發現到即使是在最熾熱、最悶濕的夏日,她依然穿著長袖的運動衫褲,是為了要遮掩她身上的疤痕嗎?
接著他還發現到她嬌小的身形很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可她為什麼可以把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他輕松的攙扶住,並且輕易的壓制住?是因為她曾受過什麼武術訓練嗎?
甚至當她轉過身來面對他時,他更是清楚的發現到她的五官長得並不丑,雖然不如白水蓮那般的清麗雅致,卻是帶著一種突破男、女界限的神秘和深邃感,讓他好像是被卷入了漩渦般的移不開眼。
尤其是她那雙偶爾會閃動著金芒的貓般的雙眼,沉重的、迷蒙的有如宇宙黑洞般深不可測,讓他無法猜測也無法摧折。那眸光是那樣的美麗非凡。
他再難承受的撇開頭,卻更加感覺到自己情緒上的躁動奔騰……
他的心跳開始一下快過一下,他的呼吸也跟著一次深過一次……仿佛是氣怒,卻更接近了心動的感覺。
嚴水練提著空水桶走到他的身邊,突然伸出粗糙的、冷涼的小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額頭,讓他的心立刻跟著狠狠的跳動著、疼痛著,他恨恨的抓下她的小手甩丟出去,同時也把自己的心意並甩丟出去,「滾開!」
用著既冷又沉的嗓音,其實卻是帶著一點排拒與一點恐懼的真實感覺。
當她一點都不受影響的提著水桶走過他,再走離他時,他就只剩下生氣的感覺,「你,回來!」
嚴水練聞言,走了回來,非常平靜的問︰「有事?」
「沒事就不能叫你嗎?」他又開始暴躁的吼叫起來,「你拿了秦家的錢,不就是要來讓我使喚的嗎?所以我愛叫就叫、挨罵就罵……」
嚴水練干脆听而未聞的走開了。
秦朗日簡直是不敢置信的愣住,隨即推動輪椅追了過去,「怎麼?才幾天沒被我罵。你就開始拿喬了嗎?你……」唇瓣卻被冷涼的掌心捂住,讓他閉嘴無語。
他的情緒真的好多,多到讓她覺得……「很吵。」她連抱怨的時候都是用著平靜無波的情緒。
「你竟敢嫌我吵?」秦朗日氣怒到直接張嘴咬住她的手掌,卻反而被那樣的親昵感嚇了自己一跳,心髒開始跟著砰砰亂跳。
嚴水練沒有感覺的抽回手,轉身走進廚房去準備午餐。
秦朗日亦步亦趨的推著輪跟在她身後,心里很不是滋味,「丑……你,說說看你十歲以後都做了些什麼事?」硬生生的把丑女的字眼給吞進肚里。因為他已發現,只要他不出聲,她也可以一整天都不出聲;甚至他都已經紆尊降貴的出聲問了問題,她也只會回以最簡單的答復。
所以她就算是打破了他向來只要求被人安靜的命令,「你,回答我!」
「學習。」嚴水練背對著他,簡短的敷衍。
他燃燒著怒火的雙眼差點將她的背部燒灼起來,「你,可不可以回答得詳細一點?」
因為很少有與人相處的應驗,「我不喜歡說話。」繼續沖洗著食材,沒有回頭的直接拒絕了他的探問。
秦朗日忍受不了的推動輪椅,來到她的身後,伸手將她直接拉近自己的懷里,「我要你現在看著我,並且說話!」
執拗著脾氣的將她的臉捧到自己的眼前,強迫著她看著他的眼楮,卻反而讓自己迷失在她那仿如貓般的眼中。
她眨眨眼,眨掉倒映在她眼里的他的影像,「我也不喜歡這樣的靠近。」所以她用力劈麻他的雙手,讓他不得不放開她。
他立刻惱羞成怒,「該死的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個丑陋到必須遮遮掩掩的癩蛤蟆而已,還敢自以為是……」
僵硬的推著輪椅離開廚房,獨自在客廳里雙拳緊握到全身顫抖,「嚴水練,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是不可以被拒絕的。」氣極的俊臉都已凝結成冰。
是的,他會把她對他的無視與無動于衷全都給打碎了,再連本帶利的討回來,只因為從來都只有他欺人的分,沒有人欺他的可能。
***
連續好幾天,秦朗日沉默的盯緊她的一舉一動,為的就是找出在她無動于衷的硬殼不可能會有的裂縫,借此打碎她自始至終不能被摧折的堅強。
卻沒想到露出裂縫的,竟是他自己!
想他一直以來都是個讓人逢迎巴結、奉承討好的天之驕子,他從來都不把一切看在眼底;當然他也知道確實是有些人對他有著恐懼懷恨、厭惡嫉妒的心態,他雖然驕傲得不去看見,卻多少會因此而感到不痛快。
然而她對他的無視卻一直都是很平靜、很淡然,是打從心底的沒感覺,所以他才會一直這麼的不明所以又不敢置信到忿忿不平,以至于一直在注意著她。
然後愈是注意,就愈是不能平衡于她的眼中始終沒有他秦朗日存在的事實;愈是注意,就愈是給她一個從他眼里走進到他心里的機會,這讓他被進駐的萬分不甘,卻又心癢難耐。
他縴長的手指輕輕的勾勒過沒有他存在的眼眸,這舉動讓她停止了念故事的專注——
「我不喜歡一直被觸踫。」她的眼瞳直勾勾的看透了他來不及隱藏的一點心動。
讓他立刻惱羞成怒的撇開頭,「繼續念,听到沒有?」故意惡聲惡氣的斥責她,借以慌裝自己情難自禁的逾越。
她像是有點孩子氣似的揉掉他指勁所帶來得麻癢感後,才有低下頭繼續念著故事書的內容。
然後他才肯再回頭望著她,她的臉好小……
他隔著距離攤開手掌比對著,立刻驚訝于她的臉竟然可以被他的一只手掌給完全握住。
她是如此不同于白水蓮精致的長相與柔順的特質;她隱藏在嬌小身形里的是不分性別的特質——既有玲瓏剔透的美麗,又有不被摧折的堅韌,令她更加顯出她的難以捉模。
尤其是自她眼中偶爾會出現的金芒閃動……讓他只要一看到,便會讓他的心為之陷落。
他恨恨的將攤開的拳頭緊握成拳,忍住想去觸踫她的,但她帶著童音的念書聲卻是不斷自他的耳里鑽進他的心里,「把我扶起來。」語氣不善的命令著。
嚴水練只得把書本放在一旁,坐在床上將他的手搭放在她的肩膀上,然後便被他乘機絞住雙手給攬抱住。
「看著我!」秦朗日要求道。
嚴水練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再反轉雙手月兌離他的鉗制,與他隔出一點距離。
秦朗日怒吼一聲,將她撲到在床上,並且發了狂的叫喊著,「只有我可以擺月兌你,懂嗎?只有我可以決定我們之間的距離,听到了沒有?」
但他的心里明白,一直無動于衷的她才是可以輕易甩月兌的那一個,然後留下他獨自被心理的躁動給淹沒掉。
所以完全沒經過思考,他吻了她櫻花般粉女敕的唇瓣,立刻深深沉醉在奇異的心底的顫動里。
而就在他還震驚于自己的心的快速墜落時,卻立刻被她無動于衷的推拒給刺傷了、摧折了。
他的著迷像是扎不了根的飄零在空氣里,化為煙塵,這下子他壓根不知該如何用生氣來掩飾自己;這下子他變慌了、變亂了,這下子他只想伸手抓回她,將她圈限住。
嚴水練卻毫無預警又非常突兀的飛進他的胸懷,將他撞落在床下,與他形成一種親密擁抱的狀態;然後位在大床另一邊的玻璃就突然整個的碎裂,散落在地上與床上!
他愕然的瞪視著空蕩蕩的窗框,直到一會兒之後,他才逐漸聯想到這或許是白水蓮第二次的痛下殺手!
偏偏老天爺卻是一次又一次的輕饒過他這該死去的始作俑者——一個早該在十七歲那一年就死去,卻泯滅了心性讓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代他死去的始作俑者!
是否因為……那個小女孩其實並沒有死呢?
是否,他猜測過,聯想過的事其實已經很接近事實了呢?「李相思!」他試探的在她的耳邊輕喚,卻看不見她眼有任何的波動,也感受不到他身體上的任何顫動。
他再次輕喚,「嚴水練!」
而她立刻轉過頭,以直勾勾的眼神望進他的眼里。
這舉動是真的把他給氣壞了!「你到底是不是李相思?」怒瞪著她,並狠狠的搖晃著她瘦小的肩膀。
下一刻,猩紅的血液順沿著他的掌心流淌到他的手臂,再滴落到他的胸膛,滲流進他的心坎里!「你受傷了?」
他的心髒就好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著,「你只是一個僕佣、一個看護,根本就不必要救我,懂嗎?你這個笨手笨腳的笨蛋,你為什麼要救我?你為什麼要讓自己受傷?」
強烈的震撼從他的手掌傳遞到她的肩膀,再被傳遞進她少有情緒波動的平靜心湖里,她疑惑的偏頭看向他,「我沒救你,我只是剛好背對著窗戶,才會被射傷。」
但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微微的起了波瀾。
可他卻沒有發現,因為他正全心全意在意著他想要在意的她;「嚴水練,你給我听好了,我要你要一直活著,好好活著,懂嗎?」
然後他困難的抬起染血的手指,輕撫過她失血而變蒼白的臉旁,「我不要你為我受傷,因為我不會領受也不會感謝你為了救我而留下的這些猩紅血液,你听到了沒有?我可以再告訴你,我曾經殘酷的親手把一個孩子推出去代我送死,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為了救我而受的這一點點傷害,你如果听懂了,現在就滾出去,滾得愈遠愈好……讓早該死去的人死去吧!」
太過沉重的聲音一出口,便墜跌在她的耳里,讓她听出了他所傳遞出心底的傷、他心底的痛,和他心底的悔不當初!
很快就發現到陸十四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解決掉兩公里外的狙擊手的黃小蟬,在翻身進房時听見了秦朗日飄蕩在空中的話語。「‘讓早該死去的人死去吧!’果然是個不知人間疾苦,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爺才會說的話。」
黃小蟬小心的把受傷的嚴水練交給熊家康抱走後,才端出羅剎的原貌,冷冽的說道︰「一個真的想死、敢死的人,是不會拖累別人去黑道買凶殺人,更不會拖累別人來替自己受傷,是不是呢?秦、家、少、爺!」
好強的把視線從嚴水練的身上收回,秦朗日不答反問的冷冷嗤笑道︰「你不是個醫生嗎?從什麼時候開始兼做別人家私事的‘下等人’了?」
「‘下等人’?」黃小蟬居高臨下的看著驕傲到不可一世的秦家天之驕子,無所謂的聳聳肩,「或許是吧!畢竟我們可是受了秦家非常高額的金錢,才肯來管你秦朗日的私事,所以就算是貪財的‘下等人’吧!不過在解決了這個漏網的狙擊手後,我們就算是完成了委托,從此不必再見了。」
慢慢的走到玻璃碎盡的窗沿,她就月光回過頭,輕蔑的笑著,「所以水練的傷,你一點都不必接受,也不必感謝,因為在我們收了大筆金錢後,任何人是傷、是死,一概與你們秦家無關!但是在秦家派人來接手照應你之前,我們會很有職業道德的先派另一個人過來任你辱罵、差遣的。」嘲諷完,她便消失在黑夜里。
只留下她手上和身上的鮮紅,讓他恨恨的記掛著那個在被帶走時仍不曾回頭看他一眼的無謂身影。
想到關于她的到來,從某個早上的十點半到今天凌晨的三點半,明明短暫到可以輕易遺忘……卻已經讓他胸腔里的那可緊縮到疼痛的心髒,泄露出一點在倔強下的牽念。
好想有什麼他還不太願意承認的事,已悄悄的改變了他;也,牽掛了她。
***
當秦家少爺在浴室里將自己清洗干淨,並推著輪椅出現在房間時,陸十四已把散布在地上和床上的玻璃片都收拾干淨,也把空蕩蕩的窗框暫時封閉起來,更把水練留下的干涸血跡擦拭得一干二淨——誰教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解決掉來自紐約黑幫的漏網之魚,還因此害得完全不知內情的水練吃上一顆子彈,也才會淪落到必須由他來為這個秦家的天之驕子整理家務的淒慘下場。
但是,這樣至少好過被師母重新操練的恐怖處境。「秦家少爺,需要我把你扶上床去睡覺嗎?」陸十四很認命的做著管家和看護的工作。
但秦朗日拒絕讓他服侍,「我不要你,所以你可以滾回去了。」
「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不能滾回去。」因為,沒有人會比師母更恐怖了。
「為什麼不能?」秦朗日森冷的瞪著眼前的少年,「不是已經都解決了,為什麼你們還不能滾遠一點?」
「問我也沒用。」陸十四無奈的聳肩道。
哼!「所以你就真的沒用到連她死了沒都不知道嗎?」秦朗日譏諷著。
陸十四假裝靦腆的模模鼻子回答,「不好意思,被你說中了,不過我可以想象被貝瑞塔點五零口徑的狙擊步槍打中,後果絕對不會輕松,尤其是過于瘦弱的水練……我其實也很想先去關心水練的說,可是師母不準!」
秦朗日握緊拳頭繼續嘲諷著、刺探著,「她不準,你就不敢嗎?你就一定要這麼膽小、這麼沒用嗎?」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師母。」陸十四不滿的替自己辯解著︰「憑師母的能耐,要讓某人一輩子再也見不著某人,是很輕而易舉的事。」
晴朗日輕蔑的冷哼一聲,「有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陸十四很不以為然的搖頭,「你很快就可以體驗到,手握金錢、權勢,卻還是有很多辦不到的事是什麼感覺了。」打了個呵欠後,他隨意的就地躺下,準備睡覺。
秦朗日卻出聲趕人,「滾出去!我從來不跟人同睡一間房。」
「搞什麼?」陸十四睡眼惺忪的埋怨著,「是水練就叫她睡這里,是我就要被趕出去……秦家少爺,你該不會喜歡上我們家的水練了吧?」所以才會要弄這種近水樓台先得月的賤招。
秦朗日立刻惡聲惡氣的撇清道︰「誰會喜歡一個滿身疤痕的丑女?」
「滿身疤痕的丑女?」陸十四立刻張大眼楮,驚訝的叫道︰「這種話最好不要被大熊師父和師母听見,否則保準你這輩子都見不到水練!況且說句公道話,就算水練的身上滿是疤痕,也絕對不會被叫做丑女,你如果曾經好好的看過她就會知道。」
保準他一輩子見不到她?
「哼!」就算心中有些忐忑,但在他的外表上,還是沒有露出絲毫的情緒。
「不過這樣也好啦!」陸十四在離開房間前,故意丟下一串警告,「依照大熊師傅和師母寶貝水練的情度上。沒有喜歡上「丑女」水練,應該算是一種幸運吧!」
只是以他來看,這位秦家少爺不幸的機率應該比較大啦——真以為他听不懂秦家天之驕子旁敲側擊的諷刺嗎?不過既然他驕傲得彎不下腰,又放不段,那就只好繼續不幸下去了。
一覺醒來,秦朗日挑剔到難以取悅的個性立刻讓陸十四叫苦連天到這才明白了自己才是那個最不幸的人,于是他送佛送上天的拿著手機,假意詢問著水練的傷勢。
「水練好多了嗎?什麼?這麼嚴重!這下子大熊師傅和師母一定不會輕易的饒過我的。」
「喂,你不要在那里幸災樂禍了好不好?是兄弟就幫我找個機會接近水練,請她幫我在大熊師傅和師母面前求個情……你說他為什麼要幫我求情?厚!當然是因為向來少有反應的水練一定不會怪我害她受傷,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壞心的落井下石?」
大吼一聲後收起被掛斷的手機,陸十四假裝焦躁的走來走去……好一會兒,才有裝成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樣走向不遠處的秦朗日,彎腰陪笑道︰「秦家少爺,麻煩你讓我回去看一下水練可以嗎?」
秦朗日沉默了許久,久到緊握著椅把的雙手幾乎都要出去知覺時,才終于倔強的回答,「順便推我出去走一走。」
「謝謝你了。秦家少爺。」陸十四嘴上有禮的說道,心底卻是無情的在看笑話了——
「好樣的,敢這樣刁難我,現在就換你試試看被人刁難的滋味,誰叫你明明喜歡上我們家的水練了,卻還是死鴨子嘴硬的拿我當出氣筒,哼!我有水練那麼好欺負嗎?」
果然,去到修車廠後,大熊師傅立刻就讓這位秦家的天之驕子踫壁了,「你回去,我們是不會讓你見水練的!」
陸十四則是乘機跑去角落去看戲兼休息。
秦朗日臉色非常難堪的逞強著︰「我又說我要見她嗎?」
「沒有?那你跑來這里干什麼?」熊家康不以為然的瞪大了眼。
「我出來喘口氣,不行嗎?」秦朗日繼續撇得一干二淨。
「那就只能呆在騎樓處,您少爺就隨意吧!」黃小蟬走到他的身側敷衍完後,轉向丈夫要求道︰「大熊,上去幫水練煮個魚湯好嗎?」姿態恬靜溫柔得就像是個以夫為天的小女人。
熊家康于是自動把老婆不想做、不會做的事全都攬下,「我現在就去煮。」邊說邊跑上樓去了。
黃小蟬則是跟在他身後漫步而去。
「我要見她!」秦朗日這才咬牙切齒的低吼出聲。
黃小蟬再次走到他的身邊,拿出羅剎冷冽的原貌問道︰「憑什麼?」
「就憑她是因為我才受傷的!」秦朗日的臉色難看到發白,逞強道︰「所以我有義務來關心一下她的傷勢。」
黃小蟬故意刁難道︰「我不是說過了,在我們收下秦家付出的高額金錢後,任何人的死活都與你們秦家無關!」
再輕笑出一朵帶毒的曼陀羅花,「其實水練並不是為了要救你而受傷的,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有承接要保住你秦朗日這條小命的委托,她只是很單純的被派去你那里當個被使喚的佣人而已。
至于她受到的那點槍傷,不過是被辦事不力的陸十四給連累的,所以她現在是傷、事死,其實跟你秦朗日一點關系都沒有,您大少爺也就不必拘泥在義務這種看不見、模不著的無謂道義上。」
秦朗日聞言,只能怒不可抑的等著空擋的修車廠,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黃小蟬根本無所謂,「您大少爺想要的若是永遠的高高在上,那麼就請不必再來了。」
「讓我見她!」秦朗日知道此時,才終于暴吼出必須低頭的怒氣。
「不夠!」黃小蟬走到他面前,沉聲到︰「您大少爺如果以為這樣就算是低頭了,那麼請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見水練,就先去給大熊跪下道歉再、說、吧!就只是再說喔!你該懂我的意思吧?」
「你簡直是欺人太甚了!」秦朗日怒極反笑,並且笑得異常暢快,「你真以為我非見她不可嗎?你真以為我會為了她代替我受傷的小小原因而委屈我自己嗎?哈,你也未免把它看得太重要了吧!」
「當然,水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因為我愛她,所以她就是最好的、最重要的那一個。」黃小蟬問心無愧的收回秦北奔要求的那個機會,言盡于此的轉身走回修車廠,「至于你,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所以你再如何的不可一世,也影響不了完全不把你當做一回事的人;所以你就繼續驕傲吧!反正,與我何干呢?不是嗎?」
機會是稍縱即逝、不懂把握的人,就直接錯過吧!反正她本來就不要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因為她的羅剎心腸從來就沒有原諒過秦朗日的殘忍。
所以她可以不必在等待他的低頭認錯,就直接將他給矯治,將他給好好的重新塑形吧!
***
習慣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低頭的幾率接近零!
至于耍了一場小詭計來得到這個認知的陸十四,也只能認命的繼續當個管家兼看護,但就在他認命的和秦朗日回到位于修車廠正後方的三十年老屋後,秦朗日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寂下來,好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挑剔的令他難以應付。
其實,這個上頭交代下來給水練的管家工作,從一開始就讓他覺得不太正常——
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都是使用比較隱匿的方式來完成上頭所交付的工作,就算是必須提供近身保護的保命任務,也絕對不會留下後路以供追尋;但這次的工作卻牽連到把黯黑的一個據點給完全透明在目標物的眼前?
這實在是太過的不尋常!
尤其是水練,明明已經展現出機械方面的長才,理應被直接安置在研發制造的後勤班底,卻為什麼會突然被派到前線去當什麼管家,還因此而硬生生的挨了一顆子彈?
通常在不尋常的背後,一定會有個不可告人的原因存在。
但身為學員的陸十四可以自行猜測、自行演繹,就是不可自己去尋找答案,所以就算他有點好奇那個原因是什麼,他還是得接受師母耳提面命的一句名言——
「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的。」
果然,當三天後秦家派人來接手無聊的管家工作後,陸十四還是不知道那個原因究竟是什麼?
但秦朗日卻已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所以就算來人是他十年未見的二叔秦北奔,他也可以不帶怒氣和諷刺的問話,「二叔為什麼會來?」
秦北奔卻跳過他的問題,說起旁的事,「你出去了?」
「是出去了,那又怎樣?」秦朗日將輪椅推到大門外的台階上,望著天空逐漸黯淡的雲層。
「是因為擔心水練的傷勢嗎?」秦北奔跟在佷子的身後抬起頭向上看,與佷子一起望著同一片天空。
天上沒有太陽,圍牆上也沒有她……可他卻仿佛又看見了那天在陽光下那個閃閃發亮的她的身影,「二叔如果是來碎嘴,那麼請慢走吧!」秦朗日疲倦到屋里討論她的事。
秦北奔卻又突然跳題的說︰「東游和毓里都覺得很對不起你——因為爸爸需要你,所以他們選擇將你留在爸爸身邊,用爸爸愛孫心切的心願來修補他老人家剛剛失去伴侶的傷痛,卻也因此讓他們錯過你的成長過程……
後來又因為九霄和甘霖的同時出生,讓他們再次錯過你出國學琴的艱辛歲月……所以才會你隨便吼個兩聲,他們就順從到連來看你一眼都不敢啊!其實在他們的心里是著急的,你應該不會胡思亂想的誤會他們吧?」
「那爺爺呢?爺爺是不是已經放棄我了?」秦朗日立刻就接著問。
「爸爸是永遠都不會放棄你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有任何自暴自棄的想法與行動了,因為爸爸才剛听完你遇到搶劫又遇到槍擊的事情後便中風了,幸好及時送醫才會……你該知道的,人一旦上了年紀,身體上的病痛就會變成一件很正常的事,所以做人真辛苦,不是嗎?」
「夠了!」秦朗日振作起一點精神,關心道︰「爺爺沒事吧?」
「完全沒事當然是不可能。」秦北奔淺笑著接下佷子憤怒的眼神後,才有繼續說道︰「幸好只是小小的中風,但多少影響了右手和右腳的靈活度,所以需要一段時間來進行復健……依照你和爸爸過于相似的脾性,你應該可以想象他整日大發脾氣的罵走許多前去探望他的子孫,和照顧她的看護的情景吧?所以就我看來,爸爸依舊‘生氣’得很啦!」
松了一口氣,秦朗日干脆直接問︰「所以二叔是來印證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嗎?」那句「驕者必敗」的話。
「不是,我只是要來和你聊聊大家心知肚明,卻又絕口不提的往事……你要听嗎?」秦北奔隨行的在台階上坐下。
秦朗日的心當下漏跳了一拍,只因為想起她——想起她也曾如此隨性的坐在台階上的身影。「二叔真想說,那就直說了吧!」
他不太甘願的軟化了一點……就只是一點而已。
「好吧!可是要從哪里說起呢?」秦北奔斟酌了一會兒,才背對著佷兒開始慢慢的述說著秦家的錯與罪……
「咱們秦家是極端護短的,所以當坤良背叛寶玉的事被發現後,大家就開始把矛頭全都指向忘恩負義的坤良,以及證實坤良背叛婚約的女兒李相思,因而對他們父女倆鞭笞得毫不留情,卻又對向來溫婉的寶玉極度維護到視而不見、避而不談的任由她留著被背叛的傷痕……
以至于無辜的相思從一出生就得背負起父親的罪責,也讓咱們秦家養成個毫無反應兼死氣沉沉的孩子,甚至養到最後,就連她失蹤了也無人聞問,你說咱們秦家是不是太過殘忍,殘忍到再看見荒廢森林的大片血跡都是絕口不提,然後在相思失蹤的七年後便直接將她宣告死亡!」
沉痛的搖搖頭,秦北奔從台階上站起,走到秦朗日眼前,輕聲問道︰「到最後,還有誰會記得她?記得她有著一雙既神秘又美麗的眼楮?」
「夠了!」秦朗日不想再听下去,他打斷秦北奔的訴說,直接承認道︰「樹林里的大片血跡,是我把她丟去喂狗的結果,二叔大可以直接告發我!」
「我姓秦,記得嗎?」秦北奔側身望向修車廠的方向,慚愧的承認道︰「所以我也會護短啊!因此就算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知道了相思失蹤的真相,也還是想等到秦家發自內心的悔悟,朗日,你說我等到了嗎?」
「等我死了,二叔就算等到了。」秦朗日驕傲到寧願被判刑處死,也絕不低頭。
「如果我說,水練就是十年前失蹤的相思,那你仍然會執意求死嗎?」
「她真的是嗎?」明明曾經猜測過,也曾聯想過,卻為什麼在得到證實時會拒絕相信呢?「她十八歲了,年齡不符,父母也不符!」
「我以為……你其實是希望相思還活著的……」秦北奔對于佷子刻進骨血里的驕傲,不禁深深的嘆息,「十年前,在相思幾乎要瘋狗咬死的狀態下,我救了她,也帶走了她,並將她送進財富、權勢都大過咱們家的嚴家,所以李相思才會變成今日的嚴水練!
而且不管相思或是水練,歲數一直都是相符的,你只是因為不想回頭,也不曾回頭,才會不知道當年的相思其實已經有八歲了;而水練之所以會過來照顧你,正是我向嚴正要求的,因為……我是真的以為你很希望相思還活著……」希望到或許會肯低頭認錯。
「為什麼?」秦朗日卻只是重重的捶打著輪椅的扶手,「為什麼你要這麼的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到害他陷落在她不能被摧折的非凡美麗里,「啊!」害他只能在這里吼叫出心中不甘的憤恨和不願的沉醉。
「為什麼呢?」秦北奔既平靜又淡漠的看向秦朗日,不答反問︰「二叔可以問問你為什麼願意出去嗎?那個在月兌離險境後就立刻要求搭機回國隱居的你,那個寧願把鋼琴都丟棄也不願再去面對人群的你,究竟是為什麼又肯出去了呢?」
「因為我要去嘲笑她的愚蠢和她的丑陋,因為我要去提醒他,我是一點都不想領受,也不會感謝她為我承受的傷害,因為我……」喜歡她!「討厭她,所以我害她的,我會那命來賠給她!」
秦北奔悲憐著秦朗日的不懂低頭,也不會低頭的驕傲天性,「不可能那麼簡單的,就從你遭受槍擊的消息才剛傳到爸爸的耳里,他便立刻中風的情況一樣,一旦你真拿命賠給相思,爸爸也決計活不下去的;另外,或許還被你刺激到鋌而走險的白水蓮,在傻到向黑幫買凶殺人後,或許會遭遇到比死還要淒慘的下場,這些你想過沒有?在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事都會照著你的意願進行的!」
「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用金錢來解決的!就算咱們秦家救不了白家的公司,就算咱們秦家資助了白水蓮出國留學的一切費用,就算你要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任由她背叛你而不斷出軌,你一樣補償不了白水蓮在被你限制的這十年里所承受的恐懼壓力,和她招惹上黑道後的淒慘後果!
所以你如果真想拿命來賠給相思,至少先放過白水蓮,並且等爸爸百年後在這麼做吧!但是我並不認為已經忘記過去的水練會肯收下你的命。」
听完秦北奔苦口婆心的勸說後,秦朗日只能頹然的問︰「那我該怎麼做?我還能怎麼做?」
活著也不是,死了也不對……殘害過一個人的代價真的是太大了!
「二叔問你,如果你又再度遇到危險,你還是會把水練推出去代你送死嗎?或者你寧願死的人是你自己?」
事已至此,在至親的面前,秦朗日願意把自己的後悔說出口,「都已經要把命賠給她了,二叔還需要問嗎?」他疲倦至極的撐著額頭,遮掩住臉上的落寞與嚴重的無盡懊悔。
「既然如此,低頭認錯不是比較容易嗎?」秦北奔溫和的拍拍佷子僵硬的肩膀,「水練是個很特別的人,明明經驗過的苦難、折磨佔據了她全部的童年,她卻可以無動于衷的告訴你,她已忘了十歲以前的所有事情……
如果你肯向自己承認你走出這里是因為你關心她受的那一槍,那麼你或許可以發現……」你被水練吸引的原因!
最後那一句,秦北奔沒有說出口——只因為秦朗日還太過驕傲,也因為他們誰也沒料到,一個驕傲到不動惻隱之心的人,居然會被少有反應的水練給撩撥到這樣的不甘心。
其實如果不是秦朗日一直用著別扭的方式來懲罰自己在十年前害死李相思的罪惡,秦北奔也並不會因此而去請求嚴正給出一個低頭認錯的機會,因為他實在沒有把握秦朗日會肯低頭認錯的。
偏偏讓人預料不到的事,秦朗日竟然會因此而被嚴水練給偷去了心,然後開始不太情願的軟下一點因為太過驕傲而變的殘酷的心性。
也許因為愧疚而去低頭,對一個不懂惻隱之心的人來說,著實太難了一些;那麼因為愛上而肯低頭,會不會才是驕傲的秦朗日唯一的救贖呢?
他應該要知道的,畢竟他為了等到秦家發自內心的悔悟,已經追在秦朗日的身後長達十年之久,就到他甚至沒有發現秦朗日曾對白水蓮低頭過,但就算秦朗日真的自覺愧對了白水蓮,大概也只懂得用金錢去彌補她而已。
但是秦朗日卻願意走出這里,去向羅剎要求見到水練一面,這就足夠說明秦朗日多少對水練動了心。
只是秦朗日還是太驕傲,還是不懂得……「心動的瞬間,心跳的砰然,以及電流流過四肢百骸的激動……是那麼的美好,美好到就算折腰了也很值得,朗日,你還不想懂嗎?」
秦朗日抬起頭,看著秦北奔的身影,「二叔當然可以說得如此簡單,只因為那個必須折腰的人又不是二叔。」說這話的意思代表,他還是有著一點的不甘願,所以這麼說著以輕嘲他自己。
「誰說二叔沒有折腰過呢?」秦北奔笑得雲淡風輕,卻又溫柔雋永,因為想起了他愛上的那個冤家。「二叔也曾年輕過、驕傲過、犯錯過……但是某天當我發現有可能會一輩子失去自己很愛很愛的那個女人時,我就不再認為低頭折腰是件很困難的事了!或許有一天你會懂……也或許你永遠不必懂……」不必去經歷那種幾乎要失去的痛苦,自然是最好。
「朗日,二叔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高高在上的驕傲真的勝過一切嗎?二叔以為,懂得為愛來圓融自己那尖利到會傷人的稜角,以及懂得為愛而低頭的心甘情願,才是更讓人值得驕傲的。」所以要好好的把握住讓自己心動的機會,然後去面對也去接受自己「第一次愛上」的事實,最後再去明白愛之所以會讓人前僕後繼的原因,不過就是任你高高在上也終究要在愛的面前甘願低頭的那個「甘願」,如此而已。
這是老天爺給秦朗日的一個機會,也是老提那也給秦家的一個機會,他只盼秦朗日肯去懂得,否則整個秦家遲早會跟著秦朗日一起腐爛敗壞的。
而那是他秦北奔最不願意看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