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霧氣深濃,滿天的光輝帶著些微蒼涼衰色,掩映成一幅朦朧詩畫。
「從此無心愛明月,任它明月下西樓。」低柔的吟唱聲回蕩在園中,飄雙院里愁情淺淺。
這時候,該是什麼時辰了
抬頭望向天邊黑幕,頸部不意傳來陣陣刺痛,花紫凝才曉得自己又在階前坐了許久。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情長,磨人形神,說好不想他,怎麼才沒過幾天,她就在不知不覺中消瘦如風中蒲葦
茶不思,飯不想,為他。
偏偏愛不得的人,也是他。
「唉!」一聲已成習慣的嘆息,花紫凝想,也許她的感情就是無奈兩字吧!
「凝兒。」
最熟悉的叫喚聲響起,她不信地轉過身子,對于燕寒的出現既驚且喜,可又不想讓他看出她的等待,只好硬生生躲開他太過熾熱的注視,改而朝向地面說話。
「你為什麼還不死心
呵有天他真的對她死心了,她也不可能就此遺忘他最該學著放下的人,其實是她自己啊
愛與痛並存,深深隱藏的情意也會疲倦得極思出口,她怕,很害怕一不小心,內心澎湃如海的感情就會傾泄而出,他們便再也失去退路。
帶你去一個地方。」燕寒沒有回答她,摟上她的腰便施展絕佳的輕功飛上屋檐,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啊!」好高!花紫凝嚇得連忙反手抱住他,雙眼緊閉,不敢想像此刻周邊的景象會是如何。這種經驗對他來說沒什麼,但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對于武術一竅不通,更遑論在這樣的高度上又飛又眺。
放輕松,我不會讓你摔下去。」溫熱的氣息吹拂在耳邊,燕寒安撫的言語仿佛有股魔力,一點一滴化去花紫凝的恐懼。
原來她依然信任他,只要他在,她就能感覺到安心,沒有害怕。
風聲呼嘯,花紫凝睜不開眼也不想反抗,只是依偎在燕寒的懷里,暗暗期盼這段路能夠更長一點
她眷戀他的溫暖,水遠。
「到了。」風聲漸息,燕寒的雙腳踩著了地,摟她的雙手卻沒有松開。
「護國將軍府」鮮紅的字樣映入眼簾,花紫凝才知道他說的地方就是他家。
「為何帶我來這里?」
「不為什麼。」
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燕寒逕自帶著她回到自己的臥房。
簡樸的擺設,素雅的色調,他的房中沒有多余的裝飾品,干淨整齊的讓人難以相信這是將軍的住所。
可是花紫凝並不驚訝。
他不是個愛慕虛榮的人,從小就不是。以前,不管長輩們送給他多麼貴重的禮物,他都不曾擱在房里超過三天。燕寒喜歡簡單,那些身外之物他情願轉贈于人,也不要擺著礙他的眼。
「你都沒變。」床頭幾本閑書、桌上一壺清茶,架上的衣物多是紫色他的喜好一點都沒有改變,仍然是花紫凝熟悉的那個樣子。
「我沒有理由需要改變。」燕寒撫模著她的發絲,說出的話任誰都听得明白,那絕不只是字面上的意義而已。
花紫凝笑了,懂得他的固執。
他會死守不放的東西不多,但只要是他認定的,不管誰來跟他討,燕寒是寧死也不會讓的。
她記得有一次,燕寒最常使用的那柄劍被他爹帶出門時弄丟了,他只問了一句在哪里不見的,便一個人消失了好幾天,不見蹤影。後來他回來了,捧著斷成數截的劍身,臉上、身上都殘留著很嚴重的傷痕。
家里的人問他怎麼找到的?他沒說,只是一個勁地擦著骯髒的劍,命人準
備熔爐,他要重新鑄劍。
全新的一柄劍,卻是同一塊鐵所制,燕寒念舊的個性會讓他爹搖頭連連,說這是他未來最大的一個阻力。
然而,燕寒才不在乎,他還沒成熟的心靈陘,守護所愛的念頭就已悄然成形。那柄劍是這樣,花紫凝也是。
新房總是要布置一番。回憶很美,但前方的路缺很苦。花紫凝沒有忘記他要娶妻了。
「我不會娶晨平。」
「由得你拒絕嗎?」
听我說。」燕寒把晨平公主的計畫全盤說出,「凝兒,跟我走,我們到邊疆去。就像展錫文說的,我不做將軍,不做駙馬爺,讓我們拋棄那冰冷而沉重的包袱,過著最平凡的生活好嗎?我只要你!
和晨平公主的談話過後,他想了很多,終于作出了決定。
燕寒是被晨平給打醒的。坐以待斃不是他的風格,晨平帶給他一個契機,他如果還不知道好好把握,那才真的是罪該萬死。
燕寒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彌補燕家對她的傷害,但他首先必須讓她也願意給他這個機會才行。
「燕大哥你」他說的都是真的嗎?花紫凝的眼眶涌上淚水,對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感到訝異。
「我知道你恨我們燕家,但凝兒,我們要因著這份遺憾痛苦多久?」
是啊,難道她要抱著恨意過完一生?燕寒沒有錯、她也沒有,那麼他們為何不試著找出幸福的可能?經過皇上許婚的這件事,她還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意嗎?她愛他呵
失去過這麼多,她是不是能夠自私這一次,與他一起
花紫凝發覺,心中的恨在瞬間變得淡薄,想要愛他的渴望則持續滋長,她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雙手卻先一步纏上他的腰,擁抱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凝兒!」她答應了?!
情緒大力翻騰,燕寒頓覺胸口被某樣東西溢滿著,並且逐漸填充到四肢百骸。唯有緊抱住她,感受這份溫度,他才能相信這一刻是真實的。
燕大哥,我花娘子的身分,你真的能不介意嗎?」縱使是花中之魁,到底還是個青樓女子,燕寒可以接受這樣的她嗎?花紫凝不敢確定。
告訴我,你會對展錫文有所留戀嗎?」燕寒反問她。
會,因為我和展大哥的感情就像親人一樣,他的陪伴是我這些年來最大的支柱,沒有他,我就沒有今天。」
所以我說不介意,也許是個謊話,但經歷了那場災難,你能這樣走過來,我選擇感激他多一點。」
既然都決定要隱姓埋名,展錫文與花娘子的傳奇便隨它去吧!他是她的恩人,燕寒只求從今而後能與花紫凝過著兩人的生活,其他的,他已經不想了。
不過,若是展錫文不讓花紫凝跟他走,那又另當別論。
「嗯。」如果他在這一點上亦能釋懷,那她也不需要把展錫文與她的關系解釋得一清二楚,就讓他慢慢去感覺吧!
「來,進來看看。」啟動一個隱藏在床沿的機關按鍵,那面牆壁應聲而開,燕寒攬著她的縴腰,牽著她一道走入壁後的空間。
「這是」通過一段黑暗的小徑,花紫凝看見的是一個女孩的閨房。
被所愛的男人深愛著,這種感覺,讓她幸福得又想流淚。花紫凝吸吸鼻子,張著盈盈大眼環顧四方,對他的用心感動不已。
這里完全依照她從前的臥房而設計,連桌椅、棉被都是采用她最愛的花色,每一個小細節,燕寒居然都記得這麼牢。
「為了找到你,窮其一生也不可惜,我是這樣的想念著你」鐵漢柔情最是動人,燕寒親吻她的面頰,吻盡她的淚水。
走到何處,她都在他心上,不棄不離。好比那把劍,只是更換了一個形
式,他的認定,誰都無法動搖。
燕大哥花紫凝仰起頭,笨拙的回吻他。這一次,不再有任何芥蒂存在他們之間,她的心扉因他而敞開。
燕寒卸下了她的發簪,烏黑亮麗的發絲柔順地垂落在她細瘦的肩頭,增添了幾許苒弱,而他的烏黑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凝睇著她的美麗——
夜已深深,而情意卻無盡綿延。
願作鴛鴦不羨仙,缺憾的心得到了圓滿成雙,不就是世間最美的畫幕嗎
「叩叩!」微弱的敲門聲很模糊的傳進房里,熟睡的人兒好夢正酣,根本听不到這道聲音。
「叩叩叩!」敲門聲持續擾人清夢,花紫凝翻了個身,沒被吵醒,燕寒卻已經恢復警覺,輕手輕腳地離開被窩,準備回到前面的臥房應門。
「誰?」
「將軍,是我王福。」
「有什麼事嗎?」一夜纏綿,他的身體都還帶著花紫凝的馨香,讓他心滿意足得不想起身離開她。
「老夫人病了,剛請過大夫,老奴心想,應該來知會您一聲。」
里頭安靜了且久,「我一會兒就過去,你先下去忙吧,」
「是的。」
王福笨重的腳步逐漸走遠,燕寒這才又重啟機關,回到後邊探視花紫凝。
他伸出手輕觸她粉女敕的臉蛋,花紫凝就像一只貓兒般依偎了過來,讓他不禁莞爾。她睡得好沉,唇邊還帶著笑,是在作個好夢吧
不忍心喚醒花紫凝,于是燕寒替她覆好衣衫,自個兒準備到他娘的寢居去請安。
縱使他不能理解她,可她畢竟還是他娘,燕寒做不到對她的生活起居置之不理。、何況,王福說她病了。
反正他去去就回,花紫凝一時半刻問也不會醒來,不礙事的。
就是這麼想,燕寒才放心的步出臥房。
而他絕對意想不到,就在他走後不久,不知從何處竄出的幾名黑衣人竟隨後而至,進了他房中片刻,一個大布袋扛上肩,花紫凝便被劫走了。
天香樓
「你說什麼?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人是你帶走的,燕將軍,你別跟我開玩笑了,花娘子真的沒有回來呀!」老鴇一急,也顧不得燕寒是將軍了,很粗魯地揪著他大吼。
未到正午時分,燕寒就挾帶著龐大怒氣來到她們天香樓要人,但是她們哪還有人交給他呢?前一天晚上,丫鬟明明就看見花娘子跟著燕寒離開飄雙院。
這下他是在搞什麼鬼?她還沒對他發火,燕寒卻倒過來向她討人了。
「凝兒不是展錫文帶回來的?」采視過他娘的病情後,燕寒就火速趕回房里,擔心花紫凝若是醒來沒瞧見他,會感到害怕。
可是房里哪還有她的蹤影呢?要不是錦被上還殘留余溫,燕寒幾乎以為是他在作夢。
「當然不是,」展錫文那小子還在密室里呼呼大睡哩!
「那她能上哪去」燕寒陷入一陣沉思,總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花紫凝沒有道理無故離開,再說依她毫無功夫底子的身手,還未走出將軍府,大概已被視為擅自入侵者,而遭侍衛拘捕了。
我怎麼會知道,燕將軍,花娘子不會出事了吧
等等——」那處機關,府里只有他一人知曉,而且要從外面進去里頭,只需按下他特設的按鍵。但如果要由里面出來,除非靠著內力推動那扇石門,不然沒有其他途徑可走。而花紫凝沒有任何內力,換言之,有人進去過!
燕寒霍然站起身,「她有危險了!」不是展錫文,那麼會是誰呢
還有誰知道她?又為什麼抓走她
我的老天爺!燕將軍,你你你」真急死人了!
「展錫文在哪里?」
我負責通知他這件事,至于他在哪里,恕我無可奉告。」雖找花紫凝要緊,但也不能危及展錫文的安全啊,老包沒忘記他們敵對的身分,于是沒有猶豫地說出折衷的辦法。
展錫文跟天香樓的淵源甚深,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
「會是展錫文的仇家嗎?」
老鴇搖搖頭說道︰「機率不大。」
展錫文的仇家,都是那些高官,縱使他們知道花娘子是展錫文的人,因而把尋仇目標轉移到她身上,那也應該是派人來天香樓奪人,誰會曉得燕寒會與花紫凝扯上關系呢
這不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嗎?!
「有沒有可能,花娘子是花家遺孤的秘密被人發現了?因此有人想要殺她滅口?」老鴇很大膽地假設。
「這說不通」
花家遺孤的身分又如何?皇上日理萬機,老早就忘了這回事,而他爹又已死多年,總不可能還從墳墓里跳起來加害于她吧
啊!糟了!
腦海中閃過另一個人,讓燕寒為之大驚。「我娘!
自燕寒當著汪老夫人的面,揭穿她和爹往昔的陰謀罪行之後,他們母子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清早,他到老夫人那里探望她的病情時,老夫人雖然躺在床上,可是氣色並不差,不像一個生病的人。
那時,他就覺得奇怪,但他倒沒朝這方面細想。
他娘想必是在他們前幾日的談話後,積極調查起他會興起追究花家一事的原因,而顯然她查到了。
老夫人?她把花娘子害得還不夠慘嗎?燕將軍,你怎麼能讓她知道呢?未免太糊涂了點!」老鴇急得口不擇言,只差沒把燕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歸類為豺狼虎豹之流。
不過燕寒也管不著了,他倉皇的說︰這是唯一解釋得通的可能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她。
他娘為何還不覺悟?為何還要傷害她
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花紫凝還能對他們燕家造成什麼威脅?讓她失去家園,變成一個孤女,燕家已經虧欠她太多,他娘究竟還想要她怎麼樣,
真要殺了她才甘心嗎
生平沒有這麼恐懼過——面對千軍萬馬時,他可以一夫當關,不畏生死,但,只要關系到花紫凝,哪怕是芝麻綠豆般小的事,都足以讓他的心髒停止跳動。
他不能再失去她
「你要怎麼找啊?難不成直接找上老夫人逼問?你——」老鴇的話還未說完,燕寒大步一跨,就已經離開大廳。
「喂?喂?」老鴇追著他,對著他的背影喊了老半天,燕寒卻不應,沒多久就消失在天香樓了。
「混帳東西!」老鴇咕噥地罵了他一句。
唉,大事不妙啊,她還是趕快去通知展錫文要緊。
雜草叢生的郊外,一間破損不堪的古廟里,一個相當瘦弱的女子正被無情地鞭打著。
「啪!啪!啪!」走近廟旁,可以听見凌厲的揮鞭聲不斷,但是卻不聞女子的呼痛聲。
花紫凝的唇緣滲出血絲,那是她因忍耐過度而咬破嘴唇的痕跡。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會到這里來的,總之,從她一睜開眼楮,就發覺自己被綁在木柱上,而面前就站著兩名持鞭的壯漢。
她亦不知道,她被鞭打了多久。剛開始她的意識還很清楚,痛的感覺特別強烈,等到她痛得暈過去,他們就用冷水把她潑醒,繼續鞭打。現在她幾乎已經失去感應痛的能力,連呼吸都極其微弱。
「停——」
花紫凝听到有人喊道,于是狼狽的轉過頭
「是你!」
多年未見,但汪老夫人的相貌她都還印象深刻。
「哼,你這丫頭的命實在夠硬,我倒意外你能活下來,還成了家喻戶曉的花魁?果真是花家的種,」即使老邁得必須依靠拐杖,老夫人嘴上的言語依舊狠毒。
她就說燕寒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翻起舊帳來了?原來是這小妖精沒死,還與燕寒見了面。
幸虧她有王福這個得力助手,輕輕松松就追蹤出燕寒近日不尋常的去向,以及花娘子真實的身分。甚至包括燕寒房中的機關,也是王福以前就暗地探過的。
「臨老還提心吊膽著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你不覺得太累了嗎?」
「我只管燕家的聲譽永久不墜。」嫁作燕家婦,死為燕家鬼。
她這一生做錯的事再多,也全是為了燕家,燕寒居然還不諒解她?枉費她和他爹辛苦栽培他長大成人。
「所以犧牲了花家百來條人命,你從未愧疚過?」花紫凝的衣物殘破,全身上下血跡斑斑,看來就像個奄奄一息的囚犯。
「哈哈,我何必愧疚?是你爹太不識抬舉,裝清高?榮華富貴讓他享受,他不要,還想勸退我們的計畫?愚蠢!
當初燕哲並沒有刻意陷害花家的打算,怎麼說他們都是世交,燕寒又與花紫凝定了親,花家可說是與燕家合而為一。
但是,燕哲通敵稱王的計畫算了花家一份,花紫凝他爹卻不領情,這就休怪他們在計畫失敗後狠下毒手了。
「不是我爹愚蠢,而是你們太過于貪心
「你少廢話!」一杖落下,花紫凝血肉饃糊的背部又承受一次重擊。
「死到臨頭還膽敢嘴硬?我就搞不懂,你有什麼好處,居然會讓寒兒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如今還不惜與我決裂,」她最不能原諒的就是這個。
所以花紫凝得死,還得死得很痛苦,才能消除她心頭之怒火。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可怕,燕寒至少還保有良知。」忍住不讓自己輕易暈過去,花紫凝的聲音盡管在顫抖,可是卻又比平常都還要高亢。
燕寒此刻一定是憂心如焚吧?她是在他家失蹤的,燕寒回去若找不到她,勢必會急得發瘋。
「他愛怎麼樣都無妨,反正你就要死了,就算他有良知,那也無濟于事!」老夫人冷酷一笑,示意那兩名大漢上前。「給我打,狠狠的打,打到她死為止!」
「你」
「只要你死了,燕家的一切又將會回歸平靜,花紫凝,你認了吧,」拋下話,老夫人就在王福的陪同之下離開,留下花紫凝一人承受非人的酷刑。
好痛她痛得恨不能就此死去,可是一想到燕寒,以及他所描繪過的未來,她又不能甘心。
撐著點!花紫凝告訴自己,燕寒會來救她的,她不能放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