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靜的荒原中行進了幾日後,快要進入沙漠地帶了。這天,隊伍在經過一個小綠洲時停了下來,遠處已望得見一條條蒼白的沙丘帶。
當晚,林書鴻按照每日的慣例,在營地外巡視了一圈,看看各處守衛都克盡其職,便準備回去休息。
快走到自己的帳篷時,一處陰影里突然閃出一個人影。他警覺地握住佩劍,低聲喝道︰「是誰?」
那人慢慢移出陰影。
「達尼雅蘭?」林書鴻不禁輕呼。
柔和的月光在她夜色般的長發辮上籠了一層輕紗,羊脂般的膚色在月光下顯得晶瑩通透,幽藍如水的眸子仿佛夜幕下的兩點星火,給流浪的人以溫暖和希望,她的美麗,是夜色中最真實的夢。
「我一直想謝你救了我,不過這些天看你那麼忙,沒有機會說。」
達尼雅蘭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微笑著,爽朗地說。
林書鴻克制著自己,生怕下一刻就會融化在她陽光般的笑容之中。他勉強點了點頭︰
「這沒什麼。」
看到這個漢人將軍的反應出奇的冷漠,達尼雅蘭心里不覺產生出連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的失望。自從林書鴻在沼澤中救了她之後,不知為何,她心里總有一種沖動,想仔細地看一看這個冰一般的漢人。他似乎與她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每當他走近,她就會全身泛起並非不適的涼意,仿佛是炎炎夏日中吞下的一小塊冰,令她精神一爽。他就像一陣風,讓她捉模不定,又好奇無比。
林書鴻看得出她眼中漸漸消失的光彩是自己的冷漠語氣所致,突然間害怕她會就此掉頭而去,忙又說︰
「你……這麼晚,怎麼還不休息?」
達尼雅蘭相信自己听出了他的關心,心情又明朗了︰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看得出你一直擔心我會對公主不利,作為你救了我的報答,我可以告訴你,只管放心,我不會傷害她的,」她停了一下,想到迪亞蘭提看著夢蝶的那種神色,知道無論如何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個婚約了,不禁有些賭氣地說,「我也是月族人,怎麼能去傷害族長的新娘呢?」
林書鴻不知道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消息更令他震驚。看著面前一無所知,正等著自己大大松一口氣的女子,他不禁痛恨命運對自己如此的捉弄。
他強壓著心底的震撼,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
「原來你是月族人。我以為月族只來了迪亞蘭提一個人,原來還有你和達合木兩姊弟。」
「你錯了,」達尼雅蘭只是如實地告訴他,「達合木可不算是月族人。還在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因為犯了一些錯,被族人放逐了,達合木一直跟著母親四處流浪。他甚至因此一直對月族人很有些偏見呢。」
「原來如此。」林書鴻暗想,稍為放心,但還是決定對達合木也要小心些,此人也不是個等閑之輩。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一隊巡邏的士兵正向這里走來,達尼雅蘭略一猶豫,就告辭離去了。
林書鴻被達尼雅蘭剛才告訴自己的消息攪得心思紊亂,看著她的背影,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正走在一個污濁的泥塘之上,明知再向前走會令他沒頂,但已泥足深陷,無法退出。
「將軍,她走了。」
林書鴻猛地轉身,只見王申正站在身後不遠處,雖不知他是否听到方才的對話,但他如此說,想必是也看了一會兒了。林書鴻不禁有些惱怒︰
「王侍郎,你在這里干什麼?」
「下官只是想找將軍一談而已。」
林書鴻僵直地點點頭,說︰
「請!」
轉身帶著他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夢蝶在睡榻上翻來覆去,她想起那天看到的驚險一幕——向來冷靜的林書鴻竟不顧自己的安危在千鈞一發時救出了達尼雅蘭,而達尼雅蘭在發現林書鴻又救了她時面上露出的驚愕,也是她前所未見——心中忽然輕松了許多。這些天來,達尼雅蘭雖然還是對營中所有的漢人不理不睬,但對林書鴻的態度明顯的有所不同了。也許……她偷偷地笑了起來,更是毫無睡意。
她干脆起身,靜靜地穿好衣服,看了看熟睡的玖兒,躡手躡腳地走出帳外,見到遠處林書鴻的帳篷中還有燈光,就走了過去。
營地內一片靜寂,看來除了守夜的士兵尚留在營地的外圍,其他人大概已進入夢鄉了。
來到林書鴻的帳篷後方,她正準備繞到前門,忽然帳中傳來了王申的聲音。她皺起了眉頭。這個人怎麼在這里?既然他在這里,還是不進去為妙。她正打算偷偷離開,忽然听到王申抬高了聲音說︰
「將軍,您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顯的威脅語氣讓夢蝶一凜。她不禁停下腳步,仔細分辨帳內的動靜。只听林書鴻語含怒氣地冷冷說道︰
「王侍郎此話怎講?」
「我只是一番好意想提醒將軍,別忘了此行可是皇上對您的最大信任,只要能順利得到月神水晶,回去後,等著您的就是一世享不完的榮華富貴,還有您與清陽公主的大婚。您又何苦為了一個西域女子而自毀前途?要是被皇上和清陽公主知道今天發生的這些事,只怕難保不生……」
果不出迪亞蘭提所料,此次和親確是另有隱情。夢蝶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忍不住出聲斥責,仍側耳細听。但此時帳內突然一片靜寂。
只靜了一會兒,就听王申又驚又怒地說︰「將軍,就算你殺了我滅口,也……」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你也不配死在我的劍下。但你若再胡言亂語,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當我是什麼人?」
一陣輕微的劍與鞘磨擦的聲音傳出,像是林書鴻正收劍入鞘。夢蝶不知他是何時拔劍的,但已開心得幾乎要拍手了。只听林書鴻又慢悠悠地說︰
「我知道我來這里是為了什麼。你放心,無論如何,我會取到你說的那麼神奇的那塊水晶。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若是水晶並非像你說的那麼靈驗,一旦皇上發怒,只怕連雲紀也保你不住。」
「將軍只管放心。這月神水晶是月族能震懾西域諸國的神物,與那些煉丹客的丹藥不可同日而語,只要得到它,別說能醫好皇上現在的病,就是長生不老,想也不難。」
大概是因為林書鴻收起了劍,王申的話語中又有些傲氣了。
林書鴻輕輕地說︰「那就好。」
語氣冷得讓夢蝶打了個寒戰。王申大概也感到了林書鴻身上散發的寒意,語氣開始轉和︰「其實,我當然知道以將軍的英明神武,這種小事自是不在話下。」
「哼,哪有這麼簡單?為何你不告訴皇上有關月族的實情?這可是欺君之罪。」
「將軍此言差矣。其實我以前也並不清楚月族在西域有這麼重要,我親眼看到的月族,不但人數少,且與世隔絕,明明白白是一個就快滅亡的小部落。更何況,你我都清楚,無論滅了月族會有多壞的影響,只要能醫好自己的病,皇上會不惜一切代價的。若不是怕月族人聞風逃走,皇上連和親這一招都不必用,早就派大軍出動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夢蝶越听越驚,心中暗罵他們卑鄙。帳內靜了一會兒,又傳出王申的聲音︰「至于那個月族的使者,將軍是否覺得他和夷寧公主的接觸太頻繁了些?」
夢蝶面上一紅。
林書鴻的聲音中听得出一絲嫌惡︰「公主那方面用不著你擔心。她自會做好份內的事。」
夢蝶听他回護自己,有些感激,但想到他話中的含義,心中又一沉,他們到底想讓自己在這場騙局中充個什麼角色?
王申似乎也察覺了林書鴻對他的反感,話音中帶著些討好地說道︰「還有一件事,我希望與將軍開誠布公地說清楚。皇上派我與將軍同行,除了帶路之外,另有一個原因,就是關于將軍曾與夷寧公主訂親一事。臨行前,皇上曾給我密詔,若將軍路上與夷寧公主的行止有負皇上厚望,則我有權免去將軍的一切職務,代行職權。我現在既說了出來,將軍應相信我別無他意。一路上,下官確實看出,將軍與夷寧公主絕無瓜葛,所以才以實相告。看來,將軍未來的榮耀已近在眼前了,將來還請多多關照才是。明天一早還要上路,下官現在也該告辭了,望將軍好好休息。」
夢蝶早已沒有心情理會林書鴻與達尼雅蘭的事了,听到王申的腳步漸漸遠去,正打算溜走,忽然有種奇怪的寒意從腳底冒上來。她猛然轉身,正看到林書鴻一手挑起帳篷的門簾站在自己身後,黑著臉怒視自己。
她尬尷地笑了笑,說︰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順便看看星星。你不覺得比起長安,西域的星星看起來更……」
「你全听到了?」
林書鴻沒有理會她的話,直截了當地道。他可沒忘記,小時候的她就常在做了錯事時,找出一大堆不相干的借口,滔滔不絕說得令人心煩,只求她快住口離開。所以干脆不給她狡辯的機會,直接說︰
「身為公主,卻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事,若是讓王妃知道,她會如何傷心!」
他不提母親還好,一提,夢蝶干脆打消了走的念頭,上前一把推開林書鴻,走進他的帳篷,自顧自地坐下,才怒火沖天地說︰
「我母親若是知道她曾視若親子的林大將軍,現在卻要用我來做一筆骯髒買賣,只怕她的心先已傷透了,哪里還顧得上我的這些小錯?……」
「你知道什麼?」
「就算我以前是什麼都不知道,現在也知道了!你真的以為你們的卑鄙打算可以瞞得過別人嗎?月族人是不會這麼容易上當的。」
林書鴻本是為夢蝶的偷听而生氣,但听了她的話,不禁一愣。他一挑眉,急道︰「你打算告訴迪亞蘭提?」
「迪亞蘭提?」夢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原是指迪亞蘭提早有防備,不會輕易就被人騙去月神水晶,沒想到林書鴻卻誤會為她是要去告訴迪亞蘭提。她這才想到,自己剛才听到的,正是迪亞蘭提一直想要知道的。
林書鴻注意到夢蝶有些茫然的神情,以為她是因突然听到了事情的真相,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他細想一下,覺得也是把真相告訴她的時候了,反正照王申的說法,過了沙漠,就是月族的營地了。
想到這里,雖然剛才與王申密談時已叫守衛的士兵退下了,但他仍走出帳外,又四處察看了一下,證實無人了,這才回到帳內,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
「你知道我來西域的真正原因嗎?」
「為了搶月族的至寶月神水晶,為了得到皇上的歡心,為了升官,為了……」
夢蝶挑釁地說。沒等她說完,林書鴻就輕輕搖頭,目光中露出令夢蝶無法繼續說下去的奇怪的眼神,無奈、厭倦還有希望,各種感覺同時泛現在他眼中︰
「你說的沒錯,正是為了這些。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幫助你父王。」
夢蝶愣住了,一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呆呆地望著他,林書鴻笑了笑,說︰
「當年父親在先皇下令將王爺貶到西疆時,曾苦思相救的良策,當趙耕趙大人血濺朝堂卻無濟于事時,父親就發現,像趙大人那樣的死諫,不但不會讓先皇回心轉意,反而徒令先皇對王爺更加嫉恨,有哪一個皇者願意看到另一個有權繼承皇位的人比自己更得人心?先皇面前禍根種下,無法挽回,唯一能幫助靖西王的辦法,就是新皇登基後,有人在朝中的地位足夠高,又肯幫王爺,才可對新皇造成影響,重召王爺回都城。于是,為報當年與靖西王的一場知交,他忍辱含羞,假裝背棄你父王,投靠當時還是皇子的當今皇上。後來,父親費盡心機得到他的信任,並竭盡全力輔助他登上皇位,自己也受重用,擁有了今日的地位。
但他心中一直認為只有靖西王才是唯一的真命天子。正是為此,他在朝中廣為結交重臣,讓我棄文從軍。」
他突然停下,直視夢蝶,問道︰
「你有沒有想過,你父王會有一天重回長安,取回本就屬于他的皇位?」
夢蝶屏息靜听,震驚得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從未想過,林家父子竟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林書鴻看她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話已對她產生了影響,這才接下去︰
「所以,你無論如何不能幫月族的人。」
夢蝶有些木然地問︰
「為什麼?」
「因為,取到月神水晶與否和我剛才說的一切能否實現有著極大的關系。
「從一年前開始,皇上得了一種怪病,尋遍名醫術士,卻無人能醫治。後來,王申提到月族有一塊神奇的水晶,據傳是古時候由月神親自送給月族的,這塊水晶有無法形容的巨大力量,只要使用得法,就能起死回生,更遑論治病。只不過,月族向來住處隱秘,若是出動軍隊,又怕他們早已聞訊逃走,只能智取。
「父親于是借機向皇上獻計,提出讓你嫁去月族。他對皇上解釋時說,這麼做,一方面借和親的名義,使月族人不加提防,另一方面,可在聖旨中向靖西王提出,若你肯出嫁,則準王爺回長安,畢竟事隔多年,都城的人已漸漸忘卻了他,而且他回都城後,也方便監視;若王爺拒絕這門親事,則可趁機降罪于他,了卻皇上的眼中一釘。
「但事實上,父親的主意是,無論如何要讓靖西王答應此事,只要你一成此行,王爺即可回都城。近年來,我們父子已做了充分的準備,只等時機一到,就可擁立你父王。這次和親正是為我們的計劃提供了最好的契機。」
林書鴻看了看夢蝶,見她一臉的茫然和震驚,心下有些不忍,又安慰道;
「不過你放心,只要得到了水晶,我一定會把你平安帶回王爺身邊的。」
听了這話,夢蝶自嘲地說︰
「你以為,月族會用月神水晶來交換我嗎,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你錯了,這不是交換。王申說,水晶平時都是藏在隱秘的地方,只有在每年中秋舉行的月神祭上,才會取出水晶拜祭。婚禮是定在中秋之後,只要我們趕在中秋前去月族,就可以趁月族舉行月神祭的時候,一舉奪取水晶。」
听到這兒,夢蝶忽然語音尖銳地問︰「然後呢?」
林書鴻微微一怔,只听她說︰「取到水晶之後,你又打算怎麼辦?月族人不會看著你帶走他們的至寶,你帶了這麼多精兵來,是不是早有打算將他們全部殺死,以絕後患?」
林書鴻看出她對自己的不滿,嘆了一口氣,說︰
「你知道嗎?皇上原本是讓我在得到水晶後就暗中派人殺了你,然後推到月族人頭上,以月族人悔婚和殺害公主為借口而消滅他們。」
「好周詳的計劃。」
林書鴻苦笑道︰「可我從未打算將這部分計劃變成事實。我不會忘記,小時候我曾答應過你二哥會保護你。我決不會食言。」
「多謝林將軍的大慈大悲!」
林書鴻沒有理會這句異常刺耳的話︰
「不過,來到西域後,我才發現,月族並非如王申說的那麼無足輕重。就我審問俘獲的匈奴士兵和向駝隊中的西域人打听所得,在西域,人人畏懼的也許是匈奴,但真正能讓西域人真心誠意地服從的卻是月族。深入人心的傳說的力量是任何武力所不能及的。所以,就算這次的計劃可以成功,只怕會在西域導致大規模的叛亂,會影響我朝對西域的控制。說真的,我並不相信那塊水晶有謠傳的那麼神奇,大多是人雲亦雲罷了。為一塊水晶而挑起西域的混亂,將來,就算王爺登上皇位,這個爛攤子也需久費時日來收拾。」
夢蝶听到這里,仿佛眼前突現生機︰「你的意思是說,你決定不去搶月族水晶?」
林書鴻搖搖頭,面上露出一絲無奈,說道︰
「不。若是不取得水晶,我們就不能帶王爺回長安。我是不想消滅月族罷了。但王侍郎卻為此諸多指責。」
「為什麼?」
「不知為何,他對月族像是有著深仇大恨般,剛才我只略約和他提了一下這個打算,他的反對強烈得遠出我意料。我看,他是一心要置月族于死地。幸好,他以為我是受了達尼雅蘭的影響才這麼說,所以暫時還不會和我翻臉。」
夢蝶驚訝之余,心中也有些嘀咕,總覺得他還似有所隱瞞,便問︰
「你是大將軍,按說職務比王侍郎高,為何卻像是受他制約?」
「雖然我在朝中的地位比王申高,但這次相親,我的處境是很微妙的。皇上其實對我父子過去與你們家的關系還是心存疑慮的。他想趁此機會考驗一下我們。如果我真的把你送到月族去相親,並且奪回水晶,就說明林家人是真心效忠于他;若我拒絕此行,或是在西域投靠你父王,則我帶的這一小支人馬也難以對他造成真正的威脅。可以說,此行是對我這個未來駙馬的最後考驗。而監考官就是王申。所以,無論我怎樣想,這一關還是非過不可。」
他的話斷絕了夢蝶最後的希望,她憤怒地說︰「說到底,你還是要搶水晶,滅月族!」
「若非如此,靖西王就無法安然回到長安。我不會讓這些年的心血白費的。」
「我爹早已安于西域的生活,你以為我們還會在乎失去了的榮華富貴嗎,那種爾虞我詐、骨肉相殘的日子,早讓我們寒了心!爹和娘根本不會贊成你們父子計劃的這一切!他們……」
「這只是你的想法,」林書鴻打斷了她的話,「你真的以為自己模清了王爺的想法嗎?也許他只是為了不讓家人擔心,才表現得淡然,但現在,將要擺在他面前的,是觸手可得的皇位。你以為他真的會拒絕嗎?若我們此行不能如願而歸,只怕皇上會遷怒于你父王,找個什麼借口而將事敗的責任推在你身上,使你父王無辜受牽連而被治罪。」
仿佛晴空霹靂,夢蝶被他的一席話震得啞口無言。
夢蝶魂不守舍地模黑走回自己的帳篷。快到的時候,忽然一只手攔腰抱住了她,同時她身子已騰空而起,沒等她叫出聲,又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驚慌地發現,自己正被帶離營地。捉她的人似乎懂得中原的武功,雖然抱著她,但身法靈活,移動的速度絲毫不見阻滯,而且總是恰到好處地避開守衛的士兵。
一直到了營地外近一里的地方,那人才停下。夢蝶雙腳剛一落地,就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只仍捂在她嘴上的手。
「哇!你這臭丫頭!」
「二哥,怎麼是你?」
「不是我是誰?好痛!我的手快被你咬掉了!」
「我怎麼知道會是你嘛!你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還不是為了你這丫頭。」夢翔甩甩被咬傷的手,擠出一個苦笑,又道︰「我千辛萬苦才帶人比你們提前一天到了這一帶,今天見你們來了,我本打算先探探營地的實情,天亮前劫營,誰知卻看到一個影子偷偷模模在營地里走,還以為踫上鬼了,走近一看,沒想到正是你,就順手把你帶出來了。這種時候,你還在外面晃來晃去的干什麼?一副丟魂落魄的樣子。」
夢蝶一時語結,已發生了太多事情,不是和二哥一走了就可以解決的。想想,該來的總是躲不掉,倒不如這時把所有事都說個清清楚楚,便開口問道︰
「二哥,我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答我。皇位本應屬于爹爹,若是有朝一日有望重得皇位,你說他是否願意為此做任何事?」
夢翔見小妹忽然問起這種會被誅滅九族的話來,知道她必有原因,面上也嚴肅起來,他笑了笑,說︰
「你是不是仍然擔心你的失蹤會累及爹娘,令他們不能回都城?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經過這些年的風雨,對他們來說,回到長安,甚至登上皇位都遠不及一家人平安地生活在一起重要。放心好了,一切都會按我們的預計的。」
夢蝶喃喃地自言自語︰
「事情變成這樣,你讓我怎能放心。」
夢翔看著夢蝶,眼神漸漸銳利︰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你這樣子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夢蝶仰頭看著他,輕輕說︰
「二哥,我也是剛剛知道這次和親的真相的。」
夢翔听夢蝶講述完剛才與林書鴻的對話,沉思良久,突然感嘆道︰
「沒想到,他竟然會有這種心思。幾年不見,看來,他真的變了許多。」
夢蝶神色黯然地點點頭。夢翔忽然一笑︰
「我和大哥對成為皇子可是半點興趣也沒有,以前生活在長安城內時,哪及得上現在自在舒心。至于娘,我也不認為她會喜歡做皇後,因為那就意味著以她一大把年紀,還要和後宮里大群年輕貌美的少女爭寵……」
「二哥!」
夢蝶忙阻止他胡說下去,這個二哥真是越來越放肆了,竟連父母也拿來開玩笑。
這時,夢翔的面色漸漸嚴肅起來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你知道爹素來為人嚴謹,剛正不阿,雖說皇位本應屬他,但若用林家父子的方法來登上皇位,那就是謀反篡位,他生平最恨的是亂臣賊子,自己又怎會同流合污?何況,他向來不喜歡宮廷中的爭爭斗斗,經過這些年來在西域的隨心所欲的生活,你怎會以為他還能忍受重回那個永無寧日的圈子?」
夢蝶心中突然一亮,她知道父王確是如此。
「那你打算怎麼辦?」夢翔關心地看著夢蝶,「你是不是已有了主意?」
「嗯,」夢蝶點點頭,「我不跟你走了。」
「你說什麼?」
「眼前之計,唯有你及時趕回邊關保護父母,最好是帶他們離開,以免當奪水晶失敗的消息傳回都城時,皇上遷怒于他們。至于我嘛……林哥哥心意已決,我看也很難勸他改變主意了,我要……留下……想辦法幫月族。」
「你要留下幫月族?為什麼?」
「我……我只是……不想看到月族無辜被毀罷了。」
夢翔有些意外,隨即說︰「既然這樣,我倒有個好主意。不如現在我再去找月族的迪亞蘭提使者,告訴他皇上的陰謀,這樣,你總可以安心跟我回去了吧。父母可是想你想得望眼欲穿呢。」
听了這話,夢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亂作一團。夢翔見了她的神情,若有所悟︰「小妹,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夢蝶想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最後,下定了決心,小聲說︰「二哥,你見過月族使者迪亞蘭提嗎?」
「在邊關時見過幾面,給我印象很深。以他那種人才,只做一個小小的使者,實在太過可惜。不過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些東西讓人捉模不透。」
「其實,他……就是月族的族長。」
「他就是你要嫁的人?」
夢蝶頓時滿面通紅,夢翔看著她,突然明白了︰
「現在你真的想嫁給他了,所以才不跟我回去!」
見二哥說話一點也不婉轉,夢蝶又羞又氣,只得無可奈何地說︰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被巨雕捉走的事?我曾告訴你們,遇到一個西域人救了我,其實,那個人正是迪亞蘭提。若不是他,我就真的會為巨雕所食了。」
夢蝶大概地說了一下當年雪山上發生的事。
夢翔此時的表情是笑意多過驚訝,他頗為欣慰地說︰
「我在來這里的路上,也曾向手下的弟兄打听過關于月族的事,雖然眾說紛壇,但全是敬畏之言。知道我趕來是為了阻止你嫁去月族,有些西域籍的兄弟覺得很奇怪,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無比的幸運,值得大醉三日來慶祝,而不是逃避。」
他打量一眼羞得低下了頭的小妹,又打趣地說︰
「雖然迪亞蘭提是西域人,不過,既然你自己願意,而且他救過你,又是月族的族長,也勉勉強強可以做我的妹夫啦。那混帳皇上肯定想不到,他終于為咱們家做了一件好事。」
畢竟自幼和二哥要好,他這番話說得夢蝶雖十分害羞,倒也倍覺親切,難為情地笑了笑︰
「二哥,你回去後,替我向爹爹和娘解釋一下,不用擔心我,我……我……」
「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說。你也不用擔心,家里的人沒有不希望你開開心心的,女大當嫁,只要你自己願意,大家都不會說什麼。更何況,還有我給你說好話。唉,只不過,我以後的日子可寂寞得很呢……」
「二哥!」
夢蝶瞪了他一眼,夢翔這才不再胡說,又問︰
「小妹,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迪亞蘭提曾說,一旦找出林將軍的陰謀,就帶我離開這里,我們先行去通知月族人。」
「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了。人越多越容易壞事,迪亞蘭提定會有辦法的。」
夢翔狡黠地一笑︰
「我也相信他有這種本事。」
夢蝶面又紅了,有點惱羞成怒地說︰
「二哥,你又來取笑我!」
「我怎麼敢!既然沒我的事,那我就回邊關了。小妹,你要一路小心。」
黎明前,忽然營地中喧囂四起。睡在侍女帳中的達尼雅蘭驚醒後,安慰了一下驚慌的眾侍女,就出外查看。只見營地中幾處帳篷正燃起熊熊大火。剛從睡夢中驚醒的士兵正在救火。
達尼雅蘭忙向最近的著火的帳幕走去,想幫忙救火。快到火場的時候,前面幾個士兵的交談引起了她的注意。只听一個士兵埋怨道︰
「這次出兵可夠倒楣的,又是匈奴人又是野馬群,跟著是沼澤,現在連捉到的匈奴首領也逃了,又放了這麼一場大火,听說前面還要過一個大沙漠,就怕沒等到月族的營地我們就死光了,還怎麼去對付月族人!」
「別胡說!若是讓將軍知道,小心軍法處置?」
「唉,什麼胡說呀!誰不知這次相親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根本沒安好心。听說是因為月族有一種寶物,能治好皇上的病,所以才派林將軍以和親的借口前去奪取。」
達尼雅蘭被他們的話驚呆了。她不敢相信那個漢人將軍會是來傷害月族的。自己與他素不相識,他都肯舍命相救,這樣的人,怎會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
一時間,她心神大亂。不由自主地向營地正中的主帥大帳走去。
來到帳門前,正踫上剛向親兵下達完命令的林書鴻。林書鴻見達尼雅蘭在這麼混亂的時候前來找他,不禁一愣,隨即發現她的神色異常,心中不覺一動。這個西域少女的一顰一笑,總是令他無法克制地被牽引著。
他遣走了身邊的親兵,讓達尼雅蘭進了帳。
「你為什麼要滅月族?」
達尼雅蘭劈頭問道。林書鴻全身一震。第一個反應就是夢蝶把事情告訴她了。隨即才想到,夢蝶豈是這種不分輕重的多口之人。定下神來,才疾口否認︰
「胡說什麼,我們此行是為了西域的和平而去聯姻的!」
看到林書鴻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和慌亂,她的心不知為何竟狠狠地抽搐起來。她痛苦地感到,預言真的要實現了,只不過,帶來毀滅的不是漢人公主,而是面前這個曾得到她信任的人。
「你心里知道我沒有胡說!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去傷害月族,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
林書鴻看著她一陣沖動,不由自主地走近她,幾乎要伸出手去抹平她眼中的絕望和無助︰
「無論如何,我不會傷害……」
他的話被一柄突然頂在胸前的匕首封住了。
達尼雅蘭悲憤交加,聲音顫抖︰「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你也是為水晶而來?」
林書鴻無法對她說謊,不知不覺中點了點頭。
此時,達尼雅蘭的腦海里浮現起林書鴻在泥沼中奮力救她的情景,一時心中天翻地覆︰
「水晶對你毫無用處。回去……回你們來的地方去……我們無怨無仇,……為什麼你一定要毀我家園,傷我族人?我……我知道你不是……」
「有些事,不是可以一走了之的。」林書鴻搖搖頭,直視她明顯帶著哀求的雙眸,不顧抵在胸前的匕首,一步步走向她︰「就算你殺了我,這件事也不會就此了結。」
達尼雅蘭在他的注視下,雙手忽然有無限的沉重,她僵硬地平舉匕首,不知不覺中隨著他的走近而一步步後退,腦中一片混亂。
「將軍,出大事了!」
一個親兵突然急沖沖地闖了進來。
達尼雅蘭被他的喊聲驚動,停下後退的腳步,扭頭看向剛進來的人。那親兵一見到帳中的情形,面上忽然泛起巨大的惶恐和愕然。
就在這時,達尼雅蘭听到一聲痛楚的悶哼。
仿佛過了許久,她才終于回過頭來。
林書鴻面上那不敢相信的表情和因為痛楚而深鎖的眉頭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一時間,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已刺進他胸口的那柄匕首和傷口處不斷滲出的血。
「你……你……」
林書鴻踉蹌地倒向她。她只是睜大了雙眼看著他在自己懷中慢慢滑下。仿佛被刺中的是自己,她無法呼吸,更無法移動半寸︰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了……」
她喃喃地說著,腦中一片空白。
「你……膽敢刺殺將軍!」親兵舉起手中的長戈,向達尼雅蘭刺來。
「住……手!」已倒在地上的林書鴻盡全力喝道。
親兵忙撲向他,一把推開站在一旁的達尼雅蘭。
「張和,別難……為她……讓……她走……就說……就說是……匈奴人做的。」
林書鴻緊緊抓住親兵的領口,面上緩緩現出一個無奈的微笑,用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達尼雅蘭,盡最後一分氣力吩咐道,慢慢閉上了雙眼。
親兵雙手托著他,哭叫起來︰
「將軍!將軍!您醒醒!您不要死呀!屬下……屬下還要繼續跟著您……」
他的喊聲沒有叫醒林書鴻,卻驚醒了達尼雅蘭,她終于看到了倒在痛哭失聲的親兵懷中的人,大叫一聲,沖出了帳幕。
外面的情形更加混亂,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但此刻她什麼也不在乎了,眼前只晃動著林書鴻滿身血跡的樣子。
一匹無主的奔馬從她身邊掠過。她一把抓住了馬鬃,翻身上馬。她閉上雙眼緊緊抱著馬頸,不願看,也不願听,任馬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