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離演出開始還有二十分鐘,但音樂廳內幾乎座無虛席。廳外是散亂的人群,或站或靠或坐,無數樂迷都期盼自己能有踫到退票者的好運氣。有錢的、沒錢的,高貴的、貧賤的……都被公平地拒絕在音樂廳的大門之外。焦急、無奈、懊悔、不甘……每張臉都有不同的神情,卻透露出無限的渴望。直到南尚的舊鐘樓遠遠飄來七下沉重,等票的人群才漸漸散開,可仍有不少痴心者依舊站立于酷熱的夏夜中與蚊蟲為伴。
廳外的痴等者們听到廳內傳出的如雷掌聲,猜測著音樂貴公子緩緩走向那架昂貴的大鋼琴。的確,泠昊出場了,頎長的身材搭配黑色的合身禮服,從容自信的步伐,音樂家特有的卓爾不凡與優雅,冷冷且略嫌傲慢的氣質,光是外形,他就已迷倒了全場觀眾。數千人的音樂廳驟然安靜,沒有一個人講話,沒有一點雜音。寂靜,更如死一般的沉靜,仿佛偌大的廳內僅有音樂家一人。
有人受不住壓抑的氣氛,輕輕咳嗽一聲,四周立刻有無數雙斥責的眼楮瞪向他。如被逮個正著的偷情者,咳嗽的人臉紅地垂首,以躲避周圍非善意的注視。
泠昊向觀眾席深深鞠一躬,開始今夜的演出。鋼琴的黑白鍵在他手指的馭策下有了生命,魔法時刻的神奇,音符以花瓣在風中輕搖般柔若無骨的韻味步出獨特且魅人的舞姿。一圈又一圈,夏夜之月的銀暈下,一個停頓,一陣風起的悠遠,風突然停息時的無力墜落……如自然界最完美的融合、最微妙的細節,音符舞成風,舞成曲,高唱出或高昂、或低泣、或悠揚、或輕快的天堂之音。
所有的听眾如痴如醉,仿佛被天使引至另一聖潔世界。不再有幾俗的打擾,世間擾人的俗事,塵世的無邊苦惱,一切的愛、恨。情、仇全都消融在這澄淨純粹的完美旋律中,久久回蕩……
既是听眾,又是觀眾的每個人痴痴凝望台上的演奏者。他們迷惘地發現台上的黑色身影與黑色的大鋼琴漸漸融為一體似的越化越淡,隨後又越來越現眼……最終升華成一團耀眼的萬丈光芒!
沒有鋼琴!沒有演奏者!沒有觀眾!沒有意識!沒有世界的一切!純粹地只有引領人類月兌離紅塵的天使之音,令人終生也不忘的輝煌音樂之光!天堂的門無聲地打開,睜不開的眼,浮躁的心無比安寧,是一個人間永遠不可能存在的音樂世界,而那個沒有真身的主宰者以其高貴的姿態微笑地俯視他們……
沒有掌聲,一曲結束後,半場休息時,都沒有掌聲,仿佛六千多個座位上坐的只是六千多具不會動的軀殼。當最後一個音符也盡責地獻舞完畢,處在神游狀態的人們仍悠游于方才的音樂仙境。而萬般俱寂的音樂廳內依舊若有若無地回蕩著已停歇的鋼琴聲,似乎美妙的琴音繞梁不散。
演奏完畢的泠昊鞠躬,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走下台,掌聲仍未響起。一秒、兩秒、三秒……時間之神突然打個噴嚏,眾人才從退卻的幻想之光中醒來。不知是誰頭一個反應過來,用力地拍掌,于是面對只剩鋼琴的空曠舞台,人群瘋狂起來。掌聲,轟雷般的掌聲,人們齊站起身,一起拍掌,從慌亂無章到有節奏的。強、弱、強、弱、強……掌聲的節奏,不約而同,是贊美也是邀請,邀請他們的「鋼琴聖者」再次出場,再次賜于他們感官與精神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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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里,拿著紙杯想喝口冰咖啡的泠-也被場內的熱烈氣氛驚動,紙杯中的深色液體差點濺上衣服,她唏唬不止。
這就是處于光源處的泠昊,像神像聖的泠昊,讓天下眾人皆醉皆狂!可是在她心里,他只是昊,冷淡的、孤獨的、不欲為她所了解的昊,厭惡她又不得不照顧她的昊,有著她這個隱晦之影的昊!早知,她就不該來,來了也只會更自卑于自己姓泠,更自卑自己的無知與任性。
「怎麼了?」回到休息室里的泠昊看到發呆的佷女,問道,連著一小時半的激情演出,他因疲累而微微喘息。
回過神,她笑笑,有自嘲的味道。
「只是被這種場面震住了,第一次看到昊的音樂給予周圍人的沖擊。」
泠昊低聲輕笑,姑且把泠-的話當做贊美。摘下貼在皮膚上的手套,他換上一副新的後接過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擰開,極為口渴似的飲下一半。
「泠先生,真的是太棒了!和昨晚一樣,觀眾都興奮得不肯離場,大家都要求您再出去一次。」南尚音樂廳的經理一張肥臉漲成豬肝色,激動得連敲門的禮數都忘了。
「我這就出去做最後的謝場。」出于演奏者對觀眾的感謝和尊敬,泠昊匆匆進來又匆匆出去。
觸模不到的背影,泠-半是悵然地啐口咖啡,苦中帶甘。休息室的門被再次推開,放下紙杯的她撞上一張不陌生的俊朗臉龐。
「是你!怎麼會……」手里拿有一張碟的唐逸怔在門口,懷疑自己眼錯或者是找錯了休息室。
泠-的眼楮不由看向來人抓在門把上的手,修長的手指,勻稱的骨節,上次的傷並沒有留下不幸的痕跡。朝對方點點,她肯定唐逸沒有認錯人。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相遇,你也是偷溜進來找泠昊簽名的吧?上次的錢我得還你……你叫什麼名字?」
找昊簽名角想象得到。眼前的青年也彈鋼琴,會崇拜泠昊自是難免,不過在四周警衛森嚴的保護下,他還能潛進昊的休息室,絕對是個十分有辦法的人。不想和僅僅兩面之緣的人多有涉及,她成全他的誤會。
「我說過不用還,是因為我你的摩托車才會撞壞,而且又傷了手。」
「不,一定得還!如果讓文洛知道我遇到了你競然沒把錢還你,他準會氣死的。而且上次的修理費總共才花了四百元,你給得太多。」怕對方不肯收回錢,唐逸連忙從長褲口袋掏出幾紙大面額的紙幣,一個勁地塞給坐在椅子上的人。
想把紙幣塞回去,然而對方早一步拉開兩人距離。泠-不由站起,握著錢的手停頓數秒便將錢放入桌上的小背包。既然對方一定要還錢才安心,她也沒理由非拒之門外。
「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你,你是怎麼潛進來的?警衛可是很嚴的啊,我是冒充清潔人員才混進來。」在異鄉,又有過一面之緣,而且認定是同道中人,唐逸熱絡地打開話題。
原來如此,她想開口說「我也是」的時候,休息室的門無預兆地打開。外面還是震天動地的掌聲,皺著眉的泠昊冷眼看站在一起的年輕男女,眼中有一閃即逝的無措。
「泠先生……」能如此近地與自己崇拜的鋼琴家面對面,一貫對自己的交際能力非常有信心的唐逸在此時此刻也變得遲鈍,以至于沒有注意到身旁的泠-已越過他走到泠昊旁邊。
「結束了,快走吧。」怕被樂迷和記者纏住,泠昊沒時間理睬休息室的青年,拉住泠-的手臂,兩人以最快的速度由隱密的安全出口離開南尚音樂廳。
呢?怎麼回事用女子不是和自己一樣溜進休息室找泠昊簽名的嗎?一愣即醒,追上去的唐逸才到轉角處就被警衛攔住,眼睜睜地瞪著今晚音樂廳的主角與神秘的少女一同坐進豪華轎車駛離他的視線範圍。
那個奇怪的女子和泠昊是什麼關系?情人嗎?可泠昊是潔癖者啊,而且公開表示對感情的懷疑和鄙視。如謎一般的第二次相遇,如謎一般的少女與如謎一般的鋼琴之神……
「文洛,沒幫你要到泠昊的簽名,但這次的南尚之旅真的很有趣哦……」被丟下的青年興奮地自言自語。
另一邊,車里的離去者們也進行了簡短的對話。
「那個青年是音樂廳的工作人員嗎?」
「啊?不是,是個樂迷,想要你的簽名。」
「可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困惑的語氣,泠昊甩甩找不出跡象的腦袋,縴長的手指拂開額前的發絲。
「算了,記不起來就證明不重要。」特屬于他的淡然和漫不經心,「明天下午我們回華都,等下次……下次再來南尚時,也許,我們可以一同游南湖。」
不是自己的耳背,昊說下次和她一起去游南湖!泠-抬眼,泠昊極富線條感的側面全埋在陰暗的車廂內,看不清,更無從猜測。
「下次啊……要隔多久呢?」她可有可無的嘆息訴說出深藏于心的期待。
泠昊的寬肩和唇動了動,沒有回答,連他自己都不能許諾的時間期限。寬敞的車內泠-舒展開因久坐而僵硬的四肢,雙手枕在後腦勺靠住椅背,兩眼望黑乎乎的車頂。像是泠昊的低哺,又像是泠-的輕嘆,低得幾乎听不到的聲音。
「總會有下次的。」
于是抱著總會有下次的期待,兩人離開逗留短短三天時間的名城。飛機起飛再降落,不像時間,總沒有重復的時候。所以下次吧,下次他們一定要去游南湖,一起游南湖!泠-這麼想,泠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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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華都進人頻繁的雷雨期,庭園里沾滿被暴雨打落的雪白花瓣,淒淒楚楚,透出一股夏日不該有的寒意。與一星期前到過的南尚相比,華都在氣候上要更悶熱些。合上手中的教科書,泠-伸個懶腰,揉揉眼楮,看屋外的花樹傻傻發呆。
听從泠昊的安排,三天後她將要參加華都德馨中學的插班考,所以不得不重新復習丟棄已久的功課。就算自己對未來有更多的不確定與猶豫,可她已不願再違背泠昊的任何一個意願。
「泠小姐,要不要為你做些點心?泠先生剛才打電話回來,說他今晚不回來,住在市區的公寓。」將一箱箱打包好的書冊搬出書房,管家老劉殷勤地詢問。
「不用麻煩了,晚飯我也不想吃。」一想到手上捧著的教科書,她就沒胃口。
「年輕人應該有正常的飲食,泠先生就很注意三餐的定時。想吃什麼就告訴我,除非你不相信我的手藝。」輕放下手里的箱子,既是管家又是廚師的中年男人走向廚房。
「昊做什麼事情都很準時,簡直就和刻板的電子鐘一樣。」
「呵呵呵……」廚房中傳出爽朗的笑聲,管家將一盤切成薄片的紅瓤西瓜端至女主人前面的矮幾上,「這正是泠先生的優點之一,雖然他看上去難以接近,其實是很好的人。」
「也許吧,我只知道他是音樂天才,有潔癖,嚴厲不講感情。」泠-不理解老管家那句「其實他是很好的人」的含義。
「你對泠先生了解的並不深,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他是你的長輩,小輩對長輩一向都是躲得遠遠的。你應該多翻翻以前的照片,泠先生可是很疼你的,幾乎每張照片都把你抱在懷里。自從看到那些照片後,我才明白泠先生並沒有傳媒所報道的那樣不近人情。」忙碌地穿梭在各個房間,為泠昊服務了有兩年的老劉說個不停。
「照片?什麼照片?」她不記得和昊有過合照。
「你不記得也是當然,大都是你五六歲左右時拍的。對了,有一部分就是在南尚拍的,南湖游舟的情景,風景很漂亮,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去旅游一次。」
南尚?她小時候和昊一起去過南尚?不記得!如果是真的,那麼上次泠昊為什麼要對她撒謊,說沒游過南湖?完全沒有理由的,但……除非,是昊不想讓她知道他們曾一起游湖,還有照片的事。欺她年齡小都不記得,然而為什麼要隱瞞呢?
烏雲密布的天空中有閃電劃過,悶悶的雷聲,悶悶的心情。書亂七八糟地扔在沙發上,她屈膝,想著泠昊不願把某些事情告訴她的原因。滂淪的大雨,雨聲喧雜,吵得她混沌的腦中找不到一點思路。
「老劉,你真的覺得昊很疼我嗎?」為什麼自己從來都沒感覺過呢?找不到答案的她只有隨口問道。
「你自己沒感覺到嗎?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你看這次搬家是因為方便你上下學。泠先生不喜歡住在市區,那棟公寓只是他用來作為短暫休息而添購的,基本上他不會在那兒過夜。這次完全是考慮到你進的中學離公寓比較近,才會決定放棄這里搬過去。」
「可是他今晚就不回來啊。」一定不是像老劉所說的,昊不可能是為了她而搬到自己不喜歡的地方住,昊是討厭她的,即使自己也希望老劉說的是事實。
「嗯……這倒也很稀奇,估計被什麼事情拖住一時走不開,再說這天氣也太糟糕,說不定高速公路會被封。」沒有察覺泠-忐忑的心情,他繼續整理要帶走的物品。
「那些照片,我和昊拍的合照放在哪里?」
「在泠先生放曲譜的書櫃里,不過只有他有櫃子的鑰匙。」
微微期待的心情隨即落空,覺得屋內布滿潮濕的氣味,泠-不舒服地扭扭身體。屋外又開始下雨,早知華都近幾天會是大風暴雨的氣候,她寧可死賴在南尚不回來。
「好悶啊!」她自沙發上站起來,窮極無聊的咕噥引得屋內另一者的同情,對方以其特有的沉靜微笑安撫忍受不了沉悶的十八歲少女。
「想不想看影碟?我收藏了不少好影碟,在這樣的天氣里一邊吃著剛出爐的點心一邊看影片可是很享受的。」
「好啊,原來你喜歡看電影,有什麼有趣的片子嗎?」
見泠-換上感興趣的表情,老劉便回房取出幾張影碟。
「你挑挑吧,這幾張都是非常有趣且精彩的影片,我把東西整理一下,再做些點心。」
「真是懂得享受的中年大叔啊,難怪昊會雇用你,除了廚藝完美外,還知道如何享受人生。如果昊有你一半的性格,那麼我和他一起生活會愉快些。」翻閱手上的幾張碟,泠-于不經意間說出心理話。
「那麼你現在生活不愉快嗎?生活愉不愉快這是心態問題,容易滿足就偷快,不滿足自然不愉快。」屬于廢話哲學的觀點,但卻也是真理。
「是啊……不滿足……咦?這張《吸血鬼與小姐》應該是恐怖片吧?」看到片名與血紅背景色的封面設計,泠-好奇地問。
「不是恐怖片,應該算是部悲傷的喜劇片。這部電影挺有名,根據同名的舞台劇改編,你沒看過?很多女孩子都很喜歡里面演吸血鬼的男明星,我也喜歡,可惜……」一直是其影迷的老劉因想起東之國最年輕的影帝已逝世多年便不由感到略微傷感。
「就是那個因槍支走火死掉的那個吧,我也很喜歡他,但從來沒听到他拍過這麼部吸血鬼的片子。」頗感意外,她急急翻看上面的內容簡介。
「這部片子沒有公映,大概是因為某種我們老百姓無從得知的原因,我是在黑市上找到的。很棒的電影哦,年輕的時候我看過這部舞台劇,當時因為迷戀舞台劇,我差點就放棄大提琴改學戲劇。」雨天,一個偶爾的契機,舊日的年少情懷,中年男子隱在眼角的蒼桑顯得柔和也溫暖。
「大提琴?老劉你會拉大提琴嗎?我從來都沒看你拉過。」過度驚訝之余,泠-走進廚房。
「我從七歲就開始學拉琴,那時候還不及大提琴高,大人們看到我練琴都忍不住發笑。一開始是我父母認為多學一樣東西沒壞處,後來不知不覺我就喜歡上大提琴,很努力地學習和練習,希望自己有一天成為大提琴家。」說話者的手指如其身材一樣頎長,然因長期家務勞動而粗糙的表面實難想象是一雙長期拉大提琴的手。知道這雙手能將一個土豆在三十秒內切成均勻的絲,能調配出媲美大酒店的湯食,能把一個圓長的蘿卜雕成一朵白色薔薇……可是無法想象它拿上琴弓的一刻。
「為什麼後來不拉大提琴了呢?」她輕聲問,如同輕輕掀開敷在傷口上的紗布。
「為什麼嘛……」歷來溫柔的笑意在問者的面前第一次浮上苦澀,「……沒有信心自己能一輩子拉大提琴,也可以說是沒有才華吧,說來好笑,幾秒鐘的突然覺悟。」
凝視拉過大提琴的管家,從未體認到何謂夢想的少女不知是為誰悲哀,惟有听聞雨點打在關緊的窗玻璃。
「華都音樂學院畢業後,我在一個二流的樂團里當大提琴手。支持樂團營運的財團為了讓樂團贏利決定辭退一批他們認為是毫無作用的寄生蟲,我就是其中之一。起先自己和別人一樣感到氣憤,抱著心愛的大提琴我到處求職,在四處踫壁後我被一所業余音樂學院聘用,指導一些對大提琴感興趣的社會人士拉琴。到現在我都記得當時老年學生和我說話的情形,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當時說︰‘老師,我以前在華都音樂學院也是專修大提琴的。」
「我不明白他這麼說的原因,無措地盯著他花白的頭發,不安地等他說下去。
「我自認為拉的不比老師你差,相信你也發覺到這點吧?我之所以來這里拉琴,只是因為退休後在家里沒事可干,因此才想到來業余音樂學校拉大提琴。’我弄不懂老人究竟想說什麼,只能干等,對方以不是年輕人能具有的深邃眼神回視困惑的我。
「‘像你這樣的水平,其實並沒有資格指導別人,如果單純把拉大提琴當做興趣,也算無可厚非,只是如果你以拉大提琴作為終身職業,我覺得是對音樂與大提琴的冒犯。音樂人人都可以听,都可以喜歡,都可以嘗試,但要終身與音樂為伍,要能駕馭音樂卻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的。’……」
圓睜眼,一旁靜靜听完一切的泠-倍感到憤怒,然而當看到老劉干淨又明朗的笑臉時反而變為悲傷。
「就因為這個你放棄大提琴?為什麼呢?為什麼要管別人說什麼呢?只要心里高興喜歡就好啊。」
「這是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年輕時也這麼想,所以即使指導老師一直說我沒天分,但我仍憑自己的努力固執地考進華都音樂學院。那老人說得對,我可以憑自己的喜惡拉大提琴,卻不應該以老師的身份教授大提琴,甚至不具在樂團中佔一席之位的資格。」
「但你很喜歡拉大提琴吧?就這麼放棄而改行當管家不是很可惜嗎?」她為他心疼。如果有一天要昊自動放棄鋼琴,他能放棄嗎?都是一樣的啊,大提琴也好、鋼琴也罷,童年、少年、青年……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獻給了他們最鐘愛的音樂。
感受到她悲淒的心境,老劉不介意地笑了,把蛋糕從烤爐中取出。金黃色的蛋糕,烤得恰到好處,廚房內彌漫開甜膩的香味以及新鮮女乃油和巧克力的特殊味道。小心翼翼地用巧克力做成點綴的花紋,此時成為蛋糕師傅的人看起來具有其獨特的風采。
「我的人生不是只有大提琴,大提琴不是我人生的全部,這個蛋糕便是最好的證明。音樂也一樣,音樂表現的方式不僅僅一種,生活也是一種音樂,無處不在的美好音樂。我的天賦是成為一個令雇主滿意的管家,能讓泠先生全心全意彈出世人交口稱贊的好音樂,我感到非常自豪。你看,我的工作並不是放棄音樂,只是我真的不適合拉大提琴而已。」
音樂究竟是什麼?在成就少數人名利的同時,也是失敗者的生活。泠-能窺到藏在音樂背後的人生,可那份只有當事人自己嘗到的辛酸她體會不到。
突然間想到一心要到華都成為流行歌星的阿海,他說他也是真心喜歡唱歌的,想要功成名就。雲雲眾生之中,想必有很多因為喜歡音樂而希望憑借音樂得以成功的人。可是音樂竟也如同現實一般殘酷,具有著金字塔般美麗穩固又尖銳的造型。泠家一直坐在金字塔的頂端,泠昊甚至都被喻成了神,當他俯視其腳下的音樂領土時,他踩著的不光是其他人的失敗,還有是泠家歷來繼承者的白骨。當然,很多年後他也一定會成為這美麗金字塔中的木乃伊帝王。
「嘗嘗蛋糕,口感應該很好。」展露著自信滿滿的微笑,不再拉大提琴的大提琴手端著切好的自制點心。
小心地把一小口蛋糕放進嘴里,軟而甜的滋味融化開,決不是音樂的味道,是生活的。
「一定比你拉大提琴好。」美食當前,她打趣一句,緩解自己變得沉重的心情。
「當然。」滿足的老劉眯眼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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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閃雷鳴的深夜,門窗緊閉的屋內只有電視機熒屏的光線在忽明忽暗地閃爍,輕松的笑聲與食物的香味自成甜蜜的氣氛。客廳的落地古式鐘快走到十點半,第三張影碟也接近尾聲。一口氣連看三部影片,中年男人與剛成年的少女並不感覺疲累。
「要不要再看一部?」
「如果你還想看的話,不過明天早上小心起不了床。」
「啊,有什麼關系,昊又不在,我不必在八點整準時吃早飯。」
「的確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年齡相差兩輪之多的一老一少輕松愉快地交談著,相處融洽。
「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只是不想……」不等說完,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兩人對視一眼,身為管家的人準備起身一看究竟。嚇人的是老劉才走到小客廳的門口,正門就被無禮地推開,撞擊牆的聲音不下于雷聲般令人心驚肉跳。
閃電映出走進來的人影,蒼白著臉、喘著氣、渾身濕透的泠昊,像恐怖之夜出沒的鬼魅。
「小-!老劉……小-人呢?有誰來過或者打過電話給她嗎?」氣急敗壞地追問,像是一個披著泠昊表皮的魯莽怪物。人影按下燈開關,突兀的光線不僅使屋里的人一時不能適應,也令才進家門的泠昊的瞳孔收縮。
「泠先生?!您怎麼回來了?而且淋得這麼濕?」受驚的老劉立刻反應道,「我先幫您拿浴巾擦一下。」
「小-人呢?」抓住管家的雙肩,泠昊一反常態地激動叫著。
「泠小姐正在里面看碟,有什麼不對嗎?」不明所以的人也跟著緊張,恰巧听到響聲的泠-從小客廳出來。
執著得幾乎瘋狂的眼神,灼燙得叫泠-無從躲逃,惟有詫異地回視。再也不見絲毫冷然氣質的泠昊身體向前傾,急急跨出兩三步。
「你全身都濕了。」一肚子的疑問,臨到嘴邊的則是含蓄的擔憂。
「沒關系,今天有誰打電話找你嗎?或者有誰來拜訪過?」見到掛心的人完好無損就在眼前,方才的激動稍稍平復。
「沒有,什麼都沒有,我和老劉一直在看電影。出了什麼事?」
昊為什麼會一回來就急著找她呢?為什麼他會被雨淋濕?他是怎麼回來的?車子呢?為什麼要回來呢?又為什麼他的情緒會失控?泠-沒有一點頭緒。
焦灼的眼神逐漸渙散,大大松一口氣,水滴沿發絲落進眼楮里,又流下來。泠昊打個寒顫,一時的瘋狂漸漸冷卻。
「什麼也沒有,車子在半路拋錨了,沒有路過的車子,行動電話也沒有電,所以我就跑回來。」急于掩飾自己失控的真正原因,他擦過她的肩,一身水漬地走上樓梯。
「老劉,幫我煮碗面,另外把所有的電話線都拔掉。」
切斷電話線?又是一個成謎的問號。
「他是昊吧?」重疑團團,留在客廳的兩人面面相覷。
「應該是,是不是你做了什麼惹他不高興的事?可也不像,和電話有什麼關系?」老管家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
無奈地搖頭,泠-泄氣地靠上牆。從南尚回來後沒出過門的她,決沒有機會惹事生非。昊為什麼一進來就急著找她?見到了她卻什麼都不講,維持平日若即若離的態度。
「我去煮面,你也乖乖回房間復習功課,今晚似乎不太妙。」經驗豐富的管家知趣地提醒一句。
點點頭,另一人抬起似被灌了鉛的腳,步上樓梯。泠昊的房間在東面第二間,她的在最東面,必經之路。腳步過于沉重,走不動了,她任性地找到一個借口在不是自己的房間前停下。手握上門把,想到老劉的話,遲遲不敢轉動。
l秒、2秒、3秒、4秒……10分鐘……煎熬至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地步,她咬咬牙,推開沒上鎖的門。
啊……糟糕……
忘了最基本的敲門禮數,泠-知道自己再退出房間已經太遲,進退不是地呆愣愣盯著正面對她扣了一半襯衫鈕扣的成熟男子。
殘留雨氣的指尖由瞬間的僵硬轉化為細微的顫抖,明知不該,就是不能動一動歷來順從的手指。怔怔地像是等待對方先做出反應,他非怒非氣地瞪視闖人者。
「對……對不起……」倉惶地道歉,她把投在他勻稱體格上的視線移開,走進房間。他們是叔佷,如果這時退出房間會更不自然。
如被施咒的身體終于可以恢復正常,他轉過身迅速扣好扣子。措手不及的驚訝消失,剩余的是難以平復的激動。
「有什麼急事嗎?」他沒責備她。
「不,也沒什麼急事……」一時語塞,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謊言,「我是想問需不需要我幫忙?車子不是拋錨了嗎?丟在外頭不管沒問題嗎?」
無論怎樣掩飾,她都是在關心進門後極其反常的他啊……泠昊被雨淋得涼透的身體涌起一股暖意,如名雕刻家杰作的臉部線條自然而然地柔和一些。
「不用,估計明天早上會被拖車公司拖走,到時會有交通局聯系車主,無非是罰款。」
「哦。」她立刻不知再說什麼,暗暗責怪自己的莽撞。
「我下去吃東西,你也一起去嗎?」他盡量不讓自己的情緒再流露出來,走到她面前平靜地問。
「不用。」她拒絕,隨後後悔地輕咬唇。
激起波濤的心湖丟進失望的小碎石,佯裝不在意,他總漠視她的內心感受放棄地離去。
但,不是每一次她都可以因懼怕拒絕而保持理智,至少這次不行。情急之下拉住他襯衫的下擺,泠-勇敢地對上那雙經常銳利夾雜厭惡情感的冷酷瞳眸。
「為什麼會回來呢?不是說不回來的嗎?而且也不用做在大雨中奔跑這種不符合你個性的事吧?可以在車廂里等雨停的不是嗎?是不是我又做了什麼讓你憎恨的事?可是為什麼見到我又什麼都不說?」
一口氣居然問出如此多的問題,他該怎麼回答呢?不能說!不能說!說出來一切就都完了!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自己根本不具有處理這種情況的能力。
松動一點的唇線再度抿緊,泠昊以森冷的表情打掉拉住衣擺的手,頭也不回地急速下樓。
被拍掉的手微痛,因她一再觸犯他的禁忌,心痛更不是第一次。無望的情感,他只是她的叔叔,她只是姓泠的廢物,被惟一親人憎惡的存在。渾身冰涼,眼楮有點濕,她以挨打的手背揉眼楮。
好奇怪,自己並未淋到雨!
嘴角報了抿,無望地露出譏諷的笑容。她在期待什麼?十多年了,她有什麼能期待的?高高在上的泠昊豈是她這個他眼里的垃圾所能踫觸,謎樣的心、潔淨的軀體、包括披在軀體外的一絲一縷。他們會在一起只為姓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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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熱氣的雪菜肉絲面在碗里糊成一團,原本充滿饑餓感的胃現在只滲出酸澀滋味。腦海如電影的切換鏡頭一樣,混亂的臉與混亂話語,無比突出的則是泠-在自己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與難過。
應該已經習慣她那隱含不解與無聲指責的眼神,然而一次次都刺穿他頑固守備的胸膛,一次比一次更具沖擊力也更痛。好難過,一日勝過一日的難過,不能自我諒解解月兌的難過,不能說的難過,不能解釋的難過!
「泠先生,我知道泠-已經到了華都,就和你一起住在的郊外的別墅。求你讓我見她一次,只是一次,如果她不願意認我,我也可以忍耐。」今天那個和泠有過一夜的貴婦約他在一家會員制的高級餐廳見面,仍舊是委曲求全地哀求。
一個母親後悔的淚水打動不了他,就連泠都說他是沒有感情的怪物,他有自己的執著和潔癖一樣不能妥協的執著。
「泠先生,請你好好考慮一下。我媽媽只是基于為你們泠家著想的立場才一再哀聲央求的。」杜慧瓊再婚對象的大兒子也一同出現,看不過去繼母的再三退讓,他有禮的言語具有職業性的犀利。
「我是律師,按照西之國的法律,我媽媽完全有權和她女兒一同生活,當然這也就你強硬的不通融行為是完全無意義的。我想你也清楚,我們有孩子出生的證明和親子鑒定的報告,而且泠已經死了。所以一旦鬧到法庭的話,你毫無勝算,同時也有損泠家的聲譽。」
律師!可惡的律師!他全無勝算,只是自有絕不能低頭的凌然氣勢和泠家的傲慢。
「泠先生,求你了,我並不想訴之法庭,畢竟當初我有我的不是。」杜慧瓊緊張地不放過泠昊臉上一絲微妙的變化。
「泠先生,你要考慮清楚!」杜家的長子卻有言外之意的威脅,「我們還有更迅速的辦法,只要打個電話給泠-,那麼事情勢必會比現在更有進展,對嗎?」
打電話給泠-!與親生母親相認的泠-一定會急著月兌離討厭的他!他的心涼了一半,忽然一股涌上的急躁心情找不到爆發口。
「過了今年,過了今年泠-就不再是十八歲,你們可以和她相認,詢問她的意思,不管她做什麼決定我都不會于涉。但現在,她還在我的保護之下,你們可以見她,但是不準把真相告訴她。」無可奈何的退步未減去泠昊的強悍,「你們也可以不答應,雖然我不是律師,但若真的打官司,找這邊仍有勝的可能不是嗎?」
從不在公共場合進餐的他拋下對事情解決近乎無甚助益的最終決定,一把推開椅子,不等對方答應就走出隱秘的餐廳,帶著對自己無法掌控事態發展的憤怒。
擔心杜家會在不接受自己條件的狀況下真的派人帶走泠-,或者打電話給泠-,他不顧氣象局發布的警告,寧可冒暴風雨之險連夜趕回別墅。不知該說今天是幸運或者倒霉,車子在離家一公里外的地方熄火了,不幸中的萬幸大概是杜家似乎答應了他那全無詳細考量的單方面條件。
面糊得肯定不能吃了,他原封不動地讓老劉收拾掉,而胸口的翻涌釀成越來越深的自惡。為什麼自己非得如此被動,他所弄不明白的情感該如何控制?不是琴鍵,也不是音樂。他怎麼可以?泠-是泠的女兒,他或許和死去的兄長一樣骯髒,因為似乎都對自己最親的人懷有不可饒恕的墮落情感。
半年後泠-提出要和杜慧瓊一起生活的話,他又該如何是好?如果一個人沒有如此惱人的情感該有多好?他的一音樂,他的鋼琴,他情願只依憑這兩樣寂寞而孤傲地過完一生,可惜自己還是無可避免地踏上兄長留過足跡的道路!
久久地站在自己房間前,茫茫然凝望泠-的房門。房間內沒有燈光,應該睡了。實際僅四五步的距離對他們而言如隔萬水千山。想到半小時前泠-突闖入他房內的情景,他未月兌掉手套的手觸撫到冰涼的金屬把手。
泠昊!你在干什麼?千鈞一發時體內音樂聖者的泠昊把一絲絲的沖動又壓制心靈深處。不敢置信此次舉動背後的深意,他垂下的手再次握住的是自己的房門把手。
依舊沒有突破,除了……更深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