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國的首都南尚,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古都,和北之國的首府北都一樣都是四國歷史最悠久且保留最完好的著名都城之一。朱梁畫棟,亭台樓謝,長長的回廊和雕繪著各類圖案的檐角都成了觀光旅游者們深感好奇的景觀。新舊兩個城區以一座古老的鐵索城橋為分界線,一邊高樓林立,完全呈現現代大城市科技的日新月異;另一邊則依舊是青石磚的小道,路邊各類攤販向游客兜售著具有南尚風情的手工藝品。
而令建築大師們稱奇的是舊日的行宮一誼宮,土木構建的龐大宮殿竟然不用一根橫梁,數百年前不可思議的建築方式。與建築同樣著名的便是誼宮的園林設計,扶疏的林木繞著風景優美的南湖西部而栽,沿岸建有繪著彩圖的朱漆回廊曲折婉蜒,似無盡頭。站在長廊任何一處都可將南湖的景色一覽無遺。
從前為避免湖上游人與漁夫們對宮內貴人的窺視,長廊上會掛起半透明的輕紗,隨風輕揚的紗饅自成一道迤儷風景。
另外,誼宮三十六座院落也非常著名,每座院落都以南之國不同地方風情為基準引水造山,形成單獨的別致。看似零散的各個院落與房舍,則由風雅之至的廊道相連接。
今時的國賓,舊代的皇族,隨歷史更替不斷穿梭于誼宮的身影,歷經數百年不變的惟有三十六院之一的泠音院。西之國以音樂傳家的古老家族,卻擁有南之國誼宮的一座院落,跳月兌了歷史與時間的無情殘酷,保存至今。沒有,人能無視泠家的音樂,泠家從三百年前出現了第一個宮廷樂師後便與四大國歷史同在——
「朕將誼宮的‘冬至院’改名為‘泠音院’賜予你們泠姓家族,盼你們泠家代代杰出的樂帥都能把人間難聞的仙樂帶給朕及南之國的眾百姓。」
遙久已逝的帝王威嚴,一代又一代新舊統治者們難以割舍的情結,造就泠家的輝煌,同樣也成全了音樂的永恆。
你是誰?你真的姓泠嗎?真的與泠家維持三百多年的榮耀有關嗎?因為泠昊的命令不得不一起來南尚的少女從住進泠音院的第一天起就渾身不舒服。泠家很有錢,很有地位,這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事實,但對于泠家的光耀過往一無所知。音樂傳家……她難以想象,她不懂音樂。
你是誰?你真的有資格住進這代表泠姓天上榮耀的院落嗎?泠-為自己的無能深感可笑、;現在看來何止她是泠昊的晦暗,簡直可以說是泠家的恥辱。繼承了父親頻遭指責的個性與作風,卻沒有遺傳到一點音樂才華,站在音樂界頂峰的泠昊會討厭她是理所當然的。
「今晚我要出席記者招待會,明天上午我要到南尚音樂廳看一下場地情況,下午則是練習晚上演奏會的曲目……」泠昊似乎找不到說話重點般停頓下來。
泠-把行李箱就地一擱,不明白地看向說話者,昊沒必要向她交待他的行程。
「……沒有時間,找安排不出時問陪你逛南尚,你一個人游玩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是沒有時問,但也根本不願意,她為他突如其未的話語聳聳肩,絲毫不恨他的冷酷。一定要把她帶到南尚,一到南尚又扔下她不管,這種無意義又滿是矛盾的事的確符合昊的一貫個性。
「出去的時候把證件帶齊,南尚不比其他地方,治安管理非常嚴,警察隨時隨地都會查行人的證件。」
「你被檢查過?」純出于好奇,想象昊皺著眉不耐煩地等警察翻看證件時的情景,泠-忍不住期待。
「不,是看過別人受檢,」在南尚泠-是國賓級的貴客,不可能遭遇行路被警察查證的糗事。
「哦。」不可抑上地失望,她平淡地應一聲。
「今大晚飯時間提早一小時,五點半。」見她心不在焉,他提醒。
點點頭,她拎起行李跟隨侍者到自己的房間。
「可以游湖,晚上沒事做的話。」一下子提高的音量,泠-不由停住腳步,看到的只是泠昊讀不出情緒的背影。
「夜晚游湖,你試過?」
「是,不,沒試過,我只是听侍者介紹……」
「也對,你的確不像有那種深夜泛舟浪漫情懷的人。啊啊啊,說起來的話,叔叔,你應該是這個年代少有的古董人物。」個性中的惡劣因子作祟,她將自己的不滿情緒化成言語的譏諷。
「我不是這樣的人。」不夾雜任何情緒的話語,淡然平靜到讓諷刺者也詫異的地步。
說成這樣他都能接受?她這個音樂天才的叔叔在情感上還真的夠麻木。就是不喜歡他面無表情的高高在上,所以才會做很多讓他厭惡的事惹他生氣,至少生氣責罵她的昊怎麼看都還是個讓晚輩畏懼又尊敬的管束者。
「但你可以讓自己變得更像人一些,可以的,這個世界除了音樂還有其他很多東西,除了音樂以外,還有其他很多人,很多事!」
「-!」她憤恨地踢了房門一腳,聲音之大迫使麻木的另一人回首,同時令等待的侍者退後數步。精致的雕花木門斜斜倒下,經歷數百年的古物終告毀滅。
受不了他凝視她的驚訝目光,她低聲咒罵一句「笨蛋」,快步離開。
泠昊盯著門上的腳印,剛才眼神的不解逐漸變為他絕不願承認的悲傷。
那一腳的憤恨積累了整整十四年,他的冷淡、他的麻木、他的厭惡……她通通都不滿。是的,正如泠-所說他可以不成為現在這樣的泠昊,只是可以,事實上他只能當這個連自己都深感不滿的泠昊。
除了音樂,還有別的東西、別的人用的事情,可別的人、別的事、別的東西和他有關嗎?他姓泠,一生下就擔負泠姓的榮耀與責任,一生下他就屬于音樂,他的生命也都得奉獻給鋼琴。泠也一樣,就因為姓泠,就因為音樂,所以他才有生活在泠家的價值,才有被世人記住的價值。
可音樂究竟是什麼個情感的宣泄與表達,抑或只是技巧的純粹旋律,更或者只是人類自娛自樂的游戲?曾經一遍又一遍不停自問的疑問又一次涌上心頭。小時候也問過長他十三歲的泠,那個墮落且不正經的兄長當時輕拍他的臉微笑道︰
「音樂啊……它是為了讓泠昊你的才華得已被世人承認而存在的東西。」
哼,是為他才存在的東西?不馴放蕩如泠都折服于他的音樂之下。音樂是為他存在的東西!真虧是說得出這種話,事實上他是個除了音樂就一無所有的人。不,應該說幾乎一無所有才對,如果連泠-也離開他的話,那麼「幾乎」才可以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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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時差和旅途疲累的原因,泠-從昨天晚餐後一覺睡下,醒來已近午時。沒有按泠昊的規矩準時起床吃早飯,昨晚也沒有一起進餐,想必令他非常不悅,不過也說不定會因為可以不用看到她而偷偷高興。行程安排得那麼緊湊,泠昊多半是怕把她一個人丟在華都丟臉又不想和她相處。
擰開瓖有名貴玉石的水龍頭,引自南湖的清水涓涓流出,不帶炎夏酷熱的陰涼。再無睡意的她打電話向侍者要些簡單的點心充饑,然後從行李包中翻出證件和錢包無所事事地晃出房間。
眯眼看烈日下昨天沒能仔細觀察的宏偉宮殿,才了解自己對于建築就同音樂一樣沒有天賦。在人類偉大的藝術面前,她就是個懵懂的無知俗人,身處誼宮的三十六院內,她毫無一絲感動,哪怕自己姓泠。音樂沒有生命。建築沒有生命,藝術沒有生命……眺望遠處的南湖,點點湖光上有漁舟駛過。
一個人游湖嗎?就一個人吧。無視每個門口警衛的奇特目光,她以散步的悠閑心情走出四大國最有名的宮殿。忘記晚上有演出的泠昊,忘記自己是泠家的恥辱,也忘記思考自己不定的未來,獨自享受游客的待遇。乘游船嘗湖鮮,品南尚風味的美食,欣賞從未見過的瑰麗風景,以至于到雲彩被夕陽染紅,她的高昂興致仍未減退。
無意間听旅游團的導游說到南尚舊城區七點以後有夜市,算準時間的她雇了作為特色保留至今的馬車趕至帶有夏季節慶熱鬧氣氛的城中心。
摩肩接踵的人群,絕大部分都是戀人與游客,拿著都市里早已消失的紙扇與繡有花鳥風月的團扇仰首觀看著在夜空散落的煙花。
捂著因貪食撐飽的肚子,泠-心滿意足地隨人潮在陌生的街道上涌動,懶散得已淡卻時空概念。等神經處于松懈的她發現人潮所掀起的風波時,一個飛奔的男人身影與她撞個滿懷。突發的狀況,還不等她站穩,撞上她的瘦小男人毫不留情地將她推向追上來的另一名男子的懷里。
必然地,泠-與第二名男子相撞後都跌坐在地。怕被惹事上身的人群散開,稀奇地在一邊準備看好戲。
男人的身軀雖然要比泠-龐大,可動作十分靈敏,他利落地從地上站起來。
「對不起,你沒事吧!」他向還坐在地上無法反應的女子伸出手。
「沒什麼。」她抬首,兩人同時一愣。
是那個在華都看到的乞丐少女!怎麼可能?不過才一個月時間,競然可以在數千公里以外的南尚相見。他不可能忘卻她眼中無言的冷嘲以及寫滿冷傲的側臉,那是一個乞丐絕不可能擁有的神情。
這個男人應該在哪里見過?似乎是……曾經同阿海在一起的精英人士,還真是天涯何處不逢君!
「先生,你沒事吧?那個小偷逃了就逃了,反正我錢包里的錢不多,而且所有證件都放在旅館里,謝謝你的幫忙,太謝謝了!」一個中年婦女激動地將還在發愣的兩人隔開。
「沒關系,那小偷太狡猾,被他逃了,我看或許可以找附近的警察幫忙。」杜律成拍掉身上的灰塵,給道謝的婦女一個建議。
「已經同警察說過,還留了聯系方式給他。不過還是要謝謝你,你和我一樣是游客吧?我是從西之國華都來的,听你的口音好像也是。」道謝完的婦女開始他鄉遇故知地套近乎。
「是的,我陪我弟弟來這邊旅游……」在千里之外遇到同鄉的親切感使得杜律成一時無法擺月兌這種無聊的境地,讓他得已月兌離苦境的是隨後趕來的杜樂成。
「哥哥,你沒事吧……小偷抓到了嗎?」不擅長運動的少年一把抓住兄長的肩膀喘氣道。
「沒有,被他逃了,還撞了人……」下意識地,說話者看向婦女的背後,一分鐘前還坐在地上的少女已無蹤影。
「有沒有受傷?」情急之下問出口的話,也不知是問誰。
「應該沒有吧,啊……剛才你看中的那支笛子還沒買,快走,要不然就讓別人買走了。」一是想起買到一半的東西,二是怕婦女借道謝之名糾纏,華都的大律師拉著還在喘氣的兄弟朝婦女點點頭逃匿于人潮中。
「哥哥為什麼丟下那個婦女不管呢?她的錢包不是被偷了嗎?」
「是啊,可是不是有警察嗎?她的證件什麼的都在旅館里,問題應該不大。」漫不經心地回答,他東張西望,不知在人群中找尋什麼。
「那你為什麼要追小偷呢?」
「那個可能是出于職業道德,我是律師,看到違法行為總是比較容易沖動,潛意識的行為。」
杜樂成表示理解地不再發問,略有病容的秀氣臉龐立刻又被四周從未見過的新奇物品吸引得透出少見的興奮。
「樂成,你看見過一個穿印碎花絲制無袖長衫和棉質薄長褲的少女嗎?」
「哥哥在找人嗎?」不經意地隨口問問,卻把杜律成驚醒。
「不……我什麼人都不找……看,我們要的那只笛子還在,沒被人買走。」
「真的,太好了!」
成功轉移了弟弟的注意力,杜律成無奈地苦笑。就算再踫到那個少女他們也仍僅限于陌路人的關系,會踫到第二次是湊巧,而他記得她只是因為她看來特別些。自然的相遇,自然的遺忘,這是都市里人與人最常見的緣分與故事,不值得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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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南尚舊城區的古老夜市風情,新城區極富現代感的音樂廳幾乎被熱烈的掌聲及喝彩聲震塌。鋼琴史上誰都不可比擬的天才,音樂聖者的泠昊第一天的獨奏音樂會圓滿結束。凡是參與這場音樂會的每個人都沉浸在一小時半的優美琴聲中不可自拔,也包括表演者自己。
無法平靜,因演奏成功一時興奮的心情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乘坐在專送車上的泠昊要求司機打開收音機。九點半的新聞一定會有關于今天獨奏會的報道與評論,他想听听,想知道不斷改變觀念的人們是如何看待他的音樂。音樂!音樂!他所不斷追求的純淨音樂,只有音樂可以讓他肯定自己的價值和生存意義,只有自己的音樂還不至于讓自己厭惡。
「……今夜八點五十左右,在南湖北區發現一具無名尸體。據查,死者為一男性,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身高一米六九,穿一件大紅短袖襯衫。在死者身上搜出如下證件,請知情者听到本台報道後到最近的警局協助調查……泠-,女,十八歲,西之國華都人,旅行簽證為……」
百分之百不可能是過度興奮引起的幻听,泠昊數分鐘後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把車開到最近的警察局,立刻!」大聲到幾近失控的程度,嚇壞了司機,連帶汽車也發出慌亂的剎車聲。
「泠先生?」不明所以地確定詢問。
「馬上送我到最近的警察局,我有急事!」
司機被乘客的氣勢嚇倒,腳一軟,車子熄火了。發動機、油門、車輪與地面的磨擦聲雜亂無章的響起後,車子迅速轉個彎匆匆一飛馳往最近的警局。
以筆挺坐姿坐在後座,比車速更快浮上他心頭的是不安到極點的心煩意亂。才一天的時間,泠-就又出事了,在對她而言全部陌生的異國他鄉。早上離開的時候她還安分地躲在房內睡覺,不到十個小時,她競與一起殺人案扯上關系。難道她是他命中的無盡麻煩人總要逼他處于恐懼、煩燥、厭惡的晦暗情緒中嗎?怒火燃起,如冰焰,灼燙也凍人……不是針對泠。
都是自己的錯,明知泠-容易惹事的莽撞個性卻放任她一人留在泠音院。自責,不敢想象後果的自責。如果……如果……泠-真出了什麼事……竭力要冷靜卻冷靜不了的折磨,渾身如陷人冰窯一般。
泠昊腦中一片空白地沖進警局,在警方反復確認其身份的過程中,他才有能力思考下一步該如何做。
死者的真正身份已經查到,是個經常出人警局的慣偷,有案底。在死者所穿的衣服內除了泠-的證件外,還有其他兩人的錢包。所以據警方斷定,死者臨死前偷了泠-的錢包,但死因應該與才到南尚一天的十八歲少女無關。
「泠先生,據誼宮的警衛所說,泠小姐是在中午十一點四十分左右單獨走出誼宮,隨後就再也沒有回去,我們派到誼宮的警員也證實了泠小姐至今還未回到泠音院的證言。」接到下屬電話,從家中趕來的警局局長擦著額頭上的汗珠說明不容樂觀的狀況。
「她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錢包被偷,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而且南尚一過十二點就進人宵禁時段。」
似乎因對方國賓級的身份與在四大國的名聲顯赫,禿腦袋的局長只有點頭連連稱是。
「我們已經和各區的警署聯絡,尤其是舊城區的所有警員,包括誼宮內的所有警衛,一定盡快找到泠小姐……」
「局長,西之國領事館過來的回電!」一個小警員把話筒遞過來,這是西之國領事第四次的電話。原本領事要親自深夜趕來,但由于泠昊認為對方過來也于事無補的拒絕才作罷。
再算上南之國警察總署長的直接搜查命令、南之國外交首長的電話。南之國首相的道歉、代表南之國國王與王後親臨警局慰問的宮廷侍衛長,一個警局分局的小局長很難保持不動聲色的篤定。
「泠先生,貴國領事館的領事請您接電話。」在一連串毫無作用的道歉和說明後,警察局長賠笑著把話筒遞給坐在沙發上的鋼琴家。
泠昊快步走到今晚尋人行動的總指揮面前,卻未接過電話。
「給我一輛性能比較好的車,一張南尚新舊城區的道路地圖。」
「請問您的意思是?」提著話筒,有過五十三年人生經驗的男人不敢胡亂猜測。
「我要親自出去找我的佷女。」與其坐立不安地把時間浪費在痛苦的等待中,倒不如投入到搜尋的隊伍增加一分力量。
「我覺得您還是留在這里或者回到住處等消息比較好……」
「請讓我親自找尋我的佷女,我想我有這個權利!」但泠昊絕對不妥協地堅持。
「好的,我立刻叫人備車,請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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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輛警車閃著紅藍燈光駛出警局,午夜的天空深得不著邊際。
一小時前到處擠滿人的街道,此刻連個鬼影也見不到。走累的人隨意席地一坐,仰天嘆口氣。錢包被偷,自己竟然粗心到在宵禁前五六分鐘才發覺。想起被人撞時听到大喊「小偷」的聲音,現在再後悔顯然太遲。如果就這樣按記憶的方向一直走,不知道天亮前能不能回到誼宮。要是昊知道她一夜不歸的話,多半又會甩她一巴掌吧?她連解釋的麻煩都省了。
疲累之極,她一步也不想挪動,坐在路邊。要不是有蚊蟲的騷擾,她說不定會就地睡覺。宵禁,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才了解真正的意義。萬人空巷,沒有公車,沒有出租車,一座四國聞名的城市服了安眠藥似的陷人死城般的境地。現在看來,如果有巡邏的警車把她當做違法人員拘進警局的話,倒也是一種難得的運氣。
「不會吧……」她揉揉眼楮,「……真是運氣……」
無聲地閃著燈的警車正從不遠處緩緩駛近,紅藍轉換的燈光在黑漆的夜里眩目異常。她,苦笑地嘆口氣,匆忙走到道路的正中間。車燈由近光燈一下子轉為遠光燈,受不了光線的刺目,她閉了閉眼,舉起手臂擋住光源。
剎車聲後不聞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四周又回到方才的死般寂靜。再然後,車門被甩上,接著傳來有點急的腳步聲。
松一口氣,她移動一步,緩緩放低手臂,眯成縫的雙眼試著看清來人。
「小-……」
冷冷的嗓音,有明顯的遲疑,還有吐露出的那個名字一很久很久以前存在她回憶里的珍貴。似被施了魔法,她全身無法動彈,眼楮瞪如銅玲。
泠昊!一身本應該很服帖的黑色禮服在腰際和下擺處起了零亂的皺褶,辯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應該是非常生氣才對,他以比平日略快的腳步靠近她。
太過驚訝,以致完全無法說話,她僵在那里,如路旁的雕塑石柱。他舉起手,大概是又要甩她一巴掌了吧,她的肩膀下意識地縮了縮,流露恐懼的意味。
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像做錯事的孩子斜眼揣摩大人的心情。依舊無法看清泠昊的表情,他的雙手垂著,剛才舉起來的右手不自然地緊攥著。
「回住的地方吧。」冷靜得令人覺得像是幻覺的話語。
「我,我不是故意的,錢包被偷了……」她跟在他後面上車,聲音很輕地解釋,不指望另一人能夠听到。
「不要說了,錯不在你,我已經都知道了。」一個字的責備也沒有。
不急著立刻發動車子,而是利用警車上的通信設備先通知正忙得團團轉找人的警局。誠懇地道謝後,他又向警局提出借用警車一夜至早上歸還,並保證帶泠-到警局做筆錄。
望窗外什麼都看不清的黑夜,她靜靜地听車內人與警局的對話。從話語中嗅出泠昊為了找她動用了兩國的外交關系,甚至驚動了南之國的國王首相等高位人物。
昊為什麼這麼急地找她?因為她姓泠,還是真的顧慮她的安全?她多希望是後者,然泠昊不動搖的冷靜態度使她不敢做自欺欺人的猜想。
小-!疲于思考的腦中浮現他剛下車時叫她的名字,現在回想起來,身體仍不由一顫。自己滿十二歲後就沒再听到過的呼喚方式,她酸澀地閉眼,額頭貼住冰涼的玻璃窗。
是累得睡了嗎?泠昊小心翼翼瞄一眼副駕駛座上微蜷縮身體的人。除了那句輕得似在道歉的話,泠-什麼都沒說,一上車後就進人睡眠狀態,這對他而言反而是為之輕舒一口氣的解月兌。
不能騙自己,說看到她站在路中央時自己什麼想法都沒有,而事實上有從未感受過的欣喜若狂。克制不了的情感差一點就被暴露出來,那聲「小-」,還有舉起的右手……要不是敏銳的視線抓住她因恐懼微縮的雙肩,那一瞬間一定已經把泠-擁進懷中緊緊抱住。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她對于自己來說,已珍貴到不能失去的程度,這些年來他們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在不斷折磨他。不管怎麼樣,都是自己的錯,那在他眼中無比骯髒的情感啊!都是自己不知不覺間陷入的錯!
輕輕嘆息兩聲,蹙起的眉透露他內心的苦痛與絕望。該怎麼辦呢?他不想失去她啊,可是早晚他們要分離,不光是因為她討厭他,還有她的身世。
「我是你的叔叔,我們都姓泠,所以你不許……所以你要……」純然是欺騙性質的借口還能維持多久呢?那麼痛苦,咬緊牙關仍無法隱忍的痛苦,泠昊連最起碼的緩解方式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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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尚的第三個早上,泠-還是沒有和泠昊一起吃早飯。又睡過頭,來不及換下睡衣就沖到飯廳時,那個生物鐘與時鐘一個步調的人正以優雅的姿態喝著早餐結束後的第一杯咖啡。從腳步聲就能判斷出是誰進來的人放下金絲邊的白瓷咖啡杯,將專注于晨報的目光稍稍轉移。
不贊同泠-不換睡衣就到處亂走的粗魯,他的唇微微下抿,但看到她慌張得不等侍者服侍就自己拉出椅子坐下的模樣,臨到嘴的訓斥話語又咽回肚里。
「和警局約在九點。」
「咳咳……」喝得太快被牛女乃嗆著的人邊咳邊茫然地看向說話者。
「現在才七點五十,你有充分的時間吃早飯,你姓泠,別讓人笑話你的舉止。」還是晚了一步,泠昊心里默默地感嘆,無奈之余將視線移回報紙。
接過侍者適時遞上的溫熱毛巾捂住嘴,不知是咳得太猛,抑或因為泠昊的話,泠-的臉通紅。自己也意識到太過失態,她不由坐直身體,盡量中規中矩地表現出令嚴厲長輩滿意的良好舉止。
听不出刀又與瓷盤相踫的聲音,也沒有細微的咀嚼聲,如無聲的電視畫面。一小口、一小口把切成小塊蛋糕送進嘴中,每個動作都符合泠昊以前的教導,這種同儀式無區別的早餐,進食者覺得疲乏。食物的美味竟然成為另一層意義上的精神折磨,淪陷的注意力開始渙散。
「報紙上是不是有很多關于獨奏會的消息?」
泠昊移開擋住臉的報紙,露出一雙令人不敢正眼對視的美麗瞳眸。
進餐時不許說話,顯然她在不自覺時又犯了泠昊的禁忌。問話的人識趣地把最後一塊蛋糕塞進嘴巴,再一口氣喝光剩下的四分之一牛女乃。
「並不是很多,而且也沒有值得一看的好評論,都是千篇一律的說辭。」見她解決了早飯問題,泠昊才回答。
千篇一律的說辭?什麼「鋼琴聖者」、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鋼琴家、音樂天才、音樂貴公子……人間最純潔的音樂,最完美的琴技……其實自己早就能想到了,都是極盡贊美的華麗文句,天花亂墜的吹捧。所有人都只是見到了泠昊光明的一面,而從不知道藏在他身後的宿命陰暗——她。
「今晚你一起去音樂廳。」又是不允許反駁的命令。
「為什麼?不是有很多聆听者嗎?座位票也不會有多余的吧?缺我一個沒關系。」習慣性地小小反抗一下。
「你和他們不一樣。」差點就說出口的曖昧語句在關鍵的剎那變為無感情地重復,「同我去音樂廳。」
仔細搜索他面部表情的細微破綻,泠-放棄似的笑笑。
「怕我再有意外嗎?昨晚給泠家丟臉了吧?」
報紙在他手中被揉皺。
「我去做什麼呢對起那些樂迷,我對你的音樂幾乎不具一絲熱情。」她側首,窗外是如畫一般的南湖風景。
「你和他們不一樣,和那些樂迷不一樣。」他強調似的說出來,放下手里皺皺的紙張,換另一份閱讀,「一定得去。」
克制自己回頭的沖動,她想象不出泠昊說這話時的表情,惟有沉默。
不知想要掩飾什麼,泠昊在靜悄悄的室內又多余地補充一句︰「最起碼,找可以安心地演出一小時半,不用擔心你又出麻煩。」
總是給昊惹麻煩,總是讓他生氣,總是丟泠家的臉,總是一無是處,她咬咬唇,費力擠出三個字。
「對不起。」
顯然是意料之外的狀況,泠昊訝然,抬起頭看到的是泠-倔強的側影。映在晨光中的少女臉龐,鍍一層幾近透明的淡金,襯著窗外一片瀲灩湖光,具有震撼人心的視覺效應。
「算了,事情已經過去,沒有下次就好。」
「嗯,不會再有下次,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不單單為昨晚的事情認真道歉,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垂首。
「這些年我太任性,對不起,我不會再讓昊對我不滿,也不讓昊再為我發火。我……在你心里一定是被認為不配姓泠吧?和我……父親一樣!」
仰首凝視少女悲傷的神情,他的心隱隱抽痛,害怕盯著自己的真摯雙眸,他起身,走開。
「沒有的事,你姓泠,你父親也姓泠,不存在配不配的問題,血緣注定一切。」
「要是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呢?」一個無心的尖銳問題。
「不,」被踩到尾巴的貓,他驚跳起來,喘口氣後在對方疑問的注視下不得不故作平靜,「沒有這種可能。不會有這種可能的,絕不會!」
「對不起。」連著第二次的道歉,泠-微垂眼瞼,藏住內心的掙扎。
昊很可憐,真的好可憐,那麼厭惡她,卻因為她是他的佷女而不得不忍受。她很想讓他解月兌,但無論如何也不敢把事實說出口,說出來的話,哪怕是他厭惡的眼神她也得不到了。
「不要再說對不起,老是說對不起就不像平時的你了。」他拉遠兩人的距離,「回房間換身像樣點的衣服,時間差不多了。」
被提醒才想起自己還穿著睡衣,泠-尷尬地牽動一記嘴角,听話地離開飯廳。
「十分鐘。」泠昊有對時間嚴格要求的習慣。
走出門的人背對提醒者揮揮手,示意自己一定會準時,便消失在廊道轉角處。
心涼肉跳又充滿了希望的神奇早晨,他們之間似乎突破了些什麼,但同時又都竭力掩蓋些什麼。臉埋在雙掌中,泠昊吐出灼熱的氣息,激動過後的頭腦呈現難得的一片空白。听到了蟬嘶聲,很久未再出現于腦中的回憶之蟬。
祖屋的大槐樹下,夏日的郁悶,在他眼里充滿墮落與腐敗氣息的情感。泠,他曾一心尊敬與崇拜的兄長啊,他沒想過自己有與他同墜地獄的一天。情感究競是什麼?泠對于他的,以及他對于泠-的。
音樂,音樂,只剩下音樂是純淨的……禁欲的純潔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