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兒下了轎,抬起螓首凝眸看著掛在大門橫眉的那塊寫著「隼王府」的紅匾,心里說不出是悲是憂。
「小姐,你等著,我去問一問。」鳴兒說,上前敲門。
難道今天沒人知道她小姐要來嗎?居然連個下人也沒派出來迎接,也太不像話了吧?
翎兒無所謂,她還恨不得王府的大門永遠不開呢,那她就有理由走了。
等了良久,里面終于打開大門,一名管事模樣的人走了出來,高傲的樣子跟他的主子一樣可惡。
男人打量翎兒久久,才冷淡道︰「是翎兒小姐嗎?」
「是的。」翎兒微微頷首,回應的態度也是冷淡的。
男人點點頭。「進來吧。」
說著,逕自往里走,完全不把她們放在眼里。
「你這個人怎麼搞的?這麼沒禮貌!」鳴兒一臉氣憤。
「就是嘛,要是王爺不想小姐來就明說啊,用不著如此狗眼看人低吧!」皖兒也替自家小姐不甘。
「算了。」翎兒搖頭,阻止了她們繼續抱怨。
她早料到日子不會好過,他又怎會讓她有好日子過呢?還是別妄想的好!
不知轉了幾回長廊,一行人終于被帶到一間不大但還算整潔的院子,翎兒留意到,拱門上的橫區書著「微霜居」三字。
她乍然想起他第一次來見她時,在窗外念的那首詩,是李白的「長相思」,里面就有一句「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他把這里取「微霜」,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以後這里是你們的住所。」男人平板地交代事宜。「我是趙管事,有什麼需要可以跟我講。還有,我會多派兩個丫鬟給你使喚,如果不夠就跟我說。」
「不用了,我有丫鬟。」翎兒指指身邊的鳴兒和皖兒道。
趟管事點頭。「-好。如果沒什麼事,我就退下了。」
翎兒揮手讓其退下。
「這名管家還真犀利。」皖兒皺眉,看來日子不會過得舒服。
翎兒不以為意,他有什麼態度與她無關,他用什麼眼光看她,她也無所謂。
好奇怪,這些事要是放到幾天前,她一定會生氣的,不然也會有點介意;但現在,她的心卻很平靜,一點也不在意。
「鳴兒,去倒點水給我洗個臉吧。」
想太多只會讓自己更加疲憊,反正她進來已是事實,多想也無益。現在,她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哦。」鳴兒應著,忙去提水來。
而皖兒則整理包袱里的東西,她們帶得不多,無非是小姐的衣物,還有幾件並不貴重的頭簪。
翎兒在床邊坐下,四顧環視著這間屋子。
比起媚紅樓里她住的白羽閣,這里根本只能算是小窩,但幸喜也算窗明幾淨,雅致整潔。
窗外的陽光灑了一地,金閃閃的,窗邊還放了幾盤蘭花,清香撲鼻;牆上掛著一幅如人般高的仕女圖,筆工細膩飽滿,栩栩如生,幾乎要讓人以為這名仕女是真的了;右邊還有一櫃子書,數量之多怕是夠她看上好一段時日了;主房隔壁還有一間小房,是供丫鬟睡的,好讓她們隨時可以照顧到主子。
格局不錯,這些都是綽隼的意思嗎?哦,她還真不敢想像。
「小姐,水來了。」鳴兒托著臉盆放到床邊的高椅上,再拿出絹巾放進水中浸濕擰干,輕輕揉擦起翎兒細女敕的肌膚來。
「鳴兒剛才打听到一點情報。」
「哦?」翎兒微微側頭,並不十分感興趣。
「原來王府有二十二位寵姬,但卻沒有一個是有名分的。目前,隼王比較寵愛的寵姬有五位,當然其中一名是小姐啦。」
「皖兒還听說這里最大的是燕夫人,她是隼王留在這里的第一名寵姬,所以她就自恃為大夫人,掌管起‘後宮’事務來了。隼王府的人都尊稱她一聲‘燕夫人’,即使是目前最得寵的‘映芸’都不例外。」皖兒補充道。
幸好她不愛綽隼,不然光是和這大群女人搶丈夫就夠她頭昏了,還是獨善其身,只顧自己的好。
小睡一會,翎兒頓覺精神爽利許多。
對著鏤花銅鏡,她慢慢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她凝視著額間的梅花剌青久久,然後用手指柔柔撫著。
「梅花很美。」
又是乍然響起的聲音,不知是否被嚇得太多次了,這回翎兒倒很冷靜。
說話間綽隼已來到她身邊,他伸出修長的手指,用指尖輕輕踫觸那枚定于她潔白的額間,如雪中綻放的紅梅刺青。
「很美,太美了,跟你的眼楮很相配。」
其實他老早想好好看清這妖嬈的刺青與她美麗清澈的眼楮是否能相得益彰,只是每回說不到幾句他們就吵嘴,讓他不得不一再推遲細看的。
不知該說什麼好,道謝嗎?她與他好像不需要這些矯情的禮節,畢竟他們是水火不容的;罵他只懂沉溺美色嗎?又太浪費唇舌。
是以,她只好靜靜地回眸看著他,無言。
綽隼笑著。「很難得,你居然沒回嘴。」
翎兒沒好氣的斜睨他一眼,難不成他覺得他們應該天天吵才算正常?
「怎麼刺上這朵梅花?怎麼不用玉飾貼上去?」
一般女子愛美,所以都愛用一些飾物貼于額間,增添麗姿,但她呢?居然用刺的,而且還是如此艷紅冷絕的梅,太嬌嬈媚人了。
「有一次想逃走的時候不小心撞破了頭,後來就索性刺朵紅梅上去了。」說完她才醒悟,她根本沒必要告訴他原因嘛!真是見鬼了!
「我今天在這里用晚膳。」綽隼宣布,好像這是一件能讓她畢生榮幸的事。
話說完,趙管事從門外進來,拿筆在本子里寫下一些字,然後又命人在這里掛上紅燈籠,並端來美酒佳饉,一切安排好後,閑雜人等都退出去,連一直跟在綽隼身邊的侍衛喬康也被摒退。
「為什麼要掛紅燈籠?」翎兒奇怪。
「你不知道嗎?」
綽隼淺呷一口酒,把她摟到懷中,再哺酒給她喝。他喜歡看到她紅粉緋緋的微醉模樣。
嗆著吞下酒,她橫瞪他一眼,沒好氣答道︰「我該知道什麼?」
「如果我要在哪里留宿,那麼,門前就掛上紅燈籠。」
「什麼?你要在這里留宿?」翎兒睜圓一雙水眸,吃驚地叫。
綽隼感到幾分好笑,他環抱雙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對。有什麼問題嗎?」
是啊,有什麼問題呢?她不習慣是她的事,與他何干?
「沒。」幾次的交歡都沒一回讓她真正感到愉快的,要她不對這事恐懼也難。
「既然沒問題,我們來喝酒吧。」綽隼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喂她吃東西。
有時候,他也會挺寵愛這些寵姬的--在他心情好的時候。
翎兒小口小口地吃著,心里暗暗叫苦。
她真恨不得這些佳肴像山一樣高,能讓他們吃到明天都吃不完;或者一個時辰的時間變成四個時辰那樣長,最好永遠看不到天黑;或者,哦,她希望他吃下的那塊雞肉是被人下了巴豆的,然後讓他拉個不停……她壞心地胡思亂想著。
夜風徐徐,一切都是那麼安靜祥和,月光如銀水般灑了一地,映得屋前一片雪白,如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句李白名句,雖然簡單易懂得連三歲孩童都會念,但最簡單的往往也最真,不花言巧語,也沒過多的渲染,卻把這床前的月描寫得淋灕盡致……
「在想什麼?」綽隼不悅問道。她怎麼總是失神,她是否只對著他失神?
「我在想這地上的銀霜,和李白的詩。」翎兒凝眸看著地上的光華,淺笑吟吟。
盯著她難得一現的笑靨,他失神了一會。「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嗎?」
「嗯。」翎兒點點頭。
「你在傷春悲秋?」綽隼沒看銀霜,只是注視著佳人。
「哪有。」她只是愛看這潔白無瑕的月光,與情懷無關。
「我不許你對著我的時候卻在愁這無關要緊的風月。」綽隼撇著嘴,清冷的語氣是不滿,也是命令。
「是。」翎兒懶洋洋地回應。
忽然想到某事,綽隼攏起眉峰,大喝一口酒後,道︰「明天我有個宴會,你跟我一起出席吧。」
「為什麼?」她驚問。
拜托,他看她三年都不出媚紅樓一步,就知她討厭交際啦,他還要帶她去那鬼地方,他什麼意思嘛?!
綽隼鎖緊眉頭,有點不耐煩。別人對他的命令從來只有無條件的服從,哪有人敢問為什麼,她知不知道身為寵姬最基本的要求是服從?經常問問問,她煩不煩?
「你只要遵從就可以了。」綽隼忍耐道。
翎兒也蹙起眉。「我不想去。」
他又開始橫蠻啦,她最受不了他這個樣子了。
「這里沒有你說不的權利!」綽隼惱了,火氣又輕易被她撩起。
「你有這麼多的寵姬,為什麼偏叫我去?」她就是不想去嘛,為什麼要逼她?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本王叫你去你就得去。」他火大地冷聲道。
「這不是理由,反正我不要去。」翎兒跳離他的腿,噘著嘴背對他。
要不是他正在生氣,他會很欣賞她現在的嬌嗔模樣;但,他現在正滿月復怒火。
他對別人從來只會冷漠相對,幾曾扯起過如此大的怒火了?偏偏她就是有此本事,總令他失去理智。
「你不得不去。」她知不知道這里誰最大?
「叫你的燕夫人去吧。」翎兒也火大道。
「本王是叫你。」綽隼扳過她的身子,冷冷地看著她道。
他不收力的鉗制弄痛了她,但她沒哼聲,只是蹙緊了細眉。
「王爺,以您的尊貴,只要您說,翎兒想其他的寵姬都會前僕後繼地來服從您,何必為翎兒惱怒呢?豈不浪費王爺好好一個後宮嗎?」
綽隼的濃眉幾乎皺成一塊。「本王的事何時要你來管?你也只不過是後宮里的一員。」
「不,翎兒沒這個福分做其中的一名。」她盈盈笑著,但笑意極冷冽,包裹著濃濃的不屑。
綽隼也听出來了。「你不屑嗎?以一個寵姬的身分?」他冷笑。
「是,但翎兒不像其他人那樣享受這名譽。」她徹底嗤之以鼻。
「她們不該享受嗎?跟著本王好處可多了,」他毫無笑意地大笑著,目光銳利。「他日本王登上皇位,她們甚至可能當上貴妃呢。」
翎兒嗤笑奚落。「王爺能不能當皇上,翎兒是不敢說。但依王爺現在的情況來看,治國未必了了,倒是一個君王的風流學了個十成。」
「你--」
第一次被人如此毫無保留的嘲笑揶揄,而他居然無法反駁,他的顏面何存?
「真是夠牙尖嘴利!也許本王該讓你當個皇後。」
綽隼鉗住她,看她的眼神極度冰冷,幾乎沒把她凍結成冰。
她知道他在生氣,他越是生氣聲音就越冷,到最後那句話,他的聲音已如來自鬼域般陰寒凜冽。
她不是不怕他,只是一想起要去面對那群王孫貴冑,並且要受盡他們的奚落,她就反感,所以她才堅持到底,不肯答應。
「謝了,到時王爺能偶爾想起翎兒,翎兒就感激不盡了,不敢妄想當皇後。」
她會不明白嗎?他是王爺,也如他自己所說的,日後可能成為一名皇帝,他能娶她這名青樓女子嗎?只怕連當一名婕妤也不配。
綽隼久久看著她,怒她看得清楚並且如此不在乎,也怒自己對她這番明褒暗貶的話只能啞口無言,更怒自己隱隱浮現的不忍。
才想辯駁,突然耳朵機敏地動了動,他猛地推開她,並退躍開一步,而下一刻,射穿空氣的利箭便深深地插進他剛才站的地方了。
綽隼眯起黑瞳,全身肌肉處于繃緊狀態,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迅速從腰間抽出軟鞭,揮向門邊。
一個人影不得已地現身,手中的劍散發著冷冽的光芒,甚為駭人。
黑衣人手一揚,用劍氣熄滅了屋內所有的蠟燭,唯一的光線只剩窗外灑進的月芒。
翎兒駭然僵住,連尖叫也忘了,只能睜大一雙水盈眸恐慌地看著對峙的二人。
「哪里來的嘍-?」綽隼神情自若地笑問。
「隼王,納命來吧!」黑衣人一吼,疾迅撲向他,揮劍如虹。
軟鞭到了綽隼手中就像有了生命一般,一伸一縮便擋下來勢洶洶的劍招。
二人一來一往地在這狹小的空間打斗起來了。
翎兒踉槍向側邊退去,不知自己能否以這雙軟掉的玉腿逃出生天。
天哪!有沒有人來告訴她該怎麼辦?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打斗場面!她就知道不能留在隼王府,看吧,現在她會怎麼死都不知道呢!
交手片刻,綽隼的軟鞭如蛇般襲向黑衣人,黑衣人被逼後退幾步,手臂也受了傷。
看著滴答答延伸而下的血,翎兒只覺一陣暈眩,不禁月兌口「啊」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讓黑衣人留意到她,沒多想,黑衣人手中的劍一偏,居然直直刺向翎兒。
黑衣人以為隼王會救她,畢竟他留在這里用膳,就代表她對他來說有一定的意義;翎兒也以為綽隼會來救她,畢竟、畢竟大家主雇一場嘛!
但,兩人都料錯了,綽隼氣定神閑站著,不但沒打算出手,還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像看戲子演戲一樣。
翎兒沒哭,事實上,她都快氣死了。
他居然不救她!就因為她頂撞他嗎?他就這麼小氣嗎?
他不救,她只好自救了,雖然有點來不及,因為黑衣人的劍已來到她面前,她只能選擇側身避開,盡量不讓他刺中會致死的部位。
劇痛從肩胛迅速遍及全身,痛得她蜷縮著蹲,手捂著火辣辣的肩胛,她清楚感受到濃稠的血液正從她溫暖的身內汩汩流出,殷紅一片,怵目驚心。
她咬著牙,忍著痛楚,噴火的美目狠狠射擊他。看吧,看到要她順從他、不與他爭吵是多麼難的事了吧!
綽隼袖手旁觀,連去扶她都不肯,只是幫她解決掉那名黑衣人。
他下救她,是想要讓自己知道,她對他來說,只是一名寵姬,他是絕不會因她而有所改變的。
他收鞭,旋身離開,徒留一個死人和她在此。
要不是她現在痛得幾乎昏死,她一定會破口大罵他的。
不過,她神智模糊地想著,若他就這麼走了,不叫人來救她,她真的會死,那她還自救干麼?
早知道如此,還不如讓殺手一劍了斷來得痛快,至少,她不必像現在這樣慢慢讓血流盡才死,那實在、實在太痛啦!
她張口想叫,卻已發不出聲音,她只能迷蒙地看著綽隼離開,然後,她再也支撐不住,墜入了無邊的黑暗里……
至此,翎兒進入王府的第一天,便在血腥殺戮中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