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過年,秦淮河沿岸,爆竹聲醬徹雲霄。
媚香樓如喪考妣地門戶緊閉,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哀愁。
唯獨小碧,一大清早賊頭賊腦地溜出媚香樓,前往萬福寺一探究竟。
這個萬福寺可不遠,小碧沒錢坐轎,一文壓歲錢都沒收到,只好靠一雙美腿疾行,從太陽剛爬上山,走到太陽落下山,才辛苦地走回到媚香樓。
小碧神色詭詐,輕敲李麗房門,輕喚︰「麗娘!」
李麗打開門,眼楮腫似核桃,問道︰「小碧,有什麼事?」
「我今天在萬福寺遇到一名乞丐,他要我把一包東西交到你手上。」
「我不想看。」李麗意興闌珊,欲把門關上,但小碧的腳先一步跨進來。
「好痛!夾到我的腳了!」小碧哀叫,使出苦肉計。
「小碧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李麗再把門打開。
「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已經打開看過了。」小碧飆進來,把門關上。
「是什麼東西?」李麗深知小碧個性,不達目地,死不甘休。
「是一只頭釵。」小碧從懷中取出一布包,放在桌上。
「頭釵!」李麗臉上一驚,趕緊打開布包來看,臉上更驚。
「一個乞丐要送你頭釵,真是奇怪!」小碧自言自語。
「你去替我把芊兒找來。」李麗淚流滿面。
小碧不敢多問,她已經習慣麗娘和芊姐姐關著房門講悄悄話……有一次,她忍不住想偷听,溜到麗娘的窗台下,但被小倩揪著耳朵拉回房。
小倩最賊了,她似乎知道麗娘和芊姐姐的天大秘密,可是她用盡辦法,卻始終無法從小倩嘴中套出半點口風,小倩總是說,因為她嘴巴大,所以才不告訴她天大的秘密是什麼……真氣人,她用線量過,她們兩姐妹的嘴巴明明一樣大!
不過,現在她知道一項小倩不知道的秘密,不由地發出嘿嘿的笑聲。
將話傳達給芊姐姐之後,小碧原以為她可以參加秘密會議,但還是被拒于門外。
等小碧的腳步聲走遠,李麗不浪費時間的說︰「子弁沒死。」
「怎麼可能!」芊丫頭手扶著桌子,十分震驚。
「這是我當年給他的訂情物。」李麗將頭釵捧在手心。
「如果死的人不是他,那會是誰呢?」芊丫頭想不透。
「不知道,也許是一般的香客。」李麗一味高興。
「石韶可能會認錯人嗎?」芊丫頭懷疑。
「這……不太可能。」李麗想了想,推翻原來的看法。
「難道……」芊丫頭眸中迸出晶亮的光芒,猶如星河璀璨。
「他放過了子弁。」李麗知道芊丫頭的想法,同時她也認同這想法。
「謝天謝地。」芊丫頭含淚嫣笑。心里慶幸,石韶只是有點壞,但還好不是太壞。
但她卻誤會他了,她和所有的人一樣,當他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唾棄他、憎怨他,枉費她自認深愛他,她應該相信他的!
她該怎麼辦?她的臉上出現煩惱的細紋……李麗看在眼底,自覺是她的不對,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加諸在芊兒身上,讓她連愛都要小心翼翼地隱藏,但愛是藏不住的,她早就明了芊兒的心事。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勵芊兒大膽盡情地愛。
「今天是大過年,我幫你打扮。」李麗笑吟吟地拉著芊兒到鏡前。
「打扮做什麼?」芊丫頭心不在焉,她的心遺落在千戶府。
「女為悅己者容。」李麗將胭脂用手心暈開,然後勻在芊丫頭兩頰。
「給誰看?」芊丫頭對鏡自憐,心中戚然。
「去千戶府,同千戶道謝和恭賀新年。」李麗以煙墨加深芊丫頭的眉色。
「他沒對我們明說,我看我們還是裝作不知道,過一段日子再說。」
「你說的有理,不過你還是去一趟千戶府比較好。」李麗說。
「我沒事去那兒做什麼?」芊丫頭故作冷淡。
「怎麼會沒事?你可以邀他來媚香樓听歌侑酒。」李麗涎著笑臉。
「麗娘,你……」芊丫頭像被尖剌一下,全身緊張,坐不安穩。
「都怪我太自私,連累大家不能好好過年。」李麗慚愧。
「不怪你,是大家自己沒心情過年。」芊丫頭安慰。
「芊兒,女追男隔層紗,放膽去追愛吧!」李麗慫恿。
「麗娘,你在說什麼?」芊丫頭的心怦怦亂跳。
「如果不是我,你現在應該和千戶歡歡喜喜地過年。」李麗十分自責。
「好吧,就叫小碧請他過來媚香樓熱鬧一番。」芊丫頭順從的說。
「瞧你這麼美麗,保管千戶愛煞你了。」李麗滿意道。
「他會愛我嗎?可能嗎?」芊丫頭雙眸沒有信心地煙迷霧鎖。
「會的,可能,一定,我打包票。」李麗一連串的肯定。
風波稍靖,春天的腳步來了,可是黃鶯卻不啼聲。
郭公公突然南下,以祈求國泰民安為由,來南海普陀山進香。
沿路劫掠商家,騷擾地方,鬧得肆市蕭然,白晝閉戶,百姓苦不堪言。
這股亂流終于來到好不容易回復往日繁景的金陵城,奉命出城迎接的原衛民,一身戎裝站在城外的山丘上,遠望前頭,大匹人馬踐得塵土飛揚……原衛民掛著笑臉,領著郭公公到千戶府洗麈。
在大廳,久候的石韶,還來不及行禮,郭公公一把撐住石韶的衣袖兩人如好友般互拍對方的臂膀,郭公公趁機捏了捏石韶的臂肉,一抹貪婪從他眼中飛閃而過。
郭公公喜男色,石韶早有耳聞,今日被輕薄,眼中出現怒火。
但,在沒弄清來意以前,尚不能翻臉,一個咬牙,怒火消失無影無蹤。
「數月不見,千戶越來越健壯了。」郭公公臉有得意色。
「據聞郭公公最近深得大公公信任,今日一見,郭公公氣色極佳,乃鴻運當頭跡象,足見消息不假,可喜可賀。」石韶明褒升官,暗探虛實。
「千戶人在金陵,卻對皇宮深苑了若指掌,足見千戶神通廣大,交游廣闊。」郭公公笑臉一收,對石韶的底細不敢掉以輕心。
「屬下純是關心朝政,並無其他企圖。」石韶從容道。
「千戶客氣,此次我是專程來恭喜千戶,不辱聖命。」郭公公諂媚。
「托公公的福,屬下僥幸。」石韶官腔的說法。
「在金陵,食衣住行可習慣?」郭公公從閑話家常說起。
「甚好,只是想念皇上,郭公公坐下來聊。」石韶以衣袖撢椅。
「我也是,才出來十數天,就開始思念皇上了。」郭公公高興地坐下。
「來人,把好酒好菜端上來,招待貴客。」石韶吩咐道。
「不用麻煩,我最近腸胃不適,太醫要我忌口。」郭公公其實是怕被毒死。
「金陵有很多名醫,我立刻差人請來替公公診治。」石韶心照不宣。
「千戶美意,郭某心領,真的不用麻煩。」郭公公汗淌了下來。
「公公此次來金陵,可有需要屬下效力的地方?」石韶問。
「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是一點小事。」郭公公回復笑臉。
他很愛笑,通常他笑的時候,多半表示他心情不好,他很怕被人看穿他貪生,因為大公公喜歡勇敢的人,當年大公公為了試煉他,三杯酒中有兩杯是鴆酒,他眉不皺眼也不眨地喝下其中一杯,幸好命大福大,才有今日的成就。
一個從鬼門關逃出的人,是絕對不願很快地再回去。
而且,他還有一個心願未了──當他取代大公公後,換他試煉大公公。
這個日子不遠了,不過他還缺少了一員忠心耿耿的大將──石韶。
石韶的武功和體格,都是上上之選,但石韶骨頭太硬,不輕易听命于人,雖然他已知石韶的把柄為──花魁。
以花魁的命逼他就範,是他此行的重點,不過以防萬一,他還準備了一只暗棋──蕭天放。
然而蕭天放人呢?算算日子,他有兩個月沒飛鴿傳書了……郭公公感到異常心煩,深入金陵,等于深入虎穴,他還真怕石韶犯上。
「願聞其詳。」石韶見郭公公表情變來變去,覺得十分不祥。
「皇上對宮中嬪妃感到厭煩,想換換口味。」郭公公話中有話。
「皇上想要什麼樣美女?環肥?燕瘦?」石韶一臉戒備。
「據聞秦淮河名妓各有所長,當真?」郭公公問。
「琴棋書畫,音律歌舞,吟詩作賦,精通者皆不在少數。」石韶回答。
「听說有個擅長吹笛的芊……」郭公公若有似無地提到芊丫頭。
「不瞞公公,芊花魁正與屬下相好。」石韶心中驚然一憂。
「不妙!大大不妙!」郭公公一個甩袖,故作驚惶狀。
「公公何由此言?」石韶真想一拳打歪小白臉。
「皇上最喜歡笛音清揚的聲音。」郭公公語含威脅。
「哦!」石韶深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道理。
「千戶該不會舍不得割愛吧?」郭公公充滿挑釁地斜睨一眼。
「皇恩浩瀚,屬下願雙手奉上所愛。」石韶朝北抱拳,表示效忠皇上。
「千戶不虧是識時務的俊杰。」郭公公滿意。
「公公打算何時回京赴命?」石韶語氣出奇地平靜。
「十天之後。」郭公公回覆。
「這十天,屬下竭盡全力,做公公的導游。」石韶毛遂自薦。
「不,千戶公務繁忙,只要派個百戶就可以了。」郭公公怕被干掉。
「屬下有十名百戶,公公可有認得的?」石韶按兵不動。
「我有一鄉親,叫蕭天放……」郭公公迫不及待。
「該名百戶已被屬下擊斃。」石韶下馬威道。
「發生何事?」郭公公忍住怒氣。
「郭公公有所不知,蕭天放勾結莫子弁。」石韶栽贓。
「殺得好,千戶處理明快,探得我心。」郭公公皮笑肉不笑。
「屬下另有一得力百戶,原衛民,可為公公效力。」石韶反守為攻。
「千戶推薦的人選,郭某絕對信得過。」郭公公自知形同監視。
「請郭公公入內休息,晚上有余興節目。」石韶客套的說。
「不用,我一路舟車辛苦,今晚想好好休息,改口再說。」郭
公公氣炸了。
兩人爾虞我詐,表面上石韶贏了,用原衛民監視郭公公的一舉一動,但其實他輸了,而且輸得很慘,因為郭公公用皇上牽制了他,因為十天之後,他將失去他最愛的女人──芊花魁。
翻雲覆雨,一夜過去,窗色由青轉白。
皇上要召花魁入宮,這事教石韶怎麼說得出口?
幾次話溜到舌尖,一看到她幸福甜美的眼神,話又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石韶起身,一腳踩在輕軟如絲的布質上,彎腰拾起,花魁的內褲,桃紅色,替她穿上,從足下往上拉……「啊!我弄痛你了!我真該死!」石韶朝自己臉頰摑掌。
「你今天好奇怪,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芊丫頭抓住他的手。
「沒病,只是舍不得你……」石韶緊緊地抱住她身體。
「舍不得我什麼?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芊丫頭追問。
「這十天,讓我痛痛快快地玩你。」石韶近乎求饒。
「十天?為什麼是十天?十天之後發生什麼事?」芊丫頭心驚眼跳。
「我老實對你說,皇上指名要你十天後進宮。」石韶痛恨這樣的無力感。
「我不要!我不去!」芊丫頭推開他,坐起身子,歇斯底里。
「你必須去,你一定要去,你非去不可!」石韶抓住她肩膀搖晃。
「難道你希望我去!」芊丫頭的眼淚被搖濺到他臉上,仿佛他也哭了。
「十天後,我對你不能再抱任何希望。」石韶一臉無情。
「石韶!我恨你!」芊丫頭恨得牙癢癢,怨聲載道。
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錦衣千戶,心窩如利刀割,滿月復似鋼刀砍……
冷月之下,冷風拂過密林,颯颯如泣。
一個人影僵立,如同一尊雕像,許久不曾動彈一下。
半晌,來了另一個人影,左顧右盼,頻頻回首,小心翼翼。
就著月光,兩人的臉色顯得蒼白,但眼楮下方卻漆黑,看來兩人皆失眠一段日子,身心俱疲累,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一只無形的箭即將射出去,只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合而為一,扭轉乾坤,指日可待……「千戶,這麼晚召屬下來,有何吩咐?」原衛民畢恭畢敬。
「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你不可不答應。」石韶態度謙卑。
「千戶之事,屬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原衛民心知事出必有因。
「沒那麼嚴重,我只是要求你代我留守金陵城。」石韶說。
「千戶……」原衛民聞言,臉色大變。
「不要再叫我千戶了,我以後不再是千戶了。」石韶表明退隱。
「不,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我最敬重的千戶。」原衛民非常感傷。
「還記得那一晚火燒法圓寺嗎?」石韶忽然提及舊事。
「屬下早已知曉,死的不是和尚,是牢里死囚。」原衛民接說。
「沒錯,是蕭天放的心月復,我將他們剃了頭,移花接木。」石韶淡笑。
他眸中的殺氣漸漸淡了,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千戶,雖然肉身不死,但惡靈卻已經不存在,原衛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從石韶身上,竟散發出一股祥和之氣,是什麼讓他月兌胎換骨?
追問起原因,原衛民知道原因只有一個──芊花魁。
她有一種魅力,在色相之外,柔弱惹人憐,卻又堅毅令人敬,在這亂世,雖力小如螞蟻,但卻有舉起大象的鴻志,多次為了正義公理,生死無懼,這樣的女子雖身在曲中,卻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
不要說石韶,其實他也是受到花魁的精神影響,才生出一副俠義心腸。
「千戶放過莫子弁,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衛民問。
「我不想成佛,我只想做一個平凡人。」石韶搖了搖頭。
「為了芊花魁的緣故。」原衛民百分之百篤定。
「也是為我自己,我已厭倦雙手沾滿血腥的日子。」石韶萌生去意。
「千戶決心要棄官退隱?」原衛民小心求證。
「殺掉郭公公之後。」石韶平靜的說。
「讓屬下陪你一起去去殺郭公公。」原衛民自動請纓。
「不,殺不男不女的怪物,我一人綽綽有余。」石韶眼中燃起怒焰。
大局已定,頗有起手無回的架勢,一盤棋局終于要分出勝負了。
原衛民忽覺可惜,他不能參與這最後一手的對決,勝走敗亡,從此棋局將痛失最強的棋手,是朝廷的不幸,也是他的不幸。但卻有一人從中得幸,能得到勝利者的眷戀,花魁可以說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分離將至,原衛民硬著喉嚨說︰「好好疼惜她。」
「我會的,連你那一分。」石韶饒富深意地拍了拍他肩膀一下。
「我……」原衛民窘得無地自容,大男人竟然面紅耳赤。
「別不承認,你的臉紅得連關老爺都自嘆不如。」石韶取笑。
「大丈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沒否認。」原衛民兩頰燒了起來。
「承讓。」石韶正色,情敵見面不砍不殺,當是很難得的場面。
「我沒讓,她喜歡的是你,我認輸。」原衛民大方的說。
「天涯何處無芳草,希望你能忘了她。」石韶勸道。
「忘,要心死,我心活著一天,就忘不了。」原衛民當成耳邊風。
自古多情空余恨,石韶不便說出,留在心中無限的惘然。
「時候不早了,你快去英雄救美。」原衛民催促。
「今日一別,後會無期。」石韶兩手一拱,疾步飛奔,快如電光火石。
望著遠去的背影,原衛民心中五味雜陳,對石韶拋了榮華、拋了富貴、拋了權勢名利的決定,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決定,但他卻做到了,為了一個用生命去愛的女子,這個決定應該得到喝采?還是惋惜?
雖然石韶拋開一切,但絕不是斗然一身,他有愛,豐盛的愛、至真的愛,而他……原衛民心想,他有什麼呢?他有記憶,豐盛的記憶、至真的記憶。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也曾經用生命愛過一個女子。
她是秦淮河畔的花中之魁……她的名字叫蘇芊兒。
黃花落,滴漏垂淚,撒了一桌的倜倀。
芊丫頭了無睡意,再過八個明天,她將被囚深宮內苑,惆悵輾轉。
只剩八天,她的愛只剩八天,她明知他是被迫,君命不可違,她實在不該跟他發那麼大的脾氣,把罪推到他一個人身上,加重他的負擔。天知道她有多麼後悔,她想在他耳畔道歉,用最溫柔地語調,說出她濃濃的情意。
她想過,她絕不會進京,她寧可一死……門忽被推開,以為是心有揚犀,抬睫一看,希望變失望。
「你是什麼人?」芊丫頭見來人穿蟒袍。提高警覺。
「我是大內的郭公公。」郭公公拉開椅子坐下。
「媚香樓不是你這種沒種的男人來的地方。」芊丫頭輕蔑。
「賤貨!竟敢對本公公出言不遜!」郭公公咬牙切齒。
冷不提防地,一聲脆響,痛得芊丫頭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
這記巴掌,打掉她的死念,芊丫頭撫著臉上的五指印,眼神如厲鬼,嘴角的血絲帶給她一股嗜血的沖動──她要報仇,她要得勢,她要左右皇上,她要在枕邊細細地對皇上說,郭公公的壞話,借聖旨殺了郭公公。
打定主意,芊丫頭語帶威脅︰「打壞了我的臉,你怎麼向皇上交代?」
「把你送給皇上,我沒那麼笨,自掘墳墓。」郭公公一逕她笑。
「你說什麼?」芊丫頭一怔,眼前的太監不是吳下阿蒙,不可小覬。
「你一旦得寵,肯定第一個殺了我。」郭公公看穿道。
「白痴,我問的是,你不是來帶我進宮的嗎?」芊丫頭不屈不撓。
「我若是白痴、沒種,那麼石韶就是智障、孬種。」郭公公大笑。
「我懂了,皇上只是個幌子。」芊丫頭恍然。
「還是花魁聰明,苦不搬出皇上,石韶怎會放棄你!」
「你捉我,究竟有何目的?」芊丫頭不懂太監要女人干嘛?
「石韶听命于我,我就如虎添翼,地位穩固。」郭公公一副勝券在握。
「你假傳聖意,若讓他知道,你只有一死的下場。」芊丫頭警告。
「不會的,有你做人質,他不敢輕舉妄動。」郭公公一臉得意之色。
「他才不會為了我而受制于你。」芊丫頭睨眼,雖是做出嘲弄的表情,其實是不敢看郭公公的眼楮──大而精銳,如一面能穿皮透骨的鏡子,想騙他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的話太直率,可惡的是他都說對。
郭公公夸口︰「他會的,我敢用我的項上人頭跟你打賭。」
一陣狂風撞開了窗戶,蠟燭熄滅,郭公公還來不及起身防備,一把又冷又利的長劍,分毫不差地抵在他咽喉上──會有這麼好功夫的,郭公公不用看也知道,刺客是石韶,而他的命就像被那陣風吹滅的燭火……石韶的聲音比劍更冷更利︰「我特地來拿你項上人頭。」
听聲音,芊丫頭松了一口氣,她得救了;她的愛情也得救了。
「你拿劍抵著本公公,以下犯上,該當何罪?」郭公公以不變應萬變。
「我為民除害,何罪之有!」石韶像听見天下最滑稽的笑話,失聲而笑。
「石韶,你有本事就跟我正大光明決斗!」郭公公激將的說。
「我不會給你一絲反擊的機會。」石韶用盡全身力氣,刺穿郭
公公的喉嚨。
太快了,郭公公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張著大眼,僵著身體,依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但身上蟒袍染成了血衣,喉嚨也多了個碗大的洞……一點聲音也沒有,芊丫頭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想拿打火石重新點燃繼燭,才敲一聲,石韶循聲捉住她的手腕,說︰「他死得很難看,我們到別處去。」
「你殺了他,會怎樣?」芊丫頭迸走邊不放心的問。
「東廠發出懸賞令,直到我死為止。」石韶毫不在乎的說。
「你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來媚香樓,斷送前途和性命?」芊丫頭責難。
「你這麼聰明伶俐,居然看不出我愛你!」石韶大吃一驚。
「你愛我?你怎麼可能愛我?你愛我什麼?」芊丫頭語無倫次。
「你的一切我都愛,尤其是你的正氣。」石韶指出。
「正氣?」芊丫頭有點想笑,正氣是文天祥的,她是牛脾氣才對。
只要是她認為對的,好的,她就不怕艱難,矢志達成目標。
救莫子弁是這個道理,愛石韶也是這個道理。
「它喚醒我的良知,不然我恐怕到死都還渾渾噩噩。」石韶認真道。
「你能改過向上,是天下人的福氣。」芊丫頭不敢居功。
「我有個願望,你可以不答應……」石韶吞吞吐吐。
「大男人婆婆媽媽,成何體統!」芊丫頭取笑。
「你願意跟我亡命天涯?」石韶求婚,跟大姑娘上花轎似的忸怩。
「我願意,一千、一萬個願意。」芊丫頭開心地抱著石韶送吻。
他們像對偷情的男女,即使片刻時間也要燃燒自己,吻得激情而狂亂,並發出嘖嘖的響聲。
半晌,石韶自昏眩中清醒,理智的說︰「時間無多,去把媚香樓的所有人都叫到廚房,準備逃命事宜。」
「我這就去。」芊丫頭快速地找來大家,集中到廚房。
「發生什麼事了?」眾人一見石韶凝重肅穆的臉色,噤若寒嬋。
「我在此殺了一名公公,連累媚香樓諸位姑娘,非常抱歉。」
石韶抱拳。
「公公是誰啊?」小碧睡眼惺忪,胡亂發言。
「就是太監。」小倩一面說,一面拉拉小碧的衣角,示意她保持安靜。
「這里有一袋的珠寶,拿去分了,大家分頭逃。」石韶考慮周密。
「珠寶?」小碧睡意全醒,見財眼開,但被小倩輕煽了一嘴。
「莫子弁在萬福寺一里外的蘆舍,麗娘你快去跟他會合。」石韶用心良苦。
「石千戶,您的大恩大德,我們母子沒齒難忘。」李麗和小保一鞠躬。
石韶喜氣洋洋地將芊丫頭摟入懷中,鄭重地宣布︰「我已經不再是千戶了,從今以後,我的身分只有一個,芊兒的丈夫。」
大家莫不異口同聲︰「恭喜你,芊姐姐,嫁給如意郎君。」
「石大哥,我們可不可以喝杯你們的喜酒再走?」小碧不知輕重。
「你再說話,我就灌你喝馬尿。」小倩拿出姐姐威風。
「時候不早了,大家快從狗洞鑽出,分頭逃命要緊。」石韶催促。
分完了珠寶,出了媚香樓,一陣淚灑擁抱。石韶除外,男女授受不親,他的身體從今爾後只能是芊丫頭一人專霸。
最後大家依依不舍分手,然後各往東南西北散盡……「石韶,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芊丫頭粉臉斜偎。
「不管你有多少個心願,我都會幫你完成。」石韶策馬入林。
兩人先回至蘇府,還了老爺夫人的債,芊丫頭和石韶便再也不曾踏入中土。
北國雪地,蠻國異邦,無親無故,將是他們最好的藏身之所。
所有的足跡都會被深雪覆蓋,沒有人找得到他們……
五月五,端陽佳節,包粽劃舟。
離開了煙花的秦淮河,兩人行至襄陽。
小倩和小碧為避人耳目,女扮男裝行于市集,神色自若。
來到關廟前,各式各樣的小販雲集,有賣珠花、玩具、甜果、熟食,還有說書、雜耍、賭骰子、撈金魚,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兩姐妹吃了從西域來的胡餅和羊肉串之後,手拿糖葫蘆,坐在廟階上,看著從天橋來的戲班子表演噴火吞劍。
離開了媚香樓,兩人身上雖有足夠的盤纏,三年兩載不愁吃穿,但卻不知未來在哪里?人海茫茫,連個可以依賴的人都沒有,兩姐妹心里著實發慌,根本沒有心情融入過節的氣氛中。
女人的未來,其實也沒什麼可想,不就是找個良人嫁嘛!
但嫁誰呢?
見一對男女卿卿我我從眼前走過,小碧若有所思,眉越蹙越緊,看得出來是想到死胡同里,跳月兌不出來,干脆用問的──問小倩,兩人雖然年齡相同,見識也一樣,但在小碧心中,小倩像本活字典,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姐,愛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小碧問。
「知道,愛使人茶不飲、飯不思、覺不睡,但卻不叫人覺得饑餓、口渴、勞累。」小倩舌忝著糖衣,慢條斯理的說,慢條斯理的舌忝。
「不吃不喝不睡能活命嗎?」小碧一串五粒的糖葫蘆早已吃完。
「能,有了愛,人就會變得跟神仙一樣。」小倩其實對愛一知半解。
「愛會使人成仙,有這麼好的事嗎?」小碧撇撇嘴,表示對小倩的話懷疑。
「有,愛能使人快樂,而快樂似神仙。」小倩理直氣壯。
「這麼說只要有愛,我就不會死了。」小碧天真。
「傻妹妹,愛要是那麼容易得到,那滿街都是神仙了。」小倩失笑。
「愛為什麼不容易得到?」小碧偏著頭,一副鑽牛角尖的模樣。
「因為男人容易變心。」小倩幽幽怨怨的說。
「變心?心怎麼變?」小碧故意刁難。
心中暗喜,娘教過她們兩姐妹──聰明的女人,要在適當的一刻裝笨。看來她和小倩都沒達到娘的標準,小倩是每一刻都裝聰明,她則是每一刻都笨,是真的笨,不是裝的。
到今天她才知道,小倩也不是聰明的女人,小倩每次都笑她笨,其實是半斤八兩。
不過她不會拆穿她,就讓她自以為聰明下去,看看將來誰吃的虧比較大?
天公疼憨人,她相信她侯小碧,會比她侯小倩,佔便宜。
侯,是她娘家本姓。
「就是不專心,心不專,男人自古風流。」小倩不耐煩的解釋。
「你越說我越糊涂,你還是不要說了,我自己想。」小碧搔了搔下巴。
「你怎麼想到「愛」這個大問題?」換小情問小碧。
「我是想女人終究要嫁人,與其托媒,不如像芊姐姐那般自己找個男人來愛。」
「天下之大,那個男人會在哪?」小倩望向人群。
「姐,如果找不到可愛的男人,該怎麼辦?」小碧問題更多了。
「我想我會出家為尼,看破紅塵,你呢?」小倩認真思考。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小碧全無主見。
「將來,不論如何,我們姐妹絕對不分開。」小倩握住妹妹的手。
「從生到死,我和你永遠不分開。」小碧神情無端激動起來。
秦淮河、媚香樓、芊姐姐、石千戶、麗娘、原大哥和小保的臉孔逐一浮現眼前,但也逐一消失──快樂過,痛苦過,緊張過,輕松過,短短五個月,卻像一生的縮影,也像眼前的廟會,曲終人散,只留下長久的記憶。
姐妹倆,心中同時有所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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