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喜歡鳳姐的人,多半也會喜歡尤三姐,她倆都是味道濃烈的人物,假如黛玉是微酸,寶釵即是清甜,李紈岫煙略苦,鳳姐與尤三姐都屬酷辣一類,不過鳳姐是川式辣法,麻辣鮮脆,余香滿口,尤三姐則是黔式辣法,有一種微妙的豐富,或者叫做風情萬種。
我喜歡的女子,總希望她們也成為朋友,紅樓夢里,最愛看黛玉和寶釵的推心置月復,高山流水,澄澈清明,于是不免痴想,要是尤三姐和鳳姐在相同的背景下長大,焉知彼此間沒有同情的了解?
鳳姐不是不能欣賞聰明人的,三小姐探春,也是個厲害角色,代鳳姐管家期間,大力推行改革,鳳姐並不嫌她挑自己毛病,搶自己風頭,和平兒私下里談論起來,不但欣賞,還感嘆她的庶出身份,言語間充滿了憐惜;邢夫人處處和鳳姐作對,鳳姐對于她的佷女岫煙,亦能看出好處,並加以照顧。凡此種種,都說明,在不嚴重觸及她利益的情況下,鳳姐並不像興兒誹謗的那樣,是個疾賢妒能的人。
尤三姐更是有著非同尋常的理解力,都說寶玉有些痴痴的,外清而內濁,獨有尤三姐為他辯護,並舉例說那一回和尚們進來繞棺,寶玉替她們在前面擋著人,人家都說他不知禮,沒眼色,寶玉卻悄悄告訴她,原是和尚氣味髒,恐怕氣味燻了姐姐們。小小的細節,使尤三姐對他有了一個確認,不以尋常人的標準來看他,如此理解寶玉的女子,除了黛玉,也就一個尤三姐了。
鳳姐與尤三姐,若在相同的背景下長大,小時候或許有小的摩擦,像黛玉不服氣寶釵,年齡增長,各自長大成人,只會惺惺相惜,畢竟沒有什麼是她們要相互爭奪的,無論是物質還是感情。
但鳳姐與尤三姐卻屬于兩個階級,彼此有著天然的敵意。尤二姐想進入鳳姐們的階層,晉升的階梯是鳳姐的老公賈璉,在尤二姐和鳳姐之間,就有了需要爭奪的稀缺資源︰男人!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屬于一個陣營,在尤三姐與鳳姐之間,也存在著一個間接的爭奪,進犯與反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鳳姐與尤三姐並沒有短兵相接過,都是背後議論。尤三姐和賈璉說起鳳姐沒有好話︰「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我也要會會那鳳女乃女乃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鳳姐說起尤三姐更是懷了刻骨仇恨,她听說因為柳湘蓮不肯娶尤三姐,導致尤三姐自殺身亡,柳湘蓮也入了空門,評價柳湘蓮道︰「算這個人造化大,省得當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對于死去的尤三姐都沒一絲同情。尤三姐的魂靈同樣不肯放過鳳姐,托夢給尤二姐,要她拿鴛鴦寶劍斬了鳳姐,但到這時,尤二姐已經認命,不想再做絲毫掙扎。
這兩個同樣精彩的女子,雖不曾當面對決,卻通過各種方式表達了足夠多的厭憎,只是為了一個不成器的男人,想來便讓人傷感。林白的小說里寫過相似的細節,女主人公李萵對情人的妻子始終懷有好奇,某一天,她趁男人出差的間隙,冒充記者敲開了他們家的門。情人的妻子接受了她的「采訪」,中午留她吃飯,手腳利索地炒了一個香噴噴的蛋炒飯,最後將她送出大門。走在路上李萵心情復雜,她想,是什麼使我與這樣優秀的女人為敵?她似乎不肯承認,是因為那個不無委瑣的男人。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尤其是,為了一個並不咋地的男人?
4、秋桐的魅力
紅樓女子,最讓人沒法喜歡的就是秋桐。
這個人肯定不漂亮,鴛鴦她們說了,那個大老爺,也太了,稍稍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肯放過。秋桐原是大老爺房里的丫頭,下放到賈璉屋里的,大老爺既肯放開手,可見這人連「平頭正臉」都算不上。要麼是大老爺也曾上手,現在膩煩了?也不大可能,賈珍父子是干過爺倆玩弄一個女人的不倫之事,可那是偷偷模模的,擺不上台面的,賈赦縱然無恥,也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干這種事,更何況,榮國府到底比寧國府干淨一些。
這個人也不聰明,鳳姐借劍殺人,自個縮起頭來裝可憐,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她現在是二房女乃女乃,你爺心坎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你去硬踫她,豈不是自尋其死。」分明是把秋桐架起來當槍使,秋桐也果然年輕氣盛,說︰女乃女乃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女乃女乃把素日的威風怎都沒了。女乃女乃寬洪大量,我卻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他這婬婦做一回,她才知道。
咦,她真拿鳳姐的威風名頭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賈母面前,說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里咒二女乃女乃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爺一心一意地過。」她還真拿拿自己當棵蔥。
這個人當然更談不上溫柔善良,這一點無須舉例。總而言之,一個女人,論漂亮不如尤二姐,論聰明趕不上王熙鳳,論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兒,要說性感吧,估計怎麼也不到那個多姑娘,從頭看到腳,也沒找出一點可愛的地方,為什麼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歡?甚至于,一度令賈璉將鳳姐平兒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丟開,「唯秋桐一人是命」?
當然了,新人都會有幾天好光景,除去這個因素,秋桐最大的優勢是年輕,嫁給賈璉時她年方十七,該比鳳姐尤二姐都年輕。年輕便可喜,便化腐朽為神聖,她的驕狂放肆,在賈璉眼里,都是一種新奇的刺激,鳳姐平兒等人固然美,一來已經形成審美疲勞,二來都過于矜持穩重,至于尤二姐,美則美矣,卻如花開到極盛,燦爛里隱藏著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鮮的,輕浮的,一知半解的風情,形成了某種張力。
年輕並不希奇,榮國府里,滿目綺紅蒼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夸張的賣弄的,也是廉價的易于消費的。她不像香菱那樣一門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文人騷客,也不像平兒,不但是個「正經人」,而且是個有頭腦的正經人,她們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對她們時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勢,即便打情罵俏,也在心里留著尊重的底線。
秋桐的好處是,她自己門檻低沒底線,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線,縱情喜樂,胡天胡地,臉面雲雲,廉恥雲雲,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李碧華說她的理想生活是過上等生活,享下等,有點玩笑的意思,但用這句話概括賈璉的理想,卻十分合適。
此時賈璉也算臨近中年,古人壽命還要短一些,想來已感到年齡的壓力,這樣一個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剛剛從鳳姐與尤三姐的紛爭中抽身而退,秋桐這個小狐狸精更顯得輕盈可喜。
張氏說,出名得趁早。寫手葉傾城說,無恥得趁早。要我看,干什麼都得趁早,只要年輕,所有的好處都會以平方的速度遞增,秋桐那點菲薄的魅力不就是這麼做大做強的?
但是,這種廉價的,易消費的魅力,也特別容易過氣,有點像菜肴里過多的作料,初嘗時胃口大開,久之則口干舌燥,最終敗了胃口。尤二姐一死,鳳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頭上,此時賈璉也已生厭,秋桐失去了最後的庇護,只能灰溜溜地跟著邢夫人,打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