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後,墨兒獨自在房內做著針線,已經很習慣裴弁的晚歸,知道他一忙起來總是昏天暗地,他事業心極重,肩上扛的重擔自然不輕,她索性利用這空閑來做孩子的衣飾。
按著不甚明顯的小月復,墨兒明白現下已有個新生命在里面,若不是最近飲食作息有了改變,她也不會察覺到。不過她掩飾得極好,深怕這消息走漏出去,會教精明的裴弁看出端倪。
現在她變得相當嗜睡,睡得比平常還多,整個人懶洋洋的,雖然吃不太下,氣色卻明顯比之前紅潤不少。
她嘴邊噙著一朵笑,覺得自己好幸福,心底滿滿是感動,她總算擁有和自己流著同樣血脈的親人,她不再是一個人了。
她沉溺在做母親的喜悅里,沒留意門突然被人推開,裴弁的冷臉赫然出現在眼前,這讓墨兒十分訝異,忙將趕工中的針線活兒收起。
「你……怎麼回來了?酒坊里今日不忙嗎?」
「回來看自己的妻子,難道還要向誰報備?」他冷眼看著她吃驚心慌的神態。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胡亂收拾,一不留神卻被針刺傷了指頭,疼得低呼。
裴弁面無表情地進門,冷然問道︰「怎麼了?」
「沒……沒事。」她匆匆將東西收好,將受傷的指頭藏進袖里。
「看到我,讓你如此意外嗎?」裴弁輕輕撫上她女敕白的面頰,在她耳畔吐話。
「你吃過沒?我差人為你做些宵夜好嗎?」墨兒笑著轉移話題,心里想著他話里的涵義。他的眼神好冰,語氣好冷,讓她陡然感到一股惡寒。
「我不餓,無須你費心。倒是你似乎瘦了不少,是我們太久沒見面,還是我的錯覺?」他有意無意的問。
「錯覺!那肯定是你的錯覺,我吃好睡飽又不用辛苦,怎麼會變瘦?坊里還順利吧?」
「很好,不必你擔憂。」裴弁吻上她的耳垂,見她在他懷里輕顫起來。「我最近听人說你的胃口似乎不好。」
「哪有的事兒?」不知為何,她驀地感到畏懼,有種不好的預感。
「是嗎?也罷,無論是真是假,我冷落了你倒是事實。」裴弁低頭望著她,目光銳利直逼人心。「我交代廚房炖了盅雞湯給你補身。來人,端進來!」
小廝進來,將一盅熱湯擱在桌上便離開了,完全沒發現房里暗潮洶涌。
墨兒聞到那油膩的味道,小臉轉白,涌上一股惡心,她拼命壓回肚里,深怕被他察覺自己的異樣。
裴弁將她按在椅上,並親自動手為她舀了一碗湯。
她臉色鐵青遲遲不敢有動作,她知道懷了孩子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然而,為何她會感到莫名的恐慌?
「怎麼了?還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心意?」見她臉色一陣青白,裴弁不動聲色地將湯匙塞進她手里。
「沒有,謝謝。」在他凌厲的目光下,她別無他法,只能顫抖地喝下湯。
見她熱湯送進口里,裴弁唇邊噙著殘酷的笑。「別怪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你說什麼?」墨兒突然一愣,她抬起頭來。
「快喝吧,怎麼停下了呢?」他眼底溫柔褪得迅速,轉眼滅了蹤影。
為了她好!為了她好……什麼意思?
墨兒扔下湯匙,震驚的看著他。「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我才倒想問問你做了什麼!」他大掌鉗緊她咆哮道。
「我沒有……」他掐得她好疼,讓她無力掙扎。
「是我交代不清楚,還是你忘了我的脾氣了?」裴弁眯眼用力捉緊她。「為什麼不喝藥?為什麼耍這種手段?你真當我眼盲心盲看不到其他了嗎?」
她在他身下隱隱顫抖——她的惡夢,現下已成真實!
「墨兒呀墨兒,是你把我看得太簡單,還是把自己瞧得太聰明了?」他試圖回想這段日子以來,每一回,熱情的她總是讓他理智盡失,跌入她刻意營造的陷阱里,他就是太過相信她,也太過自信驕傲,才會落在她的算計里。「你別忘了我是裴弁,你若真想算計人,也不該算計到我身上!」
「是你先無情無義,沒資格說我卑鄙。」她噙著淚水,頭一回在他面前翻臉。
「你何時學會罵人的本領了?」她的恬靜柔美,在他面前成了過眼輕煙。
「是我蠢,我以為你真的愛我,所以想為你懷個孩子。可是你卻……」她淚流滿面。「我好傻,傻得認為只要用心就能感動你……我錯了!」
「你何時變得如此貪婪,不懂得知足?」他是否對她太過縱容溺愛了?
「我沒有!我只不過是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突地,月復里傳來一陣劇痛,她痛得渾身顫栗。「而你……卻不願給我!」
「我已經給你了!難道還不夠?」他鬼吼一聲,氣急敗壞。
在他的高聲咆哮下,墨兒疼得臉色發白,她冷汗涔涔,眼中寫滿悲憤。「我不過是想要個孩子,不過是想再有個和自己流著同樣血脈的親人,難道我有錯?」
「可你問過我嗎?我這輩子都不想有任何孩子!」他怒不可遏朝她吼道。
隱藏著真相,他仍是不願告訴她——她最好不要生育的實情——只怕她傷心。
「可是我要!我不要當你的傀儡。是你要我做自己的!」她雖痛得如遭人撕裂,卻倨傲得不肯低頭,她也有尊嚴,不能隨意讓人踐踏。
「只可惜,你這輩子是無望了。因為我方才讓你喝的湯,會為我們解決一切問題。」看見她強忍痛楚的樣子,裴弁極為心疼,墨黑的瞳里隱藏了許許多多無奈。
「你好狠!怎能如此的心狠手辣?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呀!」墨兒兩眼噙淚,按著肚子,感受到體內的溫度漸漸消失。
裴弁漠然地瞧著她。「孩子?憑你能要什麼孩子?你拿什麼保證他的未來?」
「我會愛他,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他……我不像你,無血無淚。」
「愛?你連自己的未來都管不了,還高談闊論什麼愛不愛,活了這麼多年,你當真還看不清現實!為了你嘴里所說的愛,你痴痴等候拋棄你的殘酷雙親,這些年來,你受了多少苦、多少罪?愛究竟讓你得到了什麼?
「你對我說做人最苦!既然你都感到這般感嘆了,何苦拖累小生命來這世上受盡煎熬?難道有我陪你,還不夠嗎?你要家,我給你一個終生的避風港,你要家人,我甘願陪你走入後半余生,為什麼對你而言還是不夠?」
「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她痛苦爬起身,不停地朝他叩首,踫得額頭都是血。「只要能救他,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求求你救他!」
在那一聲聲堅定的磕頭聲中,裴弁親眼見她將他這些年來苦心為她維護的尊嚴踐踏殆盡,他清楚感覺到心底某處似乎也被她狠狠地傷了……
「孩子、保住我的孩子……」她越磕越用力,血淚和在一塊分不清彼此的差異。
「你要的,這輩子我給不起。」那雙黑瞳益發無情,眼睜睜看著她最後因無力而倒下。他心已死,在她不甘心的合上眼時,也一並將他的情感給帶走。
他說不上那是什麼感覺,渾身疲乏得好似歷經一輩子的苦痛,加諸在他身上的種種鞭笞,是她無意留下,卻造成極痛的烙痕。
他的愛情,已經逐漸逝去……
「來人呀,少女乃女乃小產了。去請崔大夫過來——」
他的話,沒有溫度,像座千年不化的冰山,終不見暖陽。
「你醒了。感覺好些沒?」崔-見她幽幽轉醒,頓時松了一口氣。
墨兒沒有答腔,一逕盯著床頂,好似靈魂出竅,這里不過是具空殼。
「還有哪里不舒服?」對于她的木然,崔-並不意外,她整整昏迷三日,身心俱疲受到嚴重打擊,這並非一時半刻能醫好的病痛。
「我的孩子沒了……」她的話聲,恍若在深淵谷底飄蕩開來。
「墨兒,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些。」見她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崔-看在眼里也很痛心。「但你別這個樣子,好嗎?」
「崔大夫,我好難過、好想哭,可是哭不出來,為什麼……」她目無焦距,仿佛心底的另一個自己已然死去。
她的問題他答不出來,又或者說他害怕給她答案。「墨兒,你堅強些,別再東想西想了,好好保重身子。」
「那麼你告訴我,誰可以給我答案,是裴弁嗎?我要去找他,就算舍棄尊嚴,我也要求他……」她話說得極輕極淡,好似轉眼間便會隨風逝去。
「墨兒!你何苦如此傷害自己?」
「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有什麼不可以?」
「不要再想孩子的事了!你好好休養吧!」
「你的安慰好奇怪,你應該說我還年輕,想要孩子以後有的是機會。你為什麼不說呢?」
「墨兒……」崔-欲言又止。「我求你別這樣子。」
「究竟是誰容不了我的孩子?是可恨的裴弁,還是你這個幫凶!」她的話里有著太多太多的怨恨。
「沒有人!孩子沒了就是沒了,即便你再恨,他也回不來了。你理智點,不要再活在愁怨之中,別讓它成為你生命中的傷口。」
「我要的,沒有不切實際,為什麼他連讓我留下孩子都如此吝嗇?」她兩眼發直,心頭的恨糾纏得她喘不過氣來。「他何不讓我跟孩子一起走,圖個痛快?」
「墨兒!相信我,大當家他也不想這麼做的。」
「但是我卻親眼見他抹煞掉我的所愛!我好恨好恨他——」她痛徹心扉的大吼出聲。
「墨兒,你別這樣。」
「為何我連發泄的權利都沒有?我是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那麼你告訴我,現在我到底該怎麼樣最適合?」
她甩開他的手,不想再見到跟裴弁有關的人事物,她做不到保持理性,她無力再裝模作樣。
崔-啞口無言,無力平撫她的怒火,如她所言他也是幫凶,幫著裴弁摧毀了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你走,我不要看見你,我不是聖人,我不想恨你,卻控制不住自己。」
「墨兒……」崔-無言了。
「你可曾想過,當一個做母親的知道自己無法保護孩子時,有多痛心、多氣憤自己的無能嗎?那並不單是從身上刨下一塊肉來那麼簡單,而是將愛他的心全數抹煞掉了。崔-,你和裴弁對我何其殘忍,那根本是比凌遲還要痛苦的極刑。」
「若你恨,恨我就好,別恨裴弁!」
「你知道嗎?我對他的恨,更甚于你,這輩子只會增不會減。你走吧,我累了,真的好累好累。」
崔-如她所願,靜靜地離開,他向前來服侍的婢女簡單交代幾句,不敢妄加逗留,徒增她傷痛。
「少女乃女乃,小的熬些了咸粥,請你趁熱吃點吧,你已經整整三日未進食,這樣下去,只怕身子撐不了。」崔-走後,小婢女拿著一碗粥勸她。
墨兒望向婢女那張陌生的臉龐,神態冷淡。「原先服侍我的人呢?」她不想在這個時候面對不熟悉的人。
新來的婢女略帶不安,結結巴巴的說︰「她……她回鄉了,她說想回鄉下的家里,大當家同意讓她離開。」
「她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姐妹,回哪個家?」
「我……小的不過是按照大當家的意思做事。」
「那也是脅迫我的手段之一嗎?」墨兒噙著冷笑,扭過頭拉高錦被將自己密密實實地蓋住。
「少女乃女乃,請你多少吃些東西好嗎?別折磨自己。小的不想和先前的人一樣,真的不想,求少女乃女乃不要為難小的,好嗎?」
墨兒听到她話聲顫抖,探頭出來見她害怕得猶如驚弓之鳥,好似身後有只惡鬼索命般恐慌。
「我不知道為什麼大當家為何懲罰之前的姐姐,她被人綁在樁上,亂棍齊下,她哭著求救,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什麼也不能為她做……我們都是窮苦人家,不過是想討口飯好過活,我們不貪太多,僅是想圖個安穩。」小婢紅了一雙眼,聲淚俱下,兩膝跪地,只想為自己的好姐妹討個公道。
「她現在被打得僅剩一口氣,若撐過去算幸運,若熬不過去就是注定。我會為她祈禱下輩子能投胎到好人家做千金小姐,別再像螻蟻般命被別人捏在手里。」
墨兒見她泣不成聲地道出滿月復心酸,沒想到裴弁竟要她背負另一條寶貴的人命以牢記自身的錯誤,那無辜的人,終因她的無知而受累。
「少女乃女乃,請好好珍惜自己,不僅是為了你,還為了我們其他人……」
听見那一聲聲響亮的磕頭聲,她幾乎忘了自己曾經也是這般辛苦過,只可惜那個殘酷的男人從未給她條生路,終將她推入這無盡的萬丈深淵中。
她睜著眼,見那名婢女不斷磕著頭,這段日子以來遲遲不肯清醒的她,某個念頭正逐漸清晰……
裴弁推開房門,手里捧著幾套新做好的春衣,顏色粉女敕、樣式做工皆上等。
今天中午,他特意提早回府,想看看她今日心情是否好轉些。哪知整個房里不見她的蹤影,只見桌上散落幾塊繡布、針線。
「墨兒……你在哪里?」裴弁心底莫名的發慌。
他找遍房里內外,卻意外見到一只造型奇巧的木匣中遺落一只小孩的襪子。
他顫抖著拿起襪子,害怕再也見不到她的蹤影,怕她會選擇離開他。
不!她不可能會遠走,因為他是如此可惡,一旦恨一個人,要再放手絕不會如此簡單。
「墨兒——你在哪里?」
「大當家?」听見他大聲咆哮,底下服侍的小婢趕忙跑了進來。
「少女乃女乃人呢?」他紅著一雙眼,怒氣沖天。
「少女乃女乃在房里睡得正……」小婢探頭,沒見到床榻上的人影,一雙繡鞋擱放得整整齊齊。「少女乃女乃不見了!」
「我千叮嚀萬囑咐,別讓她離開你的視線,是我說得不夠清楚,還是你听得不夠仔細?」
「小的不過是出去幫少女乃女乃拿點吃的,回來時經過崔大夫那兒多停留了會,想請大夫為少女乃女乃開點補氣養身的藥,我沒有想偷懶的意思。」小婢慌了手腳,欲哭無淚。
「出去!」裴弁壓下滿月復火氣,咬牙低吼。「快出去問問還有誰見到少女乃女乃?若真找不到人,你自己看著辦!還不快去!」他隨手將小襪塞進袖里。
「是!」小婢哭著跑出房,深怕真的鑄下大錯。
見那丫頭離去,裴弁一個轉身,視線落在床下那雙繡鞋。
她赤著腳不會走太遠的,他知道她哪里也去不了,她並無其他落腳處,她究竟會到哪去?
門外又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大當家,少女乃女乃並不在府里,小婢已經拜托大家到外頭尋找了。」
見她如此說道,裴弁額間青筋凸出,惱火地將她推開。
「滾開!」
「大當家!」見他眼底的怒濤更是竄得老高,嚇得小婢又是一陣心驚。
他袖一甩,口氣森冷惡劣。
「你該多珍惜和自己腦袋相處的時光,看樣子是不長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