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月忍無可忍
當我看見時男和小夜子站在門口的時候,體內一把火就猛然直燒上心頭。
跟前的小夜子還是面不改色。_看見我,就送上那種和學生時代沒兩樣的輕蔑目光,然後微笑_下。
「好久不見了。」
「嗯,是的。」
「有你在就好了,時男由你照顧喔。」
說完就把時男塞給我。一陣香氣刺鼻,甜膩誘惑,大概是涂了香水,真是渾身自信爆炸。
我抱緊重甸甸的時男,回小夜子_個笑瞼。
「對不起,麻煩你了。」
「別客氣,我管送罷了。」
「不忙的話進來坐一下。喝杯茶正好,反正我們是久別重逢。」
「謝謝。不過計程車在等著,好了,再兒。」
小夜子轉身離開。關上門,高跟鞋的足音漸漸遠去。我一邊听著,一邊拽時男到床上去。
時男醉得一塌糊涂。要替這個大嬰孩似的男人換衣服可費煞周章了。我半蹲著,給他換上襯衣短褲,再蓋上毛巾被子。用衣架掛起西裝,白襯衫和襪子就掉進洗衣機里。回頭再看,他已經睡穩了,還打著鼻鼾。
我以為他知道大難臨頭就裝睡,試著搖醒他多次了,可是眼皮就是動也不動。看見他這個沒心肝的睡相就要生氣。
他今夜又跟小夜子見面了。前天才撒了個謊。如果我不在,他倆要搞什麼鬼?說不定,就在這里……
小夜子聲稱計程車等著,也許是撞上我才找個藉口瞞混過去。
他跟小夜子是那一回事,真的是那個樣子。
我拼命教自己冷靜下來。這個關頭,不能夠怒火攻心。生氣就是在某程度上先輸一著。這個道理在那些「愛情指南」里俯拾皆是。在這個骨節眼,責難就等於要他走投無路。留住他的竅門,就只有寬宏大量地接受一切。
我離開床邊,走向門口。從皮包裹掏出時男給我另配的鑰匙,再扭過頭來盯著他。
這把鑰匙,讓我可以在這個家自由出入,可就是進不了他的心。我按下牆壁上的開關,一室燈光滅了。再一次問頭看他,然後就離開。
原來以為第二天他準會給我打個電話,可是沒有。
我也擔心他可能是宿醉未醒,情緒低落,不過,又不甘心主動給他電話。
說到底,他也好應該給我解釋賠不是。怎樣寬宏大量都好,我才不要遷就到底。
雖然說拍拖三年,我可不要教他以為連解釋都可以省略費事。
大概是氣昏了頭腦,不能夠專心工作,制作部東主任叮囑我搜集的資料,都拋諸腦後。
「那份資料已經做好了嗎?」
听著她說,我不由得冷了一截。
「呀,對不起。還沒有做好,我馬上給你做。」
「甚麼?這是什麼話?」
東主任_臉慍色。
「非常抱歉。」
「你領工資的吧?總要做好份內事呀!甚麼營業助理,原本就是公司里的閑角,到底明不明白?」
「……」
「十五分鐘之後給我準備好,听到了沒有?」
「是。」
東主任走開。
同事看我都覺得可憐。這是我的錯,挨罵也是理昕當然。她可就是不肯換過別的責備方式。不需要在眾目睽睽下奚落我呀。她自己犯錯就佯裝若無其事。這副德性也真讓我受夠了。
這個世界就是一娘生九種,種種不同。有些人你就是不喜歡,可是,他們也有家人朋友情人。在某些人眼里,我也是惹人嫌吧?仔細想一想,
人與人之間要互相產生好感的機會率真的很低。
一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時男有點可愛了。又心軟了,給他搖個電話算吧,不過我慌忙搖頭。好感-面應該包含尊重,我希望得到他的尊重。我渴望他親口給我一個合理解釋。
可是兩天都過去了,時男還沒有跟我聯絡。
我模不透他的心思。為甚麼不給我打個電話呢?他還是跟小夜子有甚麼曖昧吧?
我們的關系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我也要承認,交往三年,多少有點累有些膩。
這也算是大家產生默契後得到的寬心感覺。可是,自從小夜子出現之後,我跟時男就開始有了甚麼分歧似的。
也許時男又趁這個空檔上酒吧找小夜子了,也許他倆真的有甚麼糊涂賬。
我淨在鑽牛角尖,不論在公司還是在家,我都留意著電話鈴聲,弄得白己筋疲力盡。
那個晚上,大概八點,電話響起來。我壓下那種馬上拿起听筒的沖動,讓它響過三遍才肯接。這算是一種抗議。
「喂。」
我一腔從容不迫。
「好,哪兒?」
決定好時間地點、就掛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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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朋友重聚,心情有多雀躍呀!更何況他離開日本有三年了,份外教人懷念。
說起協介,心頭就掠過一陣甜蜜的苦澀。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他說,喜歡我。
那個時候,我的眼里只有時男,根本就沒有空位容得下其他男生。年輕總是殘酷嬌傲的。人家跟我表白了,我就是不曉得婉轉拒絕,只有一聲不響。根本就不明白這種沉默到底有多傷人家的心。
協介也沒辦法,最後只有擠出一個笑容。
「就當我沒有說過。」
我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久,他就放棄當公務員的資格,跑列那些發展中國家去當老師。
我也不是要往自己瞼上貼金,就怕這都是為了我,心里就有些歉疚。他的態度如昔,我卻覺得透不過氣,也就愈發躲著他。
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忘記我。真的好高興。在國外待了三年,他會變成甚麼模樣呢?在他心-,我又會是怎麼樣呢?想著想著,就打開衣櫥挑揀赴約的衣眼,心里還真興奮。
那一夜,時男還是沒有打電話來,不過,我倒忘了一半了。
翌日,踏進咖啡室,就看到坐在差不多餐廳中央的協介跟我揮手。
心里吃了一驚。他徹頭徹尾的改變了。
「我還以為認錯人了。」我坐在沙發上,目不轉楮地盯著他。_張蘸滿陽光的瞼。_件襯衫配_條松松垮垮的牛仔褲。整個人瘦了一圈。學生時代,他愛打扮,總要穿得燙貼整齊。
「外貌改變了?」
協介笑得有點窘。
「一派流浪回來的苦行僧模樣。」
「算是稱贊?」
「當然了。」
協介笑了,笑得眼角都彎了。這個表情跟學生時代沒兩樣,我多少松了一口氣。
「你一點都沒有改變。」協介說。
「我看這不是贊美的話了。」
「為甚麼?」
「就好像說我沒有半點進步。」
「有時候就是難得不改變。」
我跟侍應生要了一杯咖啡。
「好多話要問你哩!」
「是呀,我也有一筐話要說。」
在發展中國家生活了三年,協介放下一身贅肉,卻攢下一些甚麼回來了。到底是甚麼呢?我還沒有看透。大概是我無法想像的,教人眩目閃閃生輝的_些東西。
協介語調沉穩,跟我說起這三年的生活。
他在亞洲一個偏遠貧瘠的農村當個數學老師。數學不只是一門學科,也跟買賣、物價息息相關,算是教育里滿重要的_環。
「學生卻老是缺席。那些課堂根本不像樣。小孩子一學會走路,就馬上要幫忙家事,比如說上農田,打水甚麼的。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可是寶貴的勞動力呢!女孩子就給賣到城里去。有_次,一個學生要給賣掉,我拼命游說她的父母,卻始終不得要領,他們反而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就是覺得賣女是天經地義。那個時候,我是切切實實嘗到一種有心無力的感覺。」
「對,我也偶爾听過,也真不敢相信這就是現實。」
「到頭來,我的一套價值觀就成了障礙。我一定要徹頭徹尾投入適應當地的生活模式、風土人情、宗教和食物。還握著日本那一套去批評,根本沒辦法生活下去。」
「健康也是個大問題吧?附近有沒有醫院甚麼的?」
「我住上的那條村落,就只有一個巫師。醫生一個月才來一次。」
協介說來沒有悲壯情緒,倒是輕描淡寫,語氣平靜。
「沒有其他日本人嗎?」
「偶爾會踫上一些商人,都不是住在那邊的。現在,無論是怎樣偏遠的角落,都總有他們的足跡。」
「真厲害。」
「我倒要質疑他們的辦事方式。」
「怎麼了?」
「有一天,他們突然要展開工程,就是在森林-架起好幾座鐵塔。當然,是日本公司負責的。名義上是為各個村落提供電力。發電廠是重要的骨節眼,卻原來就沒法提供足夠的輸電量,到底還是沒有電力供應。」
「他們難道都不知道輸電量不足嗎?」
「就是沒道理不知道的,可就是先建好再說。到頭來,供電塔就成廠一座又一座的廢鐵。我看著這個光景,就覺得那些曰本商人,可褪就只是借供電的名義,純粹為了架起鐵塔。」
「為甚麼要這樣做呢?」
「就是說,日本提供國際援助,給發展中國家捐錢。那些商人就是窺準那筆錢呀!接受援助的國家就有那些日本商人的蹤影。甚麼搭橋、設立工廠、建造基本設施等等,都由他們承辦下來。他們就在那些援助金里動腦筋。架鐵塔只是一種手段罷了。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場,他們才不關心哩!才不管是甚麼樣的工作!總之攫了錢就好。」
我瞪圓了眼听得目定口呆。我從來不曾認真思索過日本商人做生意的手腕,也沒有知道的機會。
「是嗎?原來有那種事情……」
「我總覺得好羞恥。」
「嗯嗯。」
「真是受不了。」
「說得對。」
我就只有這種反應。只有听的份兒,然後感到驚訝,說一句「糟透了」也就完了,心里好不慚愧。我也只能夠乾巴巴的覺得憤怒,感到疑惑,但甚麼也做不了。
「也真不應該跟你發牢騷。」
「不……你的話倒是教我要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對現在這種懶慵慵的生活態度多少有點罪疚感。」
我老實說出感受,協介卻慢慢搖頭。
「不要這麼說。你有你的生活方式呀。」
協介泛起笑意,算是體貼我吧,就轉個話題,符合他這種年紀的話題。
「他們都怎麼樣了?」
「最近都沒有踫面了。剛畢業的那一年,大家偶爾都會踫頭的。」
「你跟時男到底走在一起吧?」
「呀!」
我有點尷尬,又覺得隱瞞反而不自然,於是點頭。
「是的。」
「我早知道了。你打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對時男一條心。對其他男生就是不屑一顧,也難怪要一口把我拒諸門外了。」
「不要這麼說。」
想起那個光景,我不禁垂下眼楮。
「好想跟時男見個面呀!那家伙,怎麼樣了?」
「很好哇,在一家商用電腦代理公司上班。我猜他也一定想跟你見面。要不要給你聯絡一下?」
「嗯,就靠你了。」
那一天,光憑一杯咖啡,我們就聊了兩個多小時。好想多听協介的各種體驗,他在另一種生活里得到的經驗。我就像翻閱一本歷險小說似的,緊張興奮。
回到家里,看見電話錄音機的燈一閃一閃的。按下按鈕,就傳來時男結結巴巴的聲音。
「是我,嗯,不知道怎麼說,總之,對不起。」
說完了。再听一遍,我笑了。
真氣人,拿他沒辦法。
念頭一轉,我就知道要讓時男贏了。他不認認真真跟我道歉,不肯體貼我的委屈,我就真的不想原諒他。可是,現在都無所謂廠,讓他好了。
跟協介見過面,心胸都開豁了。跟他這三年的生活比起來,這點煩惱如垃圾。
我馬上給時男掛個電話。
「是我。」
「嗯。」
他看來是等我的電話。鈴聲一響,就心里有數吧?
「我听過留言了。」
「呀呀。」
「就只有那幾句?」
他半晌不做聲,然後又是留話時的暖昧語調。
「我知道錯了。跟你撒謊說加班,其實跑到小夜子那家酒吧去,對不起。上一次,我是醉倒了,她才送我回家,沒別的,都是實話。」
「是嗎?」
「以後都不再去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成熟了。
「再去也不要緊,就是別撒謊。要去就坦坦白白跟我說。」
「嗯,知道了,我會的。」
「那麼,這樁事情告一段落吧。為了這點小事生氣就太幼稚了,我也要反省。」
時男的聲音夾著一點訝異。
「怎麼突然這麼明白事理?」
「倒是嚇怕你了?」
「嗯,一點點吧。」
「今天呢,我跟一個稀客見面了。听他_席話,教我覺得自己的事情原來都是微不足道。」
「是誰?」
「你猜是誰?」
「別賣關子了!」
「是協介呀!」
「哦?協介?木村協介?」
早料到時男也會感到驚訝。
「那個家伙,回來了?」
「就是呀!住在新宿。他說想跟你見面。」
「我也是呀。他怎麼了?有沒有改變?」
「說起來哩,整個人好像月兌胎換骨似的。看著是骨瘦如柴,不過又神采飛揚。怎麼說呢,好像在那邊洗去一切俗世塵垢似的,一派仙人氣質。」
「是嗎?是這樣子嗎?畢竟三年了。」
「要見個面吧?」
「當然了。」
「甚麼時候?我說會跟他再聯絡的。」
「這樣子嘛,就是愈快愈好了。好吧!就這個星期六黃昏,新宿附近的居酒屋吧。」
可是,返回座位,就覺得氣氛異樣,變得沉重起來。
「協介你才不明白!」
野島的語調硬繃繃,時男馬上安撫他。
「你犯不著這麼生氣呀!協介也只不過是提出有這樣的事情罷了。」
「怎麼了?」
我跟鄰座的友人打听。
「剛才呢,他听列協介說,日本的商人只管浪費資源從中取利,野島就馬上光火了。」
我立刻想到是那番話,就是沒法提供電力的鐵塔那樁事情。
「你也知道,野島那家伙,就是在那些貿易公司打工呀。」
之後,就傳來野島的聲音。
「我不知道當義工是怎樣一回事,可是,協介到底對我們的工作又有多少理解?說穿了,那些當地人根本不願意工作。糧食沒有了,也不想靠自己一雙手去努力。我也去過那些所謂發展中國家好幾遍,四處都是懶骨頭,他們壓根兒不肯流流汗水,完全沒有勞動工作的觀念。」
「把自己一套價值觀硬套在人家身上,當然不得要領,不被接納。」
協介冷靜地回答,卻愈發撩起野島的一把火。
「他們就只曉得要錢!覺得人家援助是天經地義。你知道日本掏了多少錢給這些國家!這些都是我們納稅人的錢呀!我可是實實在在地向政府繳稅的!應該有資格發一下牢騷吧!」
時男打斷話柄。
「明白了,沒有人說不準發牢騷!你有你努力生活的方式。」
時男充當和事老,我看著就只覺得他一個勁兒地卑躬屈膝。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做,反正大家討論,有話就盡管說出來好了。說起來,早陣子听時男說,野島給他介紹了一個客戶。他是為了這個吧?
野島粗暴地抓起月兌下來的短褸站起來。
「協介可真偉大哩!我只不過是個一身銅臭、資本主義的日本上班族罷了。不過,我對這份工作感到相當滿足。」
野島離開之後,就只剩下一個爛攤子。
「那麼,我們也走吧。」
不知道是誰揚聲,結果,人家都紛紛站起來打算離開。_眨眼,就只剩下我、時男和協介。明明是歡迎協介回國的,怎科卻落得如此難堪的收場。
「我們也走吧?」
時男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們也就離開了。
走到外面去。我靠近協介。
「對不起,一塌糊涂。」
「不、我也不對。難得大家聚首,讓我一手砸壞了。」
「你沒有錯哇!」
稍等了一會兒,時男出現了。
「對不起。」
時男也一瞼歉意。
「不,別放在心上。再見。」
協介在灰色里踟櫥獨行。他的背影滿是孤寂。這里可是新宿的中心區,不是甚麼亞洲偏遠山區,他卻像背著遺世孤獨似的寂寞。剛才到底有多傷他的心呢?
「我送你去車站。」時男說。
「為甚麼……」
我囁嚅。
「喔?」
「為甚麼要喚來一幫人呢?協介說想跟你見面,你卻拽來一班無關痛癢的朋友來!」
听著自己的聲音拉得緊緊的,我也感到意外。
「我想一班朋友鬧哄哄的,他會高興呀!」
「你總足這副睥性!沒心沒肺的!老是好心做壞事,你白己卻完個沒有察覺出來!這種態度,有時候也真教人受不了!」
「甚麼意思!不用這麼說吧?我也……」
還沒有听完他的話,我就轉身離開。
我感到丟瞼。面對協介,我替時男感列慚愧。我頭也小回,滿肚子火,一雙腳只管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