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老天——是有千萬輛卡車來回輾著她的頭嗎?否則,怎麼會疼成這樣?
雙眼還閉著,手指逕自循到額際的太陽穴,輕輕摩挲了起來,可意識始終擺蕩在醒覺與混沌之間。
「頭痛嗎?」
突然插進一聲低沈的叩問,驚得她立刻睜眼,霎時間,一張臉部特寫闖進她的視界,而她,就這麼傻愣愣地盯著看,一瞬不轉。
從沒看過她現在這副模樣,紀寬不禁笑了。「難道,你忘記我們已經結婚了,老婆?」
結婚?噢,對喔,就在昨天,她結婚了,跟紀寬,三個月前她才認識的男人。
看她投來的目光還有幾分迷茫,紀寬輕笑著搖了搖頭。「早知道你宿醉的癥狀會這麼難受,昨天我就阻止你喝酒。」他起身替她擰了條熱毛巾。「不過你也真厲害,在婚宴上,我根本看不出來你醉了。」
「可不是麼,我的酒品比酒量好多了。」她順勢調侃自己。
當她掀起被褥、打算撐坐起來接受他的好意時,陡地覺得渾身涼颼,這才發現除了貼身衣褲外,身上沒其他布料。
這會兒,她清醒了,很清醒、很清醒!
硬生生抑下想要尖叫的沖動,她力持鎮定地拿被褥攏住身體,勉強對他綻了個大方的笑。「麻煩你打開右邊的衣櫃,左下第一層抽屜里有我的家居服,謝謝。」
紀寬依她的話去做。
「哦,對了,Sean,我想除了我的酒品比酒量好之外,還有件事可能你也不知道,那就是我、沒、有、果、睡、的、習、慣。」
身後傳來她的補充說明,紀寬再也克制不住,哈哈笑了出來。
雖然是在利益交換的情況下認識她,但三個月來,和她相處真的很舒服。集美麗與聰明于一身,難怪舒繞珍的目標鎖定富家子弟,她確實有釣金龜婿的本錢。
按她說的,打開右邊的衣櫃,當他正要拉開左下方的抽屜時,注意力卻被另個東西吸引住了.
一只絨毛熊寶寶?
衣櫃的底層鋪有干淨柔軟的毛毯,而它就端坐在上面。這不是他的,那就肯定是舒繞珍帶來的了。
「找不到嗎?」瞧他定在衣櫃前不動,于是她問。
抓起熊寶寶,向繞珍搖了搖。「這是你的?」
「喂喂喂!你的動作不要這麼粗魯,JoJo會痛哎!」她著急得差點跳了起來。
「JoJo?這只熊?」他沒看過她這種表情,即便是剛剛春光乍現的時候。
「什麼這只熊、那只熊的,真沒禮貌!JoJo就是JoJo。」圓亮的眸直直地瞪他。
不過就一只絨毛熊寶寶嘛她認真的程度教紀寬瞠目結舌。
「好好好,JoJo請坐。」紀寬小心翼翼地將熊寶寶放回原處。嘖,前一分鐘,她的幽默聰明才教他覺得欣賞萬分,怎麼她馬上就像換了個人似地。
「衣服我就放在第一個抽屜的最上面。」她提醒。
「我看到了。」
舒繞珍從他手中接過衣服,迅速套上身,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謝啦!」
看樣子,她回復他熟悉的那個Vicky了,紀寬浮起淡笑。「毛巾冷了,我重新擰一條。」
「沒關系、沒關系!我自己來就行了。」她伸手,跟他討毛巾。
「我幫你,不好嗎?」舉手之勞而已,有差這麼多嗎?紀寬不解。
「現在神智清醒多了,能做的還是自己來嘍!」繞珍直接從他手中拿了毛巾,倒是另一個問題得先弄清楚。「洗手間,我是用房間里的,還是客廳的?」有些人對洗手間的使用權特別在意。
他的手一攤。「都行,我無所謂。」
「唔」尋思半晌,她做了決定。「我還是用外面的,分清楚會比較好。」
「OK,沒問題!」雙手交抱在胸前,他點了點頭。
紀寬瞅著她步出房間的背影,莫名地,心頭涌起許多問號。對她的基本資料,他了若指掌,但對于她這個人呢?他又了解多少?!
念頭一轉,他唇際慣有的笑,像琴弦忽斷,倏地收了起來——這種容易走火的好奇,能避則避,這樣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啊!
毛巾浸在溫水里,撈起擰干,然後將臉埋送進去
嗯,好舒服哪!享受肌膚被濡濕的熱氣包圍著,暖烘烘的,仿佛受人呵護似地有種莫名的安心;再用兩只拇指微微用力按了按太陽穴,果真大大減輕了宿醉的不適感。
多數女人,從「小姐」晉升到「少婦」就是身價大跌,但她卻相反,她的身價是從這天開始往上飆漲。婚前一個月,紀寬就已經將他在陽明山的別墅過戶給她,又與她相偕在台北信義計劃區選購了一間四房兩廳兩衛的電梯公寓,當然也在她的名下,還有一筆不小的款項分次匯進她的銀行帳戶。而且,她相信,就算這場婚姻提前結束,光贍養費就足以供她這輩子衣食無憂。
紀寬確實說得出、做得到。在三個月的相處里,對這一點,她印象可深咧!
舉個發生在半個月前、情人節的例子吧——
情人節當天,晚間八點半,她與紀寬剛在華納威秀看了場電影,走走晃晃,恰好來到台北市政府前廣場舉辦的「絕對真情演唱會」。
「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我們邀請情侶們到台上參加熱吻比賽。比賽將由天王任旭擔任評審,從參賽情侶中選出‘最佳絕配獎’和‘熱力無限獎’。」主持人拿著麥克風強力召募志願參賽者。
「Vicky,咱們上去玩玩。」提議的人是紀寬。
「熱吻比賽?」她很驚訝,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點子。「那都是年輕小情侶們在參加的啦。」
「所以,我們要勝出才特別容易呀!」紀寬懶懶一笑。「不管是要比接吻的時間長短和接吻的投入程度,我們好歹虛長個幾歲,經驗比較多,這樣要得獎應該比較容易。」
「才不是這樣呢!你想透過媒體演場戲給你父親看,對吧?」眉端抬揚,她甜著聲直接陳述,他的這點心思並不難猜。
「既然你知道,那麼跟我一起去吧。這場戲總要男、女主角同時出現吧?!」
她沈吟了兩秒才點頭。「好吧,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豁出去了!」
听她允了,紀寬立刻拉著她的手往舞台的方向跑去。
「你們也是來參加的?」
「當然是。」紀寬代表答了。
「喔,那」主持人懷疑是有原因的。「請領號碼牌,待會兒等我喊數一、二、三,之後再開始比賽。」這對情侶,男的俊、女的美,再加上衣著光鮮有型,誰知是不是導播臨時插放的椿腳,實際則是某出偶像劇想力棒的新人。
「怕不怕?」紀寬傾身向前,低聲問她。
「都來了,還問怕不怕?現在,只有行不行這個問題。」手指戳戳他的胸膛,繞珍賊賊地笑著。「你呵,你行不行?」
「Vicky,不只美麗,不只聰明,你還有過人的勇氣。」他笑眯眯地望著她。
「敢和你在這麼多人面前演戲麼?」
「不,敢問男人行不行。」最後一字他刻意餃留住,順身微彎,一個低頭就直接烙上她的唇瓣。
合起眼,她抬臂圈圍他的頸項,正面迎接他發動的甜蜜戰爭。
他的雙手落在她的腰側,指月復溫柔的來回撫觸挑逗著她的末梢神經,似有若無的快感教她不自覺想張口輕呼。這一動作,不啻無法舒解被紀寬點燃的焰苗,反而為他制造另一個放火的機會。
紀寬向她恣意侵略的同時,也等于給她大舉反攻的機會。繞珍將玲瓏身子往他的偉岸軀體緊貼再緊貼,沒多久,她就听到從他喉結深處傳出一記悶哼;于是香軟唇舌乘勝追擊,綿綿密密細細地主動撩撥他的。
「停停停,我還沒數一二三咧!」
主持人透過麥克風的抗議,仿佛遠在海角天涯,如今他們的耳里只听得見彼此急促的呼息,以及不小心偶爾冒出的喃囈
雙頰轟然燒起,洗手間里明明只有她一人,怎麼紀寬的存在感會這麼強烈?不過是個當眾演出吻戲的回憶,怎麼會教她心跳失速、神思熱糊?
長長吐出一口氣,舒繞珍轉開冷水龍頭,對發燙的臉連潑好幾次。冰涼涼的觸覺,應該能喚醒她的理智。
她要當個聰明人,在險途里,絕不能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呀
婚宴舉辦後,他們在別墅待了一二天,當作短期度假;至于蜜月旅行,因為紀寬工作的關系暫時延後。回到台北後,她當然不再窩在租來的小房間里,而是搬去和紀寬同住,位在仁愛路四段的華廈。
「你喲,真不夠意思!原來,你家那口子就是咱們之前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有錢帥哥。要不是我去參加了婚禮,還不知道咱們Vicky就是讓人家一見鐘情的狠角色。口風這麼緊,是擔心結不結婚的變數太多?」
「嗯,是啊。」繞珍模糊帶過。
這天,是繞珍婚後第一次回到繆思,不過現在身份可不同了,她已經辭職,不再是這里的員工。
「Vicky,當少女乃女乃的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很威風?可以有一票僕人可以讓你指揮來指揮去?」
繞珍噗哧地笑出。「Sandra,你小說看太多嘍!我們只有雇一個鐘點女佣,負責洗衣清掃而已。」
「啊?難道做飯得自己來?」
「拜-喔,Vicky和她老公應該都是到美食名店去用餐吧,哪用自己做飯?」
「其實,我們並不是天天吃大餐,我偶爾也會下廚的。」繞珍笑著解釋。呃,看來大家都頗富想像力的。
「夫人,我有問題。」Sandra舉手。「你煮的東西能吃嗎?」
「去!」繞珍以鐵砂掌侍候。「就算現在不能,以後一定能。」
「喔,那就是不能吃了。」
辦公室里頻頻爆出笑聲,大家對于所謂的「富豪生活」特別感興趣,畢竟對多數的人來說,那就像個異世界一樣,透過電影、電視,似乎可以窺探大概,但從來沒人能證實在大小銀幕上演的究竟有多少真實性。
「哎,對了!Vicky,將來如果我的業績不行,就靠你來幫忙了,反正你現在的錢怎麼花也花不完。」說完,Sandra煞有其事地遞了名片過去。「紀夫人,我是繆思藝術中心的經紀人,Sandra李。」
「喔,幸會幸會。」繞珍索性配合她演戲。
「還有我,Nancy黃。」這邊,Nancy也如法炮制,送上名片。「還請紀夫人多多關照。」
「你居然跟我搶客戶?太沒有朋友道義了吧!」眉毛倒豎,Sandra一把抓住繞珍的左臂。
「公私本來就要分明嘛。」昂起下顎,Nancy抓住繞珍的右臂,不甘示弱。
繞珍嗅得出來,這個玩笑里已經摻有幾分較勁的火藥味了。
雙臂同時抽開,她分別睨了睨兩位昔時的同事。「我贊成Nancy說的‘公私要分明’,所以兩位美女的名片我都收下。不過,既然‘公私要分明’,我又怎麼可以因為朋友道義的關系,跟兩位買畫呢?這樣太污辱我們的友誼了。」
話到這里,繞珍主動勾住她們兩位的肘臂,一臉嬌甜的笑。「哎,與其要我買畫,不如我問問紀寬有沒認識到了適婚年齡又沒固定女伴的男士。你們說,這樣不是更好嗎?」
「對對對對,Vicky這麼說就對了!」
「不過,別像你老公那麼帥,我會不放心。」Nancy嘆口氣。「我沒有你那麼好的條件,沒把握拴得住有錢帥哥的心哪。」
繞珍往Nancy肩上一拍。「你說的是什麼喪氣話,真是的!」
「就是啊,搞不好跟Vicky一樣,人家對你是‘一見就傾心,再見就鐘情,你願意,就帶你進京城,他和你雙雙對對配龍鳳,深宮上苑,度晨昏——嗯——’」這句話,她是唱完的。
當場,所有人都呆住了。
「呃Sandra,你唱的是黃梅調?」
「對啊!」她點點頭。「就‘戲鳳’嘛,不過我改了幾個字。剛剛突然想到,就順道唱出來了。」
「我以為只有老爺爺、老女乃女乃才會唱黃梅調咧。」有人仍停留在震懾中。
「小時候,我家住在眷村旁邊,我跟許多外省的姑姑嬸嬸阿姨學了不少黃梅調的段子。」Sandra向受驚的眾人解釋。「咦?你們都不知道嗎?」
「嗟,你不說,我們怎麼會知道?」Nancy翻了個白眼。
繞珍看看牆鐘,四點了。「時間差不多,我得走了。」
「這麼急著走?」
「喂,你們已經偷懶很久了喔!現在是上班時間哎!」繞珍齜牙咧嘴地扮了個凶狠樣。「小心,統統都被Fire掉。」
互道再見後,繞珍以輕快的步伐走出繆思,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開闊多了;那方空間,對她來說,實在太狹小了。以前為生計不得不關在里面工作,而現在,她終于離開那里了。
伸了個懶腰,初春的午後陽光在她頰畔勻了光彩——
看吧,有錢真好!
「看你老神在在的,完全不緊張?」紀寬對著更衣鏡熟練地打著領結。
「緊張?多少會吧。可是,理智又告訴我,丑媳婦還是要見公婆呀,緊張沒有用,所以我正努力讓自已不緊張。」將自已的珍珠耳環嵌戴好,再替他拉挺西裝的領口。「何況,如果瞞不過你父親的眼,也不會是我一個人的錯。」
今晚,繞珍挑了件寶藍色、天鵝絨質的連身晚禮服,樣式簡單而大方。高領削肩,突顯出她頸肩處的姣好線條;銀線織就的鏤花長披肩圍住了原該露現的整片背脊;一頭長發盤起,偏教幾綹青絲瀟灑垂下,在典雅之外,更添增幾分嫵媚性感。
本以為她的美麗是他早就熟悉的,但現在這麼深深凝盼,紀寬這才驚覺,原來她的美麗還是如此陌生,而自己的呼吸竟差點為之屏息。
「怎麼了?是不是哪里有問題?」他瞅她的方式有些古怪繞珍感受得到。
「沒有。」他沈下視線。
「真的?」她還是覺得不對勁。
紀寬暗自深吸口氣,然後抬眼,綻了抹笑。「Vicky,你很美。」
「少來!」盡管唇角已經揚了起來,繞珍覷了他一眼,還是搖搖手。「別笑著對我說甜言蜜語,你這種官方反應,我太清楚了。」
早在邂逅他的那晚,她就明白,他的笑容固然迷人,卻不能相信,並非紀寬存心欺騙,而是他太習慣藏匿真實了。
「這是真心的稱贊,信不信由你。」
這個話題太危險,她選擇略過,改問其他。「Sean,我穿這樣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好像太華麗了,嗯?」
「不會,你放心,這樣很好、很得體。」目光再度上下梭巡了一遭。「名之為私人聚會,可是依爸的個性,他的洗塵宴肯定會辦得像喜宴,一定要很多人參加,一定要熱鬧。」
說完,紀寬向她彎起肘肱。
繞珍笑瞅著他,然後伸臂勾住——
「出發!」
紀鎮岩與發妻施卉華長年居住在美國洛城。
原本兩人應該要以新郎父母的身份來參加紀寬的婚宴,不料,施卉華心髒方面的宿疾出了點狀況,只得臨時取消行程。直到施卉華的病情轉穩,紀鎮岩才獨自來台會會這剛加入紀家的兒媳。
這場洗塵宴辦在紀家台北天母的獨幢華宅里。
一到現場,舒繞珍便能了解紀寬說的「辦得像喜宴」。名車載來各界要人,每個步出座車的人物,莫不盛裝打扮,男性絕對是身著黑色西裝,女性則是各式晚禮服,仿佛她要參加的,是電視轉播里的某某獎頒獎典禮。
眼見這等排場血一陣仗,繞珍的心里油然生起了彼此互不相屬的感覺——她不屬于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不屬于她。
突然,一只手撐貼住她的後腰,是紀寬。
「嗯?」她驚異地抬眼看他,不解。
「沒。」他笑意深深地直瞅向她。「Vicky,在這個地方,你不是孤獨的戰士。你是有戰友的,而且,你的戰友非常熟悉這個環境。」
她知道,她的戰友,就是他,就是紀寬。
奇異地,那猛然襲來的排斥感,仿佛因他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動作,便無聲無息褪了去。她不曉得紀寬怎麼察覺到她的情緒,但現在
有他在旁,她很心安,真的很心安。
一踏進大廳,侍者立刻過來,要帶他們去見紀鎮岩。
紀寬與舒繞珍不約而同地望向對方,彼此心里有數——
該來的,總是要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