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室南渡之後,北方連年戰亂,局勢不安,導致百姓死亡流離,南遷蔚為潮流。
一艘船正載著許多人渡江。其中大部份是舉家南遷以避開戰火,雖不願離鄉背井,可是若北方仍烽火不斷,他們也期望能在南方安居樂業。
李錦文攏緊斗篷,和家人窩在船邊。
放眼江面碧波萬頃,水天相連,一望無際。
她心想,他們一家人終于上了船,到江南後,希望真的能夠永不再受戰亂之苦。
這時,忽然一陣狂風乍起,使得原本平靜的江面掀起巨浪,船身開始劇烈起伏。
船上所有的人均不知所措,不明白怎麼頃刻之間會風雲變色,只能嚇得與親人們依偎在一起,期待狂風快些平息。
就在一瞬間,一陣更強的風襲來,船幾乎被大浪涌上天際,眾人驚慌的尖叫吶喊。在落水的剎那間,錦文只慶幸他們一家四口的手都是緊握在一起的。
墜入江中後,人們急著尋找可以依恃的任何浮木,可以看到許多同船的人沉到水面下就一直沒浮上來,有的好不容易相中一塊啪板,卻被手腳快的捷足先登。
錦文也想為家人找來一塊浮木,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水流十分湍急,漸漸地他們四人不由自主的向下沉去,被卷入陰暗的漩渦,在意識喪失前,她伸手想抓牢大家,卻渾身乏力。
湍流愈來愈急,他們已無力掙扎,只能任由江水將他們帶向未知的命運。
江水依然拍打著岸邊,他們的蹤影迅速消失在江中,水流仍見波濤洶涌……
睜開眼,錦文困惑的瞪著床柱上簡單的木頭雕紋,對自己怎麼會在這里有絲茫然。
她腦袋昏沉沉的,渾身都不對勁,千辛萬苦撐坐起來已經耗費她僅余的所有力氣。
突然木門咿呀的打開,有人進來,看來是個店小二的模樣,因為她太過虛弱,所以對方說了一大串,她也沒反應,只見他又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這到底是哪里?尚未回想起之前遭遇的錦文開始猜測,看了看自己身處的房間。
接著,另一個男子又從門口踱了進來。
他長得濃眉大眼,有副粗獷的骨架,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
他正在打量她,錦文同樣瞠大眼楮回瞧著。
從他的衣著看來,該是個出身富貴人家的公子,他是誰?為何直盯著自己不放?
「姑娘,大夫稍待一會馬上就過來,你可有什麼不適?」
錦文這才想起自己是和家人因翻船而落入江中,那眼前的男人該是她的救命恩人,她陷于思緒之中,並沒有回答夏洛庭的問題。
「我吩咐小二準備了一些容易入口的清淡粥品,很適合久未進食的你食用,要是你肚子餓了就說一聲。對了,不知道姑娘因為何故失足溺于湖中?」
他問了三句,她卻吭也不吭聲,夏洛庭覺得沒趣的模模鼻子,可是眼中依然滿是興味的凝視著她。
難道她不是漢人?可是不像啊,雖然救起她時,她身穿的衣物是有那麼一些不同。
接著,大夫被店小二領來,開始為她診脈、觀色。
錦文一副不知所措,她真的昏迷了許多天嗎?
「大夫毋需問了,看病情如何直接開藥便是。」一旁的夏洛庭建議道,反正問也是白問,說不定她根本听不懂他們所說的話。
大夫坐下寫方子時,夏洛庭仍在觀察錦文。
她的面貌說不上美麗,卻另有股清新的氣質,尤其方才與他對視時,她的眼神並不像時下拋頭露面的女子輕佻,而是那種若有所思的探究。
「好了,她沒有染上風寒,只要按方子服藥,調養數日即可恢復。」大夫吹了吹未干的墨汁,將藥方遞給夏洛庭。
「有勞大夫了,小二,替我送大夫。」
從頭到尾,錦文都像個局外人,不發一語。
突然她想到窗戶旁看看外面,確認自己所處的地方,無奈體虛力乏,起身才走兩步便一個腳軟差點坐到地上,幸好他扶了她一把。
夏洛庭搖搖頭,跟個啞巴說話真累,不過順著她就是了,要看外面是吧?那就看嘍。
街道上有小販、走江湖賣藝的、算命仙,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們,再望向四周建築,酒肆牌樓、藥材店、綢緞布匹店外皆懸掛著精致的招牌,熙熙攘攘的樣子,完全是江南富庶的景象。
「怎麼回事?」看她好像深受打擊一般,他把頭探出窗外四處望望,這兒跟往常沒兩樣嘛。
「姑娘,你到底是听不懂我說的,還是喉嚨沒辦法說話?」他比手劃腳的德行連自己都覺得好笑,可是她仍一臉呆滯,連多看他兩眼都沒有。
「傷腦筋了,雖然我不認為你是胡人,也只好想辦法去問問附近有沒有懂胡語的。」夏洛庭回想救起她的那天,她身上奇怪的衣著或許是北方胡人的打扮。
隨即他又發現,他根本是自說自話,真是自討沒趣!
生平頭一遭被女人如此對待,他打一開始對她產生的興趣至此完全沒了,干脆直接出去找人問。
真麻煩!沒事干麼撿回一個既不會感謝他救了她,又淨繃著臉,完全不吭氣的怪女人。夏洛庭心里直嘮叨,他向來是最怕麻煩、最不愛受束縛的人,真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是發什麼癲?
走出房外後,他仍一路叨念。
當房里剩下錦文一個人時,她躺臥在床上發呆,自己和家人明明是落入江中,怎麼會在湖中被救起?
她記得在喪失意識前,她胸口好像擠光最後一口氣,那種情況至今她仍余悸猶存,也因為難受,她放開的手便無法再握緊家人的。
天啊!那父母和姊姊他們還好嗎?是獲救了,在其他地方靜養,還是遭到不幸……
她不願再想下去,著急的要找人問,發現室內空無一人,才想起剛剛那些人全走光了,包括該是救她的男子。
愈著急,她的身體愈不配合,軟綿綿的,教她生氣不已。
所有偽裝的鎮定、堅強在一剎那瓦解,她心中的不安及恐懼隨著淚珠滾落腮旁。
發泄之後,她又抵擋不住倦意,再次沉沉睡去。閉上眼之前,她好希望下次醒來時,家人都在身邊……
錦文在臥榻上休養了兩天,三餐、日常所需都由店小二張羅,體力所及時就靠在窗旁看著外面。
「小二哥,救我的那位公子……」
來收拾桌上碗碟的店小二听到她開口嚇了一大跳,「姑娘,你……會說話啊?」大概是覺得自己問錯話了又改口道︰「不,小的意思是,姑娘身體已經大好,能說話啦。」
「沒關系,我懂你的意思。」她自醒來後一直沒出聲,難怪別人誤會了。
見她不怪罪,店小二想起她先前問的話,「姑娘要找夏公子嗎?他現在出去了,一會回來我轉告他。」
原來那男子姓夏,她第一天剛醒看見過他後,就再也沒有看見他的人影,幸好他還住在客棧里,否則她還不知道日後要怎麼去找人。
店小二才出去沒多久,夏洛庭就出現在她面前,風采依舊。
「原來你懂得我們說什麼話。」害他還四處打听會胡語的人士,夏洛庭心里不快,看她完全沒有其他表情,厭煩之情更明顯。
錦文一愣,馬上將他虛有其表的好修養七刪八減打了折扣,不過是非要分明,她終究是欠人家一聲謝。
「先謝過公子的救命恩情。」
「這只是舉手之勞。如果姑娘已經沒事的話,那我就告辭了。」
其實夏洛庭並不是如此沒有風度的人,甚至在家人、朋友眼中,他還算人緣、義氣頗佳,但不知道怎麼搞的,她那副與人保持距離的樣子就是讓他很嘔,追根究底,就是讓他看了很討厭。
他討厭她水靈靈有些哀愁的眼,討厭她臉上恐懼、慌亂又急于強自鎮定的模樣,因為那竟牽引出他心中不熟悉的憐惜,這股情緒讓他莫名的厭惡。
「請等一等。」怎麼,怕她以後會纏著他不放嗎?萬般不願求人的錦文吞下怒氣,「可否請公子描述一下救起我的情形?以及當時附近還有沒有其他像我一樣溺水的人?」
已舉步要走的夏洛庭聞言停了下來,輕描淡寫的略述大概,並詢問她為何落水?芳名為何?是何方人士?
「公子確定沒有其他人也在湖上?」錦文十分擔心家人的情況,急著追問,要他的答案。
夏洛庭本來看她如此焦慮,好心想幫忙,怎知人家不領情!
「沒有。」他一肚子氣,丟下話轉身就走。哼!就算她是被害落水也不關他的事了,不說就不說,誰稀罕哪!
「公子確實看清楚了嗎?」她的聲音從房里傳了出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他頭也不回,中氣十足喊道,接著門砰的合上,足音踩得大聲作響。
走出房門一會後,夏洛庭忽然醒悟,自己怎麼會如此的沒耐性,什麼時候開始,他也會隨便對人使性子了?可是他立刻搖頭,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透頂,于是不再多想,逕自離去。
他那模樣看來就像小孩在鬧脾氣,錦文搖搖頭,覺得他外表雖然成熟,卻實在幼稚得莫名其妙。
不再多想,她的心思又回到父母和姊姊身上。他們四人同時被卷入漩渦,自己在此處被救,那他們三人現在會流落何方?抑或真是只有自己一人獲救?
想到自己可能將必須一個人獨自面對陌生的環境,內心不禁感到淒愴,命運對她實在太冷酷了。
錦文原本慶幸的以為老天眷顧著她,未讓她送命,可是現在看來,她開始要一個人生活下去,即使她再堅強,也隱隱約約覺得,這可能是另一場不幸的開端……
她無聲的在心中痛苦的嘶喊,淚如雨下。為什麼?為什麼這種可怕的事會發生在他們一家人身上?
究竟有誰能告訴她,為什麼?
「讓過、讓過,小心,熱湯來了。」店小二賣力吆喝,滿身是汗,忙碌的在一桌桌食客間穿逡,並不時跑到門口招呼過往行人,「客倌請進,看是喝茶或喝酒,南北佳肴、各種口味應有盡有,包君滿意!」
「小二,來兩壺好酒。」一位中年男子走進來,揮舞著蒲扇叫嚷道。
「是、是,馬上來。」店小二臉上隨即堆滿笑,迎向剛進門的客人,拿下圍在脖子上的汗巾,往桌子又拍又抹的,殷勤之至,「兩位大爺這邊請,今兒個天氣不錯,要不要先來幾盤開胃小菜?」
一陣忙碌後,店小二偷了個空,站在一旁歇會喘口氣,當他眼尖的瞄到樓階上杵站著的錦文,馬上熱絡的迎向前。
「李姑娘是要吃點、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我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想到外面走走。」錦文搖搖頭,向客棧外望了望。
「這樣子啊,今兒個天氣不錯……」這時掌櫃叫了他一聲,他只好對她笑道︰「對不起,我先過去忙了。」
錦文置身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繁華的景象令她有些怯步,說要出去走走,其實她仍不太敢這麼做。
她下意識拉拉新穿上的羅裙,渾身覺得不自在的站在原地看著店小二跑堂。
在客棧房間休養了幾天,最後她領悟到即使再怨恨老天、再歸咎命運捉弄,日子仍是得過下去。
她必須面對現實,一個人努力求生存。錦文苦澀的自嘲,這或許要歸功于她的父母,並不因為她們姊妹是女子,而過于保護,反而訓練她們從小學會獨立,並深知生在亂世,除了家人,她們已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現在的她,除了當時穿在身上的衣裳及兩、三樣不值錢的飾物,可說是一貧如洗,這客棧住房的費用怎麼支付?
幸虧那個沒風度的夏公子還滿細心的,知道她沒有其他衣物,吩咐店小二送來一套她現在穿在身上的衣裳。
蘑菇了半天,錦文決定面對現實,她遲早要離開這兒去尋找家人,反正再糟糕也不會比當下的情況更差了,相信沒有她渡不了的難關。
她心中已有最壞的打算,既然身無分文,大不了幫忙洗碗抵債可以吧?
忙完一圈,店小二看她還沒出去,又繞到她面前,「李姑娘是不是有什麼吩咐?」
支支吾吾地,她面有難色的道︰「我在這里住了幾天,食宿費用不知道怎麼個算法?」
勢利的店小二一听就曉得她指的是什麼意思,平時不吭氣的李姑娘看上去像個大家閨秀,沒想到是個落魄戶。
「姑娘和夏公子不相識嗎?」為了保險一點,他再次確認。
錦文一搖頭,店小二臉上的熱誠馬上消失,換上另一種表情。
「夏公子走前多留了幾兩銀子,結算一下,姑娘還可以再住上五日。我們客棧是小本經營,到時候就請姑娘好自為之,不要為難我們。」既然她不是夏公子的貴客,又沒有銀子,他也沒必要多浪費口水。
這幾天一向是這位店小二張羅她的吃食,錦文看慣了他的熱絡勁兒,現在一下子有些難以接受,以至于說不出話來。
「如果沒事,姑娘不要站在這里阻礙我們做生意了,進出的客倌很多……」這年頭有錢的才是大爺,財大氣粗也無所謂,像她這種寒酸的人要白吃白住?哼!別想賴他們客棧一絲一毫。
愣了一會,回過神的錦文一口氣涌了上來。
「那最好,我也不想繼續住在你們這種小客棧里,該算該清的,算好給我。」總算那個姓夏的男子做了件好事,以後有機會再感激他,現在她既不欠住宿費,那還客氣什麼?
听到爭吵聲,掌櫃的忙趕了過來,听店小二說明緣由後,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們又不是開善堂的。
見狀,錦文端起架子先聲奪人,「你們這家客棧是不是瞧不起人?我是少了你飯錢還是欠了房錢,哪有客人沒退房就急著先趕人的?」哼!要裝腔作勢,她還會輸人嗎?
她一這麼氣勢凌人,店小二當場傻眼,暗自揣測是否識人不明,誤將鳳凰當烏鴉?掌櫃的更是唯唯諾諾,向她鞠躬哈腰,並臭罵了店小二一頓。
「請李姑娘別見怪,手下的人見識短淺,這麼著好了,本客棧免費招待姑娘一桌上好佳肴,如何?」
「不必了,本姑娘還沒受過這種氣呢,今天我是離家在外,否則……哼!」錦文極不屑的應道,這聲「哼」的氣勢掌握得恰恰好,滿是富家刁蠻千金的味道。
「抱歉、抱歉!」掌櫃的看她這談吐氣勢,自個兒先心虛,連聲喝罵店小二,「你是怎麼招呼客人的?」
店小二被這麼一斥喝,再回想她之前的言談舉止……哎呀!她一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才會有那種高高在上、不隨便和下人講話的習慣,真糟糕,怎麼不早想到,真是豬腦袋!他一邊心里罵著自己,一邊配合著掌櫃,不住的向她彎腰陪不是。
「哼!」
錦文順勢逼掌櫃結清余款,接著回房收拾衣服,之後拿了剩余銀兩也沒多算,就趕緊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