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上班,溫召開會議,解說凱索在家中為自己設下的限制。
「……他家中有保全系統,監控所有的出入口,想打開大門一定要刷卡,窗戶打開也會被監測,他會處在二十四小時的監視下,我稍後會聯系保全公司,跟他們研究怎麼把資料傳過來。」
雷家華皺眉。「你住在他隔壁,這樣安全嗎?」
「怎麼會不安全?他自願被監視,代表他有意願配合,我想他不會多惹麻煩。」
他擔心的是另一種安全……雷家華抿著唇,不說話。
溫望向另一位同事。「陳主任,你昨晚去拜訪凱索,結果如何?」
陳主任起身,他是昨晚去拜訪凱索的兩人之一,是退休警官,有多年審案經驗,精于察言觀色,曾突破許多狡猾犯人的心防,溫就是看中他的資歷,派他去詢問凱索。
陳主任道︰「我問了他很多問題,全程兩個小時,有錄音,我稍後會把錄音和報告一起遞交。我覺得他不是我們要找的嫌犯。」
「怎麼說?」溫不動聲色,暗暗松口氣,由一位退休員警來說出這句話,比她更有說服力。
「在整個問話過程中,從他的反應來看,他對案情一無所知,我不斷旁敲側擊,他一點破綻都沒露出來,若不是非常精明狡猾,就是真的無辜。以我過去的經驗來判斷,我認為是後者。」
「而且,我覺得案子有疑點。」昨晚和陳主任同去的吳姓警官開口。「第三個案子很明顯和前兩個不同,現場差異太大了,假如前兩個命案是同一人所為,我想犯下第三件命案的可能另有其人。」
「我曾經想過一個可能……」溫沉吟。「也許兩個女孩是自殺,她們都在浴缸里被發現,浴缸是女性自殺者偏好的地點,另外她們的家人也都坦承,死者有感情或人際方面的問題。」
眾人議論紛紛。「我也有想過可能是自殺。」
「現場血跡不多,可能血不是被吸血鬼吸干,而是從水管流掉了。」
「可是現場沒有發現遺書,再說,脖子上的洞要怎麼解釋?」
「也許是自戕?」
「我怎麼看都不像是自殺,兩個彼此不認識的女孩子,隔了幾天,用相似的方法死在自己房間,兩個現場還有幾乎一模一樣的儀式痕跡,這怎麼可能是自殺?」
溫道︰「自殺只是我的假設,還需要證據支持。總之,目前仍然不排除凱索的嫌疑,請吳警官把我們目前的進展回報給警方,要是發現新的證據,也請隨時通知我們。今天先到這里,散會。」
溫走出會議室,雷家華追上來。「小!我不放心那個吸血鬼住你隔壁,我去跟你住。」
她埡然。「不必了,這樣不方便。」
「為什麼不方便?」她拒絕得好快,雷家華敏感地猜測,莫非她不希望有人去打擾她與凱索?
「我不喜歡有人進我家,你知道的。」
「好吧,那我去住那個吸血鬼家,監視他。」
「沒必要吧?他家已經設了保全系統,他也很合作,應該不會有問題。」
「為什麼你堅持不讓我去?不讓我住你家,也不讓我跟他住?」雷家華更懷疑,要是她與凱索之間清清白白,何必這麼排斥他去?「我只是想保護你,要你接受我的保護,有這麼困難嗎?」
「我只是覺得你沒必要這樣麻煩,還有,我不喜歡有人進我家。」溫皺眉,他今天怎麼了,這麼不可理喻?
「是嗎?我看你讓那個吸血鬼進你家,你倒是很無所謂。」
「他沒進我家。」但恐怕快了……凱索會把那一坪選在哪里?客廳?書房?不管在哪,她都覺得渾身不對勁。
「就算現在沒有,以後呢?他住久了,總會找到機會迸你家,他要搬去你隔壁,你竟然沒反對,他要住就讓他住,你這樣太奇怪了。」
「他把那間公寓買下來了,那是他的房子,我有什麼權力反對他住?」
「小,你到底怎麼了?你跟他談過一次,就認定他無罪,之後就站在他那邊,不斷幫他講話,每句話都在替他月兌罪,你這樣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你。」
溫也惱了。「我才要問你怎麼了?你完全不看事實和證據,一口咬定他有罪,你這樣讓我懷疑你是否還適任副署長這位置。」
「你想撤換我是吧?我知道你現在整個偏向他,任何反對他的話你都听不進去,你要撤換我就換,我就看你怎麼跟大家說你為什麼換掉我!」
「你別以為我不敢!」她沉住氣。「你鬧夠了沒?你是中邪還是吃錯藥?請你冷靜一點,你到底怎麼了——」
「因為我還愛你!我受不了你願意跟他當鄰居,卻不肯讓我去陪你!」雷家華吼出來。
溫被震撼,他還愛她?原來他是在嫉妒?她茫然,很驚訝,但並不感動,她早就不愛他了,他這些出于嫉妒的言語,只讓她很困擾。
她沒反應,讓雷家華很狼狽。「你沒什麼話要講嗎?」
她嘆氣。「抱歉,我們早就結束了,我對你沒有那種感情了。」
「我們可以重來。我承認當時是我太沖動,我錯了,你應該給我機會……」
「我沒辦法,我對你已經沒有感覺了。你還記得我們分手的原因吧?因為我是你的上司,要對你發號施令,你無法忍受這種情況,我們當初就是因此分手,現在有可能繼續嗎?我不這麼想。」
「我都跟你道歉了還不行嗎?」雷家華又火起來了。「我不曾跟哪個女人這麼誠懇地認錯!你還要我怎麼做?」
「這不是道歉的問題,就算要道歉,現在也已經太遲了。」
溫璦心平氣和地道︰「听你的語氣,你雖然道歉,可是心里不高興,其實很不服氣,不認為你有錯,對吧?其實以你的條件,你可以找到其他的好對象,不必對我這麼執著,我們有太多地方不合,還是當朋友就好。還有,公事上,請你用正式職稱稱呼我。」
「怎麼?那個吸血鬼不準我叫你小嗎?」雷家華語氣很酸。
「跟他無關。我只是希望公私分明。」說完,她定回辦公室。
雷家華望著她的背影。當初受不了當她下屬,被她使喚,一時沖動地要分手,卻沒想到分手後依然被她吸引,她頭腦機敏、處事俐落,確實有才能,他認為署長一職應該屬于他,但他不認為自己能做得比她出色。這女人,令他嫉妒,又矛盾地迷戀。
雷家華苦笑。她真是他的克星。
和雷家華的這番對話,溫轉眼便忘了。教她耿耿于懷的是輸掉的那一坪。
多久沒有外人進入過她的家了?至少十年吧?她想換牆壁顏色時,自己買來油漆粉刷,連水管不通都自己動手修理,她無法忍受屋里有人在,尤其是男人,那令她神經緊張,非得讓對方始終在自己的視線中,否則她會很緊繃,焦躁不安。
能叫凱索別來嗎?大概很難。她試著寬慰自己,沒什麼可怕的,她不再是無助的小女孩,不需要這麼神經質,草木皆兵。
可是只要一想到有人要進入家里,她大腦就會突然空白,忘了自己手上在做什麼,講到一半的話忘了下文,頻頻恍神。
她整天焦慮。心神不寧,下班後她回到家,剛洗好澡,喂飽松鼠,門鈴響了。
是凱索。他穿著輕便的居家衣服,金發垂落在笑吟吟的琥珀色眼楮上方,還拎了個包裝漂亮的禮物送給她。
「我可以進去嗎?」他禮貌地問。
「我說不可以,你會轉頭回家去嗎?」
「當然不會。」他咧嘴笑。「放心,我會精密地測量出一坪的大小,保證不會多佔用你的空間。」
于是,凱索還是進了她的屋子。
他帶了卷尺來,在地上量出一坪空問,用粉筆圈起,他還自各一把木頭搖椅,放在粉筆圈中央,然後,他坐在搖椅上,把拖鞋月兌了,眯著眼,長腿交疊,搖椅輕輕搖晃,他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再給他一條毯子鋪在腿上,就更像安養院那些悠哉曬太陽的老人家了。
很愜意是吧?把她家當自己家了。溫坐在沙發里,試著表現得從容自在,但是連笑容都擠不出來。
看她抱著筆電,凱索問︰「你把工作帶回家做?」
「嗯,最近比較忙,有些報告要趕。」她打算整晚假裝工作忙碌,不理他,也許他覺得無聊,就會回家去了。
「客人來你家,你沒什麼東西招待嗎?」
他可以再囂張一點!她瞄他,他坐在搖椅上搖啊搖。「抱歉,我家吃的雖然不少,不過沒什麼適合吸血鬼的,要不然……冰箱有豬血糕,你要嗎?」
「那還是算了。」他笑了,打量她的屋子,屋子幾乎完全打通,沒什麼隔間,屋內狀況一目了然。「你家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是嗎?」
「我以為你家應該布置得很溫暖、很女性化,結果……有點落差。」屋子的主色調是地中海風格的藍白色系,應該予人熱情明亮的感受,她偏偏強調出冷冰冰的風格︰燈光太亮,顯得白色部分太冷,家具物品井井有條,雪白瓷磚地連一根頭發也沒有,太干淨、太整潔了,像樣品屋,沒有一絲人氣。
她涼涼地道︰「不喜歡的話,你可以不要待在這里啊。」
「我只是說跟我想像的不同,沒說不喜歡啊。」屋角僅有的兩個隔間,其一有扇霧面玻璃門,顯然是浴室。「浴室旁邊那間是什麼?」
「我的臥室。」
「你的臥室?你的浴室比臥室還大?」一般女人不都喜歡臥室大一點?
「你意見很多耶,這里是我家還是你家?」
「我不是有意見,我是驚訝,你的臥室看起來只有……兩具棺材那麼大。」
「你沒有好一點的形容詞嗎?」她抄起一疊便利貼丟他。
他偏頭閃過,無辜道︰「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強調,你的臥室真的很小。」
「夠睡就好。」
「你好像不太懂得享受生活。」屋子空間這麼大,她卻只劃分那麼小一塊區域給最放松的私密空間,簡直是自虐。他很納悶,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在自己家里反而更放不開?
「每個人有每個人生活的方式,我就是喜歡這樣。」他總算听出她語氣不對勁。「你心情不好嗎?」
「沒有,只是工作忙,有點累。」他已經待五分鐘了,還要待多久?「最近署里超忙,都是因為某人,這個某人現在還入侵我家,讓我連下班都躲不開他,害我更累了。」
他大笑。「好好好,是我的錯,害你這麼累,我真過意不去,不然以後我每天晚上都來陪你聊天解悶,講笑話逗你開心,好不好?」
每天?她瞠目。「免了,你最好不要來。」
「為什麼?你不喜歡我來你家嗎?」
「我很忙,你來我這里,我沒辦法好好做事。」
「你又不是每晚都要加班寫報告。」
「就算沒事做,我也寧可一個人。」
「為什麼?一個人不是很無聊嗎?我過來找你,跟你作伴,假如你今天發生快樂的事,和我分享,我可以陪你一起開心;要是心情不好,我陪你一起罵,听你發泄,不是很痛快嗎?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好。」
「我不覺得。我遇到快樂的事,不需要跟人分享,也會覺得很開心。要是遇到討厭的事,我也有發泄情緒的方法,例如做運動減壓,或者自言自語罵一頓,不是非有伴不可。」
「可是,要是有個人陪著你,不論快樂或難過時,當你望著他眼楮,你知道他都會理解,能回應你、包容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不論快樂或難過……當她望著那雙眼楮,這句話在她胸口狠狠一撞。怎麼他竟和她有相同的向往?他們認識不久,了解不深,為何他能踫觸到她內心深藏的渴求?
她迷惘,好像感覺到某種征兆,心跳好急。如果有一個人明白她不曾訴諸言語的渴望,在無形中與她契合,像一塊拼圖,嵌合她內心的期待,這是不是命運在暗示,他就是屬于她的那個人?
他繼續說︰「也許偶爾會吵架,會鬧意見,但你知道,他不會傷害你……」
傷害。
這兩字像一根細針刺進她的心,那麼細小的傷口,那麼巨大的痛。
她嗓音僵硬。「你會待到很晚嗎?我的報告還有很多要寫。」他也許無意中踫觸到她的渴望,但他不懂她的恐懼,她就是無法容忍房子里有別人。有第二個人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傷害。
他聞言,久久不語,久到她以為他不高興了,他卻緩緩指向她背後。「……有老鼠。」
她回頭,看見布奇躲在沙發後。小家伙一听見門鈴就去躲起來,現在大概判斷來訪的客人無害,所以溜出來了。它遮遮掩掩地藏在椅腳後,伸出一顆小腦袋,偷窺新鄰居。
「那不是老鼠,是松鼠,是我養的,它叫布奇。」
听見主人召喚,松鼠溜出來,躲到茶幾下,繼續探頭探腦。對這個陌生人,它還處于觀察狀態。
被它觀察的對象,凱索,則處于神經質狀態。他顫聲道︰「那是老鼠。」他竭力克制把搖椅扛起來砸過去的沖動,見鬼的她干麼養這種東西?
她糾正。「它是松鼠,你看它的尾巴,大大的,很蓬松。老鼠的尾巴是細細的一條,松鼠和老鼠的毛色也完全不同啊!」
吱!小松鼠好得意,抬頭挺胸,示範抖尾巴。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抖啊抖,抖得凱索毛骨悚然,快要崩潰,他急急指責。
「它當然是老鼠!它怎麼不是老鼠?你看它那副鼠頭鼠腦、鼠耳朵鼠眼楮鼠鼻子鼠胡須,它、是、老、鼠!」
他倉惶的眼神、急促的語氣,教溫一凜。「凱索,你……」
「原來你怕老鼠啊。」
「我……不怕……」不怕才怪!他怕死了,這世上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三種東西,其一就是鼠輩。眼看這萬惡的小家伙逐步逼近他,他喉頭梗塞,發不出聲,他要抓狂、他要崩潰了!
然後,他眼角瞥到更恐怖的東西,立刻跳上搖椅,失控大叫。
溫璦笑了。「有這麼可怕,嗎?布奇又不會咬你,它很乖的——」順著他眼神看去,她也跳起來大叫。「啊——」
兩個成年人一起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究竟是什麼讓他們如此驚恐?是一只蟑螂,出現在牆角,這不到十公分長的小生物,令人理智崩潰,腎上腺素激增,全部發揮在聲帶上頭。
在兩人失控的大叫聲里,小松鼠布奇很茫然。
溫喘口氣,馬上命令在場的唯一男性。「你快去把它打死!」
凱索大驚。「我?為什麼要我去?」
「當然是你!男人要負責打蟑螂啊!」
那他不當男人可以嗎?這話凱索說不出口,只能哀怨地承認︰「我……我怕蟑螂。」別逼他。
「你是吸血鬼還怕蟑螂?」
「吸血鬼和怕蟑螂之間有必然的因果關系嗎?為什麼吸血鬼不可以怕蟑螂?我就是怕不行嗎?我曾經在廢屋里看到一大堆蟑螂就吐了,我曾經在一艘漁船看到老鼠加蟑螂也吐了,我還……」他怕到極點就會語無倫次,講個不停。
「夠了,我知道你很怕,你別說了。」蟑螂要是不處理掉,萬一半夜爬上她枕頭怎麼辦?
溫想起前陣子報紙提供的方法,趕緊奔向陽台,帶著一個有噴頭的小罐子回來。
凱索問︰「你要做什麼?」
「這里面裝了洗衣精,用這個噴蟑螂,它只要幾秒就死了。」
用洗衣精殺蟑螂?听都沒听過,有用嗎?他看她躡手躡腳走近蟑螂,按下噴頭,咻!蟑螂受到攻擊,拔腿就逃。
她追上去,繼續噴,蟑螂一路逃,她一路噴、噴、噴、噴、噴,終于蟑螂停住,翻肚掙扎,她繼續對準它猛噴洗衣精,不到兩分鐘,它不動了。耶!搞定。
凱索難以置信。「就這樣?它就這樣死了?」
「我在報紙看到的,原理好像是因為肥皂水會洗掉它身上的蠟,把蟑螂的呼吸孔阻塞,它就窒息死亡,這比用拖鞋或報紙打好多下,打死了還要收拾善後,超惡心,用這個噴,迅速有效,噴完之後還香香的。」她笑望他。「這招怎樣?」
他望著她,她拿著小噴罐,單手插腰,笑吟吟,在他眼中宛如威風凜凜、帥氣耀眼的女戰士。她打敗了可怕的小生物,也一並將他征服,女神啊!她拯救了他,他心悅誠服。她太棒了,他一生一世都要追隨她!
結果,因為出丑,凱索尷尬地早早告辭。
溫覺得好笑,一想到兩人相對大叫的低能場面,她就忍不住笑出來。兩人都這麼怕蟑螂,難道以後再踫到這惡心生物,都得靠她處理?
以後?發覺自己預設他還會再上門,她茫然了。她明明還是沒辦法接受家里有別人啊……
長年來,她看過這方面的書籍,也征詢過醫師意見,但還是無法克服和另一人待在家中的心理障礙。她的心病了,無法痊愈。
他走了,她松口氣,可是,也有點空虛。
他沒把搖椅帶走,她偷偷坐在上頭,椅墊很軟,她拆開他送的禮物,原來是雙拖鞋。她穿上拖鞋,學他搖晃搖椅,晃啊晃地好舒服,很放松。布奇爬到她腿上,他們一起坐著搖椅看電視,她的眼楮被聲光畫面豐富,內心卻覺得空洞。她想念那雙琥珀色眼眸,想念望著他的感覺,想念他那些話,心仍在強烈澎湃。假如是他,他能理解她、包容她嗎?她覺得他能。
第一次,她想要克服心病,可是,該怎麼做?
這晚,她作了惡夢。夢里的她是個小女孩,坐在床上,听著房間外的吵鬧聲,男人在怒罵,女人在哭,東西亂扔,砰砰響……她望著房門,好害怕它被東西撞開,或被打開。
忽然,房門開了,男人沖進來,揪起床上的她,拳頭劈頭劈臉地打下來。女人哭著勸阻,被男人推開,她挨打,好痛!但她不敢
哭,要是哭了,會被打得更凶。
她抱著頭,咬著嘴唇,忍住眼淚,沉默地挨打……
她驚醒了,滿額冷汗,房里一片漆黑,她慌張地模索床頭燈,開亮,朦朧的光照亮黑暗,亮著床頭上的一幀照片,是她七歲時與母親的合照,也照亮房門口那把椅子。它抵住門把,除非她把椅子移開,沒人能從外進入房間。
光亮讓她安心了點,卻覺得嘴唇很痛,她一舌忝,都是血腥味。她在夢里把嘴唇咬破了。
凱索很想死,沒什麼比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出丑更難堪了。
好吧,雖然有蟑螂,但蟑螂不會每晚出現,他可以厚起臉皮當作忘記這回事,但那只老鼠——松鼠,該怎麼辦?那孽畜是她的寶貝寵物,想當然她不會拿洗衣精對付它,當他與它有沖突,她會選擇誰?這答案,他不想知道。
雖然很怕老鼠,但更想見她,于是他決定改邀她過來他家,但她拒絕,說她忙著寫報告。他無計可施,隔天晚上,還是上她家報到。
一見他,溫笑眯眯。「我有禮物送你。」她從茶幾下拿出禮物,是個很大的噴罐,她眼中閃爍著揶揄的光芒。「這樣即使有蟑螂大軍來,你也不怕了。」
他嘆氣。「要是有蟑螂大軍來,我就昏倒了,這東西也用不上了。」
她大笑。「有點志氣好嗎?這麼容易就昏倒。」
「我很有志氣啊,昨晚不知道是哪個沒志氣的主人,推客人去處理蟑螂?」
「是喔,又是誰超有志氣地說他怕蟑螂,還一副快哭的樣子?」
他們互虧對方,邊說邊笑。他又來她家,她還是很緊張,卻很高興見到他。
凱索說起對這些小生物的恐懼。「我七歲那年曾受過重傷。吸血族在二十歲之前,身體還在成長,比較脆弱,我父親為了治療我,給我服用一種草藥,讓我昏睡,把我放進棺材……」
「棺材?」
「服下那種藥之後,必須避開一切光源,連月光也不能照到。他找不到絕對隱密的地方藏我,只好把我放進棺材,埋在土里。他預計治療時間是七天,沒想到,他沒把棺材封好,我睡了六天就醒了,是痛醒的,你猜為什麼?棺材里都是各種昆蟲和小動物!它們以為我死了,在吃我!」
想到那恐怖的經歷,他渾身發毛。「老鼠在啃我耳朵,我四周都是蟑螂和各種昆蟲,我就在那堆要吃我的鬼東西里面躺了一天一夜,直到我父親來挖棺材……」
雖然身體會再生,但是這種活生生的凌遲,成為他永遠的夢魘。
她睜大眼。「老鼠咬你耳朵?」
他嚴肅地點頭。「你也覺得很可怕對吧?」這麼慘絕人寰,她一定很同情他,為他難過,很想抱抱他安慰他——結果她噗哧一笑,哈哈笑。
「你跟哆啦A夢是什麼關系?」她一直笑。
「哆啦A夢是什麼東西?」他莫名其妙。
結果她丟漫畫給他看,這夜,他坐在搖椅上看漫畫,看得津津有味,認識這只一點都不像貓的藍色機器貓。
他也認識更多的她,例如她有一櫃子的有趣漫畫,在工作上積極進取的她,原來童心未泯。他發現她雖然身手矯健,但打字很慢,埋頭在鍵盤上找字的模樣,拙得好可愛。她的眼楮是柔和的棕黑色,偶爾泄漏憂郁的陰影,讓他想探索其中的秘密。
他發現她穿上他送的拖鞋,好歡喜,她坐下來打報告,把拖鞋月兌了,那白皙的腳掌踩著拖鞋,無意識地慢慢磨蹭,他不禁想像,那只腳掌在床單下親密地糾纏他的腿,細致的腳底滑過他的皮膚……他想著,意亂情迷,胸膛緊繃,身體躁熱。
他想把她抱在懷里,看同一本漫畫,想讓她枕在他肩上,讓她發絲癢著他頸子,想要每一晚,都這麼和她度過……夜太靜,他心頭炙熱的感情太喧囂,離她這麼近,卻不能擁有,這強烈的渴望簡直要了他的命。
他望向她。她在出神,在想什麼?有沒有想到他?
溫看似忙碌,事實上,她很難專心。她不時留意他,他看漫畫時好認真,看到有趣之處會笑出來,那旁若無人的單純笑聲,讓她也不禁微笑。
因他昨天說過那些話,她便特別留意他的眼眸。他的眼楮是燦爛的琥珀色,很愛笑,飽含笑意的眼眸無憂無慮,色澤像夕陽,直視他雙眸會令人感覺溫暖,感染他的好心情,把煩惱都忘了。她知道他常常凝視她,沉默又熱切專注的視線藏著愛慕,教她臉蛋發燒,心窩甜甜的,飄飄然。她也會偷看他,兩人偷看來偷看去,卻暖味地什麼也不說,活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讓她有點好笑。
真的喜歡上他了吧?否則她不會容忍他待在家中。她從不曾讓哪一任男友這麼登堂入室,可是,她還是希望,最好他還是離開……這種矛盾拉扯著她,她一時肯定自己喜歡他,一時又覺得只是有好感,否則,為何不能忍受他的存在?愛一個人時,難道不是應該想跟他越親近越好嗎?
假如換個地方呢?要是換個地方,她不介意和任何人相處,這樣怎麼衡量得出他的不同?也許根本沒有不同?也許,童年的陰影已徹底毀滅她對人的基本信賴,因為她最初的信任,就是在家里被破壞……
她胸口痛起來,仿佛有一張冰冷的嘴,一副尖銳的牙齒啃蝕她。那是她的錯,當初要是她堅強一點,要是她再努力一點……
所以在最安心的家里,她無法背對著人,這是對她的懲罰,因為是她的錯,因為她……
砰!一聲大響嚇她一跳,她轉頭望去,凱索還坐在搖椅里,他握緊扶手,抵著椅背,整個人跟雕像一樣僵硬。
布奇站在搖椅前,一人一鼠,一個在椅上,一個在地下,一股不懷好意的氣氛,彌漫在對峙的一大一小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