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隨著指尖下移,停留在碑面歪斜模糊的刻痕上,那是十七年前他一刀一鑿刻下的。
漫長的歲月里,歷經風雨的摧殘,碑上的文字已經磨損模糊,可是他心中的刻痕卻永不消失,而且隨著時日的增加愈發清晰。
他倚著墓碑,緩緩坐下,放任自己的心思飄遠,飄回久遠的過去……
那一年,他不過九歲,和母親來到四川尋找久久不歸的父親。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唐門有多大的勢力,他和母親只是想找到父親,回江南家鄉過著像從前一樣和樂的日子。
然而,等待著他們的竟是一場婚禮──父親的婚禮。
唐競──那個他原本稱作父親的男人──矢口否認了母親的身份,將同甘共苦多年的妻子貶成逢場作戲的對象,若非他的長相肖似唐競,讓他難以辯解,或許他還會直接裝作不認識他們。
迫于不能使唐門子孫流落在外的緣故,唐競勉強留下了他們母子,但即將來臨的婚禮卻不受影響,他仍是如期迎娶和他身份相配的大家閨秀為妻。
對于唐競的無情,母親什麼怨言也沒說,她只是靜靜的待在房間里,沉默的做著女紅。
他還記得,婚禮前的那一晚,母親將他喚到了床前,拿出了一件新縫好的夏衫披在他身上。
她慈愛的神情,溫柔的語音,一切一切都清晰的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閉上眼,他仿佛回到了當時……
「穿給娘看看合不合身,不合的話,娘連夜幫你改改。」母親輕撫著他的頰,不舍地道︰「這一陣子忙著趕路,讓你吃了不少苦。唉,你瘦了好多……」
「娘,我好的很,是您辛苦了。」他爬上床鋪,雙手環住母親的脖子。
「好孩子……」她欣慰地回抱他,眼中淚光瑩瑩。
他伸出瘦弱的小手,輕輕拭去母親眼角的淚水,低聲道︰「娘,我們回江南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去。」
她沒有回答,拉開了他的手,愛憐地凝望著他,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但終究還是沉默。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母親說話。
當晚,他在母親身旁安詳的睡去,絲毫沒有察覺即將來臨的不幸……
到如今,他仍在意著,那一夜,母親到底想對他說什麼?只是,他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答案。
他睜開眼,整座竹林都變得昏昏暗暗的,陽光不知何時已被烏雲遮蔽,陰沉的天色看來像是快下雨了。
幾滴水珠落在他臉上,印證了他的猜測。
很快的,雨水由疏變密,千萬道水線斜斜落下,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
他背靠著墓碑,動也不動地坐著,任由雨水浸濕他的發、他的衣衫。
雨水在他額間匯聚成數條水流,沿著他五官的輪廓不停地往下流,從他的頸項流過鎖骨,滲入單衣,陣陣濕冷隨之侵襲他的體膚。
他不閃不躲,也不運氣讓身子暖和,反而昂首望天,讓雨水打在臉上。
這些雨水,代替了他哭不出來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再感到冷,反而覺得全身像在火里一般。
這時,他听到身後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腳步聲在他身旁停下,雨水也不再落在他臉上。
「你走吧,我想自己待在這里。」他側轉身子,強撐著漸趨昏眩的神智,望向眼前熟悉的模糊身影。
「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和煦如春風般的嗓音響起,帶著嘆息。
「我沒有折磨自己,只是想靜一靜。」
「如果只是想靜一靜,你又何必淋雨?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是放不下嗎?」唐回風緩緩地搖頭,朝他靠近了一步,讓手中的傘可以完全遮在他頭上。
唐凜霜沉默半晌,不答反問︰「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
「是你母親的忌日。」
「不錯,是我娘的忌日。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夢到她死前那晚的情形,一年比一年還要清楚,一年比一年還要深刻……」
他緩緩的說著,眼中充滿了恨意,語氣轉為森冷,聲音高揚。
「我曾經在我娘的墳前發過誓,有一天我會讓當年輕賤她的人都不敢再看不起她,我還要親手幫她報仇,殺了那個負心漢,可是這個誓言我只完成了一半!正因如此,那個夢始終在重復。」
「你這又是何苦呢?你爹早已經死了。」唐回風悠悠地嘆息。
唐凜霜昂起頭,咬牙切齒地道︰「不錯,唐競是死了,但卻不是死在我手里。」
「他終究是死了。」躊躇片刻,唐回風又道,「縱使你對他的恨意無法消除,但也不必牽連無辜,你這樣只會更加困住自己。」
「無辜?你指的是唐凌霄嗎?他無辜,難道我有罪嗎?還有我娘,她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還無辜啊!可是她是怎樣被錯待的?我又是怎樣被錯待?」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一切,不管是那場血腥的婚禮,或者是那個黑暗的雨夜,以及在那之後接連而來的羞辱與欺凌。
他本該是嫡子,他的母親才是唐競真正的元配,可最終,竟然連妾都不如,而唐競更在他身上烙下不名譽的三個字──私生子。
他受盡了眾人的鄙夷,他們除了在背後竊竊私語,還當面恥笑他的身份不清不白,甚至詆毀他死去的母親。
在那些日子里,唐競給予他的只有漠視。
正是那段屈辱的歲月造就了今日的他。
他勤練武藝,憑借自身的能力將當初看不起他的人全都踩在腳底,讓那些依恃血統身份的無能之輩再也不敢囂張。
終于,他高高在上,沒人敢再質疑他的身份,終于,他可以反擊。
他並不想多做些什麼,只要把唐競對他的冷漠全數還給他所寵愛的唐凌霄就已足夠。
無辜?他從不同情無辜。
唐凜霜霍地站起,步履顛簸地放聲狂笑,既淒厲又悲涼。
「凜霜!」唐回風又驚又憂,伸手要扶他,卻被他一掌拍開。
他退開幾步,冷冷地道︰「你走吧。」
唐回風無言地凝視他許久,無奈地長嘆一聲,轉身離開。
送走了唐回風,唐凜霜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遙望著唐凜霜的身影倒下,溫暖兒急忙攀住湖岸邊岩石,俐落的從水中躍起,快步奔進竹林里。
她穿著一件綠色的水靠,奔跑時幾乎與蒼翠的竹子合為一體。
大雨不停的下著,地上泥濘濕滑,她又奔得急了,好幾次險些摔倒,幸好都及時穩住。
好不容易跑到了他身邊,她蹲子,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焦急地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卻完全沒有反應。
她探上他的額頭,觸手處竟燙的像是一塊燒紅的鐵。
「怎麼辦?」她咬著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慌亂的左顧右盼,想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可以幫忙,然而竹林既然是禁地,唐回風又早已走得遠了,哪里會有人呢?
幸好她雖然沒有看到人,卻發現不遠處有一間竹屋,連忙用力撐起他的身體,扶著他往竹屋走去。
擔心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她一步一步,格外小心地慢慢走著,花了好半天才走到了竹屋。
推開門扉,只見里頭桌椅床褥一應俱全,打掃得十分干淨。
大雨不停的下著,地上泥濘濕滑,她又奔得急了,好幾次險些摔倒,幸好都及時穩住。
好不容易跑到了他身邊,她蹲子,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焦急地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卻完全沒有反應。
她探上他的額頭,觸手處竟燙的像是一塊燒紅的鐵。
「怎麼辦?」她咬著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慌亂的左顧右盼,想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可以幫忙,然而竹林既然是禁地,唐回風又早已走得遠了,哪里會有人呢?
幸好她雖然沒有看到人,卻發現不遠處有一間竹屋,連忙用力撐起他的身體,扶著他往竹屋走去。
擔心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她一步一步,格外小心地慢慢走著,花了好半天才走到了竹屋。
推開門扉,只見里頭桌椅床褥一應俱全,打掃得十分干淨。
她繞過桌椅,扶著唐凜霜躺上床,這才稍微松了口氣。
眼看他高燒不退,全身上下又濕的徹底,她還沒來得及休息便快手快腳地月兌下了他的濕衣服。
軟劍、玉佩、外衣、長褲……他的衣服佩件一件件被褪下,月兌到只剩底褲時,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閉上了眼楮,猛力扯下,然後拉過被子蓋住他的。
緊接著她從一旁的五斗櫃里找出了干淨的布巾和衣服,先用布擦干了他的身體,再為他換上干淨的衣服。不過月兌衣服容易,穿衣服卻麻煩許多,經過了好一番折騰才大功告成。
之後,她解下他頭上的白玉冠,松開了他的發髻,用布擦干他的頭發。
到了這時候,她才想起自己也是一身濕,趕緊解下系在腰間的布囊,取出用油紙包住的衣服換上,然後又松開束發的紅頭繩,小心地擦干了頭發。
擦完頭發,她再度把手探上他額頭,發現灼熱依舊,連忙用雨水把布巾弄濕,折了幾折,放到他的額頭上,希望能減低一些熱度。
做完了這些事,她終于有了休息的空檔。
坐在床邊,凝望著他因發燒而漲紅的臉孔,她心中思潮起伏不定,腦海中盤旋的盡是先前听到的對話。
當她從雙鏡湖的另一邊游到湖畔竹林時,壓根就沒想到會听到那些令她震驚不已的話。
那一句句飽含怨恨與悲傷的質問像利劍一般刺痛了她,她只能捂著心口,怔怔地看著他癲狂的身影。
如果不是他突然倒下,或許她還繼續在發呆。
她一直以為他是天之驕子,看不起旁人,所以才會擺出一副冷傲孤僻的姿態,然而事實卻出乎她的意外。
現在,不必問他,她也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雖然有雨聲干擾,加上距離隔的遠了,好些話都听得模糊,但重要關節卻大致沒漏掉,尤其他最後的那幾句嘶吼更是清晰的傳進了她耳里。
從有限的話語里,溫暖兒推敲出了一些事情。
如果她料想得沒錯,唐凜霜和唐凌霄雖然是兄弟,卻是同父異母;從他幾番提到輕賤、錯待等等字眼來看,他應該是庶出,生母的身份不高,所以才會受人欺凌。
此外,他的父親見異思遷,辜負了他的母親,甚至導致了他母親的死,所以他對父親充滿恨意,也遷怒到了異母弟弟的身上──或許唐凌霄的母親就是他父親見異思遷的對象,所以他才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也因此先前唐凌霄才會說不是唐凜霜的錯。
心底,盈滿了對他的同情。
當她的心不再被憤怒的情緒所遮蔽時,她終于明白她其實並不是討厭他,所以當她如願激怒他時,她非但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意,而且還執意想知道他為
于是,她終于明白,她試圖激怒他並不是為了報復他的漠視,而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早在多年以前,她第一次見到他乎持長劍,迎風傲立于暮色下時,那英姿煥發的模樣便已印上了她的心頭。
只是,初萌的戀慕隨即就被因他的漠視而產生的不滿所掩蓋,讓她誤以為自己討厭他,就連屢屢听義兄提起他的事時所產生的異樣情緒,都被她解釋成對他的不屑一顧。
她向來自認聰明,可是卻連自己的心事也不明白,結果平白的給自己找了一堆氣受,更在他面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此時回想起來,她忍不住要說自己呆。
但是不打緊,反正他答應了留她在身邊,她有的是機會扭轉他對她的印象。
屋外雨聲淅瀝,屋內一片靜寂,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唉……」指尖撫過他緊鎖的眉,她逸出一聲幽幽的嘆息。何時他才會醒來呢?
朦朦朧朧的迷霧里,男孩無助地左右張望,尋找著迷霧的出口。
遠方隱約傳來陣陣樂音,他沒有多想,舉步朝樂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霧漸漸稀薄,在盡頭等著他的是一間張燈結彩的喜堂,他放緩了腳步,遲疑著是否要進去。
突然,樂音中斷,里頭傳出一陣驚呼。
一陣不祥的感覺涌上他心頭,他再也顧不得一切,慌張地奔進喜堂。
熟悉的縴細身影在他面前倒下,胸前插著一柄匕首,觸目驚心的紅染上她雪白的素服。
「娘──」他嘶吼著,又驚又悲地撲向她。
「娘,你怎麼了?你醒醒……娘……」他撐起母親,讓她的頭靠在他肩上,不停地呼喚著她,但她再也無法回答。
他拔出匕首,鮮血瞬間涌出,溫熱的血液從他的指縫間流向手背、手腕……
懷中的人已失去了氣息,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看不見也听不到,連有人將他推到一旁,搬走了尸體,他也沒有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低頭,他看見暗紅的血固結在手心。
茫然抬首,無神的眼緩緩掃過喜堂。
滿室的紅,原是喜氣洋洋,現在,冷冷清清,只留下他孤單一人。
一陣風吹過,紅燭熄滅,紅色喜堂只剩下一片黑。
他轉過身,朝著透出微光的門口走去。
冷風寂寂,夾帶著細雨撲向他慘白的臉,撲上他小小的身體,毫不留情地淋濕他單薄的衣衫。
雨水凝聚成水流,慢慢從他額間滑落,流過他的頰、他的頸,流向他的手……而後,紅色的血水從他指尖滴落,在地上漫開一朵朵血花,又隨即被雨水沖走。
他瘦弱的身子顫抖著,步履蹣跚地走上幽暗的石板小徑,不久就被夜色吞噬。
匆地,他又回到了迷霧里,嶄新的夏衫變得骯髒襤褸,滿是血漬塵沙。
他像游魂一般地走著,霧里雖然不辨方向,他卻執意前行,走入更深更濃薩迷霧中。
「等等!你要去哪里?」
身後突然傳來急切的呼喚,他回過頭,恍惚地望著突然出現的少年。
「來,跟我回家吧。」少年伸出手,臉上的笑好溫柔。他搖頭。「我要回江南。」
「你回江南做什麼?你一個人怎麼回得去?」
「我要回去……娘……娘一定在江南等我……」
「你娘已經死了。」
「不會的,她不會丟下我……我和娘要一起回江南……我們要一起回去,她不會丟下我,不會……」
他失神地低喃著,轉身跑開。
「不要……娘……別丟下我……我不要一個人……」
驚慌的囈語打破滿室沉默。
溫暖兒原本站在窗邊,听到這幾句話,趕緊走回床邊查看唐凜霜的情形,見到他額上滿是汗水,連忙用衣袖幫他擦汗,動作異常的輕柔。
「娘……娘……」他不停地喊著,一聲比一聲還焦急,充滿了惶恐。
她輕輕嘆口氣,手掌探上他的額頭,發現熱度已經退了不少,才稍微安心了一點。
昏昏沉沉中,唐凜霜感覺有一只涼涼的手掌溫柔地撫模著他的額頭,慌亂的心緒陡然平緩了許多。
但是不久,他發現那只手開始移開,心中一急,猛地抬手握住──
「啊!」她驚呼一聲,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她沒想到昏迷的他竟然會抓住她的手,而且握得好緊好緊,她怎麼用力也抽不回來。
在她試著抽回手的同時,耳邊傳來了充滿哀求意味的輕喃。
「不要離開我……不要……」
明知他只是在作夢,他說話的對象其實是他的母親,可是每一聲喃語都打動了她的心,教她情不自禁地回握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離開……」她低聲說著,另外那只沒被握住的手拉起了他撥到旁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幫他蓋好。
這時,他卻又抓住她另外一只手,將她拉進懷里,緊緊地擁著。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怦怦地響著,半是羞怯半是欣喜,一時間,腦中迷迷糊糊的,什麼也想不起來,渾不知身在何方。
正茫茫然,一聲囈語解除了迷咒。沒有先前的驚惶與哀求,這聲輕喚像是安了心,更像是在撒嬌。她一愣,隨即噗嗤一笑,忍不住回應道︰「乖……」說完,她臉上一紅,跟著又吃吃笑了起來。真沒想到呢!本以為他冷冰冰的,原來還會撒嬌,可愛的讓她忍不住想抱緊他。心里這樣想,她也真的照做了。頭枕著他的胸膛,她清楚地听到了他心跳聲變得沉穩而舒緩,代表他已安心入夢。
她忍不住想,如果他清醒的時候也是這樣對待她,那該有多好呢?
總會有那一天的吧?
只要她努力,總有一天,她可以真正擁抱他高傲又脆弱的靈魂,撫慰他冰冷孤獨的心。
輕輕闔上眼,她帶著笑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