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上官綠袖待在楚府後廂書房旁的花園涼亭里,手中的書雖然是翻開的,但她的神思卻游移在花園里。
天氣漸漸變熱,而她嫁進楚家,轉眼間已經過了半年,她的丈夫依然沒有回來,她依然是遭丈夫嫌棄的棄婦一個;婆婆對這件事非常生氣,並且站在她的立場堅決表示,等兒子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數落兼教訓一番——婆媳相處和睦,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一個好消息?
「小姐。」小平從後廂門口跑來。
「怎麼了?」
「老夫人來找你了。」話才說完,楚夫人已經從回廊的另一頭走過來,上官綠袖闔上書站起來。
「娘。」她向前恭迎,微福了身子。
「綠袖,你又在看書了。」看見她,楚夫人很高興。
「娘。」她恭敬低喚,然後跟著楚夫人進到書房里,依著指示在楚夫人身邊坐下。
「能有你當媳婦,是我、也是楚家的福氣。」楚夫人嘆了口氣。
上官綠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楚夫人,等著下文。
「只可惜我那個渾蛋兒子,居然不懂得珍惜,我替他找來這麼好的媳好,他卻故意給你難堪。」想到兒子在新婚之夜一聲不吭的落跑,害得楚家上下人仰馬翻依然找不到人,她就有氣。
「娘,別生氣了。」上官綠袖從嫁進楚家後,不論遇到什麼事,總是平靜、總是冷靜,沒為任何人動過火。
「娘知道,你受委屈了。」楚夫人握著她的手,萬分不舍。
再怎麼說,她對綠袖的印象很好,而她又是自己好友的女兒,再加上綠袖嫁進門後,把楚家上下都打理的很好,對下人也總是體恤而沒有架子;她進門二個月後,楚家上上下下的心就已經全偏向她了。
而對她這個婆婆,綠袖沒有因為丈夫在新婚之夜給她難堪就懷恨,事實上,當她被兒子氣的半死時,安慰她的是綠袖;她謹守本分、知書達禮,對婆婆敬愛服侍有加。楚夫人發現自己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歡綠袖了。
這個孩子,讓人無法不疼愛。上官家好教養,而反觀她——那個兒子,真是失敗!
「娘,您別想太多。」
「是我太放任楚言,才會讓他做出這種事;我知道他不愛受拘束,所以遲遲不肯成親,但是既然成了親,他這樣做實在太任性了,不行,我要想辦法叫那個渾蛋兒子給我滾回來。」
不知道楚言野到哪里去了,不要被她抓到他又去跟那些「紅粉知己」們糾纏不清,不然她肯定把這個兒子公告作廢。
「娘,如果楚言不想要我這個妻子,強求也沒有用,您別擔心那麼多了。」如果楚言真的那麼想要自由,她會還給他的。
「不管楚言怎麼想,我都要你這個媳婦。」楚夫人斬釘截鐵地道︰「我絕不允許他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娘,我和楚言夫妻之間的事,就由我們自己來解決,您應該享享清福,不該總是為我們這些晚輩們操心。」綠袖語調輕柔,但心意已堅定。
這半年來,由婆婆的描述,對於楚言這個人,綠袖已有部分了解。
至於其他部分,如果楚言有回來,他們又有機會相處,她會親自印證。
「但是楚言不回來,我這個做婆婆的又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你這樣等下去?」這是在浪費時間哪!
「楚言會回來的。」綠袖很肯定。
「你怎麼知道?」楚夫人懷疑地問。
「我讓家丁傳話給楚家在各地的藥材鋪,請他們在見到楚言的時候,留住他,替我轉交一封信。」
「什麼信?」
上官綠袖輕吐兩個字︰「休書。」
***
在山東省境內,運河上某處的一艘畫舫內,月光映照著甲板上的一處臥榻,臥榻上躺了一名俊逸男子。
夜風吹來,吹動畫舫四周所掛上的帷幔,一抹香氣也隨著帷幔浮動,緩緩襲向臥榻上的男子。
「香晴,別鬧。」臥楊上的男子因香氣的襲近,而發出低沉佣懶的制止聲,但雙眼依舊優閑的閉著。
「啊,被你發現了。」那抹香氣直接襲上他身子。「我還以為,這次能嚇到你呢。」
嬌弱的依偎伴隨濃濃嗔語,音調柔軟的足以令任何男人為之酥麻。
「你不是在船房里睡下了?」
「沒有你,人家怎麼睡得著?」她偎著他,雙手柔若無骨的在他強健的身體上緩緩移動。
「香晴,」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推開了些。「你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人家沒忘,只是……人家怕你孤單嘛。」她再度偎了過去。「而且,人家好想你。」
「香晴。」他張開眼,避開她的依偎坐了起來。「我說過不想受打擾。」
「人家不是打擾,是想你嘛。」她坐上臥榻。
「等天一亮,我會離開這里。」他站起來走向船頭。
夜空里,月亮太過明亮,所有星星的光芒都被月色所掩蓋,運河上一片平靜;這樣的夜,適合獨處,不適合多了不該相伴的人。
「楚公子?!」香晴一怔。
「香晴,我不喜歡不識趣的女人,你應該很明白。」他說話向來不喜歡受到質疑,更不喜歡有人自作主張。
「楚公子,香晴不是故意的,香晴……只是想陪你……」她低著頭,有惶恐、有依賴,希望楚言會心軟。
「楚公子,」香晴走到他身邊。「香晴這一生沒有什麼願望,只希望能一直在你身旁,伺候著你,不要名分也無所謂。」
「但是我有所謂。」他笑了笑,這次出游,真是掃興了。
「楚公子……」
「香晴,謝謝你這幾日來的陪伴,我會留下足夠的錢,讓你不必再回花樓接客;我相信你會知道自己該怎麼生活。」
「楚公子,我不要你的錢,我只希望能留在你身邊;我……我……對你……」香晴想表明心跡,他卻搖搖頭。
「你該知道,我們相遇是巧合,而我從來不曾給你任何期盼。」會上花樓找女人,就是因為那里銀貨兩訖、一切你情我願,誰都不必付出什麼額外的心思。對於情感一事,他向來分明,絕不給人錯誤的期待。
「可是……我……」香晴望著他,她不想離開他;她有種預感,如果今晚留不住他,她就永遠見不到他了。
「夜深了,你進艙房休息去吧。」
「不。」香晴走到他身邊,將外衣月兌下後,緊偎著他。「楚公子,我真的不想離開你,我願意一輩子服侍你,你別趕我走。」
「香晴。」他側過頭,卻看見她敞開了前襟,粉白的肌膚清晰可見,而她更解下肚兜的系帶。「住手!」
他笑容不見,伸手撈回掉落地上的外衣披到她肩上,蓋住她暴露的肌膚,表情淨是一片淡漠。
「楚公子……」
「這五百兩銀票你留著,以後好好生活。」他不看她,逕自起身。
「楚公子……」香晴怔怔的看著他。
他卻沒再回頭,身形一躍,跳上距離十幾公尺外的岸邊,然後往幽暗的街道走去。
女人哪,真是不能寵,不然就會得寸進尺,忘了自己該有的分寸。
看來,以往的生活方式——在他母親眼里稱之為「放蕩」的日子,現在已經不太適合他了;或許他該考慮回家了。
回家一趟,順便管管家中的生意。
盡管在他母親面前,他一直不願意接手家中的藥材生意,但那畢竟是他爹留下來的擔子,他當然不可能完全放著不管;他之所以遲遲不肯接手,只是想多圖個幾年的自由罷了。
再怎麼不受拘束,楚言心里永遠有個牽掛,就是他母親;在可能的範圍內,他是盡量孝順母親的。算一算這次離家——有半年了吧?希望母親安康如故,那他就可以安心繼續游玩天下了。
從離開楚府後,他大概有半年的時間不曾想起家里的事,奇怪的是,這次他娘居然沒有派人急急忙忙的找他。
舉目望去,深夜的街道安安靜靜,除了報更人,大概所有人都在睡夢中;離開了畫舫,他或許該先找個地方過夜,然後再來想想下一步該去哪里。
不過在過夜之前,他該先解決一下後頭的人;能等半年才派人來,看來娘的耐心在他的「刺激」下頗有進步。
楚言停下腳步。
「出來吧。」
「少爺。」一直跟在楚言身後的兩個人,立刻現身走向前,恭恭敬敬地喚道。
「你們從我出現後,就一直跟著我,有事?」楚言回過頭。
「少爺,我們只是奉命找到你,至於是不是真的有事,得請你回藥鋪,親自問林管事。」其中一人回道。
「老夫人沒交代什麼?」不會吧,那樣一點都不像母親的作風。
通常他母親覺得他真的「浪蕩」太過時,就會派人找他回去,並且不介意讓所有人知道的連下十二道金牌急召他回家。
「沒有。」
楚言想了想,「好吧,我跟你們回藥鋪。」反正他也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
「少爺請跟小的來。」兩人立刻帶路。
***
安穩不被打擾的睡了一覺好眠,接下來就該是听候母親懿旨的時候了吧!楚言望著送早膳前來的林管事。
「少爺請用膳。」林管事恭敬地道。
「藥鋪的營運還順利嗎?」楚言隨口問道。
「托少爺的福,一切順利。」林管事答道。
「老夫人可有要你傳什麼話?」
「沒有。」林管事搖搖頭。
「那為什麼我一進城,就派人跟著我?」
「這是少夫人的命令。」林管事恭敬地道︰「幾天前,少夫人下令要各分行注意少爺的行蹤,如果找到少爺,就盡量留住少爺。」
「少夫人?」楚言微蹙起眉頭。
「是的。」
「那——少夫人還有交代什麼嗎?」
「屬下前兩天已經將少爺的消息傳回府里,我想少夫人如果有事交代,應該今天就會傳到。」林管事老實地道。
「我明白了,你先去忙你的吧。」
「是,屬下先告退。」林管事退了下去。
少夫人?楚言總算想起來,唇角也勾了抹不以為然的笑。
是當了楚家的媳婦,給那個女子什麼錯覺,讓她以為她真能頂著他妻子的身分來約束他嗎?
如果真的有事,為什麼不直接傳話,反而要人先將他的去處報告回去,這麼一來一往間,他很可能就離開了;如果真要找他,不該用這種方法吧?
楚言邊用著早膳邊想道,除非他這個妻子有什麼其他目的,否則這種尋人的方式,只突顯了她智慧不高的缺點。
那個楚家的媳婦——叫上官綠袖是吧,難道是這麼笨的人?
「少爺。」才在猜想著,林管事又回來了。
「有事?」
「府里派人送來這封信,請少爺過目。」林管事將信遞了出去。
楚言好奇的接過,拆開信看完後,他忽然一陣大笑。
「少爺……」林管事擔憂的看著他。
少夫人不會在信里面寫了什麼刺激的話吧,為什麼少爺會大笑?
「我沒事。」楚言止住大笑,但是臉上的笑意還在。
「呃……」林管事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想,是我該回家的時候了。」如果剛剛他對上官綠袖還有什麼猜疑,此封也消失了,全變成一連串的好奇。
什麼樣的妻子會替丈夫寫好休書,請丈夫直接簽字,她好準備下堂?這是想引他回去的方法嗎?
握著信,楚言非常期待與妻子的初次見面。
***
三天後,楚言回到自家門口,門房一見到他,立刻奔進去報告少爺回來了這個大消息。
楚言微皺著眉走進家里。
以前他每次回來的時候,守門的成伯都會跟他聊天,然後幫他處理馬匹,而今天看到他,卻只是瞪大眼,然後便一路奔向屋里、大叫著「少爺回來了」,把他丟在門口不管。
這種待遇讓楚言真是有點不習慣。
算了,就當成伯年紀大了,有時候會忘記某些事;楚言自己找來其他家丁為他牽馬匹到馬房去,然後逕自走向大廳。
奇異的是,一向該是沖出來見他,然後把他訓一頓的母親也沒有出現;倒是有個陌生的小女婢倒了杯茶給他。
「你是?」他確信自己離家前沒見過她。
「我叫小平,是隨小姐陪嫁過來的丫鬟。」小平回答。
「小姐?」
「小姐閨名喚『綠袖』,也就是在新婚之夜被少爺拋棄的妻子。」小平解釋。
「你在替你家小姐抱不平?」楚言挑了挑眉。
「小平不敢,小平只是說明。」她語氣里一點都沒有不敬的意思。
「少夫人呢?」
「小姐在後院看書,待會兒就來。」
「老夫人呢?」
「老夫人到寺廟禮佛,大概要再過一個月才會回來。」
「嗯。」楚言點點頭,然後端起茶,才喝一口,就看見一名身著淺綠衣裳的女子由內室走了出來。
她以面紗蓋住臉,楚言只能看見那雙清澈而平靜的眼眸;那雙眼眸,令楚言有種熟悉感。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楚言才開口。
「你是綠袖?」他的妻子?!
「綠袖見過相公。」她就站在那里,淺淺行了個禮。
她的語音輕輕柔柔,有著一股女子特有的嬌弱,但卻不含任何撒嬌或嗔笑的意味;她行禮的模樣恭順,但眼神卻敢直視著他。楚言提醒自己,敢寫那封信給自己丈夫的女子,絕對不會是一個溫婉恭順的妻子。
「為什麼蒙著臉?」
「相公在新婚之夜便離開,想是因為妾身的面貌難以入相公之眼;為了不讓相公厭煩,妾身還是把臉遮起來。妾身自知沒有過人的美貌,但卻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不敢再惹相公離家,讓婆婆傷心。」她垂下眸光,樣似絕對的恭順。
楚言差點因為她這番話而愧疚起來。
乍听之下,她似乎在自卑、也謙遜的讓人滿意。但仔細一想,她這番話根本是明褒暗貶,把他貶的極為膚淺。
她蒙起臉,正意謂著他只是個重視外貌的膚淺男人;而生恐自己成為他離家的禍因,不也暗喻著他只顧自己高興,卻把母親拋下不管,是個不孝子?
楚言應該生氣的,然而他卻發現自己有股想大笑的沖動。
「把面紗拿掉吧,我保證我暫時不會再離家。」楚言非常好奇,有著這麼伶俐的口舌、慧黠心思的女子,會是什麼模樣?
「相公一路奔波,想必辛苦了,妾身即刻讓人為相公準備沐浴、用膳等事;請相公稍候。」綠袖說完就要轉進內堂。
楚言卻站起身,兩三個大步便搶到她身前,擋住進內堂的路。
綠袖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兩步,低垂下臉。
「相公,你嚇到妾身了。」她一副膽小的惶恐樣。
楚言沒有回話,只是伸出手,托起她下頷;再一步,他便可以扯下她面紗。
綠袖呼息一窒。
「相公。」她出聲,被動的望著他。
「嗯?」他正考慮要不要粗魯的扯下面紗。
她抬起手,拉下他的手,然後再退開一步,脆弱而難堪的別開臉。
「妾身……為相公準備……」
「不需要。」楚言打斷她的話。
綠袖慌亂的抬頭望他一眼,然後又別開。
「那……那……」
「除去你的面紗。」他再次命令。
「不。」她按住自己的面紗,搖著頭不看他。
「為什麼?」
「妾身相貌平凡,不敢污了相公的眼。」她依然低著頭。
「你認為我是重視外貌之人?」楚言蹙起眉。
「相公……或許心胸寬大,但沒有任何男人……願意娶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為妻;妾身……自知高攀,也明白相公並無意娶妾身為妻,那麼……相公何妨就在休書上簽下名字,妾身……不會為難相公的。」
「一旦我簽下休書,你可知道你會有什麼後果?」
「無……妨的,只要不耽誤到相公的一生幸福,妾身並無其他要求。」綠袖低聲回答。
楚言不該內疚的,但現在他的確內疚了。
無論他先前對這個妻子抱持什麼想法、或者以為這個妻子有多大能耐,但她終究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新婚之夜便獨守空閨,嫁的丈夫甚至連見也不見她,就將她丟在家里不聞不問,她會傷心,也是自然的。
楚言不曾想過自己率性的舉動,會帶給任何人影響,但現在卻有了;他的妻子,因為他的離去而自責,明明不關她的事,她卻認為那是自己的錯。休書不是為了引起他注意,而是真的自願下堂求去。
但是,他或許忘記過這個妻子的存在,也不承認他有妻室,但他從沒有過休妻的念頭,現在更不可能。
「你怪我嗎?」他向前一步。
「妾身不敢。」她後退一步。
「那就讓我看看你,身為你的丈夫,我有這個權利,不是嗎?」他抬出身分,朝她再向前一步。
她立刻又後退。
「相公……請你……別為難妾身。」
「為難?」他頓住腳步。
「妾身會命人好好服侍相公,在娘回來之前,妾身也會……盡量不教相公看見,妾身……妾身告退了。」她轉身,慌忙的往另一個方向奔出大廳,而她的臉,始終低垂。
楚言沒有追去,事實上,他被她避開他的舉措、也被自己突起的憐惜之心震懾住了。
他見過不少柔順的女子,但從來不曾對她們有過憐惜之心,但現在……他卻為那個名為他妻子的女子感到心疼。
她看起來脆弱而易傷,而他卻將她當成一個所有物,以為娶進門後,就可以不必再理會;卻忽略了,他有可能娶來一名極為敏感的妻子,而這個妻子,會因為他的任意妄為而受到傷害。
當她縴細的身影消失在大廳盡頭,空氣中猶有剛剛他靠近她時聞到的一抹淡香;楚言的心因為這陣香氣而開始混亂起來,只為那個名為他妻子的女子——
綠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