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被夢驚醒,捧月忽而睜開明眸。
魂魄仍飄然在外。她在哪兒?
空中小姐甜美的聲音輕柔縈繞在客機四處,「……請調整時間。現墨西哥城為夜間八時二十七分,本次航班降落時間為……」
飛機?她在飛機上?
好半晌,捧月才回過神。夢,剛才只是她做的一個夢而已。輕輕地松口氣,她將水杯遞至干澀的唇邊喝口水壓壓驚。
那個夢,她不曾做過。只是,那是生活中原本就存在過的一部分真實。
意味著什麼嗎?捧月苦笑起來,心中五味陳雜。
「請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飛機將于十五分鐘後降落。」安撫人心的聲音再次響起。捧月依言做好,乖乖等待到達另一個新城市,開始她此行的任務。
輕微的顛簸後,一切歸于平靜。
隨著離去的人流向前蠕動,捧月也夾在其中。生活從來不給時間讓人感傷,不是嗎?自顧自地想,沒有發現她已到達候機大廳。
「請問,你是寧捧月小姐吧?」
身處一個英語、拉丁語混雜的世界中,突然听見鄉音,不能不說是驚奇,況且,這個人還叫得出自己的名字來。
「您是——」捧月抬頭,哦,再抬頭,好高,這位中文講得極為優美的人竟是個個子極高的混血男人。眉眼深邃,典型的西方人,只是,他是非常英俊的西方男人。長得實在是太俊美了。捧月忍不住自語,「難道是GAUCHO?」
「哦,我的容貌真有這麼明顯,讓人一眼就看出來嗎?」男人刻意打破初見的生分,繼續用嫻熟的中文說話,異常流利。
「難道真是?」捧月驚呼,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嘛。「我以為只有去了阿根廷才有可能見到。」
GAUCHO,高喬人,本是從GUACHO變過來的,原意是孤兒、私生子,他們是印地安人與歐洲移民的混血後裔,漂亮而粗獷,又放蕩不羈,自由自在地縱馬四處流浪,最後卻不知去向,消失在草原與城市的暗影中。
「寧小姐,走吧。此行的安排都由我來負責。」男人身著穩重的西服,將外放隱藏于內。
很困難地才從他的美中回神。「呃,此行都由你負責?」捧月有些遲疑。
「不好嗎?」男人挑眉。「還是你的拉丁文說得不錯,或是英語很過關?」
「不是不好,只是……」事實上她一句拉丁文也不會,英語更是爛得沒話說。但說不出來為什麼,只覺得很怪。小氣的公司這次對她大方得有點不合情理。不但費用全包,還有專人來接送她,照料她生活。知道的說她是來采訪寫稿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來免費旅行的呢。
「早知如此,就拿外語不過關來當擋箭牌了……」就算待遇如此優厚,她仍來得不甘不願。繼續自言自語,捧月還是乖乖跟著那個出色的男人。
「馬在哪兒呢?」有心緩和一下陌生的氣氛,走出候機廳的捧月夸張地左望望右瞧瞧。
男人一愣,既而會意。高喬人難道不愛騎馬四處游蕩嗎?「哈哈哈,寧小姐很幽默,難怪先生他——」
听到尾意,捧月抬頭,「難怪先生他——」,這會有什麼下文?
自覺失言,男人帶著自然笑意的臉色頓了一下。趕快轉移話題,「車來了。」
氣勢驚人!純黑色勞斯萊斯漂亮地出現在捧月眼前。
不是做夢吧,捧月揉揉眼。黑色勞斯萊斯只有皇族中人才有特權使用。她的公司什麼時候和皇族打上交道的?「請。」男人紳士風度十足,得體地為女士開門,作出請的姿態。
不知道坐上去會不會成為公主?捧月猛然被這奢華的一切攪得心慌慌。「既來之,則安之。」只有如此安慰自己,才能撫平心里的不安了。
車程不長,很快她就進入鬧市區,並在一處雖身處鬧市,卻顯得安靜整潔的別墅小區內停下。
「我們不在酒店休息嗎?」愈來愈奇怪。這明顯是常住人口才會擁有的住所。
「為了讓寧小姐有機會體驗墨西哥城真正的生活,這兒是最適合停留的地方。」男人說起謊話來,一本正經,看不出任何破綻。
既然來了,還能如何?捧月只得接受這一切安排,入住這華麗的別墅。
吩咐僕人,安頓好寧捧月,男人並沒有在別墅內住下,而是在寧捧月進房休息後,出了門。但他並沒有走遠,而是走入這棟別墅旁邊的另一棟別墅。
他上至二樓,在玄關處停下。「先生。」他低首,甚是恭敬。
「安排妥當了?」緊盯著窗外對面的別墅內捧月的房間內的燈光,被稱為先生的男人頭也不回地問。
「是。」不敢多言。
「很好。」男人點頭,表示贊賞。「這幾天,你一定要負好責任,她若出了差池,惟你是問。」最後那四個字,分量極重。
「是。」仍是一貫的順從。
「還有——」男人回過身,向那個高喬帥哥接近,「別和她——靠得太近。」說最後那幾個字時,男人已關門走出房間。只剩下帥哥直起身,驚詫地模了模自己的脖子。主人經過他身邊時,他只覺得脖子一涼。如果他沒有遵主人吩咐而跨了雷池,他的下場不就是——
可是主人為何會這麼說?他不解地皺眉。他的分寸一向把握得極好,否則主人不會選他作為照顧寧小姐的對象。那麼,主人是看到什麼了?
看到什麼了呢?他深深思索,難道——靈光一閃,在飛機場上,寧小姐有些擔憂卻又真誠的笑聲隱約在耳邊回答。
不會吧,這種醋主人也吃?
他自嘲地笑笑。未來的日子可不好過!雖然是身處鬧中取靜之所,但是,城市固有的熱切與活力,卻能自覺不自覺地滲透到每一個角落里。天早已發亮,別墅內的僕人明顯是想給寧捧月充足的休息時間,沒有上樓去打擾。只可惜一來時差沒有調整好,二來捧月敏感的個性,她實在沒有辦法在感覺到一個城市脈動已開始後還賴在床上。所以,她下樓了。
「您早。」像已等候多時,昨夜里的男人端坐在沙發上,頗有些嚴肅地道了一聲早安。
「早……早……」有些被嚇著,捧月沒想到一大早就有帥哥養眼,只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今天我們先去市區參觀,然後是到郊外看太陽金字塔。這樣的安排您不會感到太累。可以嗎?」他似乎失去了些昨日的輕松神態,像是想劃清界限般的平板陳述。
「當然。」捧月點頭,不願為難他。看來,他是受人之托。
她的架勢有這麼大嗎?從準備離開到踏上美洲土地,她所受到的接待簡直媲美總統級。
男人沒說話,朝僕人示意,「早餐。」
「我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呢?」捧月在僕人的幫助下開始開動。昨天受到的驚嚇太多,她竟然忘記該有的禮節。「你要和我一起吃嗎?」「謝謝,我已用過了。」他微笑。「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您可以稱呼我瑞奇。」
「你看來比我年長數歲,所以‘您’,是否用錯了?」她直覺這不是一個文法有沒用錯的問題,而是她此次奇妙旅行的關鍵問題。
果然。男人但笑不語。
捧月無奈,只得埋首吃早點。嗯,培根炒蛋,功力不錯,與她兒子的不相上下。
在瑞奇有禮的護送下,用過早餐的捧月踏出別墅,回首看了一眼昨夜匆匆看過的別墅,今早看,只怕氣派更甚于夜間所感。
真是奇怪,她像是掉進一個奇怪的謎團中,卻又無力掙扎出來。
捧月沿著鋪著鵝卵石的小道,向門口停泊的豪華轎車走去。而正要上車的時候,她不知為什麼,頓了一下。「怎麼了,寧小姐?」瑞奇不解。
突然間有些恍惚。捧月僵住身子,隔著重重的柵欄,望向對面別墅庭院中一個隱約的身影。
「他?」
「寧小姐?」瑞奇再次出聲。
「啊?!」捧月回神,抱歉地對瑞奇笑笑,再看向同一個方向時,人已不在。
「你別大驚小怪了好不好?他沒死,寧大小姐!」一個听來凶巴巴的女聲似乎在訓斥人。
「可是他模來冰涼涼的,所以我才會……」可憐兮兮的細柔嗓音嬌聲申辯,只是沒什麼力度。
「OK、OK。」另一個聲音連連打斷她。真是敗給她!「他只是失血過多而已。哪,這是止血藥,這是消炎藥,這是……」一大堆絮絮叨叨,半天沒得停。
「明白了嗎?」那個听來很厲害的女孩仍在展現她快嘴的功夫,「我要走了!告訴你,不要隨便把野男人帶回家來,當心引狼入室,把你吃得尸骨無存。總有一天你會為你的好心收到報應。你最好等他醒後就趕他出門,連謝謝都不要,更不要‘再見’。還有下次別再半夜把我叫起來,我有低血壓兼起床氣。這次的情你給我欠著,看我怎麼……」聲音愈傳愈遠,直至隱約的關門聲,屋內恢復一片寧靜。
沒多久,一陣細碎卻顯得格外小心的腳步輕輕地向樓上而來。
吱,門開了。吱,門又合上。
再接著,有一股清甜而溫暖的氣息來到他的正上方。
火霆一睜開眼,對上的就是一雙正在他臉部上方的漂亮大眼楮。
「赫。」大眼楮突然往後一退,顯然是被嚇著。
「你沒事吧。」火霆連忙想起身查看她那一退有沒有摔著,卻在一動之後,後悔地發出申吟。
「你不要亂動,會撕裂傷口的。」大眼楮肯定是沒摔著,因為她已沖到他眼前。「很疼吧。都怪我,我其實一開始就該讓你進屋的,這樣你就不會因為失血太多而昏倒。像你都成這個樣子了,怎麼可能會對我做壞事呢,而我卻顧忌這顧忌那的……」
她自言自語兼講廢話的功夫和剛才那個女孩有得比。
「謝謝,我沒事。」火霆對她露出第二個笑容,為她的單純和善良。
她卻是一副呆呆的樣子,然後,紅了臉。
「怎麼了?」臉上有什麼不對嗎?火霆奇怪地想模模,但醒悟自己沒有行動力。
「你笑起來真好看……」她不好意思地誠實呢喃。其實她想說的是他不只笑起來好看,就連剛剛不笑時,睡著時,都很好看。
濃濃又挺拔的眉,會勾魂般狹長的眼,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他的五官絕對屬于她小說里超極受女性同胞歡迎的那一種人見人愛型。他的體格健壯,從她盡力將他從屋外拖回屋而曾有過親密接觸程度看來,他是個常運動的人。
而這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他的眼楮。瞳仁很黑,很亮,眼底里,似乎總有一絲情意在跳動。
屋子里重回了寧靜。寧捧月失了神,凝望著火霆,心中開始起了小小的騷動,似有束火苗在隱約地燃著,然後會乘她一個不留神,翻卷而來,將她吞噬干淨。
「你在看什麼?」他的聲音啞啞的,低低的,卻也柔柔的,也許是失血的原因,也許是天生的,听來格外溫柔。
室內的溫度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升高,兩人都沒有言語,只是各有各的心事,靜靜地看著對方。
「如果你可以下床了,就離開吧,家里……不太方便……」回神,話鋒直轉而下,她開始絞手指,不安。
「好。」他應允,眼里滑過一絲理解與……失落。他是怎麼了?為什麼心窩在對這個不過見過兩次面而已的小女生有著難以言明的悸動?是因為她好意送藥,還是她深夜救他?他不是一向自嘲冷酷無情,嘗盡世間冷暖嗎?還是他的心,從來沒有放棄過渴望溫暖與呵護?
捧月推門而去,沒有讓他看見她眼底的淡淡哀愁。
他就一定要說得這麼干脆嗎?
他知不知道,他毫無回旋余地的「好」,不僅給他斷絕退路,她,也再無路可走。
慢慢的,天色開始發白,灼亮的啟明星漸漸要隱身退下夜幕,月亮潔瑩的光澤更是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大概捕捉到一個清淺的輪廓,與即將奔騰而起的太陽在角落里悄悄地呼應著,告之它要執行好一天的任務。
柔和的黃色光芒滲入到一樓沒有拉上窗簾的各個角落里,也似乎要將人的心事明明白白地照得無所適從,無處逃避。
捧月站在廚房內,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他沉靜的睡顏,虛弱的笑,蒼白的唇色,渾實的聲音……全像是要給她添亂似的,在她腦中攪動、翻滾,在她心中撕得她絞痛。
可是潤心說得對,她不能留一個陌生男人在家,不合世情,不合倫常。對,他是個陌生人。
可,他是個病人呀?!心中有另一個聲音在反駁。
但她,不是無路可退了嗎?
那一聲沒有猶豫的「好」,此時正發出得意的大笑。
甩甩頭,捧月慣性地拿起雞蛋,決心專心做早餐,不再想這些莫名其妙,讓她頭疼的事情。
待她將煎得黑糊的雞蛋,烤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面包,結成一坨坨的玉米羹當作早餐送到火霆面前時,他的表情,像見到食肉恐龍般,「真是令人吃驚……」
雖然她看來就是十指不沾春蔥水的富家女孩。
「謝謝。」吃驚的表情很快就沒有了,他低下頭,讓人看不出現在的情緒。
「這是我的錢包,你缺錢就從里面拿好了。桌上是藥,你都拿去,才會好得快。門記得合上就行,我有帶鑰匙。」捧月將錢包放在桌上,眼珠左閃右閃,就是不敢看他,然後向後退了一步。「我得去上學了。我知道我的早餐做得不怎麼樣,可是你還是將就著吃些吧,你失去的血得補回來。我、我必須走了。」逃也似的,她拉開門就跑了。
「喂!」火霆想起身,也意料中地扯到了傷口,痛得讓他齜牙咧嘴。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呢!為什麼一個晚上都沒有大人出現?為什麼就這麼放任她放一個男子進屋?為什麼她想救他?為什麼……
她的名字又是什麼?他好想問。
只是,只是,他有這個資格嗎?
苦笑著,火霆吃了一口不但焦而且老的雞蛋,苦味正入心底。你又是誰?你值得人家對你如此嗎?
走吧,走吧,你只是個沒人要的孤兒,天涯遼闊,都不是你的家。
墨西哥城是一個龐大、世俗、喧器、擁擠的城市。密密麻麻的建築物、道路、汽車、綠地、人流,處處是熱哄哄、鬧哄哄。華貴的轎車在車流中穿行,很是難得動身。
「寧小姐?」瑞奇看她的臉色不對。
嘈雜的人聲一波一波傳入她的耳膜,流動的人們健康的棕紅色皮膚一浪一浪涌入她眼簾。光、音、影,心里頭亂、煩、躁,讓人突然想尖叫著大哭一場。清晨突遇的那個相似身影,像一把利斧,劈開她關住所有記憶的門,放回憶如潮水般沖入,沒有遮攔。
頭偏入牛皮靠墊中,輕咬住食指,思念的淚已滑下,「霆……」
回到那個早已冷冷清清的家,捧月再一次感到寂寞。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父母雙亡後,她覺得再苦,也咬牙挺著,刻意去忽略心頭的疼痛,即使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
曾經,摔了一跤的她,要父親抱在懷中,母親輕柔地擦藥。
「喂,你走了嗎?」捧月哽咽著,不抱希望地向樓上輕輕地喊。
給過她有人在的溫情,就不該放她回到孤零零的角落,那只會打破早已建設好的心防,讓孤獨反噬。
「喂,有人在嗎?」捧月含著淚,慢慢繞著屋子,問每一件不動聲色的家具。
「喂,有人在嗎?」聲音漸出漸低,她無助地蹲下,抱住桌腿,問著地板。
外面的世界無比熱鬧,她被每個認識不認識的人擁著,看不到內心的渴望。
「我可以去找你嗎?」在這無人安慰的時刻,她想到他,只想到他。他那飽經傷害的眼楮,原來,是她無比心動的緣由。
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和她,都是受過傷,但仍渴望溫暖的人。
混混噩噩地迷茫于街頭,她像個失去靈魂的人,在每一雙微笑的眼楮後面,找尋一雙寂寞的眼。
「我還沒有問你名字。」吸著鼻子,她淚眼,踉蹌至公園草坪內那個孤單的身影。
「我還沒有問你名字呢?」淚再也無法輕易地忍住,捧月沖入那個陌生男子的懷中,抽泣。「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所以,你不可以走。」
那一夜,她睡得極安寧,念他的名字——火霆,沒有嘈雜,沒有悲傷,沒有夢,只有黑甜的睡意。
惟一有的,是一個輕輕的聲音在她即將入睡時,激入她心中,「你是誰?」
「寧小姐,特奧蒂瓦坎到了。」瑞奇有禮地說道。
大半天,捧月都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在市區內參觀了哪些地方,現在,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到了嗎?」她只是條件反射地反問。到哪里了?到哪里重要嗎?
「太陽金字塔,墨西哥城的名跡。」拉開車門,讓今天一整天情緒都不太對勁的捧月下車。
已是殘陽將盡時,大地一片蒼寥。血色的太陽,讓人不敢逼視它的光輝,只是劃著嘶吼出的濃濃鮮紅,在人的眼底,留下盲區。
游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渴盼再多賺一分的小販沒有退去,見到捧月與瑞奇,圍攏上來。
「先生,買座太陽神像吧。」
「小姐,買座月亮神像吧,可以發出銀色的光芒,是我國的特產……」模模糊糊的英文,夾著艱澀難懂的異國腔調。
被吸引回神的捧月聞言接過一座雕得頗為粗糙的座像。在余暉的照射下,真的泛著淺淺的銀光。一時歡喜,她禁不住心動買了一座,十公分高,把玩在手心,極為袖珍。
許是蒼茫環境使然,捧月踩著步步台階,向高處攀去,似想逃離繁市,一人獨處。
一步一步,影子拉得斜長。過不了多久,影子就已消失不見,月兒從西頭悄悄地向上爬。
一級一級,直到捧月一個踉蹌,被石階上的突起一絆,毫無準備地手一揚,月亮女神飛了出去,咚的一聲,無形于漆黑的一片。沒有月色,看不到它的光澤,也無從找起。
「瑞奇?」她此時才發現身邊已沒有人。
四周的人群不知何時已散得無影無蹤,高高的金字塔上,只有呼呼的風聲在陪著她。
不只心里毛毛的,而且全身突然敏感地警覺起來。有人!
「瑞奇?」她突然轉身,身後仍沒人。
可她的感覺沒有出錯,就在身後隱蔽的黑暗處,有一道熾烈的眼神正在觀測著她,甚至,無禮地吞噬她的身影。「是誰在那兒?出來!」
沒有回音,沒有聲響,沒有任何讓人察覺有人的動靜。可捧月堅定地認為,那背光的一處,確實有一個人,只是夜色太濃,她沒有膽量走上前去探查。
那個人想干什麼?劫色?劫財?不巧,這兩項她好像全有!
當明白她在想到這些時嘴角居然含著笑,捧月有些不知所措。
這種時候她還可以笑得出來?!
凝視向那方向,捧月沒有初時的慌亂,可能,她能如此放松的原因,是那黑暗處雖無禮,但卻無危險迫近的氣勢。
直覺告訴她,那是個坦蕩的人。「我想你不是瑞奇吧?如果你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嗎?當然,前提是你出來和我見見面。」喀喳喀喳,隔了許久,踩著石子的腳步聲才不急不緩地傳來,慢慢地,向捧月的地方靠近。聰明的月亮,如同在配合他一般,此時羞答答地從雲中露出了一半的臉。
再次見到那張在夢中、回憶中出現過,深刻在她心房中的容顏,在十三年後,突然間如此活生生、毫無預警地映現在她面前,不能不說是極大的震驚。
捧月受的刺激不小,瞪大眼,張著嘴連連往後退了好些步,奈何地上碎石太多,重心一個不穩,往地上重重坐去。
人影沖上前來,將他的容貌更真實地暴露于月色之下,急至捧月面前,快速地伸手似想拉住她,不知怎的,手又停在半空中,沒有向前,「你……」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後成拳,縮回去,將另一只手里的東西拿了出來,遞至捧月面前。
「你的月亮神像,剛好掉在我腳前……它是用當地的黑曜石制成的,很漂亮……」他高碩而略帶僵硬的身影挺立著,眼底明明閃著關心,卻牽強而裝作滿不在乎地客套地笑。
「謝謝……」不管他今天到來目的是什麼,捧月哽咽了,抬頭望向他的眼楮,無比貪戀。
他任由她這麼坐在地上,從下至上不聲不語地瞅著她,也無心打破平靜,靜靜地隨心靈共鳴地顫抖,無力抑止。
兩人的眼神熱烈而舉步不前地相互膠凝著,沒有人有勇氣再開口說話,只怕相思會不受束縛地噴涌而出,驚天動地。
延伸至捧月面前拿著神像的手微微顫著,捧月最先移開目光,看到神像,伸手緩緩接過。一低頭,原本抬頭能扼住的淚,不受控制地滾落,滑得滿臉都是。
手心刺痛得再也忍不住,他的眼里迸發出激烈的火花,一個跨步向前,雙手捧住她的臉,逼迫她抬起頭。眼觀眼,心對心,距離如此之近,近得讓所有的回憶仿佛會像火山般爆發,捧月怯懦地閉緊了眼,想當逃兵。隱約間,听到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熟悉的熾熱氣息罩了她全身。然後,他的手指溫柔地將她的淚跡一點點抹去,小心翼翼,如同在精心呵護一件珍寶,一個易碎的瓷女圭女圭。
「捧月,捧月……」他低聲呢喃著,似在回味般反復喊著她的名字,喚起心底珍藏的甜蜜。
「霆……真的是你嗎?」他柔情的話語回蕩在耳邊,她瞬間忘記恍如隔世的痛。
「……為什麼……當初會離開我呢……為什麼?」他搖頭,沉重地呼吸,不解地擰眉深深瞅著她。
「什麼?」捧月听得不太真切,她柔順地悄然問道。
火霆猛地一陣苦笑,無限蒼涼。他的眼中,迅速退去激情,不知不覺中帶上些漠然的神色。「沒什麼,只是有些悼念我們的過往而已。」他換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答道。
「悼念?」這個詞太傷人,捧月認真地想從他的神色中找出些端倪。前一刻鐘他還深情滿懷,這一刻又毫不猶豫地以言語傷人,為什麼?
「對于已經結束的過去,不是該悼念一下又是什麼?」他深情的表情全然退去,痞子般的笑,松開手,站起身並向後退去,身形又如同最初大半隱于黑暗中。
「霆!」眼見他又會消失,捧月急忙從地上撐起來,欲上前,想到過往,又怯步。「已經結束?」
身影在她的遲疑間全部融入夜色,留下無語當作回答。
終于明了。「是啊,我們之間,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捧月順著風的哭泣,輕輕地反問自己。
「寧小姐。」本消失不見的瑞奇,再次出現。
「我剛剛都沒有看到你。」捧月隨口問道,悄悄拭去眼淚,轉回身時,神情已用自然掩藏。
「呃,我被好多小販圍著,要我買這買那,我……」瑞奇有些不敢看捧月的眼楮,側著臉像做錯事的小孩子急急地說著,「而且你走得好快,我沒跟上,所以就……」
心思根本就不在他身上的捧月,只是隨意附和地點點頭,「我不想看了,現在可以回去嗎?」
「當然。」一向鎮定的瑞奇,一反常態地有些手忙腳亂。「走吧,走吧……」回到別墅,首先是將手頭的稿子完成,然後才是調整一整天疲勞的身心。可是躺在床上的捧月,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過去開朗的火霆,今天夜里溫柔的火霆,總會讓她不自覺地兩廂對比,總也不明白他的話是何用意。事過已多年,雖然心底明白她自身的多情,卻仍渴盼他也能如此回應。
即使,她曾經那樣絕情地不辭而別。
穿著連身睡衣,披散著及腰的長發,沒有開燈,捧月從床上坐起,緩步向開敞的陽台,暗笑自己奢望。
重新再來過嗎?應該已經不可能了吧!他們之間,差的是分別的十三年,這就是條鴻溝,將他們狠狠地隔開,無法彌補。十三年,她由一位青稚的少女成長為一個必須為孩子堅強的母親,他也會由一個純真的少年成長為成熟的好男人。
而且,他結婚了嗎?有了愛人嗎?一想到這里,捧月就停住不敢再往下想。她沒有勇氣,心,也會痛。
屋外繁星點點,月亮不知到哪里去了。看著猶如她心事那麼多的星星,捧月有些茫然。這趟奇異的旅行,從一開始,就預示了它的不安因素。
很想想明白,卻怎麼也想不通,捧月十足挫敗地準備回房繼續睡眠,為明天的工作打好精神。
才踏入房內,就覺察到了不對勁。有人剛剛來過,而且剛走不久。因為房內濕熱的空氣中,有股他人駐留過後的氣息。
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動靜,最後,捧月的目光停在床頭櫃。幽幽的淡銀光芒,從不知名的物體上發出,特殊美麗的光澤,誘惑人心。
走上前去,無比驚奇地拿起它,才發現是一條項鏈,不是任何常見的材料制成的,而是墨西哥的特產,與那尊月亮女神像同質,不,是比它看來名貴了不知多少倍的優質黑曜石做成。縴細,優雅,尤其其間的掛墜,中間刻著月神戴安娜,別致生動,極其精巧。
是誰把這條貴重的項鏈放到她桌上的?而且她敢確定,在她踏出房門之前,桌上絕對是空無一物。那,這個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是誰?」捧月拉開房門,站在門口輕輕地問著。
「寧小姐?有什麼事嗎?」輪值的僕人听見她在房門口的詢問,盡職地在走廊另一頭問道。
「剛才有人進過我的房間嗎?」雖然明知問不出來,但是捧月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沒有,小姐。我一直在這層樓,沒有看到任何人出入。有事嗎,寧小姐?」僕人如實回答並關切地詢問。
「啊,不,沒什麼,沒什麼。」捧月笑了笑,退回房內。
沒有人進來過,那這條項鏈又說明了什麼?
冰涼的手感格外惹人喜愛,捧月縮回床上,靜靜把玩著項鏈,頗有些愛不釋手。既然從一開始就有人想給她看一個個的謎又不讓她發現,那她就只等著他願意公布真相的那天了。
手心里捉著項鏈,捧月終究還是累得睡著了。而她始終不知道,在她入睡後,有一個身影,從陽台的暗處走出,輕輕為她拉上被單蓋好,並凝視她好久,才悄悄地退去。
「我告訴過你了,不能隨便帶男人回家。你照顧過他,救過他的命就算了,怎麼還把他養到家里來了,啊?!別以為低著頭不說話我就會心軟,你知道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別看他現在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到他好了之後可就是月下狼人。」又是那個話多且毒舌的女人,不,小女孩,正在訓斥可憐的捧月。
「潤心……」
「男人,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半大的男人啊,不是那種街頭上混著玩的沒有殺傷力的小弟弟,讓你可以良心大發帶回來救助,家里……」
「潤心……」
「不要打斷我。家里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如果你是怕他沒有地方休養的話,他可以住到我爸醫院去,或者你住到我家里來,讓他在這休息。你想想他……」
「潤心……」
「我說了不要打斷我。他被人傷得這麼重,說明他是個在外結了很大冤仇的人,要是那些人找到家里來挑釁,殺了他事小,看到你一個女孩子,又是孤身一人,長得又如此可人,難道不會……」
「潤心!」這次是捧月提高分貝喊了出來,才總算止住了那個名叫潤心的絮絮叨叨。「我要把他留在家中照顧他。」
「你——」好說歹說,潤心氣捧月的不听話,急急地正欲重新對她洗腦,卻發現她有些悲哀的眼神,那樣的無助,那樣的寂寞,那樣的渴盼,她想出口,卻開不了口。
「我早就說過讓你住到我家來,為什麼不願意呢?」潤心懂她小小年紀就獨自一人的孤獨,才會如此像個大姐姐般照料她。
「我只是不想離開爸爸媽媽待過的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理由,這就是最大的理由。
「他們已經……」潤心有無力感,軟綿綿地應道。
「可這里是我的家。」她是好說話,但是有時卻有著出人意料的倔強與堅持。
「那他搬到我爸醫院去。」退而求其次總行了吧。
「不行,我要自己照顧他。」醫院里冷冰冰的,會讓他渴盼溫情的眼受到傷害。捧月仍然不肯松口。她仿佛覺得,照顧他,就像在照顧她受過傷的心,而她,不想讓心再痛一次。
潤心不說話了,捧月的眼神說明她堅定的決心。而她這個從幼兒園就認得的朋友,是個一旦下了決心,十頭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氣。「醫院里會好好對他的,我這個院長女兒的話,誰敢不听……」明知是不可能,她還是想試試。
捧月無言地望著好友,沉默到底。
唉,無奈地嘆口氣,潤心舉手投降。「好吧,就依你的,但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其一,每天向我匯報他的情況;其二,我要不定期地來你家住。你知道,我醫術還不錯,他的傷又還沒好……」
「潤心,謝謝。」知道她後來的話是不自然地掩飾她的關心,之前的條件是她真心在為她考慮,捧月撲入好友的懷中,感動地哭起來,「真的謝謝你,我……」
「啊啊啊,我昨天才洗的校服,你快放開我吧。」顯然不習慣溫情主義的潤心連忙把捧月推開,用以掩住自己的臉紅。
她趕緊轉移目標,「喂,我事先告訴你,同意你住在這兒是沒錯,可並不代表你就會是這房子的主人,能容你造次,尤其對我們可愛的捧月,她可是個嬌嬌寶貝,是我們捧在手心的月亮……」臉還是漲熱得嚇人,不好意思的潤心說完就沖下樓了。
知道好友害羞,捧月定在房內沒有追下去。
「捧在手心的月亮……」火霆輕輕地重復著,「這是你名字的含意嗎?」見她同意地點頭,他想了想,「捧月?寧捧月?」他猜到。
「咦,你怎麼知道我姓寧?」捧月如同發現新奇的玩具般睜大那雙精亮的眼,無比驚奇。
「第一次進你家時,你那個快嘴朋友喊你‘寧大小姐’,你不就姓寧了嗎?」他笑,為她可愛的神態與調皮純真的模樣。
「喔,那時你醒了呀。」捧月模模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她自己都忘記有這回事了。「那你還是很厲害啊,能通過那句話猜到我的名字。」
「巧合了。」火霆不以為然,不承認他的智慧。「而且你看來也是家人保護得很好的女孩子。那次讓我印象深刻的早餐就是證明。」忍不住,火霆悶聲笑得不可自抑。
被一個俊朗的男生如此善意地調侃,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捧月有些羞澀地低頭微笑。
「那……」火霆遲疑一會兒,不知自己該不該問,「我住這兒,你父母……」雖然答案早在他心中,可是他不忍心說出。
果然,原本快樂微笑的小臉漸漸地沒有表情,「他們一年前死于車禍。」疼痛早就過去,可當被人掀起時,傷口依然灼熱的痛。
「對不起。我不該……」火霆為自己的多事暗自惱著,看到她幾乎泫然欲泣的小臉,他自責得恨不得去掌嘴巴,或說些甜蜜的笑話,求得她放開自己的痛,也求她放開他為她揪緊的心。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捧月故作堅強地勉強笑了一下,「你休息吧,潤心要你注意睡眠,血才會補得快。」不待他回答,捧月走遠,輕聲關上房門,只想此刻獨自找個地方舌忝傷口。
火霆望著她憔悴地逃避背影,屏緊了眉,「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