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收起槍,不去阻止倉皇逃逸的阿四。
他身手矯健地攀爬到女子墜落的下台上,伸手探著她的頸動脈。
她還活著,但是鼻息和脈搏都十分微弱。
沈浩撥開她沾滿污泥、鮮血的頭發,看到她嬌小的臉龐上布滿了擦傷,額頭也不停地滲出血來。
該死的!她傷得不輕。
不自覺中,沈浩為了這名陌生女子的傷勢而失去平時的冷酷,冰冷的心被一絲生氣和慌忙所取代。
他單手抱著輕如羽毛、游移在生死邊緣的她,另一手攀扶著凹凸不平的崖壁,平穩地爬回頂端。
這場雨下得愈來愈大了,她額上流出的血和著傾盆的雨水,在他衣服上滲開一片可怕的血紅。
沈浩月兌下外套,包在她柔弱的身體上。
他跨上自己那輛重型機車,將她橫放在前面,一只手臂抱緊她,另一手駕御著機車。
路上他不時地低頭查看,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體溫也愈來愈低……
沈浩一次次地催快油門,黑色的機車在彎曲的山路中驚險地狂奔著,冒著大雨和陰沉的夜色,這個旅程看似玩命,事實上卻是在救命……
***
阿山、豬仔和四、五個兄弟們圍在飯桌前,無語地等待著沈浩回來吃飯。
等沈哥回來才開飯是這里不成文的規定,無論事後沈浩如何責備他們,他們始終改不掉這個習慣。
楊仲康巡完房,確定所有受傷的人情況都穩定下來後才出來。
「阿浩還沒回來?」他看著漸漸涼掉的飯菜,聲音中透露出擔憂。
這里也只有他會大大方方地喊沈浩名字,他和沈浩算是平輩的朋友,和阿山他們不同。
有時候他真的很為沈浩操心,像沈浩這種凡事都放在心里,外表卻顯得毫無情感的人最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悶出病來。
「是沈哥——」豬仔听到引擎聲,很肯定地站了起來。
他和阿山連忙走到門口。
「沈哥?」阿山吃了一驚。
全身濕透的沈浩正疾速煞住往前狂飆的機車,踩下固定車身的支柱,跨下車朝著他們走來。黑暗中,他們只能看到滿身沾血的沈浩,他手臂中似乎抱著一個東西。
「沈哥,你還好吧?」豬仔被他胸前的血漬嚇了一大跳。
「楊醫師呢?」沈浩吼著,三步並作兩步地跑,沒有回答豬仔的話。
「天呀,沈哥!她是誰?」阿山終于看清他懷抱中的東西——一個四處都是傷痕的女人。
對于阿山的問題,沈浩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沒心思去應付,他只是重復吼著︰「楊醫師呢?」
「怎麼了?」楊仲康在里面听見他的吼叫,連忙奔到門口。
不用沈浩解釋,楊仲康已明白自己該做的事。
「把她放到醫療室。」探完她的脈搏後,他迅速下著命令。
在窄小、但設備精良的醫療室中,楊仲康仔細檢查著她身上各處傷勢。
「知道她的名字嗎?她是怎麼弄成這身傷的?」
「她失足墜入山崖中。」至于她的名字,沈浩以搖頭代替回答,她只是他「撿」回來的落難女子。
此時小小的醫療室中擠滿了人,讓忙碌的楊仲康深感礙手礙腳,他忍無可忍地下著逐客令,「你們先出去等,去吃你們的晚餐。沈浩,把自己弄干,我今天已經夠忙了,不想再看見有人病倒,知道嗎?」
出去之前,沈浩忍不住回頭看手術台上的她,然後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
「你確定自己沒有煙癮?」楊仲康推開陽台的門,半消遣、半正經地問著吞雲吐霧的沈浩。
也只有沈浩會在足以凍僵人的冬夜里跑到外面「乘涼」,有時候楊仲康甚至懷疑阿浩的身體結構是否和常人相反,他常做一些極傷身體的事,卻很少看過他生病,幾乎沒有。
楊仲康的聲音喚醒了兀自想得出神的沈浩。
一如往常,沈浩沒有多費唇舌去回答一個不甚重要的問題。他從來不對任何事物上癮,就算他有煙癮,他也能輕易戒掉。
「她怎麼了?」他關心的是這個。
將抽到一半的香煙丟到地上,用腳尖踩熄,他毫不眷戀那種味道。
楊仲康整個人癱進沈浩身後的竹椅中,大大地舒展緊繃一整天的筋骨。下午是阿國他們,晚上又來個「落難美人」,害他到現在還沒能好好喘口氣、吃頓熱飯。
不過,面對沈浩噴火的眼神,他還是趕緊回應道︰「她如果還沒月兌離險境,你想我會有閑情坐在這里嗎?幸運的,她身上的骨頭除了右腳外,其余皆安然無事。我替她的右腳打上石膏,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楊仲康盡量省略一堆費詞,把女子身上的大傷都說成小傷,省得沈浩操心。「不過,她頭部所受的傷不小,目前仍昏迷不醒,我無法確定她腦部的損害嚴不嚴重,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想辦法讓她的高燒退下來,等待她清醒過來。」
雖然沈浩對他後來這串話只是微微點頭表示听見了,但楊仲康敢發誓,他看見沈浩眼底閃過一抹擔憂,這對平時冷冷冰冰的阿浩來說十分反常,令人吃驚。
阿浩為什麼會特別關心一名陌生女于?他應該不會眼花、看錯呀……
「我叫阿山挪出他的房間,讓給她休息。」
「嗯。」沈浩應了一聲,表示贊同。
不尋常、太不尋常了!「阿浩,」楊仲康站了起來,和沈浩面對面。「你真的不認識她?」
沈浩被他一問後,眼中殘留的關心消失、淡去,也驚覺到自己的反常行為。
沈浩搖搖頭,「我無意間發現她被阿四追殺。」
「阿四?!」他沒听錯吧?楊仲康的音調不自主地提高了八度,是不是他今天太累,造成視力和听力的退化?「宋珍的秘密打手,阿四?」
阿四是宋珍的忠實手下,這是邵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的事。在邵家擔任醫師多年,楊仲康當然清楚這環關系。
就是因為扯上宋珍,這個消息才會像顆原子彈般駭人。
宋珍和邵大夫人不一樣。正室楊明華是個性情溫和、待人十分客氣的女人,她從來不插手管幫內的雜事,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打理丈夫的家居生活上,前幾年還常飛到美國探望她的女兒,這些年來回為健康狀況變差,只好留在台灣。
而二姨太宋珍呢?外表上年輕漂亮,但內心卻是老練陰險。心機頗重的她一天到晚就忙著算計如何取代楊明華在邵家的地位,訓練她那刁鑽的女兒去討好父親的心。這個心毒如蛇蠍的女人手段十分狠辣,只要有人惹她不開心,她便會買殺手去解決掉那個人。而她所請的殺手便是阿四。
問題是,那名看起來清純絕塵的小女人怎麼會惹上宋珍?她看起來似乎是個清清白白、什麼都不懂的大學生,怎麼可能卯上邵家最陰狠的人?
「一定是你搞錯了。」楊仲康沉思一會兒之後,便肯定地下結論。這一定是個誤會,很有可能阿浩在視線不良的情況下認錯了人,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我看到他的車牌號碼,」他的結論很快便被沈浩推翻。「是宋珍的座車。」
「阿浩,我們目前的情況已經夠糟了,邵震成派左少強綁架巧妍,又在道上放話誰能抓到我們便有重賞,讓我們陷于寸步難行的困境中。而現在你又介人宋珍的恩怨里,誰知道她是哪里犯到宋珍——」
「我以為醫生會比平常人有良心,想不到你這麼貪生怕死。」沈浩打斷他的話,把話說得很重。
「該死的!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楊仲康繞到正要轉身進屋里去的沈浩面前。他總有一天會被沈浩這種一開口便傷人的個性氣死。「我想說的是,她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女子,你可以行俠仗義,冒你的、或我的生命安危去救她,但你底下弟兄的安危呢?在這種非常時期不適合逞英雄,你明知多一個敵人對我們的殺傷力有多大。」
沈浩听完這串話後仍是面無表情,他又露出貫有的死沉眼神看向楊仲康。
「你……」楊仲康真想撕下他那張什麼都無所謂的臉孔。「算了,算了,反正人都救回來了,我還在這里浪費口水,和你這尊石像爭辯什麼?」他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投降了。也對,這場麻煩已經惹上了,多說又有何益?
只不過一向把弟兄的安危擺在首位的阿浩,現在怎麼還能問心無愧地面對他?
是不是自從和邵家幫為敵後,阿浩認為凡是邵家的敵人就是他們的朋友,因此才認為救那名女子是他們的責任?
是嗎?就憑著這份「責任」,讓一向眼里只有他身邊的人、對其他一切都無動于衷的沈浩破例救了她。
就憑著這份「責任」,讓一向將情感掩飾得很好的沈浩失去自制?
楊仲康望著徑自走進屋里的沈浩,找不到任何完美的理由來解釋沈浩今晚的行為。
***
沈浩站在床畔,凝視著昏睡的人影。
外面的雨勢漸漸轉小,四周也愈來愈死寂。
她的臉色雖然仍是十分蒼白,但比起之前嚇人的死灰好太多了。
她身上蓋的棉被滑掉一半,沈浩直覺地伸手拉高她的被子,直至觸踫到她的發絲才停止。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後硬生生地收回。
之前她滿身都是血和汗泥,所以他一直沒有機會看清楚她的臉孔,現在端詳之下,他才發現即使額頭捆著紗布、頰上布滿擦傷,她細致的五官仍深深吸引著別人的目光,令人不知不覺地沉迷下去。
她有型的唇瓣帶著些許性感,也帶著小女人的溫柔,而彎彎、長長的黑睫毛則引人遐思,同時也包含著一絲俏皮和淘氣……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是因為她的美色而救了她嗎?沈浩望著呼吸平穩的她,心底響起這個問號。
不,不可能。決定救她、開槍阻止阿四時,她已從山崖墜落,黑夜之中他根本沒看清楚她的長相。
他救她是因為……不因為什麼,開槍似乎是一個反射動作。他也不清楚自己當時在想些什麼,那時認為救她似乎是他的責任,似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根本沒考慮就開槍。
但是為什麼他會做出如此沖動的事?剛才楊仲康提起時,他才驚覺自己的確做出一件胡涂的事。他發過誓,今生今世要盡一切力量保護弟兄們,直到大家安全月兌離邵家的威脅,而今天為何會為了解救一個陌生女子而忘記大家的安危?
是因為惻隱之心嗎?他從來便不是個「俠客」,更不熱心助人,習慣了冷眼旁觀身邊的一切,不曾做過像今天一樣愚蠢的事。
沈浩抬頭,將目光調到窗外的沙灘上。
等到自己眼底的情感冷卻,變回正常的沈浩,他迅速離開她的房間,決定不再失去控制……
***
下午海邊的氣溫升高許多,經過昨晚那場雷雨之後,天地間似乎變得更清朗了,暖暖的冬陽也高掛在天空,一掃昨日的陰霾。
阿國等人的傷都好了許多,畢竟大家在道上混也不只一天、兩天,受點小傷算是家常便飯,習慣之後,傷勢通常好得比平常人快。
平時負責打理大伙三餐的大廚豬仔正在廚房中忙碌著,為了犒賞阿國他們,他決定晚餐加菜,以往煮來煮去都是那幾道菜的他忙著鑽研食譜,發明新菜。
「喂,阿庭,是我。」風雨過後的愉快氣氛絲毫沒有感染到沈浩,他依然獨自坐在陽台的一角,不一樣的是他手上拿的不是香煙,而是一支無線電話。
電話彼端的席岱庭呆了數秒,似乎不敢相信沈哥會自動撥電話給她,害得原本在家中享受周日下午的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更害一旁的唐杰心髒病險些發作。
「沈哥!」激動地叫著,席岱庭很快地被丈夫扶回沙發上。「你還好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自從沈浩離開邵家之後,他可以說是月復背受敵,道上許多想討好邵震威的人也在找他的麻煩,以致他帶著弟兄們退避到這棟海邊的木屋中,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這棟木屋的存在。也因為凡事都處于渾沌不明的狀態,沈浩很久沒有打電話聯絡她、或杜紹杰和妹妹。他現在突然來電,讓她以為發生什麼重大的事了。
「沒事。你還好吧?」沈浩反問,先不談自己找她的主因。
「我很好呀!今天我去作產檢,醫生說一切都很正常,寶寶很健康,」說到這里,懷胎四個月的席岱庭和唐杰和視一笑,眉目間充滿溫柔幸福,一掃她以前給人的潑辣感覺。「不過我快被悶死了!外公不準我到公司上班,唐杰也不準我到處亂跑。」
「嗯。」沈浩淡淡地應了一聲,顯然的,他贊成她外公和唐杰的作法。
「你們就只會一鼻孔出氣,窮緊張!我好得很,又不是易碎的瓷女圭女圭。」席岱庭十足慵懶地將頭枕在唐杰的腿上,舒服又假裝生氣地向電話中的沈浩抱怨。「沈哥,你打電話來應該不是純粹想探問一下我的狀況吧?」她太了解沈浩了,知道他不會只因要听她發牢騷而打電話來。
「叫唐杰最近抽空來高雄一趟。」沈浩對他的妹婿也像對其他人一樣,用的都是命令口氣而非請求。
「好呀,正好可以帶我南下去度假,反正他最近忙著替市民太太找珍珠項鏈,一點趣味也沒有,」她身旁的唐杰受不了地揉著她的頭發,這麼重要的案子被她胡扯成一件沒出息的差事,看來她的確是悶壞了。「我們會盡快南下的。」既然沈哥什麼都不提,顯然不想在電話里詳談,席岱庭暫時也不多問。
「好好照顧自己。」掛上電話之前,沈浩忍不住叮嚀著。像阿庭這種靜不下來的孕婦,真教人為她捏把冷汗。
席岱庭莞爾,來自沈哥的關心似乎特別感人。「這句話你留著自己用吧!」他擔心她?她才擔心他咧!
她有唐杰的「監視」,還有可能會出差錯嗎?反倒是沈浩,背負著十幾個人的生命安全,敵人又是台灣第一大幫派「邵家幫」,未來會爆發什麼事她連想都不敢想。
沈浩剛掛上電話,阿山便急急忙忙從屋內走出來,尋找著他。「沈哥,那位小姐好像快醒了,楊醫師請你進去。」沈浩趕緊將電話放在疊旁,隨著阿山進屋。
***
邵家幫的大會議室
寬敞的橢圓型會議桌旁零星地圍了幾個人,室內氣氣顯得格外凝重、死寂。
為首的邵震威佇立在玻璃窗前,借由眺望底下動靜來控制自己即將爆發的怒氣。
靜坐在桌旁的是左少強,他臉上帶著懊惱。
左少強對面坐著平時不能出現在幫內會議室的三位女人——大太太楊明華、二太太宋珍和二小姐邵莉雯。
楊明華素淨的臉蒼白得嚇人,緊鎖的眉頭透露著她心中的擔憂。雖然氣色極差,也年近五十,她仍散發出一股溫柔婉約的氣質,任誰都看得出她年輕時一定是風華絕代,這種氣質和邵家有些格格不入。
平時裝扮新潮大膽的邵莉雯今日卻有如月兌胎換骨一般,她換上一套端莊的套裝,「豪放女」式的短發整齊地梳理好,耳朵上也只剩一副耳環——最保守的金色環狀耳環。
這一生,她只會為兩個人改變慣有的造型,一是爸爸,二是她最心儀的簡世恆。會為老爸換成「淑女」也是受了媽媽的耳濡目染,為了怕邵薇這個大姊搶走她的地位,她只好盡一切所能來扮演好爸爸心中「完美女兒」的角色。而世恆哥就不用再說了,他是堂堂的副總經理,一向西裝革履的他怎麼能有個放浪形骸的女朋友或……妻子呢?想到「妻子」這個名詞,邵莉雯開心地笑了,她能確定世恆哥對邵薇只是一時迷戀,他們青梅竹馬的感情他是不會忘的。
宋珍丟給女兒一個警示的眼神,要她別在這種嚴肅的氣氛下面帶微笑,會教人起疑的。
宋珍啜了一口咖啡,再用手絹輕輕拭著嘴角,優雅地開口,「少強呀,小薇這孩子到底有沒有上飛機回台灣呢?如果有,怎麼你會接不到人呢?」
「大小姐的確登機了,我查過航空公司的紀錄。」左少強很討厭宋珍,討厭她一個女人家時常插手管幫內的事務,幫內很多兄弟和他的感覺一樣,只是為了尊重她的身份而忍氣吞聲。「屬下在飛機抵達前一小時就等在接機室里了,但等了三個多小時仍未見到大小姐。」他盡量平心靜氣地報告著,就算明知宋珍在影射他辦事無力,也只好咬牙認栽。
左少強心底除了燃燒著怒火外,還帶著強烈的疑問。他應該可以認出大小姐的,六年前沈浩和他的手下在南美替邵先生監督一宗槍械販賣交易時,他好不容易爭取到能陪同先生大美國參加大小姐的生日宴會,大小姐驚為天人的容顏和落落大方的氣質是很難教人忘記的。會是人大多,他沒看到她嗎?那她在找不到接機人的情況下,也應該會看到他手下高舉的牌子呀!
「沒見到大小姐?好好一個人怎麼會失蹤?」邵震威走回會議桌的首位,不悅地質詢左少強。他派出去的工作,手下就必須完成,而且事關他最想念、最想重建良好親情的女兒。
「震威,」鮮少開口的楊明華起了身,扶他坐下,下容他拒絕。「這件事怎麼可以怪少強?」她拍拍一旁左少強的肩膀。「接機室的混亂場面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強除了六年前那次生日宴會外,也從未見過小薇,認不出她來並不是他的錯。」她柔柔沉沉的聲音很能平撫幾近失控的場面,但事實上,她心中比誰都慌。「小薇脾氣就是太別扭,說不定她在高雄另有朋友,故意不讓咱們找到她的。何必為了她而大吵一架呢?她長大懂事了,自己會照顧自己,不用為她擔心。」
「好了、好了,」邵震威見明華為了顧全大局,說出違反心意的話,這下也氣不起來了。「少強,這次的事不能怪你,不用再自責。派些人手留意一切,也許小薇只是躲起來了,別把事情招搖出去,否則小薇的身份會在道上曝光,這是小薇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是的。」左少強接令出去,出去前投給楊明華一個感激的眼神。
哼!宋珍在心中冷哼著。這個愚蠢的女人,恐怕邵薇的尸體已經開始腐爛了,她還在那邊打圓場。阿四說雖然中途遇到阻撓,但邵薇摔得頭破血流,八成在那程咬金救她上來時已經氣絕多時了。
等會議室內只剩下邵震威和楊明華時,他才伸手抱住輕泣著的太太。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他安慰著結灕多年的妻子,憐惜地拍著她的背。
「我知道、我知道……」擦干眼淚,楊明華抬起頭來看著這個歷經風浪的男人。「小薇的個性太強了,我怕她一輩子都不肯回到你的身邊,都是我不好,我勸不動她——」
邵震威以食指點住她的唇。「這不是你的錯,是這個家、我的身份太黑暗了,她不願受此之困。」他沉深地睇凝她。他在很久以前無意間出軌,讓宋珍以懷孕之名進人邵家後,他就覺醒一人一世只能有一個最知心的伴侶,而他的唯一就是明華。「當初的你不也不願受困嗎?我能感動你,深信再花多一點時間也能感動小薇。」
楊明華靜靜地依偎著他。鐵漢柔情,震威就是這樣的男人吧!她也明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就像震威注定要處身于黑暗中,他有邪惡的一面,何嘗沒有善良的那面呢?陷都陷那麼深了,要他抽身離開他過慣了的生活、拋棄所有的手下是不可能的,那麼多年後,她也不再強求了……
***
她覺得自己似乎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無法抽身離開,只能一直深陷下去……
黑暗之中,腦海底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恐怖的畫面——她從高處往下墜,舞動著雙手,想抓住什麼東西,可是身子卻疾速下降,直到轟然一聲,腦中空白一片,然後下墜的畫面又會重復一次。
這是個噩夢,她告訴自己。
天呀!她頭痛欲裂,不止是頭,連四肢也疫疼不已,好像骨頭全散了似的,想抬手也抬不起來,想翻身也做不到。
好像……好像有人在觸模她的身體,翻開她的眼瞼,以強光照射著。
她反射性地眨著眼,振動著密而長的黑睫毛,迷迷蒙蒙地看向前方。她的視覺很模糊,看見的只是一片米白色,還有一盞金色的東西……是吊燈。
視線漸漸好轉,剛才包圍著她的那片黑暗也不再吞沒她了,她看到一絲金黃色的陽光映照在她眼前的天花板上,這種情景令她覺得很溫暖,把恐懼的成分都趕走了。
「想不想喝水?」楊仲康問著攸然轉醒的地,眼神落在她干澀的雙唇上,如果不是發著燒、缺乏水分的話,這雙唇一定是艷得動人魂魄。
她困難地轉動不听話的脖子,為了尋找對她說話的人。最後,她終于在左方找到一位微笑的男人,他長得斯文、好看,令她覺得很舒服。
那位斯文的男子伸出臂膀,將她扶坐起來,又替她在背部墊好柔軟的枕頭。
她痛苦地微皺柳眉,叫她多動一寸簡直是要她的命,在靠上枕頭後,她吁了口氣,稍展笑顏。
「阿山,去倒水。」沈浩開口,她都尚未回答,他就已經替她決定,語氣低沉、冰寒。
「是。」
她尋到最後開口的男人,他很年輕,比那位斯文的男人還瘦矮些,沒多停留,他黝黑的身影已經奔出門外。
在房門邊,她找到另一個高大的身影,他一半的身子隱沒在陽光的陰影下,露出來的另一半身體卻夠嚇人的了。他的體型比斯文男子高了一顆頭、壯了一倍,借由這種體格的優勢透露出他的不屈、冷漠,和不容忽視的危險訊息。
他的臉肯定不能歸類在英俊型的,「英俊」兩字用在他身上格格不入,那太溫和了。他的五官太剛毅、太傲視一切、太冷酷……以致她忘記收回目光,而一直沉迷下去。
直到她發現他勾起眼眸,定定地看進她的雙眼,她才慌張地收拾起心情,低頭看著白色的被單。他深幽的眼神好寒冷,令她神經繃緊,他和那名斯文男人有著天壤之別,一個令她覺得舒服,一個教她心跳加速。
沈浩對于別人的害怕似乎已習以為常,他任隨她躲避。令他注意的是她頭一低,瀑泄于後的長發映上陽光,綢緞似的反射出許多光亮。他凝望數秒後便調離目光,當作什麼也沒注意到,當作自己毫不驚艷。
他厭惡楊仲康看她時的眼神,厭惡他對她的體貼溫柔,厭惡她不逃避楊仲康的凝視……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他把這些反應隱藏得很好。
阿山再度推門進來,將水杯遞給楊仲康,讓他喂她喝下去,沈浩則一直站在那里旁觀。
喝下水、喘了氣,她才發現自己全身發燙,頭也脹得發暈、發痛。
「謝謝。」她道謝,向一群自己素未謀面的人致意。「你們——」她又啟口。
他們是誰?這里又是哪里?她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天地萬物都變了呢?
用不著她說完,楊仲康從她充滿疑問的美眸中讀出她的心事。「我是楊仲康,是個醫生,那是沈浩和阿山。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她突然住口,「我是……」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是誰?她叫什麼名字?她自問著。更糟的是,她根本想不起在她睜開眼之前所發生的任何事,包括她住在哪、她的父母、她的生日……
楊仲康回頭和沈浩交換一個眼神,他早說過她的腦部受損極大,看來她是喪失記憶了。
「我不知道。」一種傍徨無助的感覺襲向她,使她的眼眶濕潤了。滿腦子空白的她好像個沒有過去的孤獨人,這令她感到駭然。
「別哭,」楊仲康遞了張面紙給她,「你從懸崖上摔下,受了不小的傷,是沈浩路過時撞見救了你。你的右腳受傷,我已經替你處理好,打上石膏,過陣子就會康復,你不用擔心。而你撞傷了頭,我還要再作些檢查、治療,目前看來——」他把她受傷的經過簡略說明,但卻故意不提起她被人追殺的事。
「我失去記憶了。」她替楊仲康說完。好像是自然養成的習慣一樣,她交疊著雙手,玩著右手中指上的冰涼東西。
「嗯。」楊仲康抱歉地點頭,她盛滿哀愁的雙眼令人心疼不已。
「你訂婚了?」這句話是從較遠的地方傳來的,是她的救命恩人沈浩所問的。
「呃?」他突然打破沉默就教她夠吃驚的了,更何況又投給她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順著他深沉的眼神,她注意到自己右手上發光的贊戒。「我……不確定。」她拔下那枚戒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貼切。這的確像個訂情信物,但也許只是她買來戴好玩的……天啊!愈想她的腦袋愈空白。
仔細觀察這戒指,她在戒指內側發現一行字,「For小薇。」她輕輕呢喃著。
「小薇?」楊仲康接過戒指,盯著那行字好一會兒。「看來你的名字是小薇。」他笑著說。
小薇……她喜歡這個名字,听起來很順耳。但令人失望的是,這個小名並沒有喚回任何記憶,她更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未婚夫或情人。
疲憊地閉上雙眼,她以手捧住纏滿紗布、快要爆炸的頭。她是小薇?她失去記憶?這是怎麼一回事?
「躺下來休息吧。」楊仲康扶她躺下,心中難受地嘆著氣,想象得到她心中有多麼痛苦。「等你睡飽了、燒退了,我們再研究這些事,好嗎?至少現在我們知道你的名字,不再是一無所知。」
她能說不好嗎?小薇閉上眼楮時,眼角滑出一滴淚。
「走吧。」楊仲康向沈浩和阿山說著。
最後退離房內的沈浩盯著擱在床櫃上的戒指,有些難以控制心浮氣躁的感覺。他花了許多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阻止自己上前為她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