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拉走出旅館,踏上木板路。黃昏給小鎮蒙上一層暮色,使現實的利刃變得柔和,也使那些虛門假面的房屋平添了一種白天所沒有的厚實凝重。
「你好像很著急,」畢曉普跟在她身後出門時說。
「去晚了不禮貌。」她假裝專心整理繞在手腕上的提包帶子。
「不過五分鐘的路,就是爬著去也來得及。」
「那可就大出洋相了,你不覺得嗎?」這麼回答他的俏皮話,的確有失幽默,但她現在沒有逗樂的情緒。至少不會被她丈夫的話逗笑。然而他確實是她不折不扣的「丈夫」,她想著,關于下午的種種回憶都涌上心頭。她被相當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妻子,不止一次,而是兩次。更糟糕的是,兩次她都是積極的參與者。好像這還不夠似的,克萊姆來找畢曉普的時候,正撞上他在她的房間里。
「你是否還在為我去給克萊姆開門而心煩意亂?」畢曉普問,他一眼窺破她的心思,目光之銳利使她感到不安。
「發現你那樣在我房間,我不知道他會怎麼想,」她低聲咕噥,手里還在不停地擺弄提包帶子。
「我覺得他根本不會多想。我穿著衣服呢。即使我衣冠不整,我想他也不至于十分驚訝。我們已經結婚了,」他提醒她。
好像生怕她會忘記似的,莉拉想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印著他佔有的痕跡。她的教養告訴她不該去想的那些部位現在變得十分敏感,而且她開始以一種過去從未想象過的方式感受自己的身體。他被克萊姆喚出去以後,她用海綿擦身洗了一個冷水澡,但無論用多少肥皂和清水,都洗不掉他的撫模留下的記憶。還有她自己充滿激情的回應。
「是你告訴我萊曼先生愛傳閑話,我還以為,對于他發現你在我房間後的反應,你會比我更關心呢,」她說,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調有些裝腔作勢。
畢曉普用手托住莉拉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她猛地一怔。在蒼茫的暮色中,他碧藍的眼楮清澈逼人。「只有你才認為我在你的房間會成為新聞。如果有什麼事情會引起議論的話,那只能是我們分室而住的事實。如果你那麼擔心會引出閑話,也許我們應該把孩子們安置在我的房間,然後我搬到你屋里去住,」他溫和地低聲說道,用大拇指輕輕摩擦她的雙唇,那兩瓣被他吻過的嘴唇微微紅腫,十分敏感。「那樣一來,你就不會擔心當克萊姆發現我們同在一室或同床共枕時,他會有些什麼想法了。」
他的話里無疑包含著一種的威脅。他的觸模提醒她,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她對于他出現在自己床上並沒有表示反對。莉拉抬頭凝望著他,沉醉在他的眼神里,整個身心都在體會他的拇指輕壓她下唇的感覺。她感到自己微微倚向他,隨著內心深處涌起的渴望,全身都變得柔軟順從。她故意移開目光,偏過臉去,躲避他的撫模。
「我認為,改變我們的安排並非上策,」她說,仍然有些喘不過氣來。「孩子們已經安頓妥當,沒有理由讓他們來回折騰。」
這種說法充其量只是一個站不住腳的借口,但畢曉普沒有爭辯,接受了她的意見,使她大大松了口氣。他只是說,「反正我們很快就要搬家了。」
「是啊。」莉拉說,心中卻不以為然。住在旅館里意味著,她的一舉一動都處于克萊姆和多特的監視之下,而搬進一所住房則意味著,她將與畢曉普同居一室。有了今天下午的經歷,與畢曉普同居一室比她原先想象的更加危險。抵制他的是一回事,而抗拒她自身的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僅僅以一個眼神、一個撫模,就能使她忘記一切,只想被他擁在懷里,這使她很不喜歡。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即便對比利也不是這樣。而她是愛比利的啊。
在往森迪家去的路上,他們沒再說話。街上與幾個人擦肩而過,但誰也沒有停下來說說話的意思。除了酒吧,大部份店鋪都已關門,而那些酒吧離最熱鬧的時候還有兩三個小時。小鎮一片安寧。莉拉希望自己也能心靜如水。
與賓夕法尼亞她家鄉卡彭特牧師的優雅的石宅相比,巴黎牧師的住屋顯得截然不同,白漆已經開始褪色,一面綠色的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著,那是因為布里奇特的大兒子想把窗戶當作扶梯,攀到屋頂上去。
卡彭特牧師一直深為其石宅周圍的美麗花園而感到自豪。那些花園由他的一位前任創建,但他認為有責任對其加以改進,于是他開闢了一個低于地面的玫瑰園,並在玫瑰園和宅院之間修了一條雅致的楓樹小徑。當然啦,一切都是為了上帝的榮耀,他謙恭地強調。
約瑟夫-森迪也是一位植物愛好者,但他更喜歡研究自然環境中的植物。從春到秋,他利用大部份余暇時間,走遍了附近的崇山峻嶺,為本地的植物寫生,觀察它們的生長習性。布里奇特曾經很驕傲地給莉拉看過他的一些素描。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能再現葉子和花苞的每一個微妙之處,黑白的素描簡直就像是活生生的花株。但他並不是特別喜歡栽種和侍弄那種傳統的花園。森迪家最接近正規花園的東西,是正門附近佔據顯赫位置的一棵有些蓬亂的薔薇樹,那是布里奇特的作品。
那棵薔蔽,是布里奇特的母親千里迢迢從愛爾蘭帶進美國的插枝繁衍出來的後代。布里奇特手里捧著那些插枝,把它們從波士頓帶到野性的西部來,裝點她的家園。這棵薔薇在如此嚴酷的新環境中得以生存,使莉拉對自己的未來增加了一些信心。自從布里奇特給她講過薔薇的曲折來歷之後,莉拉就覺得自己與這棵樹有著某種親緣關系,因此每次路過,她都專門送給它一個愛憐的微笑。
但是今晚,她卻顧不上它了。今晚,她的心思都在身邊的這個男人身上。畢曉普推開門,又向後退了一步,讓她先進。莉拉走過他的身邊,努力不使裙邊蹭到他的身上。他也許感覺到了她想要保持距離的意圖,但並未加以理會,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時,他把手穩穩地放在她的腰際。
僅此輕輕一觸,就像火焰灼透了她的層層衣衫,令她的肌膚禁不住發顫。使她感到慶幸的是,他們剛踏上屋前的台階,門便猛地打開,兩個孩子跟著沖了出來。一個是布里奇特的女兒,名叫瑪麗。另一個是安琪兒。瑪麗五歲,紅頭發,淡褐色的眼楮,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在安琪兒的金色卷發和溫柔的藍眼楮襯托之下,瑪麗像一個調皮的小精靈。
莉拉把孩子當借口,彎腰去抱安琪兒,逃月兌畢曉普的撫模,安琪兒那麼熱切地撲進她的懷里,使莉拉繃緊的神經頓時放松了不少。在她紛亂的生活中,只有安琪兒鮮明、亮麗,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她已經開始像熱愛親生女兒一樣熱愛這個小女孩了。加文不願與她親近,最多也只是謹慎地對她表示承認。而畢曉普……哎,她甚至無法準確描述她跟丈夫之間的關系。然而安琪兒欣然接受了她的新繼母,對她那麼親切、那麼熱忱,簡直叫她無法抗拒。
「你今天玩得高興嗎,安琪兒?」莉拉站起身。
「高興。」安琪兒興高采烈地點點頭。「瑪麗和俺玩女圭女圭來著。」
「瑪麗和我,」莉拉一邊糾正,一邊幫她拂去前額上一綹散亂的卷發。
安琪兒不解地皺起眉頭。「可你莫在那兒呀。」
「沒在那兒,寶貝兒。你沒在那兒,」莉拉替安琪兒拉直褐色裙子上的腰帶。
「我在那兒來著,」安琪兒說著,看了繼母一眼,那目光仿佛對繼母的智力感到懷疑。
畢曉普放聲大笑,莉拉決定另找時間教她語文。
「你當然在那兒啦,」她輕快地說道。「我很高興你今天下午玩得開心。」
「我很開心。」安琪兒關切地看著她。「你也開心嗎?」
孩子天真無邪的發問,使莉拉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頓時飛紅了面頰。她強迫自己不去看畢曉普,卻無法阻擋他的聲音傳入耳中。
「怎麼樣,莉拉?你今天下午開心嗎?」他的語調里充滿惡意的挑逗,好像他已經知道了答案。毫無疑問,他確實知道,該死的。想到他的背上還留著她的指甲印,她沒法對他的話佯裝不懂。沒有保險的辦法回答他那帶刺的提問,她只好選擇了最合理的對策──置之不理。
「讓我們去看看,能不能幫森迪夫人干點活兒,」她說著,向瑪麗伸出手去。
「媽媽叫我們躲遠遠的,別靠近廚房,」瑪麗說著,以一個備受寵愛的孩子所特有的自信握住莉拉的另一只手。「她說我們是一對討厭鬼,還說,要是我們不滾出她的廚房,她到明天早晨都做不好晚餐。」
「討厭鬼是什麼?」安琪兒問,藍色的眼楮睜得大大的,畫滿了問號。
「我猜就是你和瑪麗,」莉拉說。「我們為什麼不想想,看能不能給你們倆找點有用的事情做做?」
畢曉普從來都不是經常光顧教堂的人。他並非跟上帝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只是覺得沒必要通過去教堂而把他同上帝的關系變得形式化。他最後一次踏進教堂時,年紀比加文還要小。他在去參加禮拜的路上,逮到一只青蛙,就把它裝在口袋里保存。在禮拜儀式進行中,青蛙逃了出來,正當克利里夫人開始彈奏「捆麥謠」的第二通合唱時,它跳上了鋼琴的琴鍵。青蛙本身倒沒做什麼,主要是那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造成了教堂里一片混亂,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免不了被帶到柴禾間去。
那個牧師是個毫無幽默感的人,將整個人類視為一個翻滾著罪惡的大鍋,並將畢曉普視為這種理論的一個有力證據。牧師第二天造訪了麥肯齊家。他要求得到──並且確實得到了──畢曉普的道歉。他還要求親自公開懲罰畢曉普。孩子的父母拒絕了第二個要求,牧師便開始詳盡地述說罪惡的種種報應,以及姑息罪惡的危險。但畢曉普的父母沒有讓步,牧師只好灰溜溜地走了,離開前還朝畢曉普這邊狠狠盯了幾眼。
從這件事情中,畢曉普學到好幾個教訓︰上那層褲子根本擋不住山核桃木手杖的重笞;他天生就不適合去教堂;獻身上帝的人並不一定仁慈寬厚;還有,永遠不要把青蛙帶進教堂。
一晃二十年過去,他發現自己居然坐在一位牧師的桌邊。他強忍著才沒有伸手檢查口袋里是否裝著活蹦亂跳的青蛙,那感覺就像一只公牛闖進了瓷器店,或者一個罪人來到教堂。他環顧四周,以為會遭到非難的眼神,卻只踫上了女主人的目光。
「再來塊餅乾吧,長官?」布里奇特端起碗邀請他。
「不,謝謝你,森迪夫人。」
「那麼來點兒炖菜?」布里奇特提議。「爐子上還有很多呢。」
「我不──」
「饒了這個可憐的人吧,」約瑟夫溫和地吩咐妻子。「他還沒來及吃完盤子里的東西呢。」他瞥了畢曉普一眼,雖然嘴唇依然保持嚴肅,可那雙黑眼楮里卻露出了微笑。「我妻子相信,如果每個人多吃點東西,世界上的一切問題就都引刃而解了。」
「你不會否認,饑餓是當今世界許多問題的核心,是不是?」布里奇特問她丈夫。「一個人肚子空著,必然不滿。一個不滿的人就有可能到處惹事生非。只要你睜大眼楮,就會發現這種現象比比皆是。」
「哦,你肯定不用擔心你的飯桌上會有人起來惹事生非,」約瑟夫對她說,眼楮里閃爍著笑意。「你唯一需要操心的是他們到底還能不能站得起來。」
「你就盡管嘲笑吧。」布里奇特嗤之以鼻。「可這十五年來,我從不記得你哪一回拒絕添兩次飯菜。」
「罪名成立,」約瑟夫輕聲笑著承認。「我當然可以用自己來證明,飽食之月復對于人的滿足大有裨益。但這不能說明我們的客人想把自己填得像一只聖誕鵝,我親愛的。」
听著那對夫婦的調侃,莉拉心想,不知在自己的婚姻里能否得到這樣的輕松和諧。會有那麼一天嗎,他們倆也能像布里奇特和約瑟夫一樣談笑風生?很難想象。她偷偷朝桌子對面的畢曉普瞥了一眼,發現他正好也在看她。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他的凝視中有一絲疑慮,使她懷疑他剛才是否轉著和她同樣的念頭。他是否也在思考未來,對他們倉促的婚姻進行反思?
一聲尖叫打斷了她的思緒,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桌子頂端喬治坐的地方。喬治是五個孩子中間最小的一個,坐在母親身邊。他還不滿一歲,樣子胖乎乎,小臉粉嘟嘟的,可愛之極,而且小家伙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他坐在一摞書上,一塊擦碗的抹布圍住他的身體,從胳膊下面繞過去,拴在椅背上。他揮舞著勺子,就像一個江湖術士攥著一瓶蛇油那麼起勁,嘴里還不停地尖聲怪叫,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天哪,喬治,你還懂不懂規矩?」布里奇特溫柔地責備道。「你這樣對著飯桌亂喊亂叫,讓我們的客人以為我養了一個粗野的印第安人呢。」
發現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喬治得意地咧開嘴,笑了起來,看來他根本就沒把媽媽的責備放在心上。
「他像是一個非常快活的孩子,」莉拉注視著布里奇特熟練地把一勺土豆泥送進他嘴里,說道。
「他呀,是個被慣壞了的小伙子。不是嗎,我的小寶貝兒?」布里奇特擦去他下巴上的土豆泥,看到兒子咧著塞滿食物的嘴巴在笑,不禁無限愛憐地對他微笑了一下。
桌子下面,莉拉把一只手放在她依然平坦的月復部。她居然懷著一個孩子,這仍然像是不太可能。再過幾個月,她就是一位母親了。這種想法從一開始就教她害怕。現在看著喬治,她第一次感到期盼的痛楚。他笑的時候,眼楮眯成一條縫兒,顯得特別可愛迷人。她不會愚蠢地以為,嬰兒永遠是樂 的小天使,可是……
一直靜靜坐在莉拉身旁的安琪兒,似乎準確讀懂了繼母的心思,正好在這時開口說話了。
「莉拉要生小女圭女圭了,」她歡快地說。
頓時,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莉拉,她的臉漲得通紅。安琪兒宣布的消息並不教人難堪,她告訴自己。她這種情況不可能長久保密。但她總是覺得,布里奇特和約瑟夫僅僅從她的表情就能猜到事情的真相──她的孩子是未婚先孕。安琪兒不等別人發表任何評論,就又開始自說自話。
「我喜歡小女圭女圭,」她說,打破了即將引起尷尬的沉默。「我長大了要生一百個。」
她夸張的口氣令大人們忍俊不禁。「那我可要為你的丈夫祈禱了,」約瑟夫逗她說道。「這麼一大家子,他可要忙壞了。」
「我要嫁給喬伊ヾ,」安琪兒平靜地說。她朝小約瑟夫甜甜一笑,後者由于害羞而漲紅了臉。小約瑟夫十二歲,繼承了母親的紅頭發和父親的恬靜性格。安琪兒從與他認識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看成自己的私人財產。
席間又是一陣哄笑。莉拉看著繼女,不禁想道,也許小約瑟夫真的應該開始尋找掙錢的路子,準備養活那一大群孩子。如果她對安琪兒還有更多的了解,那便是在這孩子甜美的外表下面,有著鋼鐵一般堅定的意志。十五年後,如果她仍然對小約瑟夫情有獨鐘,就一定能夠得到他,莉拉對此深信不疑。
潛伏著尷尬的時刻過去,談話繼續進行,沒有人再提起莉拉懷孕的事情。晚飯過後,莉拉堅持要幫布里奇特清理碗碟。雖然她從小被僕人伺候著,而且一直認為將來會擁有自己的僕人,但她母親也教會她如何在沒有僕人的情況下操持家務。她也許沒有洗過多少碗碟,但她知道怎麼洗,正如她知道怎麼洗衣服、擦地板,以及如果必要的話,怎麼自制肥皂來進行清洗工作。
她和布里奇特一起干活,親熱地聊天,就好像她們已經認識了許多年,而不是才短短幾天。與布里奇特的友誼雖然剛剛開始,卻幫助莉拉排解了許多鄉愁。起初,突然離別親友來到兩千英里以外的這個地方,莉拉是那麼想家。而這天晚上結束時,她已經覺得輕松而平靜了。
回旅館的路上,安琪兒滔滔不絕地歷數她白天的冒險活動,大大活躍了氣氛。她大部份時間都是和瑪麗一起玩耍,但莉拉從喬伊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數猜測,她一定在未來的丈夫面前著實表現了一番。加文跟平常一樣,幾乎一言不發。直接問到他時,他就聳聳一只肩膀說,他還是挺喜歡森迪一家的。從她這位沉默寡言的繼子嘴里說出這話,已經是很高的贊譽了。
莉拉與畢曉普在一起還是感到不自在,但只要有孩子們在場,她就覺得安全。他已經同意讓房間的安排保持原樣。她只想確保他們不再像今天下午這樣單獨相處。在她自己想清楚幾件事情之前,她可不願意再像那樣毫無防備地被人撞見。
畢曉普對于孩子們在場同樣感到慶幸。他十分渴望把妻子抱回床上,可同時他又隱約意識到這種的強烈程度值得警惕。如此渴望得到某種東西,必定會帶來危險。這會使一個男人變得易受傷害。
他們在莉拉的門前分手,盡管彼此都很敏感、在意,但誰也不想表現出來。
「這所房子已經空了六個月,」畢曉普一邊開鎖,一邊說道。「比特-莫爾頓找到一個銀礦脈以後,建了這所房子。他打算把女朋友從波士頓接來,可派人去接她的時候,她卻寫信來說已經嫁給了別人。這里一直沒人住過。」
「莫爾頓後來怎麼樣了?」莉拉跨過門檻,輕輕提起裙子,以免蹭著地板上的塵土。
「他喝醉了酒,在一次玩牌中輸掉了他的銀行,然後離開鎮子,去了內華達。」他把門開著,讓陽光灑進蒙著灰塵的房間。
「可憐的人。他一定很愛她。」
「他是個傻瓜,」畢曉普說得很平淡。「他已經近十年沒見過她了。」
「他仍然愛她就是傻瓜?」莉拉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疑問。
「他並不是愛她、那麼多年之後,他已經不了解她。他愛的只是某種記憶。」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覺得,真正的愛情經得起很多磨難,包括漫長的離別。」
她語調里帶有一絲憂郁,使畢曉普突然記起曾與她訂婚的那個小伙子,那個死去的男子。她是不是想起了已故的未婚夫?
「如此說來,這就不算是真正的愛情了,對不對?我們很幸運,比特在發現這點之前造好了房子。」
莉拉似乎有些震驚,或是因為他的語調,或是因為他對另一個男人的失戀表現出的淡漠。畢曉普避開她眼中的疑問,大步跨進屋子,推開一扇窗戶,放進來一陣清風。他轉過身,挑剔地看了看屋內。
「他還為她置辦了家具,這些都是從丹佛拖上山來的。」
「這樣就簡單多了,」莉拉說著,用手指劃過一個小茶幾上的灰塵。「現在這房子歸誰所有?」
「銀行。他們以銀礦的價值為抵押,借給比特一筆錢。比特離開後,弗蘭克林-斯麥思掌握了抵押權。在巴黎,很少有人需要這麼大的房子,所以它就一直空著。拖家帶口的礦工並不多。」
他說話的當兒,莉拉輕輕把蓋在一張帶彈簧的高背椅上的床單掀開一角,仔細打量那張椅子。畢曉普注視著妻子,深切他感到,雖然這所房子以當地的標準衡量還算不錯,可是與她出生和成長的那座大宅院相比,卻有天壤之別。看著她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他想,如果她根本看不上這所房子,他是絲毫不會感到奇怪的。她畢竟是費城亞當姆斯家的莉拉-亞當姆斯。盡管她已改姓麥肯齊,但這並不能改變她的本性和特點。
「租金包括家具嗎?」她回到客廳,問道。
「包括。」
她把蓋在沙發上的床單完全扯下來,扔在地上,然後退後幾步,端詳著它。畢曉普看著沙發,不禁想起擺放在河道老宅里的那些世代相傳的精美家具。兩相比較,使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並非安娜女王時代的,」他說。
「我倒不是特別喜歡安娜女王,所以就把你這句話听成是夸獎。」她把沙發打量夠了,轉過身子,又將屋子最後審視一遍,才看著他說道︰
「租金合理嗎?」
「還算合理,」他說,很驚訝她居然問這麼現實的問題。他還以為她壓根兒瞧不上這所房子呢。
「當然啦,需要徹底打掃一下。」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滿屋的塵土和骯髒的窗戶。「不過總的說來,我認為這里挺合適的。莫爾頓先生也許對女人看走了眼,但對房子倒是蠻在行的。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打掃?」
「什麼時候都行。」看到她這麼爽快地接受了這座房子,畢曉普大為吃驚。看樣子,她還對它挺滿意的呢!
「好的。我需要到費奇商店去買些東西,」莉拉說出自己的想法。「涂上一點家具上光蠟,再換上幾幅新的窗簾,你就會發現這里完全變了樣兒。」
他凝視著她,覺得自己對她的了解太少了,甚至比他感覺到的還要少。
就在莉拉打掃房子的時候,那個念頭突然產生。當年,比特-莫爾頓要麼打算立刻成立家庭,要麼認為建房子時應該多為將來考慮。這座房子不僅有客廳和寬敞的廚房,而且還有四間大小不一的房間,顯然可以用作臥室。最大的臥室里放著一張相當豪華的械木床架,還有配套的梳妝台和衣櫃。安琪兒立刻宣布,那間最小的臥室屬于她了,因為她喜歡那扇僅有的窗戶外面的遠山景色。加文表示睡在哪里都無所謂,莉拉便將緊挨他妹妹的那間屋子分給了他。
這樣一來,還空出一個房間。那個房間里沒有放置家具,使她想象不出當初莫爾頓先生打算拿它派什麼用場,但由于它的位置緊靠大臥室,似乎順理成章應該成為嬰兒間。如果她稍稍眯起眼楮,仿佛就能幻想出屋里的情景︰窗戶上掛著柔軟的方格花布窗簾,牆邊放著一只搖籃,旁邊也許還有一張搖椅。
她把手按在月復部,嘴角露出一絲憧憬的微笑。這個孩子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真實了。她幾乎可以看見她自己坐在那張搖椅上,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這副畫面的輪廓有點模糊,但它甚至比幾天以前清晰多了。她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來。再過幾個月之後他們才需要嬰兒間呢。至于目前,這房間可以暫時讓它空著。
莉拉剛要離開房間,那個念頭突然闖入她的腦海。她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這個灑滿陽光的房間。她腦子里進行著新的構思,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太完美了。而且很現實。當她想到不知畢曉普是否贊成她的意見時,笑容隱去了。不過,如果她將這作為一個「既成事實」告訴給他,他肯定不會提出異議。是的,這沒有什麼可爭論的。
她的下巴顯出拿定主意的神情,翹起腳尖,原地轉了一圈,她的裙擺沙沙掃過剛剛上過蠟的地板。畢曉普叫她隨心所欲地布置房間,還說他對家具擺設一類的事情沒有任何意見。她這是在照他說的話辦。
看見莉拉對房子進行的改造,畢曉普著實大吃一驚。經過短短幾天的忙碌,她佔領了這座空房子,並把它變成了一個家。地板剛剛涂了蠟,窗戶上掛著窗簾,每件家具都是一塵不染、光潔如新。那只大爐子新刷了一遍黑漆。其中一個爐頭上放著一只鑄鐵荷蘭烘箱,里面飄出烤肉和土豆的濃郁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盤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擱板上,甚至還有一把野花插在一只玻璃罐里,放在桌子中央。
在桌上擺著鮮花的房子里生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第一個妻子也喜歡在家里擺放鮮花,但她偏愛的是玫瑰花,插在水晶花瓶里。他無法想象伊薩貝爾采摘野花,然後把它們插在一只水罐里。考慮到莉拉所受的教養,他以為她也會有同樣的感覺。然而野花就在那里,驕傲地挺立在廚房桌子的中央。
看來,對這第二個妻子,他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他在尋找莉拉。當天早些時候,他替她把行李拿了過來,看來她一直在忙著拆開箱包。每件家具的表面都鋪著帶花邊的小墊布。沙發和椅子靠背上都套了套子。客廳的壁爐台上,放著一只輪廓迂回曲折的瓷鐘,一對銀燭台分置兩邊。這里也掛了新的鬧市,是簡單的平紋細布,敞開著讓晚春的陽光灑向新擦亮的地板,照出木質的紋理,使之散發出金子般的光芒。
他越來越感到自己不屬于這里。他發現自己正沿著走廊,向幾間臥室走上。莉拉在那間最大的臥室里,正俯在床上抻平鋪在褥墊上的一條亞麻床單。畢曉普停下腳步,欣賞這一幕情景。盡管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她還是突然轉過身來,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出現。
「你嚇了我一跳!」
「對不起。」他走進房間,把帽子放在高高的五斗櫥頂上。「我不是故意想來嚇唬你的。」
「沒關系。我只是在考慮一些別的事情。」
她的衣服做工簡單,只在手腕和脖頸處點綴了一些最樸素的花邊。衣服顏色是柔和的女乃黃色,仿佛像征著春天的時光。夕陽透過她身後的窗戶斜射進來,使她的頭發變成了蓬勃的火焰。她舉起一只手,把一縷散落的卷發拂到腦後。他知道她並非故意搔首弄姿,但這個動作使她豐滿的胸部曲線和縴細柔和的腰身顯得格外醒目。她很美,很誘人──而且是屬于他的。
「我沒有听見你進來,」莉拉說著,用一只手持平裙子。她盡管穿戴齊整,但畢曉創眼里的某種神色卻使她感到自己突然變得赤果而柔弱。「一小時以後開始晚餐。我剛忙完幾件事情。」
「你干得很辛苦。房子看上去很漂亮。」
「謝謝你。」是他走近了,還是房間變小了?她微微向後移了一點。「我把你的東西放在了一邊。我不知道你打算怎麼擺放它們。」
「沒關系。孩子們在哪兒?」
「他們在外面。加文說他要出去找安琪兒。」他確實走近了。實際上,他離她太近了,突然令她喘不過氣來。她向後挪動,卻發現那床擋在她的腿後。她可不想到床上去。
「這麼說,只有我們倆。」
他並沒有觸模她,但她的皮膚微微顫抖,就好像他的雙手剛剛在她身上撫過。她吞咽了一下。「他們隨時都會進來。」
「沒錯。」他抬起手,用指尖掠過她顴骨的曲線。
莉拉感到,這輕輕的撫模傳遍全身,直達她的腳尖,使她膝蓋發軟,意志動搖。讓自己融化在他懷里吧,這該是多麼輕松;忘記孩子們,忘記她曾經決定擁有一個不僅僅只靠兩性相吸而維持的婚姻,忘記一切,只記住在他懷里的感覺多麼美妙。她抬起臉來凝視他,在他清澈的藍眼楮里迷失了自己。他低下頭來。他要吻她了。她內心感到一陣緊張。如果他吻了她,就會使她徹底忘記她決定的計劃。她會忘記一切,只知道在他懷里的感覺多麼美妙。
「我的東西在隔壁房間里,」她掙月兌出來,聲音急促而有些氣喘吁吁。
「什麼?」畢曉普抬起臉來看著她。
「我希望我們分開來住。」
ヾ約瑟夫的呢稱。
話音過後,是死一般的沉默。莉拉听著自己月兌口而出的話語,也感到畏縮。這不是她曾經想象過的方式。她本來打算等孩子們上床就寢,他們倆坐在客廳或者廚房里──盡量離床遠一些。那時他吃飽喝足,也許有心情欣賞婚姻生活中一些不太……不太重要的實惠。然後,她就平靜地對他解釋,說她感到自己還不願意使他們的婚姻真正成為名符其實的婚姻。她還要指出,既然她快要生孩子了,兩人同床而眠的一個最突出的理由已不存在。當她在腦子里設想這幕場景時,她顯得那麼通情達理,她的論點又是那麼無可辯駁,他一定會欣然接受她的意見。
在她的計劃里,她決沒有想到自己會像受到驚嚇的孩子一樣,把這件事情月兌口而出。
「你希望什麼?」畢曉普的語調很平淡──太平淡了。
莉拉深深吸了口氣。「我希望我們各有一個房間。」她往旁邊跨了一步,避開了他。他沒有伸手阻攔。她希望這是一個好的兆頭,轉而又懷疑這只是因為剛才的打擊使他腦子發木,沒有回過神來。「這樣安排比較合理,」他轉臉看著她時,她說道。
「是嗎?」他背對著窗戶,臉部處于陰影之中,使人很難看出他的表情。
「當然啦。」她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有一絲驚訝。
「為什麼?」
這個平平淡淡的問題,頓時使她失卻了平衡。「為什麼」?理由當然有許許多多,而且她本來也打算擺出其中的幾條,但是他提問的方式有些特別。
「我認為我們應該花一段時間互相了解,然後再……住在一起。」
「你身是懷著我的孩子。我覺得這關系已經十分親密了。」
他語氣里那種冷冰冰的嘲諷.他她頓時感到有些惱火。她做了一個深呼吸,提醒自己發火沒有好處。
「那是一個……事故,」她斟詞酌句地說。「那並不能說明我們像夫妻之間應有的那樣,真正地互相了解。」
畢曉普的小胡子抖動一下,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我猜想,幾天以前發生的事情也是一個事故嘍?」
「那是一個誤會,」莉拉淡淡地說。她已經預感到他要提起這個話頭,所以準備好了一個回答。「那是當時的環境……和時間、地點等等導致的──」
「不行。」
「不一不行?」什麼不行?
「不能分開來住,」畢曉普毫無表情地說,回答她沒有明確提出的問題。「你是我的妻子。無論你是否願意,我們必須住在同一個房間里,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不願意,」她斷然說道,被他傲慢專橫的口氣激怒了。「我決不會接受。」
「你在嫁給我之前就應該考慮清楚。」
「我想象不出當時還有其它選擇,」她尖刻地說。「那會兒,你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樣,昂首闊步走進教堂,當著所有的人宣布我懷著你的孩子。」
畢曉普向她靠攏,那雙眼楮像藍寶石一樣堅硬,也像藍寶石一樣碧藍。「我不記得我宣布過什麼。我倒記得你告訴你的好朋友洛根,說我了你,要他趕緊娶你。」
「他不知道是你干的。」莉拉又感到一種憤怒和歉疚混合的復雜情緒,每當她想起她誘導洛根相信的那個謊言,心里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
「而且即使他知道事情真相,也會娶我的。」
「那麼,你認為他會願意與你分開來來住嗎?」
「當然。」莉拉揚起下巴,眼楮平閃爍著義憤。「洛根是位紳士。他從不違拗我的意願,強迫我做任何事情。」
「是啊,正如我以前就說過的,我從不自詡是一位紳士,」畢曉普用那種令人惱火的慢吞吞的腔調說道。「但是我認為,如果你的好朋友洛根知道你希望他一輩子過單身生活,他恐怕就不會那麼積極地為挽救你的名譽而做出自我犧牲了。」
「不許稱他為‘你的好朋友洛根’,」莉拉斷然說道,她的怒火越燃越旺。「而且我從未說過讓你一輩子都這樣。」
「哦?」畢曉普黑色的眉毛高高揚起,幾乎消失在垂落前額的濃密的黑發之中,剛才他月兌帽子時,這些頭發就散落下來了。「這麼說,你已經考慮好了一個時間期限?如果我問你這個期限有多長,是否顯得太不夠紳士風度?你認為我們什麼時候才算互相了解,才能不僅共姓同一個姓,而且共睡同一張床呢?」
「我無法預料。」她從他面前轉過身去,邁著緊張、迅速的步子穿過房間。這是她辯論中的一個弱點,她明白。怎麼可能給這種事情規定一個時間期限呢?怎麼可能說在三個月或半年之後,她就可以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給他呢?這是無法提前知道的啊。
「這麼說,你想讓我耐心等待,看你什麼時候改變情緒嘍?」
「這不是情緒問題!」她猛地轉身面對著他,那雙綠眼楮因為失望和憤怒而變得霧氣迷蒙。「我只是請你給我一點時間。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我們幾乎一點也不了解對方。如果你提到那天在我房間里發生的事情,以及我懷著你的孩子這一事實,那麼我告訴你,我對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她警告著他。「那不是我的意圖,我認為你心里有數。」
糟糕的是,他確實心里有數,畢曉普想道,多少感到有點泄氣。她說的不是他們婚姻生活的物質方面。她盡管毫無經驗;一但她知道那是無需改進的。她說的是一種別的東西,一種很難說得清楚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女人極為珍視的,而男人則願意忽視它,去追求更簡單、更容易獲得的快感。
「不能分開住,」他又重復一句,看到她眼里迅速燃起憤怒的火苗。他等待她發作,但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當她說話時,竭力使語氣變得平靜。
「我不要求很長時間。也許只等孩子出生以後。這個要求不算過份,是嗎?」
確實不算過份,畢曉普想道,內心深處感到十分沮喪。他仿佛看到伊莎貝爾的形像覆蓋在莉拉身上。伊莎貝爾,有著淺黃色頭發和溫柔的藍眼楮。就等孩子生下來吧。求求你,畢曉普,讓我回到聖路易斯的家里去。在這里生孩子,我感到害怕。孩子一生下來我就回來。我向你保證。
結果她沒有回來。加文出生後,他到聖路易斯去,伊沙貝爾請求他允許她再呆一段時間。孩子太小了,她說。為什麼要把他帶到野蠻的西部,讓他的生命受到威脅呢?等他稍微長大一些,就不要緊了。他听了她的請求,只好做出讓步。說實在的,他那嬌小、無助的兒子讓他不敢大意。盡管他和岳母彼此之間沒有好感,但她確實有條件更好地照顧伊莎貝爾和加文。
時光流逝,他到聖路易斯去的次數越來越少。加文兩歲的時候,畢曉普意識到,如果他不把妻子和孩子從她母親那里弄走,就將永遠失去他們。于是,他不理睬伊莎貝爾的眼淚,把他的家安在盡可能遠離聖路易斯的地方。他找了一個在采金地到舊金山的運貨途中守護金貨的工作,把伊莎貝爾和加文安置在城里的一所小房子里。
伊莎貝爾曾經嘗試過。上帝知道,她確實付出過努力。但是,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有力的女人,現在則似乎更加膽小怕事,完全沒有主見。她以前索性讓母親操縱她的生活。沒有路易絲在身邊告訴她一切,從怎麼穿衣服到怎麼想問題,她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希望畢曉普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引路人。但是當她懷上安琪兒之後,他開始感到自己不像是她丈夫,倒像是她父親。
也許,如果她沒有再次懷孕,事情就會截然不同。也許,伊莎貝爾就會變得更加堅強、更加獨立。但是當她發現自己又懷了孩子,就請求他讓她回家。他當時可以向她指出,「家」應該表示他所在的地方,但是他沒有說。他隱約感到說什麼都為時太晚,他已經失去了她。他把她帶回聖路易斯,讓她留在那里等待孩子出世。此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
「畢曉普?」莉拉詢問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中來。「就等到孩子出生,好嗎?這個要求不算過份,是嗎?」
「不能分開住。」
他不給她繼續辯駁的機會,轉身大步走出房間,順路一把抓起他放在五斗櫥上的帽子。
「我們還沒有商量完呢,」莉拉說道,跟著他走進廚房。
但是她就像是在對空氣說話。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讓後門在身後「砰’」地一聲撞上。莉拉憤怒地瞪著他的背影,雙手在身旁攥成拳頭。她從來沒見過這麼討厭,這麼令人惱火、令人失望的男人。她氣沖沖地走向爐子,步子重得有失淑女風度,然後一把掀開上面煨著的砂鍋蓋子。她抓過一把木勺,狠狠攪動鍋里的食物,力氣大得有些嚇人。
如果畢曉普不回到賓夕法尼業,莉拉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她可以嫁給洛根,和他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他會像一個紳士對待一個淑女那樣,對她呵護有加。他決不會這樣讓她生氣。畢曉普只要輕輕一聳眉毛,就使她內心燃起怒火。洛根做夢也不會朝她聳起眉毛。他會理解她想要分室而居的願望。許多夫妻都各有自己的房間,即便他們是因為正常理由而結婚的。這是一種十分文明的做法。但是,如果她把這些話說給畢曉普听,他大概會說他從不自詡是個文明人,就像他從不自詡是個紳士一樣。莉拉猛戳一塊土豆,把它摁到沸騰的鹵汁下面。她真應該嫁給洛根,她又一遍地想道。他決不會讓她這樣心煩意亂。
她身後的門被人推開,她轉過身來,準備狠狠教訓中途退出辯論的家伙。然而,進來的不是畢曉普,而是加文和安琪兒。莉拉告訴自己不必失望。她正巴不得畢曉普一輩子別再回來。她強迫自己對孩子們露出一個微笑。
「晚飯快做好了。你們兩個為什麼不去洗手?」
如果畢曉普不願意回來,他可以自己單獨吃飯。他也可以就那麼餓著、這樣更好。他應該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
晚飯吃得很多,很安靜。加文一向不愛說話,但安琪兒平常總能填補談話中令人尷尬的空白。今天晚上,由于從旅館搬到新家的興奮和忙亂,安琪兒已經精疲力盡,吃飯的時候就差點睡著了。寬敞的廚房里缺少了她愉悅的說話聲,顯得格外寂靜,令人難受。莉拉幾次抬起頭來,都發現加文在盯著她看。他那雙酷似父親的藍眼楮里,似乎藏著一個疑問。但每當他們四目相對時,他就一言不發地移開目光,而莉拉情緒不佳,沒有精力去追問他的心思。
她曾經幻想過的新家第一夜決不是這樣。畢曉普的缺席顯得格外刺目。安琪兒吃飯時不停地打瞌睡。而加文呢,一直用那種對十二歲男孩來說顯得過于成熟的目光注視著她。莉拉真想由著性子找到丈夫,狠狠地揪住他那高傲的鼻子,這雖然有失淑女風度,倒確實十分解恨,同時她又渴望把腦袋埋在桌上,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一場。
莉拉覺得飯菜吃在嘴里就像鋸木屑一樣,難以下咽。晚飯結束,她才松了口氣,總算可以不再面對加文探尋的目光,不再面對餐桌頂端的那只空盤子了。她推開椅子站起身來,繞過桌子,把安琪兒抱了起來。她把睡意沉沉的小姑娘挪到身後,背著她上床。
「加文,請你拿著提燈,抱點柴禾進來,明天早上可以生火,」她離開房間時,回過頭來吩咐道。
他沒有回答,但她知道他會照她的話做。這也是他顯得過于成熟的一個方面。她小的時候曾經有過的叛逆心理,他沒有,她對每一個听她說話的傻瓜說的那些廢話,他也沒有。如果他是個怯懦、害羞的孩子,她就不會對他的沉默寡言產生疑問。但她不相信加文身上有絲毫怯懦的成份。在他安靜的外表下面,是鋼鐵一般堅強的意志。很像他父親的風格。
麥肯齊家的男人足以把一個清醒的女人逼成酒鬼,她一邊把繼女放到床上,開始替她月兌衣服,一邊這麼想道。真遺憾,如果他們更像安琪兒一些就好了。倒不是說安琪兒沒有自己的主見──莉拉尤其記得一件天藍色的衣服,那上面綴著時髦的鮮紅色絲帶──但是安琪兒謙和有禮,把堅定的意志包裹在溫柔的外表下面,這就使別人容易接受得多。
安琪兒腦袋一沾枕頭就進入了夢鄉。莉拉在她床邊逗留,端詳著熟睡的孩子。這孩子的母親怎麼知道要給她起這麼個名字?畢曉普曾說,他的第一妻子在分娩後不久就去世了。難道她當時打量新出生的女兒時,就看出了她的甜蜜可愛?或者,她給女兒取名安琪兒,是作為一個祝福,送給這個她知道自己無力照顧的孩子?
莉拉把手按在自己月復部。想到一個生命正在那里逐漸長大,她默默祈禱著,希望自己能夠看到她的兒子或者女兒長大成人。不過,現在沒有理由操這份心。任何時候也不該操這份心。她必須相信,命運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會好好呵護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輕嘆一聲,轉身離開了房間,把門在身後微微帶上。
她走進廚房的時候,加文剛剛把柴禾箱裝滿。她一眼看出,他抱進來的柴禾有大有小,搭配得當,其中還有許多引火物,使早上很容易把火生著。
「干得真漂亮,加文。謝謝你。」
她以為他會含混地應答一聲,然後轉身離開廚房。盡管她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已經開始對她產生信任──即便還談不上好感,但他仍然不太願意和她呆在一起。然而今天晚上,他卻呆在廚房里遲遲不走,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莉拉動手收拾桌子時,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但不管他心里轉著什麼念頭,他似乎並不急于把它說出來。她提醒自己忍耐是一種美德,一邊繼續忙著手頭的事情,由他去決定什麼時候開口說話。
她從爐子里的貯水槽里倒出一些熱水,注滿一只洗碗盆。髒盤子不多,只需幾分鐘就能洗完。莉拉干著手里的活兒,一直敏感地意識到加文的存在。盤子洗乾淨了,放在一邊晾乾,而他仍然一聲不吭,她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她用一條柔軟的亞麻毛巾擦干雙手,轉過身來看著他。
「你是不是準備告訴我你心里在想些什麼?」
「什麼也沒想。」
「什麼也沒想?」她懷疑地揚起一只眉毛。「你就是想看我洗盤子嗎?」
他聳聳肩膀,眼楮盯著地面。莉拉看著他,深切地感覺到他是這麼年幼。他的行為總是大大超過他的年齡,使人很容易忘記他還是個孩子。
「你在想什麼,加文?」她溫柔地問。
他又聳聳肩膀,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沒想到他倒說話了,但眼楮並沒有看著她。「我看見他走了。」
「你父親嗎?」除了「他」以外,她還沒有听見加文用別的稱呼提及畢曉普。
「是啊。他顯得很生氣。」
「他也許確實有點……煩躁,」她勉強應付著。上帝,她壓根兒不知道怎麼做母親。她怎麼對付這件事呢?她過去的經歷沒有教會她怎樣對他說話。就她所知,她的父母彼此之間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如果加文問畢曉普為什麼煩躁,她該如何回答?
「他還回來嗎?」他的語氣很輕松,但注視著她的那雙眼楮卻決不輕松。
「回來?你是說今晚?」
「以後永遠。」
莉拉片刻之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過神來以後,她為加文居然以為畢曉普會一去不回而感到震驚。
「他當然要回來!你怎麼會認為他不回來?」
他又是那樣隨意地聳聳肩膀,但她一眼看出他內心隱藏的恐懼。「他以前就沒有回來。」
「以前?你是指他把你留給外公外婆?」
「是啊。媽媽懷著安琪兒時,他就把我們留在那兒。那時他就沒有回來。」
莉拉凝視著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怎麼可以忽視加文的感覺?她是否只顧體會自己的恐懼和不安,而沒有去注意他的心情?
「坐下來,加文。」她從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示意加文也找一把椅子坐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順著她的意思做了。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身體僵硬,同時用警惕的目光看著她。「你父親今晚有點煩躁。我們為一些事情爭執得很厲害。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會一去不回。」
「你怎麼知道?」
他這個赤果果的提問,顯示了他內心深處的敏感和脆弱,使莉拉感到非常心痛。「因為他決不會就這樣離開我們。我不知道以前是怎麼回事。但我確實知道,他決不會就這樣一走了之,撇下我們三個──四個,」她加了一句,用手撫模著月復部。「我不知道他當年為什麼把你和你母親留在聖路易斯,但我確信一定是有充份理由的。你有沒有問過你的母親?」
這是一個冒險的問題。因為就她所知,畢曉普的第一個妻子不會說她丈夫的任何好話。
「我問過一次。她說我不應該怪他離開我們──是她把他打發走的。她說他是個好男人,只是選錯了人。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她緊跟著就哭了起來,我就沒有再問別的。她說父親不和我們在一起,都怪她自己不好。」
選錯了人?也許,是選錯了妻子?莉拉思忖著。她把這個念頭擱在一邊,留待以後再仔細思考。
「你不相信她的話?」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他又是那樣故意漫不經心地聳聳肩膀,好像他們談論的話題對他並沒有多少吸引力似的。
莉拉想辦法來減輕加文害怕畢曉普永遠消失的恐懼。「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你還記得你父親為什麼決定立刻把你和安琪兒接來,而不是讓你們留在聖路易斯,等嬰兒出世以後再說嗎?」
加文聳了聳一只肩膀,眼楮盯著他倆之間的地板。「記得。」
「這是因為他認為你們不快樂,你記得嗎?」
「這話是你說的。」顯然,他還不願意相信她。
「是你父親說的,」她糾正他。「既然他這麼關心你們,把你們接來和我們同住,還為我們置辦了這座房子,他就不可能一走了之,把我們撇下,對不對?」
「我不知道。」加文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的,但她看得出來,他正在考慮她的話。
「你父親是個出色的男人,加文。他有很強的責任心。你不必擔心他會離開我們。」
「我猜是吧。」他局促地挪動腳步。「我可以回自己房間了嗎?」
「當然。」莉拉發現加文顯然忘記是他首先挑起話頭的,這使她暗暗感到滑稽。「晚安。」
「晚安。」他「騰」地站起身來,好似出膛的炮彈。
「加文?」他剛走到門口,莉拉把他喚住了。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她,滿不情願的神情幾乎寫在臉上。「即使你父親出了什麼事情,我也會繼續照顧你和安琪兒。你永遠不必為此擔憂。」
「你為什麼要照顧我們?」他問道,同時吃驚地睜大眼楮。
「因為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應該互相照顧。」
站在門邊的畢曉普悄悄往後退去。他又回來了,打定主意要給妻子定下規矩。結果,他正好踫上她在和加文談話。他曾听別人說,偷听者永遠不會听見別人說自己的好話。這話也許不假,但是,要獲得新的角度觀察事物,偷听無疑是一種十分保險的辦法。
他悄悄移到門邊的陰影里。他在夜晚的寒風中聳起雙肩,眺望著遠處夜空中隱約可見的漆黑的大山輪廓。大山上面,沒有月亮的天空上閃爍著無數顆星星,它們像綴在黑絲絨上的鑽石一樣光芒四射。他依稀听見從巴黎那個方向傳來某間客廳里的鋼琴聲,由于距離遙遠,琴聲變得非常細微,若有若無。近處,樹林里一只狼在嗥叫,聲音悵惘而孤獨。
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應該互相照顧。莉拉的話在他腦海里回響。幾個星期以前,她甚至還不知道他這兩個孩子的存在。而且,自打他們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以後,加文至少沒有做過什麼討她歡心的事情。然而她居然向男孩子提出,她要一直照顧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就連他自己──孩子的親身父親,也很難給他這樣的保證,畢曉普帶著強烈的自責這樣承認。他的母親也做不到。伊莎貝爾連照顧自己都無能為力,更別說照顧她的孩子們了。
按理是不應該比較這兩個女人的。伊莎貝爾有著月光一般蒼白的頭發,玲瓏秀美,像一個精致、脆弱的瓷人兒。莉拉則是陽光和火焰。伊莎貝爾被生活嚇得六神無主,而莉拉則敢于面對人生。從她在床上對他的反應,到她拒絕在辯論中妥協,她在每個方面都和伊莎貝爾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把他的兩個孩子放在了心里,把這座房子改造成了一個家,她抬起下巴,睜著明亮的眼楮,面對生活中的每一個挑戰。她堅強而不失女性魁力,剛硬而不失溫柔和藹。也許,對于這樣一個女人,是值得做出一些讓步的。他慢慢離開房子,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向城里走去。他要進行晚上的最後一次巡邏。
莉拉把繡針穿進織物,靈巧地用拇指的指甲把小珠子推到合適的位置。針線活是她做得比較出色的女性事務。她唱起歌來嚇得小狗嗷嗷亂叫,她彈起鋼琴來毫無樂感,她在水彩畫方面沒有天賦,然而,凡是用到針線的活計,莉拉很快就會勝過別人,甚至連她母親也自嘆弗如。她母親經常頗為自豪地對朋友們提起這點。
她對大多數針線活都很精通,但每當為了消遣時光而干活時,她一般喜歡在羊毛或絲綢上繡花。手里這塊刺繡,她已經干了好幾個月了,但最近幾個星期沒有多少時間弄它,嫁給畢曉普以後,就更是無暇顧及。這塊飾布,上面用羊毛和彩珠描畫出精致的渦形花紋和花卉圖案,本來是打算裝飾河道老宅的一個壁爐架的。她不清楚現在拿它派何用場。如果放在這屋里的樸素的壁爐架上,就顯得太難看了。不過這是她以後操心的事。此時此刻,只要看到圖案在她手下活生生地顯現,就足以使她感到快慰。
後門被人推開的聲音,打碎了她剛剛找到的不堪一擊的寧靜。畢曉普回家了。他當時那麼粗暴地揚長而去,她還以為他會整夜呆在外面。她整個身體突然變得僵硬,手指緊緊捏住繡針。他走進客廳時,她把刺繡活兒放在膝蓋上,抬起臉來。
「如果你餓的話,還有一些炖菜,」她說,決定不讓他看出她是多麼心神不寧。
「不用,謝謝你。」他已經在廚房里月兌了帽子。現在,他抖落身上的外套,用手指梳理著頭發。他坐在高背椅里,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顯得非常疲倦,她不很情願地注意到這點。她不願意看到他變得有了人情味兒。「孩子們都睡了嗎?」
「睡了。安琪兒吃晚飯時就差點睡著了。加文也很快回屋去了。」
他點了點頭。「他們好像已經安定下來了。」
「小孩子適應能力強,」莉拉用贊同的口吻說。「他們必須如此,因為小孩子全憑大人擺布。」
「我想是吧。」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她意外地發現這沉默並不令人感到尷尬。不管他離家時態度多麼惡劣,現在他的情緒似乎變得溫和了。他坐在椅子里,身于朝前傾著,臂肘撐在膝蓋上,用那雙犀利的藍眼清盯視著她。
「我可以讓你改變主意,」他開門見山地說。
莉拉用不著詢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們先前的對話在她腦海里依然清晰。她感到熱血一點點涌上面頰,卻不肯垂下眼瞼。「我知道你可以使我……有所回應。但這只能使情況變得更糟──我居然能夠那樣回應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
「許多夫妻結婚的時候並不認識,」他說。
「我想是的。」她低下頭來,看著腿上的刺繡活兒,同時用手指輕輕撫模一片樹葉的暗影部份。她小心地斟詞酌句,想使他明白她的感覺。「可是,我父母的婚姻是建立在情愛和信任的基礎上的。幸好他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同時去世的,在我看來,如果他們先走了一個,另一個也活不了多長時間。我以前一直幻想自己的婚姻也是這樣,幻想我會嫁給一個我所愛的人。」
「就像洛根的弟弟?當時你愛他嗎?」畢曉普問,拿不準自己是否希望听到她的回答。
「我愛比利,」莉拉說,那不假思索的口吻令他感到不快。她依然低垂著頭,繼續說道︰「當時你愛你的第一妻子嗎?」
「伊莎貝爾?」畢曉普張口結舌,他沒有料到自己的問題會轉過來把他問住。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曾經愛過伊莎貝爾嗎?「我想我是愛她的,」他慢吞吞地說。
「那麼,你也許就能明白我內心的一些感覺了。我的要求並不過份──只請你給我一點時間。」
畢曉普沒有說話,盡管他心里已經做出決定。該死,婚姻生活真是復雜,超出了任何人的估計。
「我不同意分開來住,」他說。莉拉猛地抬起頭來,眼楮因為生氣而閃閃發光。他舉了舉手,阻止她即將月兌口而出的憤怒的話語。「我們同住一間屋,同睡一張床,但是我不會踫你。」
「你不會踫我?」莉拉疑惑地重復一遍。
「我會給你所需要的時間,」他說,突然間感到極度疲倦。
「多長時間?」她問,仍然被他的建議弄得一人霧水。
「等孩子出世以後,我們再商量。」
她又低頭看著她的刺繡活兒,心里在考慮他的話。這當然不是她所希望的結果。與他同床共枕,這是她從未想過的。但是毫無疑問,這樣的建議已經相當不錯,許多男人還做不到呢。他完全可以行使他的權力,便求她把他當作不折不扣的丈夫接受下來。即使有些男人也許會同情一個少女的緊張心理,但看到她對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親密關系表示出的淡漠、被動,一定也會感到不滿;
「如果我們不準備……親熱,分開來住不是更簡單嗎?」她問他。
「不行。」
乾巴巴地一口否決,不給任何商量的余地。莉拉惱火地咬緊牙關。他是世界上最讓人生氣的男人。她恨不得把這話甩給他听,但最終謹慎戰勝了怒火。他沒有滿足她的要求,但他願意做出讓步。她不想惹得他再改變主意。
「很好,」她說。「我們就住在同一個房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