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手的新娘 第五章 作者 ︰ 達拉斯•舒爾茲

莉拉領著加文和安琪兒穿過萊曼旅館的門廳,朝站在桌子後面、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注視他們離開的克萊姆-萊曼點了點頭。她小心不要停留得太久,以免他擺開架勢跟她交談。她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和這位旅館老板交談。她的生活中有著太多的秘密,因此與這位小鎮上的「閑話專家第一」聊天令她很不自在。只希望畢曉普能夠盡快為他們找到房子。

盡管這里面不是沒有潛伏著危險。她想起昨晚的情景,想起他們共同擁有的那個熱烈的狂吻,感到臉頰一陣發燙。居然就站在人來人往的門廳里!如果有人看見他們……這個念頭足以使她不寒而栗。她幾乎徹夜不眠,反復思考著所發生的事情,仍然不能明白她怎麼會那樣忘乎所以地回吻他。不僅僅是吻他,而且緊緊地偎依著他,就像爬山虎攀住牆壁一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到一些無聊的破商店里去。」加文的抱怨打斷了她的思路,讓她松了口氣。

「因為那里是與人交往的最佳場所,」莉拉對他說,這時他們踏上了旅館前面的木板路。

「我不願意與人交往。」加文對此非常堅決。

「你必須願意。」莉拉把她的陽傘展開,抵擋耀眼的春日陽光。「既然我們要在巴黎安家落戶,就應該認識生活在我們周圍的人們,」她對男孩子說道。她已經決定,教她的繼子的最好辦法就是拿他當一個成年人對待,他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成年人了。如果還把他當小孩子對待,肯定是行不通的。「我們需要為自己創造一片空間,也許還需要交幾個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他嘟嚷著,沖著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皺緊眉頭。

「真是傻話。每個人都需要朋友。你在聖路易斯的時候一定也有幾個朋友。你學校里的男同學?也許你到他們家去玩,或者他們上你們家作客?」她謹慎地詢問著,努力想像他們以前的生活是怎樣的情景。

「我有一個家庭教師。外婆不讓我們把別人帶回家來。也不許我們上別人家去。她說她不能冒險讓我們和不對路的人接觸,免得暴露我們的劣質血統。」他用示威般的漫不經心的目光看著她,但眼楮後面卻閃現著一絲痛苦。

莉拉的手指緊緊攥住陽傘的把手,真奇怪那根精致的木柄居然沒有在她的重握下斷裂。她從小所受的教育使她尊敬長者。她當然也希望把這一訓條再傳給自己的孩子,現在既然她發現自己接管了畢曉普的兩個孩子,她就打算以同樣的方式教育他們。但是尊敬長者也是有限度的。

「你的外婆說起話來像個愚蠢透頂的女人,」她毫不客氣地說。「我不相信有什麼劣質血統,如果我相信的話,我就不得不說,你應該擔心的唯一較差的血統,就是你可能從她那里繼承來的。我不能夠當面教訓她一頓,我認為這是一個天大的遺憾。」

加文的眼楮因為吃驚而睜得溜圓,他瞪著她,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她似的。毫無疑問,她應該為玷污了一顆年幼的心靈而感到愧疚,莉拉想道,但是她無法產生絲毫愧疚的感覺。路易絲-林頓說起話來像個討厭透頂的女人,這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欣慰︰幸好畢曉普沒有把這兩個孩子留給她。

她用堅定的目光盯住加文。「我不希望再听見誰提及劣質血統的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默默地又瞪眼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費力地咽了口唾沫。「明白了,夫人。」

「很好。現在,讓我們看看這個小鎮能給我們提供一些什麼。一般來說,最好從商業場所人手。不僅是購買商品,更是為了獲取信息,與人交往。」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希望在商店里與人交往,」加文說道。

「因為人們習慣于聚集在這類地方。另外,我想買一些絲帶,把你妹妹的衣服裝飾得更漂亮一點。」莉拉低頭看了一眼安琪兒,對孩子身上那件樸素呆板的衣服皺起了眉頭。類似知更鳥蛋的淺藍色的細薄棉布很適合她嬌女敕的膚色,做工的質量也無懈可擊,但是這件衣服的優點僅限于此。「對于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樸素了。」

「我喜歡絲帶,」安琪兒說著,送給莉拉一個燦爛可愛的微笑。

「是嗎?」莉拉用閑著的那只手撫模小女孩的金色卷發。如果加文代表一個難解的謎,安琪兒則代表著簡單、透明。莉拉無法想象還有哪個孩子比她更討人喜愛。

「紅的絲帶,」安琪兒建議道。「還要買幾根給卡桑德拉。」她舉起她時刻帶在身邊的那個破布縫的洋女圭女圭。

「紅的?」莉拉想到藍裙子上綴著紅色絲帶的效果,不由地哆嗦了一下。「這樣好不好,紅的絲帶給卡桑德拉,再買幾根粉紅色的絲帶給你?」

安琪兒嬌美的下巴表現出堅定的意志。「我喜歡紅的,」她說,她的這種固執的性格,莉拉以前曾經領教過一兩次。

「我們去看看店里有些什麼吧,」她巧妙地說。她真希望能夠勸說安琪兒接受一種更加合適的顏色。如果不成……她想象著大紅絲帶襯托在知更鳥蛋藍色上的效果,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好了,快走吧。」

她牽著安琪兒的小手,走出木板路,來到灰撲撲的街道上。這巴黎的第二幕場景並不比第一幕精彩。給這個小鎮起名字的那個法國人一定害著難以忍受的思鄉病,或者就是他具有特別樂觀的性格。各種各樣木結構的房屋面對著骯髒的街道,她看不出這與那座著名的大都市有任何相似之處。

費奇百貨商店的店門上方掛著鈴鐺,它以歡快而刺耳的聲音報告他們的到來。莉拉進門後停了一下,讓自己的眼楮適應里面的光線。從外面明媚的陽光下走進來,商店內部就顯得太昏暗了。費奇商店正是她預期的那個樣了。它不像她家鄉的商業場所那樣乾淨、整治,也不像它們那樣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堆堆的罐頭食品和一匹匹的布料混雜在一起,旁邊還陳列著一種男帽,類似于畢曉普頭上戴的那頂。店鋪中央有一只大月復火爐。今天爐子里沒有生火,但她可以猜到,在寒冷的月份里,它會提供人們所急需的溫暖。在這些大山里過冬一定非常艱難,她想,克制住一陣輕微的顫抖。

也正如她所預期的那樣,商店里確實有不少顧客。一個男人剛買完東西,正在櫃台旁付錢,兩位年長的紳士聳著肩膀盯住冰冷的火爐旁的一只棋盤,三個女人站在雜亂堆放著五顏六色的布匹的桌子旁邊。櫃台後面,站著一位又瘦又高、年齡很難判斷的男人。

鈴鐺宣告他們的到來之後,店里是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所有的眼楮都轉向門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來人。莉拉感到加文局促不安地朝她靠近了一點,她咬著嘴唇,忍住一個同情的微笑。她作為政治家的女兒和妹妹,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習慣于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但即便在她看來,這也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對于一個甚至從未進過學校的孩子來說,這肯定是一種令人驚恐的體驗。但安琪兒顯然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在店里環顧了一下,發現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便對她的觀眾報以一個無比可愛的微笑。

「我想買一根紅絲帶,」她宣布道,確信別人都會像她一樣,覺得這個消息十分有趣。

莉拉即使刻意籌劃,也絕對設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打破沉默的開場白了。安琪兒的宣言逗得人們哈哈大笑,令人尷尬的時刻終于過去了。因為站在櫃台後面的是費奇先生,所以他就對女孩子說。不管她需要多少紅色絲帶,他都能夠保證供應。那兩個老者聲音沙啞地笑了幾聲,又將注意力轉向他們的棋盤,那個買完東西正在付帳的男人立刻往他的購物單里又加了一把棒棒糖,贈送給加文和安琪兒。「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許,夫人,」他說,眼楮看著莉拉。

「真是太謝謝你了,」她說,朝他微笑著。她還不習慣別人指望她做出與孩子們有關的決定。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肯定會克服回過頭去看看他們在對誰說話的沖動。

加文和安琪兒到櫃台邊去拿棒棒糖,這時那三個女人拋下那些按碼出售的織物,朝莉拉走了過來。她一眼認出了多特-萊曼,她臃腫的身材包裹在一件裝飾繁多的玫瑰紅棉布衣服里。那衣服上面堆積著無數的皺褶、無數的花邊和彩帶瓖邊,使她的樣子活像一個花里胡哨的雜貨櫃台。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麥肯齊夫人,」她們走近時,她說道。她的問候里含著真誠的喜悅,使莉拉為自己剛才不夠仁慈的想法感到愧疚。「我希望你們休息得很好,是不是呢?旅途真是讓人疲倦,雖然我始終鬧不明白,怎麼坐著不動就會把人累壞。」

「我睡得很好,」莉拉言不由衷地告訴她。不管怎麼說,她的失眠與旅館的設備毫無關系。「謝謝你的關心。你們的客房非常舒服。」

「謝謝你。」多特听到她的贊揚,居然高興得漲紅了臉。「克萊姆和我是盡了力的。當然啦,我們沒法和東部的那些高級旅館競爭。這里並不十分需要那一類的東西。我們的大多數顧客所要的只是一片屋頂和一張還算乾淨的床。但是我們──」

「我說一句,多特,我想麥肯齊夫人恐怕沒有興趣听你訴說開旅館的難處。」說話的這個女人幾乎和莉拉一樣高,但卻比她重了至少四十磅。這超出的體重並沒有使她變得像多特-萊曼那樣臃腫、溜圓,反而給她增添了一種端莊的風度,這一印象又因她身上那件樸素大方的鐵灰色衣服而得到加強。它式樣簡單、古板,與多特那件裝飾過多的衣服形成鮮明對比,使人看了很不順眼。

「她當然沒有興趣。」多特白皙的臉色漲得通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扯起來就沒完沒了。我猜是因為太意外了,對吧。麥肯齊長官突然帶著一家人出現,而我們以前甚至不知道他結過婚,並且不止一次,而是兩次。我一般不會那樣昏頭昏腦地淨說廢話的,」她說,卻沒有意識到她現在說的也是廢話。

剛才說話的那個女人猛地吸了口氣,她無疑是準備攻擊可憐的多特的愚蠢行為了,但是第三個女人搶先說話了。

「不要為此擔心,多特。你的廢話听著使人愉快,勝過有些家伙的咬文嚼字。」她那愛爾蘭口音使她的語調充滿抑揚頓挫,她那雙栗褐色的眼楮溫暖而友好,與第一個女人冷冰冰的陰郁目光截然不同。「不要忘記,薩拉,耐心也是一種美德。而且,麥肯齊夫人恐怕不會突然消失,是不是?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互相介紹。」

這溫柔的批評使薩拉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但是莉拉覺得有趣的是她居然接受了這一批評。多特平靜下來以後,便以值得稱道的簡潔方式介紹她們幾個認識。

那個頭發烏黑、目光冷淡、嘴唇古板的高個子女人名叫薩拉-斯麥思。「是斯麥思,不是史密斯,」她用冷冰冰的口氣解釋道。她的丈夫是弗蘭克林-斯麥思──也不是史密斯,莉拉推測。她擁有巴黎銀行,多特以相當尊敬的口吻說道。莉拉意識到薩拉正用警惕的目光看著自己,便盡量表現出很受觸動的樣子。

另一個女人是布里奇特-森迪。她身高不到五英尺,骨架很小,看上去好像一陣大風就能把她刮倒。只有當你看到她的臉龐時,才會發現她並不柔弱。她的表情是那麼生動,她眼楮里的笑意是那麼濃厚,頓時消除了你覺得她弱不禁風的感覺。她的頭發是一種坦然的胡蘿卜顏色,鼻子上公然點綴著幾粒不太時髦的雀斑。她身上有一種樸實無華的魁力,使人很難想像她是一位牧師的妻子,但這確是事實。

「森迪牧師,」她說著,皺起帶雀斑的鼻子。「你能想象得到嗎?我對約瑟夫說過,姓這樣的姓卻從事牧師行業,真是讓人難為情。去做一個搶銀行的強盜還差不多,我對他說,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所以就只好這樣啦。」

莉拉輕聲地笑了,被這個女人的幽默感所打動。薩拉的嘴唇卻繃得更緊了,使莉拉簡直不敢相信。

「牧師的職業是上帝的恩賜,」她忍住笑說道。「我無法想像它能與搶劫銀行相提並論。」

「我相信,肯定有一些搶劫銀行的人把他們的行當也看成一門職業呢,」布里奇特冷靜地說。「我們不正是為了這個才雇了麥肯齊長官嗎?讓他保護我們不受存有那種思想的家伙們的襲擊?」

「哼。」薩拉的鼻音是時髦人表示輕蔑的經典之作。「我向來不贊成雇一個槍手。給我的感覺就像是請狐狸看守雞窩,太不安全了。我並沒有冒犯的意思,麥肯齊夫人,」她最後勉強敷衍了一句。

莉拉以前認識幾個像薩拉-斯麥思這樣的女人。她們頻繁組織慈善委員會,這是一件值得贊美的工作,但是她們與其說是出于純粹的公民責任心,不如說是找機會盡情施展她們盛氣凌人的性格。她的經驗是,最好從一開始就使她們知難而退,而決不能讓她們認為可以騎在你的頭上耍威風。更不用說她從小受的教育使她無法在別人侮辱她的丈夫時袖手旁觀。

「我為什麼會受到冒犯呢?」莉拉問道,同時詢問地聳起烏黑的眉毛。「是因為你提到我的丈夫是個槍手,或者暗示他可能會有犯罪傾向?」

她是帶著和悅的微笑說這番話的,所以那個女人過了片刻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莉拉通過眼角的余光,看見多特呆呆地張開嘴巴,看見布里奇特吃驚地睜大眼楮,但是她將目光始終盯住薩拉。這個較為年長的女人瞠目結舌,即使一根路燈柱突然向她打招呼,她也不會顯得更加驚愕了。

「我……我的意思僅僅是……我並沒有暗示……」薩拉發現自己語無倫次,趕緊住嘴。她深深吸了口氣,拼命挺直腰板,但仍然比莉拉矮那麼一英寸。「當然,我的意思並個是說麥肯齊長官的道德品行不是無可指責的,」她帶著刻意表現出來的尊嚴說道。「如果我的話里藏著其它含義,我真誠地向你道歉。」

她非常清楚她話里的含義,莉拉想。而且,她不折不扣就是想表示這個意思。她是否真的認為畢曉普不夠老實是另一個問題,但至少她希望讓莉拉感到難受。莉拉心想薩拉可真喜歡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換了其它場合,她也許會冷冷地點點頭,告辭而去。但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里就是她的家,在一個這麼小的鎮子里,她來第二天就和別人鬧僵也太不明智了。

她強使自己的微笑變得柔和,同時隱去眼楮里的冷淡。「也許我是過于敏感了,」她說。「我們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這麼短,你知道剛結婚的新娘子是什麼心理?」

她的回答給了薩拉一個台階,使她保全了面子,這真是便宜了她。莉拉從她的眼楮里看出她也領會了這一點,那雙眼楮里還含有一絲警惕,因為那個女人正在考慮她剛才是否低估了莉拉。在這片刻的沉默里,她們兩個人對峙著,進行著無聲的較量。首先將目光移開的是薩拉。

「我一定得走了,」她說,飛快地看了她的同伴一眼。「我今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很高興認識你,麥肯齊夫人。我們一定要一起用茶點。」

「那真是太好了,」莉拉說,語氣非常誠摯,連她自己都差點相信是發自內心的了。

「太好了。」薩拉薄薄的嘴唇蠕動一下,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我和你一起走吧,」多特說。她朝另外兩個女人點了點頭,目光慌亂地掠過莉拉的臉,然後匆匆跟著薩拉離去。店門在她們身後關上時,響起一陣明快而刺耳的鈴聲。

莉拉心神不寧地看著布里奇特-森迪,不知道自己是否得罪了這位牧師的妻子。她看見布里奇特的眼里閃著風趣的光芒,不由松了口氣。

「我原以為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不會看到有人能夠制服薩拉-斯麥思了呢。」

「那並不是我的本意,」莉拉說,現在事情過去了,她隱約感到一點不安。

「不要擔心。」布里奇特的一只小手揮了一下,消除了她的顧慮。「這是她自找的。而且我相信這對她自己也大有好處。她看到誰軟弱可欺,就騎到人家頭上去大耍雌威。給她吃點苦頭,教她懂點規矩,這對她不會有任何害處。就像我丈夫經常說的那樣,謙卑一點絕無壞處。」

「我不敢肯定萊曼夫人同意這個觀點,」莉拉說著,想起了多特跟隨薩拉離去時的慌亂神情。

「你不要為多特擔心。她會明白過來的。她有一個善良的靈魂,但是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在做薩拉的跟屁蟲,不會自己思考問題。哦,我的天哪!」她用手打了一下嘴巴,眼楮驚慌地四下張望著,好像剛剛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莉拉瞪眼看著她,感到又吃驚又有趣。「我不記得以前听過這個奇特的說法,」她說,竭力使語調顯得平靜。

「這是我的女乃女乃過去經常使用的一句難听的老話。」布里奇特用雙手按住面頰,似乎想使臉上的熱度冷卻下來。「如果約瑟夫听見我說這樣的話,準會把我教訓個沒完沒了。盡管我說的是實話,」她突然產生一種調皮的心理,繼續說道。「我發誓,如果沒有得到薩拉的允許,多特連一口氣也不敢喘。而且你可以肯定,她會把她听到的傳聞一字不拉地告訴薩拉,所以你對她說話可得小心。」

「畢曉普說她是于爾斯堡以西的閑話專家第二,她的丈夫是閑話專家第一。」

布里奇特的笑聲溫暖而醇厚,而且對于她這種身材瘦小的女人來說,這笑聲似乎過于爽朗。「我一直知道麥肯齊長官是個很懂道理的男人。再加上娶了你這樣一位又美麗、又通情達理的女人,他就更不會胡來了。」她沖動地挽住莉拉的胳膊表示友好。「把他的這兩個孩子介紹給我。我已經听說這個小姑娘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這個男孩子和他爸長得一模一樣。我本來以為仁慈的上帝在塑造出你丈夫這麼帥的男人以後,就會把模子打碎呢。他毫無疑問應該這麼做,為了保護女人們脆弱的心靈。」

莉拉听任布里奇特把她領到櫃台前面,孩子們選好了棒棒糖,正在那里等她。她知道她已經找到了一位朋友──布里奇特-森迪,盡管不應該這麼早就下判斷。

莉拉來到巴黎幾乎一個星期了,對于她為自己和孩子們在小鎮上確立一個地位的進展情況,她感到相當滿意。當然,人們仍然把她看成一個局外人。這一點只有時間才能改變。但是她已經認識了鎮上的大多數人,而且在大部份情況下都很受歡迎。她甚至還成功地和薩拉-斯麥思一同吃了茶點,其間她倆沒有朝對方說過一句不客氣的話──考慮到她們初次見面時的情況,能做到這點可真不容易。

但這並不是說她們有可能成為朋友,莉拉一邊想,一邊走過費奇百貨商店。不過她們可以維持客客氣氣的熟人關系,只要她們呆在一起的時間不是太多就行。

正如她也許已經猜到的那樣,薩拉是巴黎女子慈善基金會的主要推動力量,這個組織與其說是致力于慈善事業,還不如說是為了提高這個礦區小鎮的知名度。眼下,基金會正在籌集資金,準備在巴黎銀行門前安置大理石柱子。薩拉似乎沒有發現,在那座敦敦實實的小房子前面裝上一個偽希臘式的門臉是多麼荒唐,她煞有介事地解釋說,美化一個人的周圍環境是改善社區道德風氣的重要步驟。擁有這家銀行的人偏偏是她丈夫,但她似乎並不因此而覺得這是一項違背公共利益的行為,而其他人大概產生過這種想法,因為三年時間過去,這筆慈善資金仍然少得可憐,離預定數目還差得很遠。薩拉自己也這麼承認,口氣大為不滿,就像一位偉大領袖發現其追隨者都是榆木腦袋死不開竅一樣。

莉拉兩天以後想起這件事情來,還忍不住微微發笑,這時她正穿過旅館的大門。她停下腳步,讓自己的眼楮適應門廳里昏暗的光線。

「下午好,麥肯齊夫人。」克萊姆-萊曼從門廳桌子後面他慣常的位置上向她發出問候。莉拉無法想像他是靠什麼打發時間的。顯然,旅館的客人不算太多,不需要他時刻在場。另一方面,門廳寬敞的大窗戶面對著街道,正適合監視小鎮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下午好,萊曼先生。」莉拉打招呼的語氣非常友好。盡管萊曼夫婦特別愛講閑話,但她卻漸漸喜歡上了他們兩人。他們迫切地想知道──想分享──別人的事情,這其中含有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天氣真漂亮,是嗎?」

「是啊,是啊,」他笑眯眯地表示贊同。「你自己也很漂亮,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麼說。」

「你知道有哪個女人不願意听別人說她很漂亮嗎?」

他笑得更歡了,微微咧開了嘴巴。「听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兩個孩子呢?」他問,同時看看她的身後,好像希望看見他們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他們在森迪夫人家里。他們和她的孩子們一起玩得非常愉快,她就提出讓他們留在那里了。」

「你就可以清靜一會兒了,是嗎?」

「確實如此。」莉拉竭力使自己的語氣听起來似乎不太喜歡這種清靜,但是很難做到。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她已經非常喜愛安琪兒,而且她認為加文對她的態度也開始緩和,但是她無法否認,難得幾個小時的清靜簡直就像天堂一樣。布里奇特也明白這一點,願上帝保佑她。她把兩個孩子留在她家,不僅是為了孩子們好,也是為了莉拉著想。

「有了我的那五個,再多兩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堅持說道。「他們會玩得很開心,你也可以有一些時間自己支配。如果你不能好好利用這點時間,你可就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聰明。」

莉拉非常清楚應該如何利用從天而降的這段獨處的時光。她已經知道,有孩子們在身邊,她就簡直不可能從從容容地洗一個熱水澡。她沒有那麼多時間留給自己。「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萊曼先生,我希望把洗澡水送到我的房間去。」

他權衡了一下她的要求,那張圓圓的臉龐若有所思。她正在考慮是否需要再懇求一下時,克萊姆點了點頭。

「我想我們可以做到。但是需要一點時間來燒熱水,希望你不介意稍等片刻,我負責辦好這件事。」

「等一會兒沒關系,」她向他保證,努力使自己的口氣听上去不要顯得那麼感激涕零。「森迪夫人邀請麥肯齊先生和我今晚和他們一家共進晚餐,她讓兩個孩子晚飯前一直呆在她那里,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子,急于回到她的房間去做洗澡前的準備。

「你倒提醒了我,就在剛才,長官先生來找過你。」

「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嗎?」莉拉問,轉過身來看著他。在過去的這幾天里,畢曉普並不是總想和她呆在一起。除了每天晚上在旅館餐廳里一起吃晚飯,他們幾乎互不照面,這倒正合她的心意。她不清楚究竟是誰在躲避誰,也不想弄清楚,只要能躲就躲吧。他使她產生太多的相互矛盾的情感,使她體會到她不願體會的感覺,回憶起她不願回憶的事情。

「他沒說有什麼事兒,」克萊姆帶著明顯的失望承認道。「但他一看你不在,就顯得有些煩惱。他說叫你在這兒等他。」

「是嗎,是他說的嗎?」莉拉揚起雙眉。在這兒等他?難道他就這麼傲慢,居然叫別人傳達他的指令,讓她乖乖地服從照辦?她的第一個沖動是立刻拔腳離開旅館。她不管自己有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只是不希望畢曉普回來的時候她巴巴兒地等在這里。

「還要洗澡水嗎?」克萊姆問道,似乎隱約猜出了她的想法。

「當然啦。」莉拉強迫自己露出一個吃驚的笑容。她可不想讓畢曉普破壞她的難得的小小享受。毫無疑問,以後還有機會讓他明白,他別想用手指打了榧子就指揮得她團團轉。實際上,她敢打賭以後會有很多機會表明她的這種態度。「水燒好以後就拎到樓上來吧。」

如果水不夠熱,她也許可以把它放在她房間里的爐子上燒開,她一邊上樓一邊想道。等她再看見畢曉普時,一定要當面把他教訓一頓。他必須明白,有些事情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他需要對莉拉解釋一下這里的特殊環境,畢曉普一邊大步穿過走廊,一邊這麼想道。他準備再回旅館察看一遍,然後就開始把這個該死的小鎮整個兒掰開揉碎,一定要把她找到。在過去的幾天里,當她和小鎮上的人交往時,他一直留意著她。拘留所就位于主要大街的中央,所以要掌握她的行蹤並不困難。

比如,這天下午他朝窗外一瞥,正好看見她帶著兩個孩子走進了費奇商店。當時他正坐在桌子旁邊處理日常的文件報告,所以很便于隨時注意窗外的情況,了解她從店里出來以後再到哪里去。

結果,有人叫他去解決紅士酒吧間里兩位顧客之間的爭執,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爭執的起因是他們因為某個在樓上工作的姑娘而爭風吃醋。一開始是彼此說些難听的話,很快發展到拳腳相加,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就不會驚動畢曉普了。但是他們逐步升級,最後居然動起了刀子,酒吧間的招待趕緊派人去喊執法長官。

等畢曉普趕到現場的時候,其中一個人已經把對手壓倒在地板上,正準備割斷他的喉嚨。如果他不是覺得有必要停下來欣賞欣賞受害者眼楮里恐懼的神色,他很可能就已經得手了。他的拖延使畢曉普有機會用槍柄狠砸他的腦袋一側,乾脆利索地結束了這場爭斗。他把那兩個人都拖到拘留所里,扔進一間牢房,給他們時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錯誤。

諸如此類的事情經常發生,《巴黎觀察家》上一般不會提及。畢曉普本來也覺得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就在他對付那兩個喜歡吵架的礦工時,莉拉居然巧妙地失蹤了。

這里不是她可以為所欲為的賓夕法尼亞。這里是位于野蠻荒涼的西部中央的一個礦區小鎮。這里存在著她大概連想都想不到的危險。其中一個危險就是他想要扳著她的肩膀使勁搖晃,直到她的牙齒「的的」打架,他陰郁地想。

他打開莉拉和安琪兒住的那個房間的門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一眼看去,房間里似乎沒有人。床上收拾得整整齊齊,莉拉的一件衣服放在床上;在唯一的一張椅子旁邊,放著安琪兒的一雙小鞋子,一只朝東一只朝西;但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房間里現在有人。而剛才克萊姆說了,莉拉是在這里的,除非她為了避免穿過門廳而通過後面的樓梯偷偷溜走了,不然的話,她肯定會在這里。既然這樣,他只需要再看看一個地方,他一邊想著,一邊把注意力集中在隔開房間一角的屏風上。他朝屏風走去。

畢曉普曾經听人說過,清潔是最接近于虔誠的。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評論這其中的神聖之處,但是一個赤果的女人坐在盛滿熱水的浴盆里,確實可以說是純美的化身。盡管她的眼楮里噴射著憤怒的火焰。

「是你!」莉拉這簡單的兩個字里含著強烈的恨意,勝過大多數人一連串的惡毒詛咒。

「難道你還指望是別的什麼人?」

「當我听見有人不敲門就無禮闖入時,我真不知道這會是誰,」她尖刻地說。「我還以為是某一個罪犯呢。」

「那麼你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坐在浴盆里迎接他嘍?」他抬起一只穿著靴子的腳,踏在浴盆邊緣,以加強他說話的效果。

「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靜靜地呆著,希望那個惡棍會自動離開。」

「沒有成功,是嗎?」

「顯然沒有。」

畢曉普用一只拇指把帽子往腦後一推,讓目光在她身上可以看見的每一寸肌膚上逗留,但他的願望並不能得到完全的滿足。浴盆不夠長,她無法伸直雙腿,她屈起的膝蓋遮住了大半個上身,使他不能夠一飽眼福。所能看見的只是她的肩膀,和凝脂般的上半部。夠了,這已足以使一個男人想入非非了。

「這個‘惡棍’居然有房門的鑰匙,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他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移回到她的臉上。她正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當然。但是一個紳士居然連門也不敲,就闖進一位女士的房間,我覺得這似乎不大可能。」

「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從不自稱為紳士。如果你忘記了這點,請別忘記我們已經結婚了。我猜想這使我有權利經常不敲門就打開房門。你應該還記得我們已經結婚了,是嗎?」

「當然記得。」莉拉咽了口唾沫,才費力地說道。他凝望她的眼神里有某種特別的東西,使她說不出話來。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她的處境很不安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現在就起來。」

她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畢曉普歪著嘴露出一個微笑,使她更加確信這點。「我一點也不介意。需要我拿一條毛巾給你嗎?」他殷勤地問道。

莉拉閉上眼楮,氣惱地咬了咬牙。浴盆里的水居然沒有沸騰起來,真是一個奇跡。水確實沒有沸騰。實際上,它迅速由溫熱變得冰冷刺骨。她睜開眼楮看著他。他的臂肘撐在膝蓋上,朝她探過身子,看他的樣子,好像根本不準備離開。他的帽子歪戴在腦後,漆黑的胡子下面隱約可見一絲淡淡的笑意,藍藍的眼楮里閃爍著詼諧的光芒──他的樂趣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的!──充滿了一種邪惡的魁力。該死的他。

「我希望你離開,讓我一個人把衣服穿好,」她說,聲音因為惱怒而顯得不太自然。

「我猜這樣做是符合紳士風度的吧,是嗎?」畢曉普拖腔拖調地說。

「是的,確實如此。」

接著是一陣緊張的沉默,他們的目光對視著,進行著無聲的較量。她不能強迫他按她的要求去做,這點他也知道。從法律上──或者可以說,從道義上──來講,他都完全有權利留在這里,看著她一絲不掛地從浴盆里站起身來。莉拉一想到這里就感覺小肚子一陣發緊。她對自己說這是因為憤怒和憎恨,然而她無法否認當她想到自己光著身子站在他面前時,竟隱約感到一絲興奮。

「別再磨蹭了,」就在她以為他再也不會說話時,畢曉普開口了。他直起身子,把腳從浴盆邊緣放了下來,轉過屏風的另一邊消失了,留下莉拉坐在冰冷的洗澡水里,對自己說她應該感到寬慰而不是失望。

他是個傻瓜,畢曉普听著屏風後面莉拉離開浴盆時發出的濺水聲,對自己說道。一個十足的傻瓜,當她突然抽走搭在屏風上面的柔軟的亞麻毛巾時,他又這麼想道。他應該把她從浴盆里撈出來,抱到床上,永遠結束他們之間的這種漫長等待。她在孩子後面躲藏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

「孩子們在哪里?」他問。

「今天下午布里奇特-森迪照顧他們,」莉拉的聲音從屏風後面傳來。「她自己的孩子和他們差不多大。森迪一家邀請我們今天晚上過去吃飯。我告訴他們說我們很高興參加。」

「在牧師的家里?」畢曉普考慮著這件事情。他和約瑟夫-森迪及其家人屬于點頭之交,但他從未想象過自己和那個男人坐在一起用餐。一般來說,他覺得與從事宗教職務的人之間保持一點距離更加自在一些。他們有個不好的習慣,就是總喜歡對他的錯誤行為進行長篇大論的說教。「你下午失蹤以後就是去了她家?」

「我沒有失蹤。我在費奇商店遇見了布里奇特,她建議我和孩子們下午在他們家度過。我們已經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了。」莉拉的聲音有點氣喘吁吁,似乎忙著做一件需要花力氣的事情。也許是擦干身體?想到她甩一條亞麻布毛巾擦過她柔軟的肌膚,畢曉普感到嘴唇發干,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些什麼。「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認為這也是一個讓孩子們結交朋友的好機會。听加文說,他們的外婆不鼓勵他們交朋友。她竟然對孩子們說,她不想冒險讓他們與別人交往,以免暴露他們的劣質血統。」

她聲音里充滿怒氣,使他听了禁不住微微發笑,盡管他心里也突然感到一陣歉疚,真不該把加文和安琪兒留給他那不太慈愛的岳母。

「我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真的擔心所謂的劣質血統,那只能來源于她,」莉拉說,示威的口氣里又含有一絲愧意。「也許我不應該說她的壞話,但是,任何對兩個天真的孩子說這種混帳話的女人,都不配獲得孩子們的尊敬。我只遺憾沒有機會當面把這話告訴給她。」

畢曉普發現自己也感到很大的遺憾。那將是一個非常精彩的場面。他覺得路易絲肯定會發現莉拉-亞當姆斯-麥肯齊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

「你對兩個孩子一直很好,」他慢悠悠地說。這是他早就想說的一句話。

莉拉正在系浴衣上的帶子,可是她的手指突然不听使喚,變得慌亂起來。他的聲音里帶有一種類似溫情的東西,一種他們相識短短幾個月以來她很少听到的東西。剛才她因為他在她洗澡時擅自闖入而生氣,現在他的聲音融化了那點殘存的怒氣。在他向她表示感謝的時候,就很難再生他的氣了。

「如果我讓……環境影響我對待他們的態度,我就比他們的外婆好不了多少。」她系好腰帶,用手拍了拍頭發,確定頭頂上的那個松松的發髻沒有散開。她願意穿得整整齊齊再出來見他,但她的衣服在屏風的另一邊,而她又認為請畢曉普離開房間不是明智之舉,所以就只好這樣出去了。浴衣遮蓋住了一切,不比她的連衣裙差,她對自己這麼說道。

「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她一邊繞過屏風走出來,一邊說道。「使人很難──我的天哪,你帶著這些東西干什麼?」

畢曉普此刻正站在一扇窗戶前面,注視著下面街道上的動靜。他沒有听清莉拉的話,但她那驚恐的語氣使他立刻從窗戶邊轉過身子,看看出了什麼事情。他迅速在房間里掃視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只有她站在屏風旁邊,呆呆地望著他,就好像他的腦袋上突然長出角來了一樣。

「怎麼回事?」他厲聲問道。

「這些東西。」她伸出一個手指,責備地指點著他。「你為什麼要帶著它們?」

「我的手槍?」畢曉普不敢相信地問道。他把右手放到佩戴在臀部的那把自動手槍的槍柄上。「你說的就是這個?」

「是啊。你為什麼要帶著它們?」

「我平常都帶著的。」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斷然說道。她川極端厭惡的目光看了看手槍。

那似乎不太可能。自動手槍就像是他穿靴戴帽的一部份。但畢曉普仔細一想,就明白她大概確實沒有看見他佩戴手槍。他總是把它們摘掉以後再去接莉拉和孩子們吃晚飯,而每天除了那一頓晚飯,他們幾乎看不見對方。但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見他帶著手槍,也並不能說明她以前就沒有看見其他人帶過手槍呀。

「巴黎的大多數男人都帶著手槍,」他說。

「我注意到了,我認為非常奇怪,你居然允許他們這麼做。」

「允許他們?」畢曉普不解地抬起眉毛。

「是的,你允許他們。」她迅速而煩躁地緊了緊腰帶。「你是執法長官。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他們不能帶著手槍走來走去?」

「我想,我是可以這麼做的,」他慢吞吞地說。「當然啦,那樣我也許就會受到私刑的懲罰。」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莉拉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楮。她這種驚懼的反應使畢曉普想起了他到旅館里來的原因,剛才因為找不到她而產生的怒火又開始燃燒起來。

「這里不是賓夕法尼亞。這里的情況完全不同。」

「我不相信會有這麼大的不同,使得成年男人需要武裝自己才能在街上走路。」

「不管需要還是不需要,法律沒有規定他們不能帶槍,如果要告訴他們不許帶槍,我這一條性命是不夠用的,」他生硬地說。「這里是科羅拉多,走在那些大街上的人不是你在比頓所熟悉的那些老板和商人。」

「我看不出他們有多大的不同。」莉拉克制住想「哼」一聲表示懷疑的沖動。她總是听人談論西部的情況有多麼「不同」,先是听道格拉斯和蘇珊這麼說,現在又听畢曉普這麼說。可是就她親眼所見,巴黎除了塵土稍微多一些,文化氣氛稍微淡薄一些以外,和比頓相比並無大大的不同。不管你處于世界上的什麼地方,那里的人們都大同小異。「費奇先生看上去和在比頓開店的米勒先生並沒有什麼不同。」

畢曉普看見她的下巴表現出的固執,知道她仍然沒有明白。「如果有兩個人來搶劫店鋪,你認為米勒先生會怎麼辦呢?他們要什麼就給什麼,然後要求法律去對付他們?」

「我不敢替米勒先生做主,但這似乎是一種合理的應付措施,」莉拉倔強地說。

「六個月前,兩個礦工從山里下來。」畢曉普飛快地說著,希望能夠使她明白。「他們以為會找到金礦,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們在吉祥龍酒吧間喝了一些酒,便認為他們只差一點點就找到母礦脈了。只要再試一下,就能找到許多金子。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沒有一分錢的生活費。我猜他們一定以為搶劫費奇商店是個絕妙的主意。他們可以得到所需要的生活用品,然後消失在大山之中。他們要麼不知道費奇就睡在店鋪後面的一個房間里,要麼就是覺得一個瘦巴巴的老頭兒不會給他們造成多大妨礙。」

莉拉不由自主地產生了興趣,看到他停了下來,她催促道。「後來呢?費奇先生沒有受傷,是嗎?」

「費奇沒有受傷。他舉著一根短管獵槍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兩人一個失去了一條手臂。另一個被我們安葬了。」

「就是那個善良的老人?」莉拉驚愕地瞪著他。這個故事用平淡的口吻敘述,更顯得驚心動魄。她原以為那個高高瘦瘦的小店老板手無縛雞之力,充其量只能拍死幾個蒼蠅。「今天我帶孩子們到他的店里去時,他是那麼和藹可親。」

「那個‘善良的老人’早在我們兩個出生以前,就在這片大山里套河狸子,」畢曉普對她說道。「他參加了一九二五年的美國首次軍事集會。不久以後,他娶了一位克勞族ヾ姑娘,並和她的族人一起生活了幾年。她去世後,他在部隊里當了一名偵察員。當他對這項工作厭倦以後,就干了一段時間礦工,最後安定下來,開了一個店鋪。」

「費奇先生?」莉拉提高了聲音問道,口氣里充滿懷疑。她簡直無法把他剛才告訴她的那些事情與她認識的那個男人聯系起來。

「這個小鎮上的許多人都有著類似的經歷,」畢曉普對她說道。「安分守己、滿足現狀的人是不會到西部來的。有好幾個隱姓埋名的人以前是很出名的;有的人在國內其它地方是受到懸賞通緝的。大多數人都還是不錯的,但並非全部,絕非全部。這個小鎮與你以前熟悉的地方大不相同。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就不會雇佣我這樣的人來維持秩序。我不希望你再像今天下午這樣失蹤了。」

「我沒有失蹤,」莉拉立刻反駁道。他說的話令她震驚,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允許他對她指手劃腳。「我在牧師的家里。我不認為我在那里會有什麼危險。除非你準備對我說,他是被三個州通緝的殺人犯,或者是一個謀殺團伙的秘密首領。」

畢曉普听了她這種惱火的口氣,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絲笑意。他欣賞她的優點之一就是她的這種志氣。她甚至敢于操起一只水桶與魔鬼搏斗,只要用起來順手。也許當他突然發現她不知去向時,他的反應確實有點過火。這里不是賓夕法尼亞,但也並不是舊金山的野蠻海岸。他只是不習慣為其他人牽腸掛肚。他發現自己突然又成為一個有家有口的男人,這使他變得有些神經過敏。

而且,當她只穿著浴衣站在他面前時,就很難再繼續生氣了。那件藍色的絲綢浴衣從她的頸項一直遮蓋到優美的足穹。即使她穿著整整齊齊的衣服,也不會遮掩得這麼嚴實。但是那沉甸甸的絲綢浴衣下面沒有襯衫,沒有層層疊疊的襯裙和內褲──除了那一層絲綢之外,他的手和她柔軟的肌膚之間沒有任何別的障礙。

「就我所知,約瑟夫-森迪沒有因為任何事情而受到通緝,」他心不在焉地說,試圖把注意力轉到談話上來。

「那確實令人感到放心,」莉拉帶著強烈的諷刺說道。

「不是這個問題。」他的目光游移到她的浴衣勾勒出她豐滿的地方。他可以看到她的乳峰把深色的絲綢浴衣頂得高高隆起,他突然回憶起他用手掌撫模它們時的那種鵝卵石一般堅硬的感覺。

「那麼是什麼問題呢?」她不耐煩地問。

他怎麼還能記得呢!他腦子里只想著她幾乎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別的事情早被拋到腦後。但是她仍然急躁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問題是這里的情況有所不同,」他說,心里明白這並不是他預先設想的威嚴的結束語。

「我會記住的。」她略帶困惑地望了他一眼,似乎覺得談話並沒有朝她預料的方向發展。「你擅自闖入我的房間就為了告訴我這個?」

「我沒有擅自闖入,」他辯解道,但是他對談話已經失去了興趣。「孩子們在森迪夫人家要呆多久?」

「她說他們可以一直呆到六點鐘我們去吃晚飯的時候。我認為我本來應該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再接受她的邀請的,」她勉強承認自己的做法不妥。

「沒關系,」他神思恍惚地說。他更關心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不想去操心待會兒要和牧師共進晚餐的事。「這麼說,我們還有兩個小時單獨在一起。」

像一只母鹿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危險,莉拉猛地怔住了。剛才他們談話的時候,她幾乎忘記了兩人的處境是多麼便于親熱。現在畢曉普溫和的話語提醒了她,使她想起自從孩子們來了以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面對。她那綠瑩瑩的大眼楮迎著他的目光,她在他的目光里讀出了一些什麼,使她的心髒猛烈地狂跳起來。更可怕的是,她不僅在他眼里看到了饑渴的,而且她感到這種正在自己月復部產生共鳴。

他身上究竟有些什麼,使她變得這麼……這麼?難道結婚以後,對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產生如此強烈的就不算是罪惡了嗎?

她努力使自己移開眼光,她的手指又一次緊了緊浴衣的腰帶。她突然無奈地感到,她實在穿得太單薄了。

「也許你最好離開,」她說,語調不是十分平穩。

「也許我不該離開。」畢曉普用手捏住她的胳膊,強迫她重新面對著他。「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還沒有一個新婚之夜呢。」

「現在是大白天,」她提醒他道,口氣大為震驚。「你的意思不可能是──」

「為什麼不呢?」他的拇指掠過她的手腕內側,莉拉的脈搏突然跳得又急又快。「法律沒有規定男人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和他的妻子。」

她應該月兌身離去,她對自己說道。她不應該允許這一切繼續下去。然而她卻一動不動地呆在那里,似乎被畢曉普拇指的有節奏的撫模,被他眼楮里透出的灼灼藍光所催眠了。

「我想看著你,」他說,聲音低沉而沙啞。「我想在你接納我進入你的身體時注視著你的臉。記得嗎?」

莉拉感到她的呼吸仿佛突然被人剝奪。她甚至從未想象過有人居然會說出這種令人震驚的赤果果的話。比他的話更糟糕的是,往事像潮水一樣涌入她的腦海,這些記憶是她三個月來拼命壓制的。記得嗎?她一直未能忘卻。

「我想──」她出氣不勻地說。

「你想得太多了,」他說著,把手從她的手腕挪到她的胳膊上,把她拉近一些。

「這是不對的。」他離她這麼近,她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熱量,可以聞到他身上肥皂和陽光的清新氣味。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下腰處,把靴子插進她赤果的兩只腳之間。莉拉抬眼看著他,突然意識到他是這麼高大,這麼強壯。相反,她感到自己是這麼渺小,這麼贏弱,這種感覺是她所不熟悉的。

「沒有什麼不對,」他反駁道。「你是我的妻子,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丈夫,你也需要我。這里面沒有絲毫不對的地方。」

莉拉剛把眼楮閉上,又猛地睜了開來,好奇心戰勝了羞澀。幾年前,就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她在一個夏天的下午到辛克萊家去。穿越兩戶人家之間的田地時,她經過了那個小池塘。比利剛才一直在游泳,此刻正在穿衣服。

她不等他看見自己,就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屏住呼吸呆在那里,直到听見他快活地吹著口哨,踏上回家的道路。他剛離開,她就撒腿往家里奔去,一路上把裙子高高撩起,如果這副樣子被人看見,她準會挨一頓好罵。她徑直跑到自己的房間里,一頭撲在床上,緊緊閉上眼楮,以便更清楚地回憶剛才匆匆瞥見的比利的赤果的胸膛。這種回憶足以使她面頰漲得通紅,心跳加快一倍。

盡管好多年過去,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了,但她永遠不能忘記她曾經看見過她未來的未婚夫的身體,以及這曾經給予她怎樣的感受。從那一天起直到現在,她的腦海里始終珍藏著那副畫面,並以為男人的身體就是那樣的。此刻,看著畢曉普把他的白襯衫褪到胳膊上,她才突然意識到她有多麼愚蠢。比利當時只有十七歲,差不多還是一個少年。畢曉普則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他渾身肌肉結實,與比利狹窄的胸脯和細長的手臂有著天壤之別。

「看著我,」他說。

除了看著他,還能做什麼呢,莉拉恍恍惚惚地想。他充斥了她的視野。她沉醉在他英氣逼人的藍眼楮里,忘記了怎樣呼吸,忘記了怎樣思考。

ヾ北美大平原的印第安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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