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間滿是他那件黑袍上所沾染的他的氣息,不知為什麼,柳燕平覺得這味道有些苦澀,叫她的心一陣酸痛。
「對、對不起……」她小聲說。
石千力愣了下,「什麼?」
「就是你給我的那件紅袍。」她支支吾吾的,「我剛才,在這里看胭脂,然後一群人從我身邊跑過去,就把那件紅袍從我身上拽走了,我想追,可是追不了,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那袍子搶走了……」
唉,還以為她是要說什麼,害他的心又是一顫。
他何嘗見過她這個樣子?他怎麼會去在意一件袍子,而她又怎麼會是為了一件袍子就說出「對不起」的人。他的眼力不差,一早就看到了那黑漆漆的暗巷角落有一片紅紅的東西,他看到那是兩個冷壞了的孩子,裹著他那些價值不菲的紅袍。
那個小乞丐在那兩個孩子身邊,遠遠地瞧著柳燕平,不聲不響的。
「是嗎?」他收回視線,應了聲,跟她說,「東廣場的表演開始了,走吧。」
柳燕平點點頭,他蹲下來,她爬上他的背。
石千力的袍子不是貂皮的,只是普通的棉袍而已,一件大袍子裹著他們兩個人,柳燕平雙臂繞在他的脖子上,將臉側放在他的肩頭,她一點也不覺得冷,這件棉的袍子一點也沒讓她覺得冷。
「石千力,離東廣場還有多遠?」
「馬上就到了。」
「好,那你快點走,我想看表演。」
「好。」
鮑主的胸就貼在他的背上,公主的呼吸就在他的耳旁,輕輕的、柔柔的,但很奇怪的,這會兒他倒是一點邪念都沒有了,四周那些人投來的奇異目光,也似乎不那麼重要了。
他不說話,只專注于在人群中穿梭,腳步快而穩。
到了東廣場,那里已經聚集著很多人。廣場上的表演台高高架起,四周的巨大火炬把黑夜照亮猶如白晝。
人群歡呼聲不斷,在一個吶喊的高潮中表演台的巨鑼發出震天的響聲,太陽雜技團的團員或翻滾或跳躍,全都以其各自獨有的精彩方式登場。
台下又是一片歡呼。
一位少年表演開場節目,他兩手揮動兩支火棒,做起種種各人咋舌的高難度動作,火棒每次都擦著他的身體過去,他每次都看似驚險,實則技巧的躲過那兩支火棒,同時完成動作,一路下來流暢不己,博得台下眾人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
太陽雜技團果然名不虛傳,石千力總算明白他們名聲這麼響不是沒來由的。
但是那個一路鬧得比誰都歡,非嚷著一定要來看表演的姑娘,這會卻是在表演開始後安靜得一反常態。
她肯定會為自己錯過了這樣一樣演出而鬧脾氣的,但就算如此,石千力還是決定不叫醒她,這個好像擁有著用不完精力的姑娘,在他到了東廣場時,就已經在他背上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很沉。
她在做著什麼樣的夢,在夢里能听到這些人群熱鬧的歡呼聲?
石千力平靜地站在人群中,瞧著台上精彩眩目的表演,听著身後姑娘平穩的呼吸。
不知道在她的夢里,有沒有也給他留下一個位置。
那日因為太陽雜技團的關系,各大店鋪都關門很晚,石千力背著柳燕平回到客棧時,店小二還在收拾客人用餐後的桌子。
見他們回來了,店小二興奮的招石千力招手。
「力爺!那表演一定很精彩吧?能不能跟我講……講……」店小二的話消失在了自己的舌根處,原因是石千力在瞪他。
也不是惡狠狠地盯著人不放,石千力一向表情單一,這會也還是那張臉。可不知為什麼,被他這樣直直地看著,就是會有不舒服的感覺。
再一看,原來他背後的黑袍中還多出了一個小腦袋。
「宮主姑娘?」店小二瞧瞧好像睡得很熟的柳燕平,再瞧瞧那一雙對自己充滿威脅的眼,聲音馬上降低八度,轉為氣音,「力爺,雜技團的事等你有空再講就是,你先去休息吧。」
石千力這才對他微乎其微地點了下頭,背著柳燕平上了二樓。
按照他臨走前的吩咐,店小二已提前在柳燕平的房中點上火炭,這會房中已是十分溫暖。
石千力背著柳燕平到床邊,先是空出一只手解開那黑袍,黑袍落地他那只手趕緊再扶住柳燕平,技巧性地將她由背變成抱,輕輕地放在床上。
身體踫到床,柳燕平好像不習慣這「床」的改變,皺了皺眉有些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她睜開眼首先看到的,就是石千力的臉離自己好近,正俯視著她,一只手還在她的腦後。
「嗯?石千力?」她揉揉眼,相比有些僵住的石千力,她還要自然得多,好像一醒來就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表演呢?這是哪里?」她半夢半醒,腦子並不十分清楚。
「這里是客棧,你睡著了,表演已經結束了。」石千力有問有答。
「哦……」听到表演已經結束後,柳燕平的反應平淡得叫人有些意外。
她的眼還有種沒睡飽的迷離,話也比平時少了許多,石千力看了她一會,才想到自己還待在這里有些不合適,「你繼續睡,我走了。」
他轉身,邁出一步就停了下來,他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他轉頭,柳燕平趴在床上,伸長了胳膊,好不容易才夠到了他的衣角。
「你……你先別走,陪我聊聊天,好不好?」柳燕平顯然還沒睡醒,一向神釆奕奕的大眼這會惺忪地眯了起來,有些像是喝醉了。
「很晚了。」
「那又如何,我們又不是明天還要急著趕路。」柳燕平不高興地嘟起嘴,「我想找人說話,你要真不想陪著,就去把店小二叫來。」
他才不要!這句話比什麼命令都管用,石千力轉回來筆直地坐在了圓桌旁的凳子上,他等著,隨柳燕平想說什麼都可以。
可柳燕平還是不滿意,「喂,石千力,我是要跟你聊天,又不是要听你講課,你坐得離我那麼遠干什麼?」她笑了下,拍拍自己的床板,「來,坐這里。」
要跟她一起坐在床上,石千力眼神暗了下,臉好像也蒙了層灰。
「我就坐這里。」他堅持。
「那好,那我也去你那邊坐!」柳燕平才不跟他這個石頭腦袋廢話,人剛醒時思緒有些混亂,但動作卻是十分直接。
她下床,拖著自己一條傷腿向前撲去,石千力從椅上跳起,驚險地見她手扶住桌沿才沒有摔倒,他將她扶到椅上坐好,自己坐她旁邊。
這下總算是如了她的意。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柳燕平瞧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在自己眼前好生清晰,她笑得有些痴。
她笑得痴,他也同樣看得痴,但見她今天如此反常,不是真的為什麼而高興,迷茫的眼中甚至有一絲惆悵,石千力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想多余的事。
「你是有什麼事要說,說吧。」
他面色嚴肅,逗笑了柳燕平,她呵呵地笑會,才道,「石千力,你知道嗎?今天我做了一件錯事。」
「錯事?」他問,心中已經有些眉目,因為她的反常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柳燕平避而不答,反道其他,「石千力,你知道嗎?從小我父皇就教育我,身為皇家的人,凡事要以大眼光去看,不能著眼拘泥于小事。有些人的價值在于殺一救百,有些人救了也不過是小善,是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是無遠見的心慈手軟。」
「那麼說見死不救是有遠見的了?」
「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天下需要人幫助的人太多,為何只有那一人是特例?皇家要做的是全國的表率,怎可只對一人特例?欲救萬人需要的不是善心,而是懂得拿捏取舍的大智慧,你說是不是?」
「這也是皇上說的?」他問,她點點頭。
「以前我覺得這話很對,總是有一些人要被拋棄,每天都有人死去是很正常的事,而他們只是那些人中的一員,但是啊,今天我為了圖自己的心安,為了讓自己好受一些,而做了偽善的事。」
「你將那件袍子贈了小乞丐,你救了她,這不是偽善,而是緣份,成大事者的確要懂得聚會,但無心的人,就算擁有再大的智慧,也不能給誰帶來快樂。」這個姑娘,她竟想得那樣遠、想得那樣深,她一點也不因自己施了恩惠而沾沾自喜,相反卻是在心中職責自己。
「造福萬民的大智慧不是人人都有,但你能因為小乞丐而想到其他所有可憐的流浪者,你真心關心他們,也能讓他們的心感受到你帶去的溫暖。」
「你知道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他知道自己如此反常的原因,他知道那件紅袍的真正去向,只是覺得他奸詐,但並不意外。
柳燕平眨眨眼,眼前這個石千力總有些不太真實,她笑了笑,因為他說自己是個能真心去關心別人的人,因為他說自己是個善良的人。
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她,但石千力很自然的說了出來。他的話總是自然而然,所以話出自他的口,倒好像成了真的一樣,但她不是,她才不要被他騙了,被一個只和自己相處了很短時間,並且一直被她欺負的男人騙了。
「話很好听,可是沒用的,你口中的是個好人,我不是好人。」她撇過頭,望著桌上的燭火,心和那燭火的跳動一樣,都很平靜,「你沒听別人說過嗎?燕平公主是個怎麼樣的人,刁蠻任性無法無天,出口如惡婦動手如莽夫,自幼嬌生慣養闖禍不斷,丟盡了皇家人的臉,每一個人都避之不及,暗中說她是個沒教養的鄉野丫頭……就算你沒听過這些,也總見過了真人,嘗過了苦頭,你那些安慰人的話對我只是一種諷刺罷了。」
她的側臉映著火光,可能是累了,可能是忍耐到了極限,石千力有一種錯覺,覺得他此時此刻才真正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看到的一只受了傷的小動物,一直張著小小的利爪拒絕所有人的親近,在狂暴的低吼下隱藏著疼痛的嗚咽。
他沒有想什麼,一切只是順著自己的本能,他的手扶上她的雙肩,大掌穩而有力地壓在她的肩膀上,直到她感覺到了自己,將頭扭過來直視著自己。
「為什麼要如此自責,你又何時在乎過別人的眼光,別人的言語。」他是如此的認真,欲看透她的靈魂一樣深深地望著她。
她很困、很想睡,可她不想離開他那雙溫暖的大手,所以她還坐在這里,沒有動。
「石千力,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從宮里逃出來嗎?我不是圖好玩的,不是想看所有人因我而雞飛狗跳的蠢樣子,我只是想要離開那里而己。」
「我知道。」
「你不知道,殺一人而救百人是我接受的教育,可是我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是放著百萬人不救而只去施舍一個小乞丐,以此來讓自己獲得安慰。」石千力的臉一向如此嚴肅,如此沒有樂趣,可這會柳燕平看著他笑了。
「你不需要露出那種憂心的樣子,不是有人要殺我,他們只是想把我嫁出去而己,所以我就跑了。」世界安靜了一下,石千力用了些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嫁出去?」他的聲音比自己想象中要輕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