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天氣終于熱了起來,榮泰大廈里的女職員,都開始換上薄薄的絲襯衫。
程歡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桌子上堆滿了會議記錄和一大堆價格表,還有等著簽字的文件,可是,她工作不下去。
市場總監,到底是個什麼職位?沒完沒了地開會,沒完沒了地應酬,難道到了高層之後。就沒別的事情可做了?
無限懷念自己在大信的時候,一邊做著設計。一邊跟周錦唐他們開玩笑,偶爾空閑的時候跑到葉敏那邊喝咖啡、說幾句八卦,每到加班,就會威脅上頭請客;為了一個創意,設計部的整組人可以沒大沒小地爭個面紅耳赤,最後認輸的人要在腦門上畫烏龜……
當時一點都不覺得在那里有什麼好,一心一意只顧著往目標趕路,全沒注意身邊的人和事。可是真的離開了,回頭看看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經愛上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還有那些傾心工作的舊時光。真好笑,現在就算想起朱心怡,都會覺得親切,好像中了邪一樣。
「篤篤。」有人敲門,程歡回過神,收起自己臉上恍惚的神情,端正地坐直,「進來。」
來的是秘書,拿著一大迭文件和報紙,「程總監,這是今天下面幾個部門要用的資金計劃,還有早報。」
「放在這里就好了。」程歡忍不住蹙起眉,又是這麼一堆文件!
今天的早報放在最上頭,她順手拿過來,打開版面,翻了翻,還不都是那些社經新聞?前幾天謝榮昌還為了星河廣場,在各大報紙上大肆渲染,惟恐有人不知道他拔了頭籌。真荒謬,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手段見不得人。
眼光在版面上漫不經心地掃過,突然停在一行紅色的大標題上,心髒一陣緊縮,那是什麼意思?「大信建設痛失星河廣場,商界神話傅憲明引咎辭職」?!
「呼」的一聲,她從椅子里跳了起來,不敢置信,差點要把報紙姑到鼻尖上。
心慌意亂地往下看,是真的嗎?消息太突然了,讓人猝不及防。右上角有一副照片,有點不清楚,可是看得出來是競標那天,傅憲明和周錦唐從展覽中心大門走出來的時候,被拍到的。
一個星期之前,她還在酒會上看到他,怎麼才幾天工夫,他居然辭職了!這麼多年的心血,這麼多年的辛苦,就為了一個星河廣場,全都不算了?
報紙簌簌地發著抖,程歡幾乎沒辦法看清楚那些小字都寫了些什麼。
一定是喬-,是喬-借題發揮,要逼他辭職,一定是!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程歡顧不上理會,扔下報紙就往外跑,星河廣場不是他的錯,從頭到尾都是她一手破壞,憑什麼要他來背這個黑鍋?
一路飛奔,沖出電梯,穿過大堂,程歡失去了理智地橫沖直撞,卻在大門口被人一把拉住,「程歡!」
回頭一看,不禁呆了一下,居然是葉敏。
「-這麼急,趕著去哪里?」葉敏被她臉上的神色嚇住了。
「-怎麼來了?」程歡好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她,「傅憲明呢?」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葉敏也是一頭汗,「公司里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大家都在找他。就連周總監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就突然辭職了--我還以為,-可能會知道什麼消息。」
「我?」程歡叫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從大信出來以後,就只在酒會上踫見他一次,還是早晨看了報紙,才知道出事了。」
「那怎麼辦?」葉敏也沒了主意,「他直接跟董事長遞了辭呈,然後就一直沒露面。」
「喬-一定知道原因,」程歡咬了咬嘴唇,「我去問他。」
「別提了,今天一大早,喬瑞就闖進他辦公室去大吵一架,兩個人好像都在氣頭上-現在就算過去,也不會有結果的。」
「喬瑞?」程歡突然找到了頭緒,「-有沒有喬瑞的電話?」喬瑞是喬家的人,跟喬柏年和傅憲明的關系都很親密,她應該是最清楚內情的人吧。
電話撥通了,一聲接一聲地振鈴,就是沒有人來接,程歡緊緊握著手機,心急如焚。
「喂?」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昕見那邊傳來不耐煩的聲音,「哪一位?」
「我是程歡。」她趕緊報上名字,「我有事想要請問---」
「我沒空。」那邊的喬瑞語氣很差,好像馬上就要掛斷。
「等一等!」程歡一急,「我沒有別人可以問,才打電話給-的。」
喬瑞猶豫了一下,終于回答︰「我不覺得跟榮泰的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程歡。的臉紅到耳根,可是也顧不得面子了,「我早上看到報紙,說傅憲明辭職了,-一定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件事跟-沒關系吧,程小姐!」喬瑞很不客氣,「你們榮泰,吃著別人碗里搶來的飯,還要轉回頭來問人家餓不餓,太滑稽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程歡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我是真的擔心他……」
「算了吧程歡。」喬瑞打斷她,「-要是擔心過他,就不會為了一個狗屁榮泰總監,離開大信了。這些日子-步步高升,知不知道他在這邊過的什麼日子?我真的很討厭-,程歡,需要他的時候,躲到他背後裝可憐;用不著他的時候,就一腳踢開,還往他胸口插把刀!當初如果知道-是這樣的人,我絕對不會讓-接近他,再卑鄙的手段我都用得出來。」
程歡啞口無言。
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罵個狗血淋頭,可是,連一句辯駁的話都想不出來。
喬瑞說的,字字都沒錯,她這是自取其辱。
「星河廣場的事,-也有份吧,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喬瑞一口氣說下來,「上次在酒會上,我就覺得不對勁,憑什麼謝榮昌要這麼抬舉-?可是有傅憲明攔著,我沒辦法說什麼。不過紙包不住火,這件事,我爸也一直很懷疑,是他要追查下去的。」
程歡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不用喬瑞再說下去了,她已經開始明白是怎麼回事。
因為謝榮昌跟她的關系已經公開,一定引起了喬柏年的懷疑,所以才要徹查競標泄密的事愫,可是這件事情的內幕,傅憲明是一清二楚,他早就知道是她動了手腳。
「那麼,他所謂的引咎辭職,是因為競標失敗,還是因為標書泄密?」程歡听見自己問。
「是泄密的事。」喬瑞果然這樣說,「我爸懷疑他跟謝榮昌私下里有交易。」
程歡的耳邊「嗡」的一聲。
原來,跟喬-一點關系都沒有,她程歡才是罪魁禍首。他是在替她背黑鍋。
突然想起分手的那個夜里,在寂靜的長廊上,他曾經問過的一句話--「-知不知道,萬一被發現,-可能去坐牢。當初跟公司簽約的時候,-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過保密條款?」
當時她回答的是--「如果有證據,我都無所謂。」
現在才體會得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如果,大信真的因為這件事提出控告,她是不是還能輕松地說這也無所謂?
一切的後果,他應該早就預料到了吧。今天的辭職,不過是用他十年辛苦,換她置身事外。
冷汗沿著額角慢慢滲出來,程歡茫然抬起頭,這半年來,歡笑和眼淚,甜蜜和酸楚,每一幕過去都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到底,她都做了些什麼啊?
夜深了。
程歡拖著沉重的步子在街邊游蕩。
已經找了傅憲明一整天,可是,連他的影子也沒找到。
街上人潮涌動,街燈和霓虹燈交映,都已經這麼晚了,還有這麼多人在大街小巷穿梭,有人匆忙,有人寂寞。
如果不出來找他,程歡從來不知道這個城市原來這麼大,好像再走個幾天幾夜,也模不著它的邊際。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個路口接著一個路口,越夜越墮落,每一家酒吧和娛樂場所都爆滿,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喜歡在夜色里揮霍時間和金錢。
程歡的腳已經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兩條腿酸沉得好像灌了鉛,膝蓋也發軟,這一整天,她一直在片刻不停地尋找他,盲目又固執,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還是願意相信,也許會在某個路口某個酒吧遇見他。
其實找到了他,又能怎麼樣呢?或者,只不過因為除了尋找之外,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從日落,到燈初上,再到夜末央,游魂一樣晃到了十二點多,街上的人潮慢慢由多到少,稀稀落落地散去,程歡終于失去了再找下去的勇氣。站在清冷的街燈下,突然覺得刻骨地孤單,刻骨地想念。
只要,只要現在能見他一面,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她什麼都願意放棄。
不知不覺,周圍的景物有點熟悉,程歡停下來,環顧四周,原來都走到這里來了,前面就是新聞大廈,過去幾十米,就是她以前租住的那間小公寓。路口的冰店,已經關門了,只有霓虹招牌還在一閃一閃。
程歡臉上浮起一個苦澀的微笑,想起當初,被喬-潑了一身酒的那個晚上,傅憲明送她回家,就在這個路口停下車,走進這家冰店,給她買了一只蛋筒冰淇淋。她還記得那種柔膩的粉紅色,甜蜜的草莓味道,記得他笑著說「這是獎勵你的」。
那支冰淇淋的甜蜜,好像從舌尖一直到心底,現在才突然明白,原來,那是心動的滋味。
慢慢沿著冰店旁邊的小巷子拐個彎,程歡往自己以前住過的那幢公寓走去,身不由己,兩條腿不听使喚,突然想要重溫一遍熟悉的景物。
那個她扭傷了腳,下雨的夜里,他抱著她走過的樓梯;那個他開車過來接她上班的早晨,曾經一邊抽煙一邊等待的窄巷……無限溫柔,無限心酸。
程歡抬起頭,曾經屬于她的那扇窗子,正是漆黑一片,大概一直沒有人再住過。
忽然,她有點怔忡地停下腳,前面的路燈下面,有個人靠著燈柱站在那里。雖然是背對著她,可是,她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起來。
撲通,撲通,越來越急,越來越響,好像就要蹦出喉嚨口。
那麼熟悉的背影,她怎麼可能不認得,剛才一-那的怔忡,只不過是不敢置信。
「傅憲明。」她輕輕說了三個字,可是,喉頭哽住了,發不出聲音來。找了他一整天,鞋子都快磨破了,原來,他在這里。
路燈的光,和他寂寥的背影,漸漸在她眼里變成模糊的一片,程歡虛月兌地靠著牆,心如刀割。都搬走這麼久了,他只怕不是第一次來吧。這麼深的夜,他自己一個人,連車都沒開,到這種地方做什麼?難道他身邊那麼多朋友,沒有一個人能陪他說說話?
突然想起,那次司機繞錯了路,把車開到大信建設門前,她在路邊仰望著27層上那排窗口的心情--見他已經是奢望,那麼,看一眼他的窗口,也是好的。
「小姐,都幾點了,還站這里做什麼?」有人從她身後經過,疑惑地審視她。
程歡回過神來,本能地想要躲到暗影里,可是,那個人的大嗓門已經驚動了傅憲明,他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這邊很暗,他沒看清楚,只是掃了一眼,就轉回頭。程歡的心沉了下去,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可是,還沒等她松口氣,傅憲明突然驀地轉身,程歡猝不及防,跟他正好打個照面。路燈的光淡淡灑下來,隔了十幾步,兩個人都呆在那里。
沉默了片刻,傅憲明終于慢慢朝她走過來。
程歡手足無措,看著他越走越近,緊張得無法呼吸。不是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嗎?現在就是好機會,開口啊程歡,怎麼像個傻瓜一樣只會站著!
「我--我是隨便走走。」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居然是這麼口是心非。為什麼不敢說實話,她是千辛萬苦遍尋不獲,才走到這里來的。
他在她面前站住,不說話地看著她,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前的臉孔,他的眼神移不開。程歡的樣子很狼狽,頭發被風吹亂了,臉上寫滿疲憊,簡直有點風塵僕僕。可是她說,只是隨便走走?隨便就走成這個樣子?
程歡偷偷喘了一口氣,卻聞見他身上的酒氣。愕然抬起頭,「你喝過酒?」
「只喝了一點。」他語氣淡淡的,程歡知道他沒說實話,只喝一點,怎麼會有這麼重的酒氣。
「-的手,已經沒事了嗎?」他的聲音里,卻一點醉意都沒有。
「哦……」程歡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上次酒會,她被酒杯碎片割傷的手,「都這麼久了,早就沒事了。」
夜色里,面對面站著,欲言又止。所有想說的話都被沉默封在胸口,卻又偏偏不舍得就這麼走,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打破沉默的是傅憲明,「最近還好吧,換了工作,有沒有不習慣?」
「還好。」程歡低下頭。就算不習慣,也是她自己選的。
「跟著謝榮昌做事,自己要小心一點。」他終究還是不放心,太清楚謝榮昌的為人了,程歡在他身邊,只怕早晚會吃虧。
「那你呢?」程歡月兌口問出來,現在有問題的人,是他。
「我?」傅憲明笑了一下,「我還是老樣子。」他不想再說下去,「很晚了,-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我幫你叫輛車,回去吧。」
「我想問你一件事。」程歡沒動,如果她不問,關于辭職的事。他大概一個字也不會提起。
「問什麼?」
「你遞了辭呈,是不是?」程歡緊緊盯著他,「我已經知道了。」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他的聲音很平靜,「再說總是跟喬-斗個沒完,也煩了。」
「可是我知道,你辭職跟喬-沒關系。」程歡拆穿了他,「你是想幫我開月兌責任吧。」
傅憲明蹙起眉,「不關-的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程歡突然激動起來,「我做錯了事,代價應該我自己來付,你憑什麼替我作決定?大信建設是你辛辛苦苦發展起來的,提起你的名字,別人都會說成『大信傅憲明』。現在就這麼放棄了,你知不知道,整個地產圈子都會看你的笑話,別人還以為你是丟了星河廣場,輸不起!」
傅憲明看著她激動地亂嚷,眼神卻越來越溫柔,程歡終于說不下去了,聲音越來越小,「不要以為你自己扛下這個責任,我就會感激你……」
沒等她把話說完,傅憲明伸出手,輕輕把她的頭攬進自己懷里。
程歡傻住了。
頭靠在他肩上,那種溫暖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心跳聲,好像就在耳邊。時光在這一秒突然倒流,刻骨銘心的過往,鋪天蓋地漫延而來。
「別人怎麼看我,都沒關系,-有沒有喜歡過我,也沒關系。」她听見他的聲音,「我只不過是做了我自己想做的事。」
驀然之間,程歡突然崩潰。
那些辛苦偽裝的堅強和若無其事,那些言不由衷的口是心非,只在這一瞬間,就突然全盤瓦解。那麼地渴望,那麼地思念,那麼地愧疚和心疼,那麼地不舍,都一起熱辣辣地襲上眼眶,離開他之後,才知道原來自己愛得這麼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要是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該有多麼好。要是她從來沒有欺騙過他,沒有利用過他,可以干干淨淨地出現在他面前,該有多麼好!
如果是這樣,她就可以像喬瑞那樣,站在他面前,說出一句我愛你。
可是,現在,當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怎麼還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我愛你,所以騙了你;我愛你,所以出賣你;我愛你,所以把你當成報復大信的籌碼!
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無顏以對。
「讓我自己解決這件事。」她惟一能說出來的,就只有這一句。沒錯,她是用過卑鄙的手腕算計過他,可是還沒有卑鄙到這個地步,要他來替自己背負責任。
「如果這麼做,就只能讓-變成謝榮昌的替罪羊而已。」他放開了她,淡淡一笑,「我不是為了-,只是不想便宜謝榮昌。」
「可是,不管為了誰,這麼做,都不值得。」程歡退開一步,是嗎,他說不是為了她?離開他的懷抱,突然覺得夜風的冷。
「我放棄大信,是因為自己倦了。所以想試試從頭開始,把過去都抹掉,」他的聲音很平靜,「現在想想,被別人捧得那麼高,所謂商界神話,所謂大信的頂梁柱,真可笑。程歡,我在-眼里,也是一個笑話吧。所以,要是可以的話,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程歡听見自己在問,可是心頭的寒意,已經慢慢爬上來。
「忘掉我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慢慢回頭,不看她,「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
程歡一呆,喉嚨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他要--她從此忘掉他?!
「程歡,以前我說過,輸了沒關系,從頭再來就是。可是這一回,我發現自己有點輸不起了。」他好像笑了笑,「-跟我之間,底牌早就掀開了,可是我一直不願意認輸。就好像坐上賭桌的人,手里哪怕只剩一個籌碼,也會想翻本,輸紅了眼,就連褲子都會月兌下來當掉。我還不想落到那種地步,所以……想要離場了。」
程歡傻傻地站在那里,看著他的側臉,呵,終于到了徹底結束的時候。
可是,錯了錯了,輸不起的那一個,其實是她啊。
至少要說一句對不起吧,雖然這三個字一點意義都沒有;至少要戴上一個微笑來跟他告別吧,但是不行,每一根神經都不听使喚,臉上的表情好像被凍結在那里,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像個面具一樣碎裂開。
他說的,統統都不對,這世界上,哪有一個賭局,是只有輸家,沒有贏家的?!他輸的,是大信;可是她輸的,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