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爹的死,不能怪你。」
「噗!」听著這句話,楚天凜不禁噴出嘴里那口茶。
好在周紫芯沒坐他對面,她面色平靜地拿出手絹,想為他擦拭唇角的茶漬。
「我自己來!」他忙搶過手絹,胡亂抹了抹,瞪大雙眼看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瘋了?」
方才他拉著她又進客棧,打算好好地和她「談一談」,沒想到周紫芯一開口就讓他大吃一驚。
「我沒瘋。」她搖頭,語氣平靜,「你賣那些毒物,的確不能掌握買毒者的用途,若是洪俊啟他們沒有謀財害命的念頭,也不會去買毒,況且,就算當時他不向你買,也會向他人買,我爹——終究是會死。」
她雙眸一黯,頓了頓,又說︰「如果說賣者有罪,那麼,每間藥鋪都賣砒霜,他們又怎麼知道那些買砒霜的客人是買來毒老鼠用的還是毒人?所以,我爹的死不能怪你,要是沒那些心懷不軌的歹人,你的毒也無法害人。」
楚天凜薄唇張了又闔、闔了又張,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回話。
「你——真覺得我沒錯?不是害死你爹的凶手?」見她又點頭,他翻了白眼直想撞牆。
早知道她如此明理,他一路上就不需因為對她的愧疚而處處退讓,而是該將她五花大綁直接運回繁城才對,才不會將自己搞得這麼——愚蠢。
對!他蠢。
一路上他提心吊膽,不敢向她說明她爹和她身上中的毒是出自他手,就怕原本信賴、感激的心會在知情後,對他產生憎恨。
他一直不承認自己在意周紫芯,不承認受她吸引。
他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害怕,怕她一得知他其實不是想象中的那位大恩人時,會對他避之唯恐不及、遠遠的逃離他。
好吧!現在他明白了,他只是不願面對他對一個女人動心的事實,所以這一路上對她惡言相向、對她不憐惜,還用盡辦法想將她趕離身旁——
但,在他以為她真的走了時,那股心痛及失落緊緊攫住他,即便他努力想表現自在,他也無法忍受沒有她伴在身邊的短短一個時辰,那簡直就像一年那麼久——
完了!他想他真的完了。
「我爹的死不怪你,但——我希望你別再販賣毒物了,畢竟毒這種玩意若是落到壞人手上,對被害之人——和你,都不是件好事。」
她真心希望他別再販毒,楚天凜喜愛鑽研毒物是沒什麼過錯,且她曾在書上讀到,有些疾病靠的便是以毒攻毒才治愈的,但這世上有多少人買毒是這種正當用途?
若又有人和她爹爹一樣遭受橫禍——她不想再看到楚天凜莫名的背負他人仇恨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想的開,若是那些受害者將過錯怪在他身上,找他尋仇——她就忍不住擔憂。
「不賣毒?」楚天凜濃眉倏擰,「不賣毒我靠啥吃喝?」
他當初選擇和「毒蠍女」學毒,純粹是因為興趣,加上他有天份,學得也快,十六歲便在江湖上闖出名堂。
那時他年少不懂事,自詡是鏟奸除惡的少俠,帶著一身毒技和絕頂輕功,立誓要毒光世上所有惡人。當他的足跡踏過一個城又一個鎮,他的名氣也漸漸傳開,成了人人懼怕的毒閻羅。
他一直為人們給他的名號沾沾自喜,鑽研出的毒物也愈來愈凶狠,讓那些惡人死相淒慘、尸首異處,直到他二十歲那年。
那年,他下手毒殺了一名貪贓枉法的貪官,對方污糧又貪財,有錢才得以擊鼓申冤,無錢的非但不受理,還會被重打三十大板,趕出衙門。
對當時的他及所有百姓而言,這貪官死不足惜,所以他眼眨都不眨便殺了,然而當他準備離開時,一名少婦及小女娃突然沖了進來,抱著那貪官的尸首痛哭。
「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他犯了什麼滔天大錯,需要你來取他的命?」少婦淒厲的哭喊著,抱著丈夫質問他為何要取她相公的命。
「爹爹!你快醒醒呀!不是說好了要做馬兒給瑩瑩騎?你別貪懶呀!快起來,別睡在地上,地上好冷哪——爹爹!你有沒有听見瑩瑩說話?」小女孩天真不懂事,拼命的搖著她爹已經滲出血水的身子,以為這樣就能喊醒他。
「嗚嗚?他只不過是貪錢——罪不致死,你卻連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就這麼殺了他——你怎麼如此狠心!嗚嗚嗚——相公呀——你不能拋下咱們,你叫我們怎麼活呀——」
當下,他什麼也答不出來,只能傻在原地。
他不知那一夜他是怎麼離開的,自此之後,他開始一個個去找尋那些被他毒害者的親人,看著他們失去依靠,終日悲痛萬分——
他忘了,就算是惡人也是人,他們有親人有家庭,即便他們該死,這世上還是有為他們牽掛的人。
那一年,他變了,變得不再這麼自負,不再隨意取人性命,他開始去彌補自己造成的傷害,然而他這才發現,短短四年來,他殺害的人不計其數,壓根無法一個個彌補,而他也太小看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名氣。
他不再毒殺人,卻擋不住前來求毒的人,他們恐嚇他、逼迫他,甚至出手搶奪毒物,雖然他武藝上乘,但那些貪婪的人他擋也擋不完,不得已只好先躲回蟠龍山,一躲就是三年。
但世人並沒忘了江湖上曾有個心狠手辣的毒閻羅,而他也不能一直這麼躲下去,因為他還得彌補他犯下的過錯。
所以他想了另一個辦法,那便是公開販毒。
他一年上一次黑市,將他研制的毒物公開販售,在那之前,他會走遍各地的青樓打听消息,飄香樓的蘇鳳仙,便是為他收集消息的其中一人。
妓院一向是所有消息來源的流通處,所有見不得人的消息都會在酒酣耳熱、銷魂享樂時無意間月兌口而出,他就靠這些消息來挑選他販毒的對象。
他的毒千金難求,且一年僅出一次,自然會引來許多人的搶奪,並為他賺進數千甚至數萬兩金子。
而那些錢,除了日常花費之外,他全數送給那些被他殺害者的親人,即便,那些人有些成了街頭乞丐、有些淪為青樓妓女,他都會一一尋找,用打賞的方式將錢財送給他們。
這就是他為何會在青樓灑錢當大爺的原因。
他知道錢財買不回一條人命,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才兩年,他還有大半數的人尚未補償,他若是不賣毒,他哪來的錢安頓那些受他所累的人?
看著楚天凜突然變得沉默,到現在仍眉頭深鎖、黑眸彷佛蒙上一層讓人看不透的迷霧,周紫芯不知為何,心口緊緊一縮,想也未想便探出手緊握住他略微冰涼的手掌。
「你怎麼了?還好嗎?」她擔憂的問,其實她更想做的是撫平他眉間的皺痕。
手心傳來的溫度讓楚天凜驀地拉回思緒,怔然看著他們交握的手。
他應該抽回手,但他卻沒這麼做。
「我——」他的聲音有些啞,「沒事。」
奇異的,看著她憂心忡忡的模樣,他感到心頭上那份沉痛似在慢慢消散。
「那——」看他似乎好了一些,周紫芯仍不忘方才的事。
「別提了。」他驀地沉下臉,抽回手,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飲下,「我很感激你不將你爹那件事怪在我頭上,但其他的,你別管。」他站起身,又說︰「一路上吃喝用度皆須用錢,我是不會再花你的錢,你若要跟著我,就別插手管閑事。」
閑事?他的意思是指他販毒一事是閑事?還是不要她管他的事?
周紫芯咬著唇,默默收回還擱在桌上的手。
看著她緩緩垂下螓首,楚天凜知道自己又傷到她了。
該死!他為何能對所有女人溫言細語,偏偏就是無法好好的對待她?
挫敗的睨了眼不再說話的小女人,他輕咳了聲,「咱們今日是來不及出城了,來到揚州也快兩個月,我們好像都沒好好的走走逛逛——」又咳了聲,他的臉頰有些紅,又說︰「要不要——和我去逛逛街?」
他像個傻蛋!
真的,他覺得自己愈來愈像個無可救藥的傻蛋!
「好看嗎?」拿起攤子上一只瓖嵌著七色琉璃的發簪,周紫芯笑著往頭上比了比,回眸問向他。
他被她臉上那抹甜笑迷得暈頭轉向,傻傻的點頭笑答,「好看。」
然後,掏錢付帳。
「這個呢?顏色會不會太艷了些?」她走到另一攤絲綢布鋪,挑了塊桃紅色絲綢,微擰柳眉問。
「不會,配你的膚色剛好。」瞧見她的臉蛋因他的贊美而發紅,他不禁看得痴迷了。
「你覺得藍的美,還是紫的美?」挑了兩個一模一樣、顏色不同的珠寶盒,周紫芯一臉為難的問他。
不羅唆,他掏錢,兩個都買。
「謝謝!」她笑容璀璨,將剛買下的珠寶盒扔給他,轉身又沒入另一間店鋪繼續買。
他知道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只是他不曉得周紫芯不花則已、一花驚人,才一個時辰便花了他將近一千兩銀子,買的東西幾乎能塞下一輛馬車了。
雖然心疼銀兩迅速流失,但看她臉上的笑容,他就不由自主的跟著高興,掏錢也就不那麼手軟了。
所以他說他像個傻蛋,一個被女人迷掉心魂、失了錢袋的大傻蛋。
不僅如此,由于周紫芯買了太多東西,逼得他不得不買輛馬車,為她載送這一車子的物品,當然,他不會向她說買下這輛馬車不光只是載物,事實上是他舍不得她跟著自己東奔西走,怕她腿酸、怕她太累才買下的。
馬兒噠噠噠地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城鎮,這期間,除非他們趕不到下一個城鎮,否則楚天凜不再帶著她夜宿山頭,對她的態度也不像之前那般排斥,甚至常常對著她發怔,讓周紫芯完全模不著他在想什麼。
「咱們到哪兒了?」撥開簾子,她探頭看向馬車外的景色,發現林道上有許多挑著擔子行走的路人。「是不是快到城鎮了?」
「嗯,再半個時辰就會進城。」他駕著馬,頭也不回的說。
聞言,她雙眼一亮,「那待會進城,我能不能自個去逛逛?」
楚天凜擰起眉,心頭又浮起這陣子常有的疑慮,「你『又』要自個去逛?」
「可以嗎?」她一臉無辜的看著他。
看著她眼里的期盼,他抿著唇,「我可以陪你去。」
這丫頭最近愈來愈不黏他了。每到一座城,她都會吵著要去走走逛逛,一反常態的不跟著他,也不讓他跟。
這感覺——讓他打從心里不舒服。
「不用了!」周紫芯忙搖手,隨即垂下眼眸,「進了城,你不也有事要『忙』嗎?既然你忙,我也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去晃晃,傍晚前便會回客棧。」
斂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難受,但她唇角含笑,讓人看不出她的情緒。
他們每到一座城,楚天凜第一件事便是安頓她,然後便刻不容緩的沖到當地的——青樓!
她曉得他風流,喜愛上青樓,且常常一待便是到天明。
經歷飄香樓那回經驗後,她就算再單純,也知道楚天凜上青樓不會只是去「吃飯品茗」,而是——
心口頓時抽起一陣痛,她不能再想了。
她不能讓那些像是要溢出心頭的苦澀顯露出來。
楚天凜是她和周府的救命恩人,她不能也不該有什麼妄想,她只是個——跟在他身旁,卻什麼都不是的女人,她只要盡好她的本份,為他分憂解勞就夠了。
經她這麼一提,楚天凜俊眉鎖得更緊。
的確,他還有事要辦,沒有多余的時間陪她,但他卻忍不住擔心她獨自外出會不會遇上麻煩。
「我會小心的。」她曉得他在擔心什麼,也曉得自己的容貌常會招來別人的覬覦,「盡量挑人多的地方走,趕在傍晚前回到客棧,你不用擔心我會造成你的困擾。」
她知道在他心中,她一直是個麻煩。
「我不是—」他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他只是怕她受到傷害。
可惡!怪只怪他之前對她太壞,現在他不管說什麼,只怕她都不會相信,而他也覺得別扭。
「算了,隨你!要是出了事,可別怪我。」他暗嘆口氣,刻意平淡的說。
「謝謝。」得到準許,周紫芯終于松了口氣。
瞥了眼她如釋重負的神情,他更覺疑惑,卻不再多說的「駕!」一聲,甩著韁繩,催促馬兒往城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