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僕帶著他們上樓,來到一間廂房。廂房沒有門,而是用水晶串珠制成門簾,里頭也沒有家具,只有一張長榻,榻上擱著雕琢華美的小幾,桌案上擺著早已泡好的香茗及小點心。
一路上她都沒發問,直到老僕要退下時,楚天凜由懷中拿出一只約她小指般大小的玉管交給他,她想也沒想,沖口就問︰「那是什麼?」
兩人同時一愣,卻沒搭理她逕自說著話,一直到老僕下了樓,將玉管交給另一名同樣僕人打扮的年輕人時,她才又問一次,「你方才給他的是什麼?」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有些忐忑不安。
楚天凜面色古怪,正要答話,下頭便傳來高亢的聲音。
「接下來要賣的是,來自西域的美麗女奴—」
樓下一陣嘩然立即引起周紫芯的注意,她往下望去,就見高台上被推上一名手腳皆被鎖上鐵鏈的女人,她的發色是金色的,五官突出,那雙寫滿無助及恐懼的雙眸則是漂亮卻詭異的碧綠色。
她一絲不掛,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僵在台上不敢動。
「此女來自西域一方小國,能言漢語,身材姣美,芳齡一十七,保證還是完璧之身。喜愛嘗鮮的大爺們可千萬別錯過!」台上男人抓著她的肩頭,硬帶著她繞著狹小的高台走一圈,然後大喊,「咱們由一百兩白銀開始喊價。」
「五百兩!」人群中,有人舉起木牌高聲喊價。
「好,揚州城西的廖少爺出價五百兩。」
「八百兩!」另一頭也有人出價競爭。
「鳳城首富陸大爺出價八百兩。」
「一千兩!」
「華北薛家堡的薛老爺子喊價一千兩,還有更高的嗎?」
「我出一千二百兩——」
「一千五百兩——」
听著此起彼落的喊價,周紫芯倒抽了口氣,臉色略白,終于明白這詭異的地方在干什麼勾當。
「這里——是奴隸販賣場」她回頭看向楚天凜,無法置信的問。
從小生長在優渥的環境,她從未見過如此黑暗的事物,也無法想象那位站在台上,像牲畜般供人叫賣的異國女人會是多麼懼怕。
「不!」楚天凜低聲說︰「這里什麼都賣,只要夠稀有、夠特別,包括像台上那異國女人,都能拿到這座『黑市』交易。」
黑市—是揚州城最大的地下交易所,許多無法上台面來販賣的物品皆在此交易,就連人命都能在此叫賣。
他沒向周紫芯說得太清楚,是怕會嚇到她。
黑市每三個月便會召開一次拍賣會,在十五月圓之前,各地王公貴族、富賈豪紳皆會聚集在此,這兒的廂房會高達一百多間,就是用來安頓這些貴客。
看著那異國女人以高價五千兩白銀被人買下,不論她如何哭喊還是被人拖下高台。
見狀,周紫芯心一緊,啞聲問︰「我們來這里做什麼?這地方——」這地方實在太過污穢不堪,讓她反胃想吐。
瞥了眼她蒼白的小臉,楚天凜暗嘆口氣,「要你別跟你偏不听,這下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搖頭,「我沒後悔——」只是對這些事無法接受罷了。
接下來又拍賣了幾樣物品,有由深海下尋得宛如一顆頭般大小的黑珍珠,或是薄如蟬翼、冬暖夏涼的天蠶絲,也有尾巴有著七種繁復絢麗色彩的七彩雀鳥和據說是暴君秦始皇所專用的試毒餐具——
這黑市果然什麼都賣,除了一開始那異國女人之外,接下來販賣的物品皆讓周紫芯看得兩眼發亮,心頭的煩悶也稍微消退了一些,但她的好心情只維持到這里,當台上叫賣的男人拿出楚天凜方才交給老僕的那只玉管,她困惑的眉一皺—
「接下來拍賣的物品是毒閻羅特制的毒藥—『風綠』。」他高舉手中的玉管,台下人潮頓時安靜下來,「此毒為慢性毒藥,無色無味,只要這一小管便能殺人于無形,中此毒者就像得了尋常風寒,但身子會一日比一日虛弱,就算是彪形大漢,也能在三個月內變得瘦骨嶙峋——」
台上男人滔滔不絕的述說風綠的毒性,而台下眾人早已摩拳擦掌,準備搶下毒閻羅這一年僅出一次的毒物。
周紫芯愈听臉色愈慘白,擱在腿上的雙手緊握著。
這癥狀——為何會和她爹爹中的毒性如此相像?
她爹身子原本很福泰,但自從迎了王麗芸過門後,便大小病痛不斷,風寒不愈,身子也日漸消瘦,最後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沒多久便暴斃而亡——
怎麼會這麼巧?可能嗎?爹爹和她中的毒,就是楚天凜所研制的風綠?
看著身旁面無表情的男人,她突然感到頭腦昏沉,像是天地突然逆轉,最後旋成了一片黑——
「沒錯,你和你爹中的毒,就是風綠。」
周紫芯听著這盤繞在心頭的猜測被他證實,嬌顏瞬間慘白。
她昏倒了!當她醒來時,人已回到客棧,安穩的躺在床榻上,旁邊站著教人看不出情緒的楚天凜。
即使害怕,但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她和她爹爹中的毒,是不是就是他方才拿到黑市販賣的風綠?
而他回給她的,就是那令她感到心寒的答案——
「現在,你知道我為何要趕你了?」抿著唇,楚天凜沉聲說。
她渾身顫抖,抬起雪白如紙的小臉看他。
「我早已跟你說過,我不是周府的恩人,雖然我不曉得風綠為何會流落到洪俊啟手上,但無法否認,那毒的確是由我手上賣出去。」
他研制的毒物之所以搶手,就是貴在稀少,他一年只在黑市出現一次,賣何種毒物全憑當時心情,這一回,他是故意拿出風綠販賣,為的就是要周紫芯認清楚,不要再將誤殺她父親的仇人當成恩人。
只是他的毒並非靠高價便能得到,通常他會事先調查買毒之人對此物的用途,再決定賣與不賣。
除了這一回,他記得上次販賣風綠是在三年前,而他確信,他不是賣給洪俊啟這個人。
黑眸頓時眯起,究竟是誰膽敢毀了約定,私下轉賣風綠?
「我、我爹的死——他的死——」周紫芯雙唇微顫,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爹的死因當時她查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讓她查出是因為中毒,卻怎麼也查不出是中了何毒——
而現在知道了,卻沒想到,那毒竟是出自楚天凜——
「是我間接造成的。」明白她想說什麼,他沉著聲幫她說完。「事情講開了,我想你也該看清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沒有什麼好心腸,世人喚我毒閻羅不是喚假的,只要誰出得起錢向我買毒,我便賣,哪還會去詢問他們這毒的用處。」
他刻意毀謗自己,想讓她對他死心,即便他對她的在意此刻已到難以言喻的地步。
不想再多看那張失落的小臉,他背過身,放了張銀票在桌上,「這,是你這幾日代墊的銀兩,我如數加倍還給你,夜深了,你——早點休息。」
說完,他轉身離開,將房間留給她。
這一回,她應該無法再固執了吧?
薄唇勾了勾,他想為自己終于趕走這纏人的姑娘而笑,卻發現他怎麼也笑不出來。一直壓在心口的大石更沉了,那千斤般重的無形力量讓他的腳步也變得更加沉重。
一想到周紫芯要離開,他無法愉快,反而悶悶不樂,心頭難受得緊。
該死!他究竟是怎麼了?
楚天凜一夜無眠,睜著眼,盯著屋梁,直到清晨到來。
他預定今日離開揚州繼續南行,他需要早起,才能在夜晚來臨前抵達下一個城鎮,可他的身子卻不听話,既睡不著,也不想爬起來。
天色漸亮,耳里傳來客棧外許多嘈雜的吆喝聲、腳步聲,還有陣陣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這些在在告訴他,時間真的不早了。
不得已,他爬起身,著衣、梳洗,拎起包袱走出房間。
他沒直接下樓,而是來到隔壁房,看見大敞的房門,他心口猛地一縮。
果然,房內無人。
她的離開,他不意外,但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他心里仍是狠狠地一震,心口像是破了個大洞,感到強大的失落和空虛。
抿著唇,他甩甩頭,喚來正在里頭打理房間的店小二。
「這房里的姑娘何時走的?」
店小二偏頭想了想,「若是沒記錯,約莫是天剛亮那時。」
原來——她是真的離開了。
說不清心頭那股悵然若失是為何,思索之余他掏出銀兩付帳,店小二卻不收。
「客倌,房錢今早那位姑娘已結清,對了!她還吩咐我轉交這東西給您——」
無意識接過店小二遞來的字條,楚天凜一愣,心里五味雜陳,遲遲不想看里頭他猜也猜想的到的內容——
她甚至還付了房錢?得知他是害死她親人的凶手,她還肯為他付房錢?
這丫頭——他真不知該罵她傻,還是夸她善良——
他傻站在房前好一會兒,久久才回過神,硬是壓下心頭的愧疚、憐惜和一些他不肯承認的情愫。
罷了!不論她是傻還是蠢,已經都不干他的事了。
現在他該想的是如何大肆慶祝,然後高興的喝酒、盡情的玩樂。
他終于回復以往逍遙自在的日子,身旁沒有個礙手礙腳的麻煩後,他又能隨處飄泊,不必顧慮東、顧慮西,更不必擔心這麻煩還會自動惹禍上身,再勞他解決。
他能逛遍南方的秀麗山水,盡情享受江南女子的軟玉溫香,听著她們嬌柔的呢噥——
這睽違已久的風流日子!光是想,他就忍不住咧開嘴笑——
眼角突然閃進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紫影,就在客棧外。
楚天凜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趕緊閉上眼,張開,又閉上眼,再張開——
重復了幾次,那抹紫非但沒消失,反而愈來愈清晰,在他眼前愈放愈大。
「你—」瞪著站在他眼前的周紫芯,俊眸瞠得老大,不敢置信的驚叫出聲,「你不是走了」
卜通、卜通!心髒急速跳躍,像是要躍出胸口般,劇烈的鼓噪著。
他分不清這是因為太過震驚,還是什麼愉悅之類的情緒?沉重的腳步瞬間變得十分輕快,輕快到幾乎能飛上天了。
「我留了字條給你,你沒看到?」周紫芯柳眉微擰,輕聲問他。
「字條?」一怔,他這才想起那張他以為寫著道別話語的字條——
他由懷中模出薄薄的字條,打開一看,上頭寫著兩行娟秀靈巧的字跡—
我去散散心,晌午前回來,等我。
紫芯
瞪著那紙留言,他頓時啞口無言。
看著他張口結舌的模樣,周紫芯突然感到好笑。沒想到這相貌俊美、對她一向不假辭色的楚天凜,也會出現這樣呆蠢的神情!
忍不住的,她掩唇而笑,卻不知她那抹令所有花草失色的淺笑,讓他看傻了眼,俊顏頓時間更呆了。
「咱們下一站要上哪兒?」收起笑,她抬起盈盈水眸問他。
「要上無錫——」不對!他同她說這麼多做啥「你——咳、咳咳—」
話說太急,一個不小心就嗆著了,他轉過身連咳幾聲,周紫芯見狀,連忙上前為他拍拍背,「還好嗎?」
楚天凜咳得更急了,頓時俊顏漲紅,一手摀著嘴繼續咳、另一手忙揮著,要她閃遠點,偏偏某人像是刻意似的,非但不閃,還拍得更加起勁。
好不容易順了氣,他連忙跳離她五步之遠,撫著胸口急喘,「你、你不該還留在這——你怎麼可能會、會——我是說你應該要——唉!」
急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末了,他干脆閉上嘴,深吸一口氣,待心情和緩了些才開口。
「听完我昨夜說的話,你還肯待在我身旁?你是傻了,還是瘋了?你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嗎?」他真搞不懂這丫頭的腦袋里裝了些什麼?
周紫芯輕點頭。「記得。」
「記得記得你還不走?」他瞠大眼。
她又笑了,露出比方才還要燦爛的笑靨,柔聲說︰「就因為記得很清楚,所以我才不走。你是我的恩人,不論用什麼方式,我都會留在你身邊。」
啥?她說了啥?
傻了。看著那抹粲笑,楚天凜徹徹底底的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