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的初秋,一片片楓葉隨著風的節奏輕揚地飛舞著,散落在何家的大院中,與尚存微綠的草地低聲交換著季節更替的消息。
自在一個人走在花園里,不時低頭拾掇形狀完好的楓葉。今天是她的生日,父母親為她舉辦了一個生日舞會,她主動要求接下宴會的布置工作,因此獨自來到佔地廣闊的花園里,為大廳尋找一些點綴的素材。
來到加拿大已經快兩年了,兩年內她並沒有回去過台灣,基本上可以說是早已和一切不愉快的過去完全斷了關系,但每當秋風揚起層層楓紅,心底還是會無由的想起和君熙在一起的日子。
她憶起與君熙第一次出游,便是一同到奧萬大賞楓,也是一樣蕭瑟的清秋,也是一樣淒楚的暮靄,而今同樣冷落的煙波里卻少了君熙相伴。
沒有人再提起過君熙的名字,他也未曾再出現,像是飛鴻雪泥一般,空留下在她心頭的無數個痕跡。
沈默獲悉自在搬到加拿大的消息,曾經從美國來找了她三次,兩人就如同老友般的一同聊天、玩樂,再沒有過去的尷尬與生澀,卻也失去了以往所有的悸動,她曾試圖旁敲側擊地想從沈默口中得到君熙的音訊,然而每回沈默都以另一個話題跳過,好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未曾有過這個人似的。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她仰起頭來望著遠處歸家的寒鴉,收拾起雜亂的情緒,走入將要舉辦舞會的大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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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何家燈火通明,大廳里衣香鬢影、笑語頻傳,何父在溫哥華的華人中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富豪,平時酬酢的淨是政商界中頂尖的人物,光看一輛輛駛入大院的高級房車,幾乎可以舉辦一個車展,便可得知今天來客個個大有來頭。
何父為自在介紹著每一個來訪的貴賓,一大堆會長、局長、總裁、董事,自在一時也記不清許多,倒是有一個人的頭餃引起了她的注意。
「自在,這位是現在世界最知名的網路公司TOPWAY集團加拿大分公司的總經理ROBIN先生。」何父向自在介紹一位滿頭褐發的中年白人。
自在沒去理會那麼長的一串頭餃,依稀听見中間有TOPWAY集團這個名詞,不禁愣了一下。這不是當初和君熙的網路公司合作的那家企業嗎?君熙的拓巍公司正是TOPWAY集團的台灣分公司,說不定兩人曾有過業務上的往來。
礙于禮貌,她沒有立即詢問,卻一直不斷的尋找機會與ROBIN談話,希望能由ROBIN身上得到一些線索。
一直到跳了第七支舞後,自在才和ROBIN有單獨諛話的時機。
兩人先是交談著一些無關痛癢的雜事,忽然間ROBIN提到他曾在兩年多前為了和台灣分公司簽約而去過台灣,還在台灣結識了不少朋友,這個訊息讓自在的心中忍不住怦然大動。
「台灣朋友很熱情,每天晚上都會邀我去喝酒。」ROBIN回憶起過去,臉上帶著愉悅的微笑,「何小姐,听說你是在台灣念大學的,是不是?」
「是的。」自在的心中只想著如何問出君熙的音訊,「ROBIN先生,你在台灣認識了什麼朋友呢?」「都是台灣分公司的幾個負責人,我們每天晚上都一起出去喝酒。」看來ROBIN還念念不忘台灣人特殊的酒店文化。
自在心中的悸動越來越強烈,感覺到和君熙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便強忍著顫抖的語氣,想再知道多一些,「ROBIN先生,我在台灣有些朋友也是從事網路公司,說不定你的朋友我也熟悉,你認識JASON康嗎?」JASON是君熙的英文名字,當問到這句話時,她緊張得差點咬到舌頭。
ROBIN的臉上放出光彩。「啊!你也認識JASON康嗎?他是個大好人,我們最常在一起喝酒了。」自在幾乎要昏倒了,霎時感覺今天這個舞會似乎就是為了要听到這句話而舉辦的,她吸了口氣,繼續問道︰「是啊!我也認識他,你們最近還有聯絡嗎?」
ROBIN的眼中突然堆滿了沮喪及遺憾,他嘆了口氣才說道︰「听說JASON兩年前在一個手術中發生意外,現在成了植物人,唉!這麼優秀的一個青年……」
ROBIN的話像平地里的一聲驚雷,震得自在說不出話來,全身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像,她半張著口,一雙眼楮泛著駭人的死白,霎時大廳中的金璧輝煌仿佛都熔化了,露出藏在底層的陰暗,她的一切感官完全失去作用,只有耳中還不停地回響著,手術發生意外……成了植物人……
恍然,她一切都明白了,明白為什麼所有人不曾再談起君熙,明白為什麼她想知道是什麼人捐腎給她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是個因車禍而亡的善心人,明白當她說要去祭拜捐腎給自己的恩人時,父母親那種支吾其詞的反應,她更明白為什麼君熙沒到機場,從此不再出現的真正原因了……
所有人都欺騙她,連她最敬愛的父母也一樣,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人可以再讓她相信了,除了君熙,而君熙卻為了她,成為一生都要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
心里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痛,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痛過,痛到自在無法再忍受,她猝然發出一聲尖叫,讓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她憤然推開擋在身前的每個人,飛快的沖上二樓,打開房門,然後「砰」地一聲,將自己關在房中,撲在枕頭上嚎啕大哭。
她恨,恨每個人,恨老天為何要如此愚弄她,最愛的人竟然是被她自己所害,她恨她自己,她恨不得要將體內的腎髒再挖出來還給君熙。
她猛然抬起頭來,游目四顧,看見書桌上一把拆信刀,她跳起來,一把抓起刀子來便要往自己的腰上用力地刺下去。
突然,房門被猛力地推開,何母奔了進來,見到自在企圖自戕,不顧一切地撲上,死命地抓住她握著拆信刀的手。
「自在!你千萬別做傻事啊!」何母滿眼是淚的哭叫著。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們都騙我!你們全是騙子!我恨你們!」自在掙扎著與母親搶奪著刀子。
「自在!你先冷靜下來好嗎?冷靜下來听媽說!」
「你走開!我恨你們!」自在的情緒已然失控,根本听不進去只字片語。
何父這時匆匆地趕到,他已從ROBIN口中了解前因後果,目睹房里的一切,他快步地跑過去,一手抓住自在的手,另一手則打了自在一記巴掌。
一聲脆響及臉上的灼痛讓自在所有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望著同樣淚流滿面的父親,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打她。
「你這麼做對得起君熙嗎?你的命是他用自己的健康換來的,他若是知道你有這樣的舉動,他會更痛苦、更難過。」何父直言地勸說著自在。
父親的話讓自在安靜了下來,呆呆地任由母親把拆信刀從她手中拿走,望著父母親,她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爸、媽,為什麼你們要瞞著我?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跟我說?為什麼?」自在還是不斷地哭著。聞言,何父、何母對望了一眼。
何母看到丈夫微微地點頭,便將自在拉到身邊,娓娓地向她說︰「孩子,不是我們故意要隱瞞你,這是君熙的要求。」
「君熙的要求?」自在十分不解。
「是啊!當時你因為車禍導致腎功能衰竭,如果沒有馬上換腎,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偏偏我們問遍了各家醫院,都沒有立即可以更換的腎,醫生檢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腎髒之後,說只有君熙的腎適合捐給你,君熙毫不猶豫的答應了,可是他卻提出一個要求,他要我們手術後絕對不能讓你知道是他把一顆腎髒給了你,所以我們……」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讓你們說?為什麼?」自在淚眼朦朧地狂喊著。
何母握著自在的手更緊了些,生怕她還會做出傻事。「他把那天你在酒吧里所看到都告訴我們了,事實上那是個誤會,但是他知道你已經十分痛恨他了,他不敢奢望你能對他寬恕,所以他不希望你會因為這個原因才原諒他。」她又詳細地向自在說明酒吧里的誤會是如何發生的。
自在悲不可抑地想著,原來是自己錯怪他了,原來自己的恨竟是造成這件憾事的最大主因,原來恨意不僅能殺了別人,也會殺了自己,她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但她還是要面對最殘酷的真相。
「那麼君熙……君熙手術後……君熙現在……」自在考慮著要如何措詞,才能不听見最不想听的消息。「他現在……還……好嗎?」
何母雖然了解事實一定會讓自在知道,然而要說出這個令人傷痛的結果對她來說仍是個折磨,因此她無言的望著丈夫,用眼神向他求援。
何父摟著自在的肩,像是要公布一個死亡的宣判,沙啞著嗓子一字一字地說︰「ROBIN說得沒錯,君熙的手術在麻醉過程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雖然不是第一次听到「植物人」這三個字,不過由自己父親的口中听來,仍是有著絕大的震撼力,自在眼前頓然一陣發黑,淒厲的痛苦幾乎讓她昏了過去,一個聲音又在心里響起,她不自覺地跟著心中的聲音呼叫著,「是我害了他!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變成植物人的不是我!」她已經陷入極度的悲痛之中,眼神呆滯的喃喃自語著,「我要去找他、我要去陪他,我永遠不要再和他分開了……」何父看著女兒失神的模樣,真怕她會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而發瘋,連忙安慰著,「孩子,你要振作一點,如果你要去看君熙就要自己先堅強起來,君熙絕對不希望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自在望了父親一眼,用力的點點頭。「對!君熙不會想看到這樣的我,我要堅強、我要堅強!」她轉身拉住父親的雙手,「我們明天就回台灣去找他!明天就回去!」
何父立即點頭答應,「好!我們陪你一起回去,我這就通知人去訂票。」說罷,他便往門外走去,眼光卻示意妻子要好好地照顧自在,防止她的情緒再度失控。
這樣的小動作卻被自在看在眼中,她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她也知道如果繼續傷害自己,父親絕對不會讓她去看君熙,所以從此刻起,她在外表上裝成已經冷靜下來的模樣,其實在她心中早就下了一個決定——
他死,我也死;他活,我也活;他一輩子是植物人,我就在病床前陪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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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緩緩地降落在中正機場,高度越低,自在的心情也越沉重。
是寫意和樂忍來接機的;見到寫意,自在並沒有再說些責備的話了,她知道他們都是善意的隱瞞,況且這時候她也沒有心思去舊事重提,她只想快點看見君熙。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四周的環境與她兩年前離開時沒有太大的變化,然而景物依舊,人事卻已全然不同了。
經過了三十個小時的盼望,自在終于來到君熙的病房門前,她激動得全身顫抖著,行走的腳步也有些不穩。
何母看見自在泫然欲泣的神情,心中擔心她會受不了看見君熙時的打擊,向丈夫望了一眼。
何父意會,便與妻子挽著她,一左一右的陪著她走入病房。
一進病房,看到有個人在病床上躺著,自在看不出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誰,深陷的臉頰,微張的嘴唇,一雙眼楮大而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一時間她根本認不出來這個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君熙,她不相信地趨前再仔細端詳,才依稀看出過去曾屬于君熙的某些特徵。
這真的是君熙嗎?這真的是以往會逗她笑、會讓她哭、會哄她開心,也會惹她生氣的君熙嗎?
不是的,君熙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笑容可以令太陽回避,他的言語可以讓月亮含羞,他矯捷的身手能夠搞下星辰串成珠鏈,也能夠剪裁雲霞化為彩衣,他應該是個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溫文有禮、深具魅力的男人,絕不是眼前這個神情僵固、雙眸呆滯、形銷骨立,與死亡僅有一線之隔的軀殼。
自在再也遏制不住潰決的情緒,陡然掙開父母親的手,倒在君熙胸前哀聲痛哭,悲慟的喚著君熙,像是希望君熙能听見她的聲音而突然清醒。「君熙,你醒一醒啊!你醒來看看我,我是自在,你快醒一醒啊!」
然而君熙並沒有任何反應,眼珠子像是定焦了一般,直直地對著白色的天花板,沒有絲毫的動作。
她將臉埋在他身上,試圖尋找過去曾經擁有的溫暖味道,只是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在無窮無盡的痛苦折磨中,空氣中僅僅殘存著一些難聞的藥味,以及一絲絲仿佛來自于地獄的衰敗腐臭。
自在的淚珠像大雨滂沱的落下,將君熙的胸前淹沒成一攤死水,她緊緊地揪住他的衣服,用盡全身的力氣想把他拉起來,激動的邊哭邊喊著,「你起來呀!你還沒跟我解釋清楚……你還有很多承諾都還沒達成……你說你會一輩子保護我,不再讓我哭泣的……你快起來呀……你這個騙子……騙子……」
自在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強烈的悲戚家象雲籠罩著整個病房,淒然的哀號如同瘟疫傳染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寫意忍不住哭著走過去摟住自在,擔心自在已然脆弱的心靈無法承受如此沉痛的打擊,勉力壓抑著自己的抽泣,嘗試著去安慰自在,「姐,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你一定要堅強啊!」
「不要!我什麼都不要,我要君熙……你們把他還給我……還給我……」自在根本不理會寫意的勸告,雙手更是用力的捶打著君熙的胸膛。「你起來呀!你起來看看我……你快點起來……起來……」
何父眼見自在的情緒即將到達崩潰的臨界點,走上來拉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推開。
「走開!君熙是我的!你們都是壞人……壞人!把君熙還給我……」自在已是陷入無可自拔的哀慟,神智不清地胡言亂語,雙手仍是雨點般地落在君熙胸前。
何父、何母飛快地趕上前去將她緊緊地抓祝
何父別過頭向愣在一旁的樂忍大喊,「快去叫醫生準備鎮靜劑!」
樂忍恍然驚覺,立即奔出病房,不一會兒,一位醫生帶著兩位護士跑了進來,護士協助何父、何母將自在穩定住,醫生則熟練的將藥劑注射在自在的手臂上,自在又掙扎了一陣子,才像個被人拔了插頭的機器人,慢慢地軟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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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自在的臉上再也沒有任何笑意,她也不再哭泣,她總是痴痴地坐在君熙床前,溫柔的替他按摩著之前已略略萎縮的肌肉,輕聲細語地對君熙說話,從不在意她所傾訴的對象是否有反應,除了君熙之外,她不再和其余人交談,只有在雙親想拉她離去時,才持續重復地說著一句話,「離開君熙,我就自殺。」
任憑母親哭著哀求也好,父親道理說盡也罷,自在都是無動于衷、依然故我;最可怕的是,只要有醫生一靠近,她一定立即驚聲尖叫,害怕醫生又向她施打鎮靜劑,她知道只要一疏忽,便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君熙,所以她將自己武裝起來,在她所建構的堡壘中是屬于她與君熙兩人的世界,沒有人能夠分開他們。
「君熙,你看我今天漂亮嗎……謝謝你……君熙,我幫你刮刮胡子好不好……沒關系,我會小心的……君熙,外面的陽光好刺眼,我幫你把窗簾拉上……對啊!這樣子就舒服多了……」
自在旁若無人的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對答,像兩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在交談著,讓站在遠處的家人及醫護人員都感覺到毛骨悚然。
何父、何母用盡了各種方法,自在還是不為所動地從事著自己的工作,即使沈默由寫意口中知道這個消息後迅速從美國趕回,在她身旁不斷的勸導、安慰,她的眼神也沒離開過君熙,他們只好輪流來看守著她,以免她又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這世界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再激起自在心中的漣漪了,直到一個月後某個下著陰雨的夜里。
這天自在仍是如同往常的在君熙的床前對他低語,討論著等君熙康復以後兩人要舉辦什麼樣的婚禮,忽然間她看見心電圖上出現與往常不一樣的變化,原本平穩的曲折線驟然的上下跳動,頻率急促得有如七級大地震,她緊張得停止了說話,以為君熙對她的傾吐有了反應,她一反常態,高興的跳了起來,陪在一旁的寫意揉揉疲累的雙眼,看見眼前令人振奮的情形,急忙按下緊急呼叫用的警鈴。
「君熙!你醒了!你听見我說話了,是不是?知道是我陪著你,是不是?」自在大聲地呼喚著。不到一分鐘,醫生及護士便沖了進來。
自在指著心電圖放聲高叫著,「你們看!你們看!君熙听見我說話了,他要醒了!他要醒了!」
目睹現場的景象,所有醫護人員也都精神大振,然而下一秒的變化卻讓所有人像是掉入冷凍庫中,心電圖上光點的跳動不僅越來越慢,最後居然漸漸地成了一條直線,儀器上發出尖銳的聲音,听起來像是死神的微笑。
所有人都被突發的情況震住了,老天對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
自在眼睜睜地看著儀表上的直線,一時還意會不過來是怎麼回事。
只听見某位醫生不停地大喊著,「快!準備電擊、強心針……」
她退到牆角,愣愣地望著所有人亂成一團,剎那間她了解了,那條直線代表的是死神的勝利,代表著生命的結束,代表著她將永遠失去君熙了……
她沒有哭,淚水早在她回到台灣見到君熙的那一天就已枯竭了,她只是傻傻地望著一群人手忙腳亂的進行急救,這一刻,她的心異常的平靜,平靜到反而有一種解月兌的感覺,她知道自己就快要與君熙在一起了,不管是天堂或地獄,他們都會在一起的,死亡對她來說並不是個終點,而是另一個幸福的起點,她的臉上漸漸地揚起微微的笑意,滿心歡喜地期待這一刻的來臨。
「嘀……嘀……」心電圖又開始跳動,幾個忙得滿頭大汗的醫生都松了一口氣,君熙又有了生命跡象,雖然微弱得有如風中殘燭。
一位主治大夫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一臉黯然的對著自在和寫意說︰「目前雖是救回來了,但是病人的情況非常危險,現在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靠氧氣罩來維持,不過恐怕也撐不了幾天,你們必須有心理準備。」
寫意淚眼模糊的聆听著這個訊息,悲痛地點點頭;自在卻是一臉漠然,仿佛這件事與她無關,沒有人知道她早已決定了與君熙同生同死。
醫生們都撤走了,病房里只留下自在和寫意,以及躺在床上命懸一線的君熙。
之前自在已在加拿大恢復的豐腴,經過這一個月來的自我虐待,又讓她比兩年前更加消瘦,長時間的睡眠不足,她的眼眶深陷、臉色臘黃、形容枯槁,與長期臥床的君熙是如此的相像,完全不是以前有如出塵仙子的自在了。
見狀,寫意心中一陣酸楚,她痛恨上帝為何要無情地捉弄著如此深愛的兩個人。
這一夜,寫意沒敢睡,雙眼定定地注視著自在,而自在還是坐到君熙床前的老位子,繼續訴說著兩人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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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熙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惡化,他的生死就決定在死神的一念之間,所有人都看出只是時間的問題,唯有自在依舊沉浸在自我營造的兩人世界里。
這一夜,何母再也按捺不住了,眼看著自在日漸憔悴,內心的憐愛與苦痛陡然爆發出來,她雙手撫模著自在的臉龐,淚水串串地灑落。「孩子,媽求求你,別再折磨你自己了!你還有我們呢!」
自在沒有回答,她的眼里除了君熙,容不下其他人。
「君熙如果有知覺,不會希望你為他這麼做,他也不會希望自己永遠躺在床上。」何母頓了一下,眼楮望著沒有任何表情的自在,像是作了一個非常沉重的決定,「自在,听媽的話,別再折磨自己了,也別再折磨君熙了,你就讓他好好地去吧!」
自在的眼神中飄過一絲驚詫,終于將臉面對著兩眼淚光的母親。
何母這時卻轉過頭去,凝視著戴在君熙口鼻上的氧氣罩,接著說︰「你明白媽的意思,君熙不該再受這種折磨了,我們讓他沒有任何痛苦的走吧!」天啊!她竟然要讓君熙安樂死,或許對一個深愛女兒的母親來說,這是個最好的作法,與其兩個人身受不同的痛苦,不如用這種方法來解除背負在女兒心靈的桎梏。
然而何母並不知道這個提議可能會讓她失去一個女兒。
自在的臉上依然沒有喜怒哀樂,只是將視線放在維持君熙生命的氧氣罩上,她心里已經下了決定——她要和君熙在一起。本來前幾天就能夠達成這個心願了,然而一大群醫護人員又將君熙拉了回來,而現在她終于可以實現這個夢想了。
何母在一旁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自在則是一句話也沒听進去,她在等待一個機會,等待著去完成一個長久以來就潛藏在內心的願望,她心頭有些竊喜,為了怕母親看出,她仍是維持著一貫的神情,只不過她是低聲地對著君熙說︰「君熙,待會兒我們就可以見面了,只要等媽睡著,你就可以牽著我的手去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何母終于捺不住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打盹。
自在則是輕輕地站起來,確定母親已然入睡之後,便走到君熙面前,雙眼充滿愛意地凝望著他,「君熙,我先走了,我們會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見面。」她移開君熙臉上的氧氣罩,用手撫模著他布滿短須的臉龐,低下頭去,在他唇上留下深深的印記,她走向窗戶,躡手躡腳地爬上了窗沿,雙手扶在牆邊,然後回頭深情地望著他,眼瞳里射出無限喜悅的光芒,她又看了母親一眼,看到母親正在熟睡,絲毫不知道一個驚人的變故將發生,她抿著嘴笑了一下,將視線望向窗外,不遠處的點點燈火閃爍著,像是指引她到另一個世界的明燈,她陡然覺得心情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再見了!爸、媽、寫意,以及曾關心過我的朋友;再見了!這個世界。」
只要跨越十三層樓的高度,她就可以和君熙見面了,就可以和他永遠在一起了。
她已做好一切準備,要穿過黑暗的深邃,去迎向另一片光明,她松開左手,左手似乎已感覺到君熙的體溫,接下來只要將右手放開,就可以縱身投入君熙的懷中了……
「自……在……」
自在仿佛听見君熙等待的呼喚。
「自在……」
不是仿佛,是清清楚楚的聲音,自在緊緊地抓住窗沿,猛然回頭望向君熙,而君熙也將瞳孔注視著她,瞬間,她以為自己已到了另一個世界。不對!母親仍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呢!
她跳下窗台,沖到君熙身前,望見君熙微張的嘴露出淺淺的笑意。
像是上帝突然了解他們兩人的真情,而將君熙靈魂上的枷鎖一腳踢除。
君熙醒了,他真的醒了,原本呆滯的眼神中映射出自在的影子,訴說著他有多麼想念她。
自在將自己撲向君熙,然後用足以驚醒醫院所有人的聲音喊著。「君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