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亮,大師兄夜闖太虛禁地豈只是想見天師一面,恐怕大師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來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籍,是不是?大師兄,你要什麼,就直說吧!何必拿老人家當作借口?」尹宸秋調侃的笑道。
「混帳東西!我現在就要見天師,你要敢攔我,盡管試試看。」大師兄遭此一激,氣血攻心,當即咬牙,憤慨的沖入內室,舉劍揮開珠簾,倉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橫臥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雙目,張嘴落頷,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動彈。
「怎麼了?見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聲嗎?」嘲謔的朗聲震響了杳寂的暗殿,猶似魅影嘯聲,惴惴栗栗。
看著榻上的頹老身軀,大師兄咽了口唾沫,遲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時收拳,撤回身後。
糟,當真沒氣。
嚴厲峻切的衰老容顏安詳的沉眠,曾經不可一世,曾經叱 紅塵,曾經帶領南海子弟一舉站上昆侖之巔,創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名利不相隨。
「師尊。」大師兄動容的輕喊。
耗費了近半生追隨的人,連最後一面也未能見著,彌留之際,守在榻畔的竟是個外人,于情于理,都顯得難堪。
驀地,觀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師兄喃喃誦出耳熟能詳的教條,「煉精成氣,煉氣成神,煉神還虛,精氣神合一方是內丹功至要之法……」這道理是茅山入門基礎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盡悉知。
不對勁。
怎麼會……人死尚留精與神,魂雖散,魄未滅,若照天師撒手時間推算,應當是在二更天將近三更天,精氣神三體怎麼會一塊消逝?莫非是……
驚駭的面容轉向赤焰熾烈的丹爐,汗落涔涔,那里頭不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靈能,更摻雜了另一股盛壯的靈源,方才的忌憚便是受囿于這股撼人的真氣。
而這股真氣之充沛,放眼當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帶笑容,慵懶的踱過來,「大師兄,你已見到了天師的遺容,那麼,總能告訴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來意了吧?」
「尹宸秋……」簡直是喪心病狂。「你居然竊取天師的真氣,拿來煉丹?!你還算是個人嗎?」
他搖頭,笑說︰「大師兄,這點小事,你犯得著嚷嚷嗎?我記得天師在世時,總教導我們習術之人要時時提醒自我,親疏友朋都是無關緊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該怎麼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過是將天師的教誨徹底發揚罷了。」
彷佛幻生錯覺,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當年在南海召神御鬼的牟兆利。
盡得真傳。
大師兄傻了,慌了,茫然的雙眼浮現天師的殘影與少年相疊合,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誰跟誰,自亂陣腳。「歪理……你說的全是歪理!」
「怎麼會是歪理呢?太虛殿里的眾師兄全將天師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師兄,你更是曾經教過我,要學得南海茅道,得懂得舍棄過往的包袱,如今天師已逝,不就等同過去的人,我們當然要學著將他放下。」尹宸秋說得振振有詞,清澈響亮,笑語錯落之間,那雙眼盡是冷冽寒意,如獸之瞳,犀利瞄準人性的幽微處,一口一口剝噬目睹者的驚恐。
「難……難道是你對天師下的毒手?」
「怎麼?事到如今,大師兄又想來個含血栽贓?」他雙手負在身後,頷首凝思,忽而揚睫笑道︰「也對,憑什麼跟隨了天師數十載的大師兄沒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愛?又憑什麼我年紀尚小便能承接天師之職?大師兄心有不甘,欲強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師兄啐了一聲,「今天我要替天師報仇,更要替太虛殿里的師弟們討個公道,尹宸秋,你弒師奪位,大逆不道……」
「憑你也配跟我談道?!」一聲震喝,驚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嵐之中猙獰陰鷙,舉起桃木劍,倒豎支地,冷掀嘴角,「何謂道?泯人性,滅天地,破陰陽,逆乾坤……這才叫做道。」
「你瘋了你,你這個走火入魔的瘋子!」
「跟瘋子談道的你豈不是更瘋?」尹宸秋放聲大笑。
「滿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亂語,也強過你這個空守昆侖多年,到頭來一場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師兄咬牙切齒,舉劍凌行,手中真劍對上他的那把桃木劍,怎麼看都應該佔盡上風才是。
但……
「你還不配讓我親身一戰。」尹宸秋輕蔑的說,斂眉沉頷,尖頂抵地的桃木劍順著周邊圈畫,刻劃八卦,將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後的丹爐陡竄煙硝,焚著青焰的狂浪襲涌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沖而來的人影席卷吞噬。
不過一瞬,遭受火煉之苦的妖魔便一口吸盡大師兄的真氣,藉此彌足讓丹爐竊奪的靈力,它虎視眈眈的盯住現場僅剩的唯一活人,但是礙于八卦護陣,不得接近半分。
尹宸秋木然垂目,睨向倒臥在地的臭皮囊,大師兄面色青黃憔悴,形貌枯老,不能閉上的雙瞳駭瞪著天。
「這是回敬你這麼多年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照,大師兄,你還滿意嗎?真可惜,你連它是只什麼妖都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走了,枉費我耗了一整晚未眠,得到的成果竟然無人分享,真是太可惜了……」
疏冷無緒的俊顏淡漠一側,透過珠簾,橫睨著榻上的老者,漫憶起稍早之前的景象──
「我大限已至,你知道該怎麼做。」彼時,已呈現彌留狀態的牟兆利以著僅存的一口氣朝他吩咐。
他先是不為所動,「再怎麼說,你都是傳授我道術的師父,我不能這麼做。」
「都到這種時候,你怎麼還是拋不開那僅剩的良知?師父又如何?我的靈能可是抵過百只道行上乘的魑魅,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靈源隨著我這身臭皮囊就此浪費?」牟兆利嗓音沙啞的笑道。
「我……」
「千萬別猶豫,習術之大忌。」牟兆利瞠大雙眼,尖銳而犀利的催促,「動手!」
他眯起太過幽黑的雙眸,緊握雙拳,瞪著已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厭恨抑或是該心存感念的那張衰老容顏,只覺得一股強大到近乎全然吞噬的黑暗侵襲全身,那種成為無人能及並到達巔峰且永無止境的源源渴望。
即使泯滅人性也無所謂,縱使要埋葬最後一絲良知也無所謂……
猶新的記憶里,他探出了手,舉高了桃木劍,赤紅的雙眼倒映出老者大笑不輟的猙獰蒼顏,愛恨交織成的沖破咽喉──
突地,一陣驚天嘶吼觸醒了太過深邃的冥思。
不諳人語的妖物喑鳴,身上青焰未滅燒得它痛苦難耐,近百年的道行竟然毀于一旦,更要成為眼前道士的靈丹,不甘心……妖物眼露凶光,正欲不顧咒陣的限制,撲上卦中人,起意的剎那,僵住撇頭。
一只毛色奇佳的狸貓縱身跳躍,越過拱形矮檻,焦躁不安的原地繞圈,不時仰首凝覷模樣丑陋可怖的妖顏,再瞥向內邊的八卦陣,扯嗓嘶鳴。
扭曲的妖顏在觸及狸貓時,象是驚憶起什麼。
對,為了精進靈源,它上昆侖吸取山林精華,無意間踫見一只道行近千年的狸貓,更在牠的牽引之下進入太虛殿,欲盜取這班臭道士的丹藥。
原來狸妖早與姓尹的道士串通一氣,里應外合,煽誘小妖小魔踏入他們設下的陷阱。
既是同道,竟然與世敵共謀,殘害同道,這只不講情義的可憎狸妖!
痛得不能言語的妖物張牙尖吼,拱爪飛擒蹲踞的絨狀體,牠嗚咽一聲,正欲扭身閃躲,臨危一刻,卦里橫來一劍,劈中妖身,下了咒的桃木劍讓它痛縮成團。
「無知小妖,居然想在我的眼下作亂。」尹宸秋輕嗤,掀開爐門施咒,無處可逃的妖物最終仍是淪入焰舌,焚燃成靈燼。
片刻寧靜,翻騰在雲彩中的曙色已升,奼紫斑斕的朝霞映入血腥殺戮過後的密室,他站在爐前,整夜不曾閉上的雙眼泛涌血絲,嘴角噙笑,守著丹藥煉成。
小黑狸驀地騰蹬,餃咬他的袍角,輕輕一扯。
尹宸秋側身橫睞,皺起眉頭,慍怒道︰「沒看我正忙著嗎?」
牠不松口,反而嘶聲咬住衣角,使勁的往門外拖行,任他怎麼斥責也不退,一番拉鋸之下,拗不過牠的固執,他只好丟下尚未煉制完成的丹藥,依循牠指引的方向行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