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靜謐冬夜,白雪落在幾哩外的枯枝上,夜鶯咕嘟咕嘟,抖落雙翅上的雪花,一雙炯目梭巡過崢嶸的殿宇,寒風習習,捎來枝枒第一道綠意。
冬藏過後,總有什麼等待萌芽。
「嘶,我說……」
「噓……」趁夜埋伏的鬼祟人影俯低身姿,作勢潛入視同禁地的密室。
刻意換上與夜色齊黑的尋常長衫,選在該是眾人松懈戒心的五更天,快步穿過千拐百回的迷離神殿,在殿與殿之間的餃廊雪地印下足跡。
去他的蓬萊祖師爺!憑什麼他們刻苦耐勞守了數十年,換來的居然是一句資質不足?牟兆利這只老狐狸憑什麼擅自決定將茅山之寶傳授給一個根基不穩的臭小子?
看不慣牟兆利此等獨斷行徑,更不甘心苦等下來一場空,大伙聚會商量,決定在今晚潛入混元宮內苑的煉丹密室,竊取煉丹心法和道經秘籍。
此舉無異是立場分見,上昆侖求道者必得是對天師心服口服,終生敬仰,若是不依循天師的命令,那便是其心有異,同門可誅。
而今,利字當頭,誰還管那一套尊卑道德狗屁長論。
況且牟兆利所創的宗派,本來就不講良知──返璞歸真,渾沌之初,人性本惡。
惡,人之心性。
風聲阻掩了撬動門閂的聲響,流竄黑影魚貫入室,因為不熟密室地形,倚壁探行,按常理而言,煉丹之所應當是燈火通明,何以……
「噯。」
行進之中,不知是誰踉蹌喀登,悶哼臥地,連帶的累及身後同伙摔成一團人肉墊。
「噓……噤聲。」領頭者側耳傾听,總覺得今晚似乎順利過頭,天師不分四季隱遁的茅山禁地絕非擅闖之地,前方必有奇陣相待。
「大師兄,我們到底是進還不進?」
「是啊!再過不久,天色將亮,屆時我們形跡暴露,可是要被逐出昆侖……」
「逐離事小,萬一天師惱火,將我們……」指尖往頸前一畫,不禁打個哆嗦。
「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的看著尹宸秋這小子獨佔心法和秘籍?」大師兄開口。
眾人無不斗志重燃,利字之厲害便是在此。
霎時,窗欞投映而下的融融月光似乎軟動若水,殿後的師弟听不真切前方眾師兄在咬啥耳朵,揉了揉愛困的雙眼,想看清是否一時眼花。
嘩,地上的月光怎麼化作一攤水?
師弟伸出肥敦敦的肉膀,往崗礫砌成的石板撫去,五根肉腸指驟然失去平衡,滑入粼粼水波內,他訝然傾前想一探究竟,冷不防對上一張青慘鬼臉。
他揉揉眼,看,再看。月光怎麼可能會溢水?水里又怎麼可能會有張鬼臉?眼花,鐵定是眼花。
咦?鬼臉咧嘴笑了,從水中伸長獠爪,擒握住肥短手指,張大另一爪,掐住納悶的蠢臉,猝然劇烈的往下拖。
「哇……真的有鬼!」咕嘟咕嘟,救命啊!他快被拖進幽冥地府啦!
突然,一巴掌呼過將自己的臉拚命往地板擠貼的蠢豬。
「王師弟,你吼這麼大聲,是想害眾人形跡曝光嗎?」
王師弟睜開眼,哪來的青面獠牙?分明是他自個兒一手扒臉,一手對後腦施壓。「怎麼會?我明明就……」
「妖怪……」
「門……門上有臉啊!」太上祖師,請饒恕啊!
「別抓我,別抓我……」他再也不敢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亂象叢生,有人撞鬼,有人則是陷入與精怪對峙的虛像,平日看似訓練有素的方士們頓時成了一盤散沙,殺豬嚎聲連綿不斷,場面滑稽諷刺,根基好些、不受影響的師兄們則是掩嘴大笑。
「大師兄,你看這是什麼情形?」二師弟六神無主,環顧紛紛中了幻術,行徑失控的眾師兄弟,拱著大師兄作主。
「真難看,不過是黔驢之技,堂堂茅山子弟居然毫無應對能力,你們這些年來全都白待了,全是些酒囊飯袋、虛有其表的草包!」大師兄斥喝。
「大師兄……」
「別管了,兄弟上山,各自努力,既然他們無能,也休怪別人無情,今晚若是不能順利竊得心法和秘籍,明早我們誰都休想月兌身,渾水既蹚,便無回頭之理。」
「不是啊!大師兄……」
一腳踹飛龍紋朱門,大師兄是鐵了心,誓言奪取茅山秘寶,穿越暗藏詭迷的重重幻術,將眾人的疾呼尖叫遠拋在後,在破曉前一剎獨闖密室,不意,迎面而來的竟是妖氣沖天。
鵠候已久的傲岸背影雙手負在身後,一只手持劍,一只手捻符,昂首面向漆紅丹爐,青焰火舌不斷自爐頂冒竄,爐中逸出哀怨呻/吟,不時伸長獠爪尋求生路,無奈符咒困身,只是徒勞苦求。
「天……天師?」煙霧繚繞,辨不清矗立者面貌,大師兄忌憚,不敢前進。
「大師兄,你來晚了……天師恐怕已經隨從黑白無常下了地府,在閻王殿前細數罪狀,一一清算,你要奉茶?還是請安?就容我一並替他老人家代受吧!」傲岸背影扯嗓朗笑。
跫音徐緩,綠霄之中站姿鷙悍如岩的黑影噙笑的轉身,長發盤束,身著唯有天師資格方能換上的太極道衫,陰魅的面容,詭詐的氣質,他的眉角和眼尾微揚,深邃的雙目被蒸氳綠虹染成迷離的藍青,好像一只化作人身的妖魅,時時流露出對世俗人間的嘲弄譏諷。
他淡淡的側眸,審視丹爐里的火勢是否仍然熾盛,順手扔入朱墨甫干的符,斷了爐中妖物最後的生機,熾熱的煙霧燎紅了俊臉,明明面無表情,卻是異常猙獰。
「是……是你……」大師兄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尹宸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留宿在天師煉丹之所,你這分明是自曝野心,妄想篡天師之位!」
「篡位?」尹宸秋嘲謔的失笑,「我何須篡位?牟天師早已將他畢生心血傳授予我,大師兄,你可別因為他老人家不在就隨口含血噴人,我可是正正當當的牟宗入室弟子。」
「狗屁!你一個來歷不明、根基不穩的渾小子,憑什麼坐上天師位置?!你到底對天師干了什麼齷齪骯髒事?快讓我見天師……」
「我方才不是跟你說過,他老人家已經化凡為仙了,怎麼你還听不明白?」
「你說天師已經逝世?怎麼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會晤過,他說話鏗鏘有力,模樣硬朗,好端端的,怎麼會到了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沒法讓你信。」
「讓我見天師,好讓他老人家治治你這個狂妄囂張之徒。」大師兄怒瞪著在丹爐之前來回踱步的頎影,一腳越過門檻,另一腳卻還踟躕著是進或是不進。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輩,那個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蛻變,在眾人尚來不及察覺之際,不再沉默,不再執拗于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來順受。
他變得陰沉難測,青澀的傲氣磨得硬亮如古盤,走路的姿態,睥睨的神思,彷佛在很早之前就該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幾何時,劈柴挑水諸如此類的一等雜務再也沒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處,一定有小師弟們逢迎,儼然取代早年追隨牟天師一塊上昆侖的嫡傳子弟地位。
可恨至極,他們一伙人自小拜牟兆利為師,打從牟宗一派尚在南海扎根時,便緊隨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穩茅山首派,駐足昆侖,結果……下場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寧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將多年所求拱手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