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是解宿醉的上等醒酒湯,您快點嘗嘗!」小福子端著他特地上膳房熬煮的藥湯,守在議事堂外頭,一見黑曜走出,立刻喜孜孜地雙手奉上。
怕皇上嫌苦,貼心的他還加了不少甘草和黑棗,天底下要找出像他這麼盡心的太監已經不太容易了……小福子得意地自我陶醉著,眼一瞥,才發現黑曜已經走到中庭,再差個幾步路就出了宮門,不禁大驚失色,急忙快步追上。
一面快跑,還得一面留意手中的藥湯不能灑出來,可真為難了他。
「皇上,這可是小福子親手熬的吶,您不嘗嘗?」小福子不死心地沖到黑曜面前,將碗高舉,睜得大大的眼眨巴眨巴著,盈滿了期待。
「我沒有醉過,更不需要醒酒湯。」黑曜淡淡丟下一句,再次邁開腳步。
笑話!登基大典都已是三天前的事了,現在喝不會太於事無補了嗎?更何況他早就運氣周身,殘留體內的毒素已然排盡,他又何苦喝這勞什子的醒酒湯?濃眉一擰,再度為了父皇替他種下的禍根感到心煩。
「可是皇上……」小福子追了上去,打算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勸說。沒料到前頭的黑曜腳步倏停,收勢不住的他差點往黑曜的背上撞去,急忙往旁閃躲,顧得了這廂顧不了那廂,湯汁四濺的模樣顯得狼狽不堪。
「噤聲,不然我立刻對敬事房下令,回復到以往沒有貼身太監的情況,懂嗎?」黑曜轉身面對小福子,發出最後禁令。
當初如果不是父皇堅持,一直獨來獨往的他根本不需要貼身太監這種累贅。經過皇旨的打壓,身為太子的他只得勉強接受,但並不代表他喜歡這樣的安排,要不是每次小福子那欲哭欲啼的表情令他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怕縱有百來個小福子都不夠他辭退了。
人家也不過是關心嘛,怎麼皇上就無法了解小福子的用心良苦呢?這個命令讓小福子委屈地抿起了嘴,卻礙於皇旨,不得發出抗議之詞。
「去換件衣服吧!」看了一眼小福子那湯水淋灕的模樣,黑曜淡道。「待會兒我會在御書房。」
「嗚……」被下了噤口令的小福子,只能以嗚嗚叫著的方式來表達他的興高采烈,忙不迭地點頭,拿著殘存湯藥的瓷碗,退了下去,打算花最短的時間,整裝回到皇上身邊侍候。
「活寶!」父皇也夠絕,知道他對這種死皮賴臉的人沒轍,也不知父皇是上哪去挖了這個小福子給他的?黑曜望著那蹦跳的背影,搖了搖頭,回身走去。
行走在樹林中,實在是一件美事。
這座清-宮曾經因故燒毀,在黑韶下令重建後,反成為-嵐宮中最引以為傲的一處宮闈,林木滿布,百花爭妍,隨意中卻又帶著自然毫不做作的設計。
正往御書房走去的黑曜,步履閑適地漫步清-宮,功力深厚的他已到了足下無息的境界。寒冬早晨的樹林帶著冷意,沁人心脾。黑曜深吸了口氣,胸中殘存的郁悶之氣霎時驅散。
一陣風吹來,帶著清新的梅香,黑曜抬頭,只見冬晨中梅樹綻放整片枝頭。他倏地停下腳步,瞳色因思忖轉為沈然。
這縷梅香,與那夜記憶中的香氣相似,只不過,那一夜殘存的香氣,更加淡雅些,更加繚繞人心,持久不散……
黑曜看著掌心,神情專注,仿佛可以橫互時空,看到曾在掌中停留的溫存柔感。當理智隨著醍醐香藥效退去愈漸清明,而那曾經擁有過的感覺,也愈漸真實。隨著梅息的誘引,那停留在掌上的軟馥感觸是那麼清晰、那麼溫暖。
有誰能告訴他,在他被下了藥的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雙仰首望向梅樹的黑眸,染上了從未曾出現過的色澤——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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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設於清汜宮中,整座宮殿采四圍設計,冬風不侵、夏焰不熾的舒適之處,是它的優點所在,將御書房設於此,正是再適合不過。
黑曜一走入清汜宮里,立刻有宮僕上前為他拂去身上落英,他抬手阻下,他向來不喜歡這種眾人服侍的排場。
在數人的恭送下,黑曜走向御書房。
基本上,地位低下的宮僕是不能讓皇上撞見的。一路上,得知皇上駕臨的宮僕們都是能躲就躲,能閃就閃。有少數幾個閃避不及,一見到皇上的身影在地平線的那頭出現,大老遠的就跪在原地,幾乎額抵著地的等候皇上通過,直至見不著人了,才敢起身。
這樣的狀況,黑曜已習以為常了,雖不喜歡,但長久以來的宮廷禮教,不是他能說廢就廢的。
「皇上,皇上!」遠遠的,就有人大聲喳呼著,破壞了清汜宮的寧靜。毋需多想,會這麼做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怕小福子會一路呼喊直至追上他為止,黑曜停下了腳步,剛好停在一名跪伏在地的宮娥面前。
誰是將宮廷禮教最不放在眼里的人?不是他這個對之極端厭惡的皇上,而是那個一直將之奉為圭臬的小福子!有時候,他對於小福子種種挑戰禮教的行為,其實是感到滿欽佩的。黑曜悄悄地挑了挑眉,有點納悶小福子到底是怎麼通過敬事房的最後測驗。
該死!怎麼會剛好停在她面前?低伏在地的殷水浣蹙起柳眉,整個背脊繃得又僵又直。才剛從晾曬場和趙三康分別的她,為了貪看清-宮的梅林,特地繞了點路,打算通過清汜宮直奔梅林,沒想到,卻好死不死地讓她踫上了黑曜!
遠遠看到黑曜,她就已冷汗直冒,生怕被他認了出來。但拔腿躲避的動作過於欲蓋彌彰,在見識過他的能力之後,她可不敢奢望她那蹩腳的輕功能擔保她不被發現。別無他法,只得采取最平常的動作——跪伏恭送。
那一夜他雖然醉得神智不清,卻也無法保證他對她這個伴他共眠一夜的女子,會完全沒有印象。一想到此,那原本擔慮蒼白的臉,將梅花的紅給偷來暈上了。
「還好小福子追上您了,喏,冬日低溫,小福子為您拿來大氅了。」小福子嘿嘿地笑著,伸手就要將大氅為黑曜披上。
習武的精魄體格是不怕寒的。就算是雪天,也依然是一件單衣、一件外袍就已足夠,這些備而不用的大氅早就被他束諸高閣,沒想到小福子竟有本事將它翻了出來。黑曜看著那件厚重的毛皮大氅,翻了翻眼,一閃身,輕巧地避開了小福子的關心。
怎麼還不走?脂粉末施的臉上,夾雜著赧紅的赤和惱怒的朱,竟使那白皙的容顏反添嬌艷。要上演主僕情深的戲碼到別的地方去!殷水浣不悅地在心頭低咒,一直不敢妄動的僵硬姿勢,已使得她的雙膝微微發麻。
「皇上,北風起了,求求您披上吧,要是您病了教小福子怎麼擔待得起?」小福子不死心地繼續撲上,但奇怪的是,明明近得觸手可及的皇上,無論他如何竄高伏低,卻說什麼都踫不到身。
像在應驗小福子的話,一陣強勁的風直刮,蕭颯狂肆地穿梭長廊,夾帶冷冬的氣息。
「您瞧吧,這陣風多冷!」這突如其來的風凍得小福子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這種天不穿大氅怎麼受得了?瞧他穿著一件小短襖都還凍成這副模樣了。
小福子的叨叨絮絮黑曜完全沒听入耳,他的視線、他的心思,全鎖在眼前這名垂首跪伏的宮娥身上。
那股梅香!在起風時,他聞到了那抹清香,與那一夜一模一樣!黑曜眼眸微眯,目光帶著鷹隼般的審視投向那名宮娥打量。
水浣並不知道自己正被黑曜的視線網羅,她只沒來由地感到背脊竄過一陣寒意,心坎散發的冰冷凌越了一切感受,連不適的酸麻感都被掩蓋。
他在看她!水浣渾身一震,她不需抬頭,那精銳的視線就狂肆地宣告著,毫不掩飾!黑曜的投注讓水浣惴惴不安。她絞緊了手,她現下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宮娥,他該對她視若無睹的,卻為何將視線停在她身上?
「你,抬起頭來。」黑曜望著她冷道,尊傲的氣勢在短短幾字間灼然散發。
水浣背一僵,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他認出她了嗎?
這詭異的氣氛讓鮮少停嘴的小福子很難得地收了口。對根本不曾掛意的皇上,今天怎麼會突然想看這名宮娥的面容?好奇心驅使小福子側頭偷瞧,想看清這名宮娥的模樣,然而千篇一律的裝束與螓首低垂的模樣,卻只能讓他大呼可惜。
看著眼前姿勢僵硬的女子,黑曜犀雋的目光不曾稍瞬。
經過時間的流逝,背上的灼燒卻不曾減滅,反而有愈燃愈烈的趨勢。水浣深吸口氣,大劫已至,再避無用,何苦作垂死掙扎?大不了讓她這名逃過一劫的余辜在九年之後追隨爹娘而去罷了!螓首倏地抬起,毫不畏懼地直直望向黑曜。
那雙布滿恨意與不甘的冷冽水眸讓黑曜一怔,霎時間,他見不著其他,看不清她的長相,只有那對澄冷倨傲的清瞳佔據了整片思維。
「浣姑娘!」小福子掩嘴驚叫,在這里遇見水浣實在讓他意想不到。
浣姑娘不是分配在清昊宮女官旗下的嗎?怎麼會跑來清汜宮?
浣姑娘?黑曜散落的注意力在瞬間立刻捉回。眉一挑,記憶力極佳的他可沒忘記這個名字在那日清晨,曾被小福子提過。
「水浣?」他處事一向使人心悅誠服,為何眼前的她卻是一臉血仇未雪的憤恨模樣?這一點,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是。」水浣直視著他,盡管他氣勢逼人,震得她心頭發顫,她還是倔強地不肯別開眼。
高勢低下的她自眸中射出冷冽的箭芒,兩人的視線交會,黑曜那湛墨的瞳眸透著深邃沈思,面無表情的俊容完全讀不出思緒,看不清是喜是怒。
糟糕!小福子暗叫不好。該不會是皇上發現浣姑娘逾越了工作崗位了吧?情急之下,小福子完全沒想到尊貴在上的黑曜,是不可能會注意到這種小細節的,對水浣頗有好感的他,一心只想幫她月兌罪。
「皇上……」才吐了兩個字,底下的話就讓黑曜給打斷了。
「你下去吧!」黑曜長袖一拂,示意水浣退下。
不僅小福子愕然,這結局讓殷水浣也怔住了。原本火燃預備散發的恨意失了目標,瞬間化為烏有,水瞳余下一片茫然。
黑曜睨了她一眼,唇畔勾起似有若無的弧度,丟下呆怔的兩人,逕自朝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沒有斥喝侍衛將她這名刺客拿下,也未曾將她打倒在地,厲聲要她伏首認罪,更不曾口吐寒霜對她細細盤詰,就兩個字——「水浣」,一句像已確定一切的問句,然後就這麼結束了。
殷水浣愕然地望著黑曜漸去的寬闊背影,直至人影消失,還無法移回目光。
好險,逃過一劫!小福子吁了口氣,見黑曜離去,忠心護主的他腳一邁就要追上去,眼角余光一瞥,浣姑娘還呆呆地跪在那兒啊!於是跨出的步伐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
「浣姑娘,你快回清昊宮吧,別再讓皇上瞧見了。」礙於男女有別,即使身為太監,小福子亦不敢逾越彎身相扶,只得屈膝看著水浣,好心地小聲說道。
「嗯。」殷水浣被動地點點頭,緩緩站起。
「那,我先走了。」小福子這才安心起身,拔腿往黑曜滑失的方向奔去。
那紛雜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水浣雜亂的內心,卻依然無法清明。
他,到底是何用意?水浣蹙眉思付,腳步輕慢地往清昊宮挪去,黑曜那似乎另含深意的臨去一眼,繚繞心頭,揮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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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早朝下來後,眾臣所上的奏章是多不勝數,事分緩急輕重,如何處理得恰如其分,正是一國之君所要面臨的課題。
清汜宮里的御書房中,成疊的奏章在黑曜的審視下,不多時,已全然批閱。想必明日早朝,又是眾臣為了努力達成標準而一片兵荒馬亂的模樣了吧!-
嵐現下的狀況不代表極致,不過是長年以來的安詳讓人的能力無從發揮。黑曜所訂下的規範並不是一味地強求刁難,在批下的每一道奏章,全是他經過審慎思慮後的結果,他衡量了眾人潛藏在安逸之下的才能,設下適當的挑戰,將之喚醒-
「皇上,請用香片。」貼心的小福子早在一旁候著,見黑曜一放下毫筆,立刻雙手遞上一杯熱茶。
黑曜伸手接過,揭開杯蓋,頓時清冽的茶香四溢,彌漫了整個御書房。輕啜一口,沁爽的芳香立刻在喉間擴散。
熱氣蒸騰中,黑曜懾人的霸主氣息消散,取而代之是勾人心魄的俊傲面容。
小福子在一旁端詳著。真可惜皇上這器宇軒昂的一表人才,至今都尚未有哪位官家小姐被皇上看上。就連登基大典時來了那麼多他國使節,所呈上的公主畫像不計其數,可偏偏就沒一個入得了皇上的眼,全被皇上命人撤下。
而怪的是,太上皇和皇太後一點也不著急,就這麼放任皇上虛擲光陰,自顧自地游山玩水去了。小福子輕輕嘆了口氣。皇上這人中龍鳳的條件,真不知要怎樣的女子才能與之匹配呢?
突然間,小福子腦中閃過一個人影——!方才皇上不是還特地留心過浣姑娘嗎?
小福子偷偷覷了黑曜一眼。難不成皇上動了心,看上浣姑娘了?這也難怪,浣姑娘雖個性淡淡漠漠的,窈窕的身影羸羸弱弱的,不多言,有什麼事就默默做著,卻讓人見了都忍不住想要動手幫她,像他小福子就是。
對浣姑娘的印象,緣於她在清昊宮當差,免不得和他這個跟在皇上身邊的貼身太監有過幾面之緣。清昊宮里的宮娥少說也數十來個,他可沒多少個喊得出名字的,但就獨獨浣姑娘,遠遠見了就知道是她。
浣姑娘那與眾不同的清新月兌俗,和那群吱喳吵鬧的宮女就是大大地不同。要說那些宮娥是麻雀兒,那沈靜的浣姑娘就是靈白的雪雁了,那股出塵的氣質,連一些官家小姐都望塵莫及呢!
小福子想得入神,連黑曜熱茶用訖置放桌案都不曾發覺,要是平常,杯沿才剛離口,小福子就已雙手在下方候著了。
小福子自顧地傻笑的表情,讓黑曜頗覺有趣,單手支頷地瞧著,有點好奇這名「忠僕」何時才會憶起自己的職責。
這一切,終結於小福子對上黑曜染笑的視線後。他怎麼就這麼站著發呆?小福子驚叫一聲,笨手笨腳就要收拾杯盞,心亂之余,一失手,反將杯盞踫落,霎時間,小福子腦筋全部停擺,慘白著臉,眼睜睜地盯著那珍貴的杯盞,即將在轉瞬間化為碎片。
杯盞即將觸地的那一刻,被打橫伸出的腳輕巧地踢起,然後平穩地落入黑曜掌中,在這一連串的動作間,杯內的茶水不曾濺出半滴。
小福子驚魂未定,手還撫在心口那兒。
「將杯盞撤下吧!」那淡然的語氣像是一切都沒發生,然而,就在小福子正小心翼翼地捧著杯盞,全神貫注地往後退時,又一句話冒出。「可別像剛剛那樣,耍狠把我心愛的杯盞往地上摔啊!」
天哪,這辱君的罪名一被扣上還得了?正留心著跨過門檻的小福子心一驚,嚇得冷汗淋灕。分神的結果,腳給門檻絆到了,而手上的白玉杯盞月兌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圓弧,往後朝敞開的門飛去,落在外頭的花圃地里,發出悶悶的碎裂聲,聲音不大,卻清楚地傳入兩人耳里,听在小福子耳里,更是化為聲響震耳的喪鐘。
小福子嚇得呼吸都停了,皇上心愛的白玉杯盞,就這麼給他摔碎了……這下子,他的表情真可用心膽俱裂四個字來形容了。
皇上是慣用這組杯盞沒錯,但「最心愛」的?除了今日,他可從沒有听皇上提過啊!不過,一臉慘淡的小福子可沒膽問,他只能怔怔地遙望著那堆不成形的白色碎玉,欲哭無淚。
「皇上……您……最心愛的杯盞……摔碎了……」小福子哭喪著臉稟報噩耗,到語尾已聲若蚊蚋。
「然後呢?」黑曜笑道,眼底閃過一抹光采,那表情怎麼看怎麼不像乍聞心愛物品損壞的模樣。
「小福子……小福子……」小福子囁嚅道,照理他該大無畏地宣稱以死謝罪,反正英明睿智的皇上是不可能照準的。但黑曜那似乎另有企圖的笑,讓他打了個突,已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要是皇上突然心血來潮,想要看看小福子被鍘的模樣怎麼辦?順勢幫他將死罪這頂帽子扣得牢牢的,這他可劃不來!他小福子是忠心耿耿沒錯,但可也不想就這麼愚忠地奉上一條小命。
「如何?」黑曜挑眉,仿佛以小福子的進退維谷為樂。一直以為自己的個性像母後居多,沒想到卻連父皇的玩世不恭都遺傳了幾分。
「皇上您決定吧!」說輕了怕落了個貪生怕死之名,說重了又有種被佔便宜的不甘願感,千思萬想,還是將問題丟還給皇上。
「看情形,我該換個手腳俐落點的貼身侍從了。」黑曜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不要吶皇上!小福子對您忠貞不二,千萬別將小福子換掉啊!」小福子抽了口冷氣,立刻撲到案前跪地哀求。
能被膺選為皇上的隨身侍從可是天大殊榮,怎能輕易放棄?更何況,他是太上皇欽點的,要是就這麼被遺回敬事房,怕不被那群同伴們冷嘲熱諷至死才怪!要真是如此,他倒寧願選擇以死謝罪反而還少受折磨些。
「白玉杯盞,再也見不到它了。」黑曜萬分惋惜地搖了搖頭。
「皇上……」小福子急得都哭了。
「不然你的看法如何?」玩也玩夠了,黑曜決定放他一馬。
「呃……小福子……」小福子急得腦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有轉圜的余地了,可偏偏這不中用的腦袋在這時候啥也想不出來,只得再次哀求道︰「小福子不才,可小福子有心改過的,能不能再給小福子一個機會?」
「但我對你的能力已沒了信心。」黑曜涼涼地續道。
「皇上可以加派一名侍從,與小福子共同服侍皇上吶!」情急之下,小福子靈光一動,那原本涕泗縱橫的臉盈滿了燦爛笑意。「只要別遣退小福子,什麼都成的。」
「什麼都成,那以死謝罪成不成?」黑曜謔道。
「皇上,您就饒了小福子吧!」小福子聞言,臉垮了下來。
「照你所言,就這麼著吧!」這個結局早在意料之中,黑曜微笑,不再耍他。「傳喚宮女水浣至寢宮候命,即日起與你同為我的貼身侍從。」語畢,不讓小福子有絲毫反應的時間,立刻起身朝外走去。
「嗄?」浣姑娘?這大爆冷門的結果讓小福子錯愕不已,還來不及思考發問,皇上就已離座,小福子反射性地就要急忙追上,卻被黑曜用手勢擋下。
先是看到皇上挑眉的眼,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堆白玉碎片讓他慘白了臉,就和那堆肇因一樣地白。
「清理好再來。」黑曜淡道。
「那些碎片要如何處理?」小福子急問,皇上心愛的杯盞殘骸可輕忽不得。
「丟了。」黑曜扔下這句話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丟了?小福子看看黑曜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那堆皇上「心愛」的碎片,愣站了半天,一種被陷害而造成無妄之災的無辜感油然而生。仔細從頭想想,這一切完全都是順著皇上的意思在走嘛!
「被耍了啦!」小福子哇哇大叫,無端飽受一場虛驚。
什麼心愛的杯盞嘛!手持竹帚的小福子忿忿地踢著那堆碎片,就為了收浣姑娘做貼身侍女,這麼大費周章地要著他玩,差點嚇掉了他一條小命……突然,小福子頓住動作,兩只眼楮睜得老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不尋常喲!向來不喜歡人家服侍的皇上,又找了個貼身侍女,還為了這個陷害了一向忠心的他哦!這個發現,讓小福子手持竹帚,呆站在花圃中間,吃吃地笑了起來,連自己成為來往宮僕們指指點點的對象都不自知。
擺月兌了小福子的緊隨,黑曜走在長廊上,心頭沈思,等回過神來,不知何時已走回了清-宮。他停下腳步,站在雕欄旁,望向庭園的點點紅梅。
自己是中了什麼邪?竟會開口下了收水浣為貼身女侍的命令?清雅的梅香一如她所隱帶的芳香,拂過胸臆,清新的氣息非但沒有洗滌心智,反而更添沈悶。黑曜劍眉微聚,為了自己這個怪異的舉動感到不解,只知心念甫動,設陷阱讓小福子跳下的計謀已經順利完成。
一瓣落英飄至衣襟,他伸袖拂去。
她的眼,和其他人不同;別人總是冀望中帶著敬畏,只有她,閃著晶亮的光芒,毫不畏縮地直視著他,要是目光能化為利箭,他早已被射成千瘡百孔。
由種種跡象看來,他非常肯定,她就是在他懷中停留了一夜的女子。她身上獨特的梅香;她眼中的恨意;甚至於她抬眼見他時的惴惴不安,她以為她掩飾得夠好,卻沒發現他早已了然於胸。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為何她會在他懷中停留,而他亦毫發無傷?更讓他欲解的是,她眼中燃燒的恨意,到底所為何來?
她眼里的仇恨挑起了他的興趣,想探清行事向來令人心悅誠服的自己,到底在何時曾得罪過這名小宮娥,居然讓她想置他於死地?黑曜淡然一笑,冷傲的俊容泛起一絲柔情。
以往接觸過的,上至朝臣千金,下至尋常宮娥,莫不-矩妄想登上太子妃的位置,每次見了他就是媚態橫生,像在引魚上鉤。她們使出渾身解數,卻沒發覺,她們愈是別有居心,就愈讓他感到極端厭惡。
他的獨身,不是因為他對於無心,而是在於還沒有出現過一個能吸引住他目光的女子,那些庸脂俗粉言不及義,只讓他對女子的評價愈漸低落。
但水浣的特異行徑,卻讓他改變了對的視若無睹。從來沒有人這麼對他的,只有她;而她的獨特,也使她成為第一個留佇在他眼中的女子,勾起他的興趣,進而收至身側,想探知一切。
黑曜漾起微笑。刺殺嗎?盡管來吧,如果她有足夠能力的話。他倒要瞧瞧,她是以什麼理由來做為行刺的憑藉。若是真有苦衷,他會為他的疏失負起補償之責,但若那理由是微不足道……
笑容斂去,原本的愉悅被沈凝取代。處以死刑嗎?
這唯一的下場讓他心情頓沈。而他,身為執法的一國之主,居然懷疑起自己真到那時是否下得了手?這樣的念頭讓他啞然失笑,他變得有點不像他了,或許是醍醐香的藥性所殘留的後遺癥吧!
黑曜收回心神,投向梅林的眼神回復到以往的狂霸自信。就讓他瞧瞧這個名喚水浣的女子,到底所為何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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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姑娘!」
一聲熱切的叫喚讓正在長廊上行走的殷水浣停下了腳步,她回頭看去,小福子正滿臉喜悅地朝她奔來。
「福公公,您找我有事?」不會是黑曜憶起她,叫小福子前來拘提吧?那冷然的眸光微微染上不安。
「浣姑娘,皇上要你當他的貼身女侍呢!」急喘吁吁的小福子甚至等不及大口歇氣,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吐出,間或著短促呼吸。
「貼身女侍?」殷水浣喃喃重復一次。
「是啊,這可是人人都求之不得的機會呢!」看到水浣的擰眉思忖模樣,小福子直覺就是將之歸類於水浣怕勝任不來而躊躇擔慮,立刻好心地給予勸慰︰「你別擔心,我小福子會在旁幫你的,我在皇上身邊一年多了,對皇上的脾氣我可是了若指掌哦,你有什麼問題問我就對了!」儼然一副前輩的姿態自居。
小福子那一席話殷水浣沒听入耳,她的心思全繞在黑曜這個舉動上頭。
他,到底是何用意?純粹只為了稍早在清汜宮一面,就這麼看上了她嗎?她雖然相貌清麗,卻也登不上令人驚艷之屬,這點自知之明她是有的;連她這名女子都看不上自己的容貌了,更何況是閱色無數的黑曜?
他到底為了什麼?那雙深沈難測的黑眸總讓她心頭狂顫,完全無法預測他的下一步會怎麼做?但跟隨黑曜,意味著接近那頒下皇旨之人,多了刺殺太上皇和皇太後的機會,這樣的好處,壓過了不安,讓她心動。
心靈深處,有另一種聲音悸動著,或許是她想見他也說不定……殷水浣被這樣的聲音驚覺,急忙將之刻意捺下,告訴自己,黑曜只是一個仇人,一個仇人!卻沒發覺,她已無法鎖住那日漸月兌離的思緒。
「……浣姑娘,你說好不好?」小福子一臉企盼地看向她。
小福子的視線讓殷水浣猛然回神,對他前頭所說的話絲毫沒半分印象,寡言的個性讓她只能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瞧他。
在這麼一雙美眸的注視下,他還能說什麼呢?小福子嘿嘿地傻笑了幾聲,不等水浣開口,自動將方才的話又重復了一次。
「待會兒你先隨我到寢宮去,我會教你該怎麼服侍皇上更衣就寢。晚上,就交給你啦!」不是他小福子偷懶,想要急欲推卸工作,其實他是存了那麼點私心的,難得皇上對稍微留意了那麼一點兒,而那個幸運兒又恰巧是他所欣賞的浣姑娘,當然是努力幫著撮合撮合羅!
「晚上?那麼快?」一向清冷的面容顯露了慌亂,光是想到要與黑曜共處一室就讓她不安起來,更何況還得服侍他更衣這種親密的舉動?
「哎喲,很簡單的,浣姑娘你別那麼擔心啦!」小福子豪氣地眨眨眼,安撫著她。
殷水浣咬著唇,神色間盡是為難。這又是一個貼身刺殺的好機會,但她可沒無知到認為她會輕易得手。清醒的他?別傻了,能不能在他面前毫無破綻地掩飾殺氣還是一個問題呢!一個神智不清的黑曜都敦她鍛羽而歸了,更何況是個閃著精銳眸光的犀黠男子?在他的注視下,她的一切像是被完全看穿……
「浣姑娘,要是你真覺得不成的話,那就不要好了。」那黛眉微顰的憂郁神色,讓小福子一股罪惡感油然而生,好像自己是個強人所難的超級大惡霸似的。
「無妨,一切由福公公做主。」殷水浣深吸一口氣,總是得找機會接近的,何苦將這個天賜機緣拒於門外?
「浣姑娘肯答應就太好啦!」小福子撫掌,為了計謀得逞而竊喜著。突然,憶起一事。「太上皇和皇太後偷溜出宮的事,浣姑娘知不知道?」
鮮少與人交談的她,即使有人在旁談論著當時的熱切話題,她也不想費心去听,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件事?
殷水浣渾身一震。她尚未報仇,就已讓其中兩人給出了宮?
「看樣子你是不知道了。」小福子聳聳肩,再次誤解了水浣震驚的原因。「在皇上身邊,最子別提到太上皇,否則啊,可能會挑起皇上的怒氣哦!」
「福公公,太上皇他們還會不會回宮?」好不容易有了能接近的機會,卻听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殷水浣急切地問,她不管其他,她只要他們回到她所能觸及的範圍。
「誰知道?」小福子又是一聳肩。「對了,以後別叫我福公公了,一同服侍皇上的叫那麼疏遠干麼,就叫我小福子吧!」
「嗯。」殷水浣應付地點點頭︰心思全早已游離。
這下就意味著她必須熬到太上皇和皇太後回來才能動手?陡然心念一動,未必,要是黑曜猝逝,這樁大消息怕不傳遍了各個國家,還擔心身為父母的他們不回-嵐嗎?一思及此,殷水浣那冷皙的臉釋然。
「走吧,浣姑娘,時候不早了,待會兒我還得去服侍皇上用晚膳呢!」小福子帶頭往清昊宮走去。
回望著清昊宮的方向,她知道,這一去,不管結局如何,她的生命都將隨之更改。
深吸一口氣後,她舉步筆直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