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碧淵宮,入夜更是寂寥,方萱梅讓人拉著穿越重重花叢,來到後院隱密的角落。
「萱梅妹妹,最近越來越得意啦!」選侍年蓉親切地笑著。
「年姊姊,都這麼晚了,有什麼話定要在此時此地說呢?」方萱梅不安地看了看陰暗的左右。
「唉!你還肯叫我一聲姊姊,也不枉咱們姊妹倆相交一場了。」年蓉嘆口氣︰「前陣子你躲在碧淵宮里,足有一個多月誰也不見,還以為你擺昭儀架子不理我了呢!」
方萱梅忙道︰「怎麼會呢?咱姊妹倆自入宮當了選侍,就一直是好姊妹,萱梅受年姊姊照顧甚多,怎會不理姊姊?你也知小妹體弱多病,一病就沒個完,真的不是不願見你……」
她出宮奔喪一個多月,是極秘密的,還緊閉碧淵宮,讓親信手下代為婉拒來客,說她不見任何人,連最親近的朋友年蓉都未告知內情,難怪她誤會了。
「見到你還是同以前一樣熱絡,我可安心了。」年蓉握著她的手,「波斯女子入宮一事,本要找你出面商量對策,看是如何弄她們出宮,沒想到你一點也不擔心失寵,真服了你!你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呢!」若她是方萱梅,定要使盡力氣哄得皇上將那些番女趕出宮,只可惜得寵的不是她年蓉。
大紅人嗎?又來了!方萱梅淡淡微笑。
她出宮奔喪前,後宮來了四名異國嬌客入主麒麟宮,是西戎進貢的波斯美人。頓時後宮人心惶惶,誰都擔心番女得寵,偏偏文皇後和方昭儀似都不以為然,急壞後宮眾佳麗。
「到頭來皇後娘娘還是將她們賞了人,已對咱們不構成威脅,你又何需耿耿于懷?」方萱梅道。
回宮後她听說番女已出了宮,一點也不覺痛癢。畢竟,比起寵冠後宮的皇後娘娘,她又何足道哉?既然後宮一切全听娘娘安排,她便無權置喙,倒是她的好姊妹年蓉似乎挺介意皇上寵幸誰,至今仍念念不忘此事。也難怪,後宮哪個女人不是如此?
可惜皇上的恩寵只降于區區幾人,而當紅的就只文皇後和方昭儀兩人而已。教年蓉如何不羨不妒?
「好啦!番女滾就滾了,皇上好象也不將她們放在心上,才會由得皇後娘娘將她們賞賜他人。」年蓉轉過頭來,「那麼,金雀宮的民家女子呢?.連皇後娘娘都嫉妒了,你好象還是無動于衷?」
方萱梅出宮不多久,陽廷煜也東巡至泰山祭天去了,回程還攜了個不知名的民家女子,沒來得及封妃封婿,就先賜她住進金雀宮,空前得寵的態勢,較方萱梅有過之而無不及,連皇後娘娘都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急得私下放逐了那名民家女,趕她出宮,更別說引得其它嬪妃嘩然了。
傳說方萱梅也極度不滿,拒絕了其它嬪妃的造訪。年蓉卻眼見她的淡然,像是一點也不著急,才知傳聞有誤,她不禁佩服起方萱梅。在這爾虞我詐的後宮中,態度如此淡泊,卻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怎說方萱梅不是幸運到了極點?
教年蓉如何不羨不妒?
「誰說我無動于衷了?」方萱梅低著頭道︰「身為皇上的人,就該知道分寸,皇上寵幸誰,咱們有權力說話嗎?」話中裝滿了無奈。
陽廷煜東巡祭天攜民女回宮後,主持了科舉盛事,殿試放榜當晚也正是方萱梅回宮時。當方萱梅得知那金雀宮民家女的得寵事跡後,民家女已遭皇後娘娘的放逐,根本輪不到方萱梅來插手此事,所以外界傳言她閉門不見是正在氣頭上,又是傳擰了,其實她當時並不在宮中。
事後得知,方萱梅確實也有些介意,只是皇上行事高深莫測,是不是真寵那民家女,還是個問題哩!她微微皺眉暗忖,就像皇上待她那般……
瞧方萱梅終于動了根寒毛,年蓉感到有些滿意。
「唉!怎麼說,你都比我有出息。咱們同是選侍出身,你呢已是昭儀,近來還能陪皇上上朝會,眼看離封妃的日子不遠了,我呢?至今還是個小小選侍,皇上恐怕連我的名字都沒印象……」年蓉嘆口氣,「你說,上天是不是很不公平?」
「也許,哪天皇上興起,也會輪到你的。」方萱梅安慰著。
「那會是多久以後?」年蓉苦著臉。
那會是多久以後?已成後宮眾妃嬪心中的共同疑問了,當然也包括方萱梅。
是啊!那會是多久以後?她不也曾質疑自己遙遙無期的封妃之日?瞧同時入宮的好友,仍舊痴痴守著低微的選侍之位,而她卻已在算計妃位,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然而,真要如此等下去嗎?
「前日我進了天牢去探見皇後娘娘。」年蓉沒說自己行賄獄卒才得以入內,「娘娘毒害太後的罪,眼看是難洗清了。」她注意著方萱梅的反應,「娘娘要是定了罪,後位勢必不保,一旦後位虛空,萱梅,依順序你就是後位的當然人選了!」她的語氣也跟著激動起來。
「娘娘不可能謀殺太後,我不信。」方萱梅搖頭。
「不信也得信,事實擺在眼前,娘娘都幾乎認罪了呢!」年蓉有些幸災樂禍,「獨寵了那麼久,終于落到今天的下場,也算老天有眼!」
方萱梅看著她的嘴臉,不由得心中毛骨煉然。
她從未見過年蓉這副模樣……
「我不是說你。」意識到她的反感,年蓉忙著解釋︰「你不覺得娘娘的氣焰太高了嗎?前陣子頻頻拿喬,連大小朝會都不出席,真不曉得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提起一個階下囚皇後,她的語氣愈來愈不尊敬。
娘娘真的已認罪了?方萱梅其實並不討厭她呢!
「你不高興嗎?你是最有可能的皇後人選哪!」年蓉的雙眼發亮,宛若皇後人選便是她。
若真如此,更能讓逝去的父親高興。方萱梅瞬間有絲心動,隨即放棄妄想。
一想起皇上曾向她請益如何討娘娘歡心,方萱梅很難期待皇上對娘娘的寵愛,會在娘娘定了罪後便順利轉移至她的身上。因為,倘使受皇上寵愛的程度,真就像後宮嬪妃的級位,可輕易定出深淺等級來,那麼無疑的,僅次于文皇後的她——方昭儀,其間還有長遠的四妃之位遙遙阻隔著,由不得她一次跨越過寬廣的橫溝,順利跳升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後位,否則,她不會至今仍是個昭儀。
皇上對真正心愛的女人不會小氣,瞧他對皇後娘娘的態度便知了。
尤其在她已無資格獲得皇上寵愛的此刻,更不敢妄想一步登天。
方萱梅從瞬間的美夢中清醒。
「還是別作夢了,我認為娘娘不可能定罪。」方萱梅笑著搖頭。她不信文皇後有罪,即使有,皇上也會想法子為她月兌罪,她絕對相信皇上會如此。
「你還真是客氣了。」年蓉輕嘆,「人人都盼著的好運,你倒是不怎麼高興它降臨。」
「不該是我的,最好不要妄想。」方萱梅幽幽道,不知勸的是自己還是年蓉。
她只盼封個妃,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就滿足了。
「那麼,這個好運就讓給我,好嗎?」年蓉凝視她。
「讓給你?」怎麼讓?
年蓉撫上方萱梅不解的女敕白臉蛋。
「你想想,除去文皇後和你方昭儀,接下來會輪到誰填後位呢?郭婕好?連舞涓?鄭娛靈?陸美人?戚才人?」她將後宮女子們的嬪級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就連這五嬪都消失,接下來,豈不就輪到那八十多名選侍了?」
「一共八十多人,競爭還是很激烈啊!」方萱梅隱隱覺得年蓉的神色有些不對。
「總比前頭還排了一堆,永遠也輪不到的好!」年蓉的臉色與聲音遽厲,撫上她臉頰的手無預警地往她脖子後一兜,另一手便緊緊扣上她的咽喉,教方萱梅呼喊不得。
「你……咳……」方萱梅漲紅了臉。
「好妹妹,別害怕,我不會殺你,也舍不得殺你,殺你還得處理尸體,姊姊我的膽子很小,不敢哪!」年蓉的笑容散放柔光,「我會安排你出宮去,送你到個永難翻身的地方,一勞永逸。就算你月兌了身,皇上也不會再要你,不會再信你了,到時我會讓皇上只信我而已。」
「放開我……」她是什麼意思?
方萱梅眼前發昏,掙扎間听著年蓉續道︰「至于其它五嬪,我會想法子一一處理掉,感謝三王爺造反,宮里頭一團亂,我有的是下手機會。」她的手又是一緊。
「唔……」方萱梅一口氣積在喉頭,喘不過來。她突然想起常州刺史之女出身的年蓉是後宮唯一文武雙全的女子……
「上天既然不公平,我就自個兒定公平!從當初我因喚錯郭婕妤的嬪級,卻連避都不敢避而白白捱了一巴掌開始,後位就是我唯一目標了,我要獨攬皇上寵愛,然後讓所有人都不能欺負我。別怪我,好妹妹,你不也曾承認過我才貌略勝于你?所以,你難道不感到慚愧?你憑什麼得寵?你這天之驕子又豈知我日日盼著皇上垂幸的孤獨之苦呢?我定要討個公平!」
失去意識前,方萱梅依稀听到年蓉這麼說。
她沒有余力勸年蓉別作白日夢,更狠不下心譏嘲皇上是看不上她的,只能想著個最不花腦子的事——
她的力氣真大啊!
「夫人!你醒醒,醒醒啊!」
陷溺于黑暗的窒息中,方萱梅掙扎著幾近斷了氣。遠處適時傳來急促有力的熟悉叫喚施以援手,將她從危機中解救出來。
夫人?叫的是她嗎?順了氣的方萱梅于迷蒙間沉思著。
年蓉那張一向猶勝過她三分的秀麗俏臉,漸漸模糊成霧,換上一張掙檸刻薄的臉。
「……買了你來,就是要你接客!結果你只會哭!空有一張好臉蛋,全教你哭花了,丑得倒人胃口,哭得老娘一身霉氣!不許哭!」
「啪」一聲,熱辣辣的耳光疼得方萱梅渾身遽顫,她抬頭,認出那是飄香苑的老鴇。
「別以為從宮里出來的就了不起了,還不都是伺候人的?伺候男人比伺候皇帝和妃子們輕松多了,你就乖乖認命,為老娘賺進大把銀子,少不了你的好處,也省得受些皮肉痛。」
原來年蓉將她送到這兒來了?原來如此,如果她身處這種地方,無論賣不賣身,聲名都已敗壞,就算來日她有幸回宮,皇上也不會再要她了……
不!就算皇上不要她,她也不能沉淪于此,教逝去的父親蒙羞!
方萱梅的不馴惹來老鴇怒氣。
「你這小宮女架子還挺大的,都勸了半天還不听。本來想將你培養成下任花魁,你可以不必陪男人睡,是你自己不識相,不知好歹,就別怪我耍狠!」老鴇示意一旁的男人,「便宜你了,記得手腳輕著點,別傷了她皮肉。」她暗示完,扭著腰肢離去。
她幾時成了宮女?方萱梅暗忖,猶不知危險已近。
「你真美啊!」令人作嘔的聲音喚得方萱梅抬頭,「老子我嘗了不少的女人,還沒嘗過宮里出來的。你讓皇帝踫過了嗎?踫過也沒關系,跟皇帝爺共騎一個女人,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哪!」那垂涎于一旁虎視沈耽許久的猥瑣保鏢,一步步逼近她。
「不!」方萱梅驚懼地叫道︰「救命啊——」
「別怕,我會很輕很輕的,寶貝兒。」他涎笑。
「放開我!」方萱梅又打又踢地掙扎著,耳里傳來男人的怒罵聲,她只能盲目叫喊救命。
「只要你听話,乖乖接客,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不!」要她-頭露面接客是不可能的!即使只當個清倌!
「那麼就只好……」他撲上去。
「救命啊!」
「萱梅!快醒來!」
頰上傳來輕輕的拍打,熟悉的聲音這回改喚她的名,又救了她一回。那令人作嘔的男人奇跡似的消失,她的眼前陡地一片清朗,面前映著的是個俊雅臉孔。
「作噩夢了嗎?」傅謙擔憂地問。
方萱梅撲入他懷里嚎陶大哭。
依稀想起,那男人的確沒用多少蠻力,才讓她咬了一口,趁勢逃出去。慌張間她挑了個以為無人的房間躲藏,卻撞進傅謙的懷里,讓他救了回來……
連續遭到侵犯的打擊,令她幾近崩潰。但傅謙畢竟是安全的,只要他是清醒著,不曾侵犯于她,投靠這熟悉的胸懷,方萱梅感到再安全不過。
從救了她起,她就像是只依賴過度的雛鳥,不願他離開她的視線,傅謙只好臥趴于一旁打盹,被她的囈語驚醒後,他又得提供懷抱安慰,只可惜這艷福他可享不得。
一旦思及她的身分,傅謙再有遐想他不敢胡思亂想。
「咳。」與她重逢後,他像是患了病,老是咳嗽。「你難道不覺得,我這懷抱,跟你家老爺的不大一樣?你習慣得了?」
他說得尷尬,她听得羞愧。
「對不起……」方萱梅——道歉,飛速縮回身子,臉頰已羞紅。
說來佔便宜的可是他,但她的便宜實在不能佔。
他更不知她的便宜早讓他佔光了!
「你安歇吧!明日我再來看你。」時候已晚,他不能再留下了。
方萱梅急忙抬頭,慌張的神色依依不舍,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傅謙突然感到雙腳有千斤重,內心亦有萬斤沉。
他心中陡地一亮,「對了,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帶個老朋友來看你。」
方萱梅可憐兮兮地抓著他衣袖,想留他又不好開口。
「我去去就來,很快的。」傅謙柔聲哄她,快步出門去了。
他果真沒離開太久。方萱悔還來不及望穿秋水,傅謙已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只活蹦亂跳的狗。
「這是?」方萱梅一見之下又驚又喜。
「你認得它吧?當日被我罵得‘狗血淋頭’的家伙!」傅謙笑道。
他高中後,耗了番力氣抓回這條狗,然後馴養了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當方萱梅上門收債——也許她派的是手下——能讓她帶回狗兒,因他看得出當日她有意收留這條狗,才會派手下追去。
孫慕鴻那時見傅謙熱中養狗,也不以為意,還好他壓根不知狗兒與方萱梅問的緣由,不然又要擔心傅謙對人家有夫之婦念念不忘了。
方萱梅挪動身子下床,彎身想逗弄那條狗。
「過來啊!」方萱梅不解地看著那狗兒弓起背,嗚嗚地低哼,狀似不太友善。「你不認得我嗎?」她有些失望。
「坐下!不可以對方姑娘不敬!」傅謙沉下臉來威脅,狗兒果真乖乖地屈身坐下。
幾時她從「方夫人」降格成「方姑娘」了?方萱梅疑惑地看著傅謙。
「我讓府里的人都喚你方姑娘,免得下人多舌揣測,傳出去也不好听,要讓你家老爺知道就棘手了。」傅謙清清喉嚨道︰「所以,暫時就委屈你假裝一下不才我傅某人的未婚妻,掩人耳目,可以嗎?」
這下,她真成了他傳說中的未婚妻了。
其實他們連夫妻都偽裝過,也早有了夫妻之實,未婚夫妻又算什麼?
「嗯。」方萱梅紅著臉點頭,將注意力移轉至狗兒身上,以避開尷尬。「是不是要給你吃的,你才記得起我啊?」她想撫模它,卻被它「汪」一聲嚇得縮回手。
「沒用的,你給它東西吃,它也不會理你。除非這樣。」傅謙拉起狗兒的一只前腳,同方萱梅顫顫伸出的手握了握,「記住了,方姑娘以後也算你的主人,知道嗎?」他訓誡它。
狗兒「汪」一聲響應,吐出長長的舌頭哈氣,朝方萱梅搖起尾巴。
「它真听你話。」方萱悔贊嘆。
「畜生如果不能馴養,就該放它自立,讓它靠自己的本事過活。如想留下來過安穩日子就得听話,貢獻忠誠換來溫飽,否則見人就搖尾巴,不認生,一旦教人抓去烹了,怎麼死都不曉得。」
「你真會為它著想。」方萱梅撫著狗兒光潔的花色皮毛。原先髒又殘缺的癩痢皮煥然一新,可見傅謙將它照顧得很好。
她沒有看錯人。當初韶娥曾質疑他不是善類,豈知他所罵的句句都是為了它好,只可惜畜生不懂人言,韶娥也不懂他斧底抽薪的法子,連她也沒能體會他話中不向人低頭的風骨,才一次次引來他的怒氣,是她不夠了解他。
「它叫什麼名字?」方萱梅見它溫馴討喜,很是歡喜。
「府里的人都喚它狗兒,也沒起名。」傅謙也感染她的愉快,不由得跟著微笑。
「我可以叫它言兒嗎?」她抬頭看他。
「你也算它的主人,你說它叫什麼,它就叫什麼-!」帶它來就是要讓她高興,希望藉此轉移她的注意,忘掉那些不愉快,傅謙慶幸成效斐然。
「我想讓言兒陪我睡,好不好?」方萱梅軟語要求。
「你要跟它擠一張床?」傅謙愕道。她不嫌狗髒?
「不可以嗎?」方萱梅失望得皺起秀眉。
「當然可以,你高興就好。」他的話引來她的歡呼狂喜。
罕見的溫柔笑容竟是為只狗兒綻放,傅謙忍不住指著言兒笑罵︰「便宜你這畜生!」
真正得了便宜的是誰啊?
方萱梅心中一點,輕聲道︰「「時候不早,大人該回房安歇了,叨擾太久,你一定很累了,真不好意思。」
她不再緊抓他不放了?傅謙的笑容僵在那兒。
「有言兒陪我就行了,不敢打擾大人歇息。」方萱梅歉疚地賠罪。先前她揪著人不放,動不動就往人家懷里鑽,想起來就慚愧。
「你也好好歇息。」傅謙勉強道了晚安後離去。她平穩的模樣已讓人安心多了,但為何他跨出房門的腳步卻感到無比滯重艱難?好象原該屬于他的,突然教只狗給霸了去做的……
滿心俱是這個念頭,傅謙卻一直沒想到個最重要、最該問的問題——韶娥姑娘呢?
方萱梅心滿意足地喚著狗兒上床,挨著它溫暖的皮毛合眼。
言兒、言兒……
如果讓傅謙知道她將狗兒當成了他,不知是氣還是笑呢?她還不敢明目張膽喚他為謙兒……
喔!听來像是娘喚兒子似的,或者該叫它小言……
小言?小謙?呵,換湯不換藥!就「言」一字也不錯,好听多了……
啊!言?謙?像喚情郎似的!
方萱梅朦朧地在夢中紅了臉。有了言兒的陪伴,恍若傅謙亦在一旁,她甚至忘了去憂心與她那皇帝丈夫的來日,又當是如何。
飄香苑果真在三天後派人上門收銀子。
方萱梅躲在簾後,眼睜睜看見傅謙對著來人大吼受騙上當,賣他個假處子,還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付了大筆銀子,才取回字據和賣身契,她亦心有疙瘩。
傅謙怒罵飄香苑坑錢,無非是作戲作個徹底罷了,根本不是驗過她的身,雖然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很顯然,他依舊認定她是「她家老爺」的人。
方萱梅亦步亦趨地跟著,言兒在她的腳邊打轉。
「大人,打發他們走就行了,何必真給他們錢呢?」方萱梅難得急切,「反正字據上簽的是沈妍娘,既然根本沒有沈妍娘此人,他們無權要求大人為一個不存在的沈妍娘付上一萬兩銀子!」白白花上那麼多錢,她為他不值。
看不出嬌嬌怯怯的她,也會教唆他賴帳?
「不打緊,不義之財終究是守不久的。」傅謙冷笑。
他還真灑月兌啊!想當初他為了應試,囊空如洗地困守破廟,硬著骨頭拒絕她的資助,如今飛黃騰達了,他看來仍不怎麼沉溺于享受——這是方萱梅觀察了狀元府數日所下的結論——反倒將錢花在救她而不心疼,他所圖的,也許只是個為朝廷和百姓效力的機會吧?迥異于士人口口聲聲家國百姓,卻只為貪圖榮華富貴。
但……
「大人,這幾天,你幾乎部待在府里,沒出府半步,難道你……不用上朝?」方萱梅察覺異狀,小心翼翼地問。
傅謙搖搖頭,開了書房門進去。「我的官職還不到日日上朝的份。」
怎麼可能?方萱梅跟進去,「大人的職餃並不低,又是狀元出身……」
「誰說狀元一定高官厚祿?日日得上朝?」傅謙繞過方桌,撩起長衫坐下。
「那麼……翰林院呢?」方萱梅繞到他身邊,「大人難道連翰林院也不用去?」她愈想愈不對勁。
「這幾天不必。」傅謙語氣冷淡地研墨提筆,無意繼續這個話題。
「汪!」言兒興奮地叫跳著,顯得也覺得兩位主人的追逐游戲有趣,它竄來奔去地也想加入他們。
方萱梅沒心理會言兒。瞧著傅謙,她陡地明白了。
「原來大人要辦公了,你忙吧!我不打擾。」她識趣地想告退。
「你沒打擾。」傅謙放下筆,「反正不過涂些鴉,寫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寫不寫都一樣。」
方萱梅疑惑地瞧瞧他面前攤開的一張紙,細諳內容,果真不過是閔描繪景致的詞,根本談不上辦公,他……難道打馬虎眼偷懶?
「大人難道不必批閱公文、擬些奏折什麼的?」
「我沒那麼多公事可忙,你太抬舉我了。」傅謙自嘲。
「翰林院的工作,真有如此輕松?」方萱梅質疑。
傅謙輕笑︰「事情少做,俸祿照領,何樂而不為?」
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方萱梅思索著。
前幾日她不是在憂懼中度過,就是同言兒玩耍,也盡量與傅謙保持淡漠禮貌的距離,根本不曾注意過他的起居和態度,回頭一想,他除了沒上朝外,也甚少與朝中人往來,少有人上門拜訪,他簡直不太像是個官場中人。如今靠近看他,更是感到他全身上下似乎有些改變。行動懶散、說話漫不經心,以往眉宇間那股源源不絕、教她自嘆弗如的積極,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頹廢懈怠……
從幾時起他變了模樣?
忽然想起飄香苑老鴇曾稱他是熟客,難道他時常上那兒……
「大人覺得如此甚好?」方萱梅憂心忡忡。
「沒什麼不好。」他玩弄著筆。
「皇上用人唯才,大人才高八斗,正該得到倚重,或許大人可以試著自薦……」她認真的提議,得來他的仰天大笑。
「或許毛病出在我,是我才疏學淺……」傅謙笑著自責。
「怎可能呢?大人若算才疏學淺,天下連識字的人都沒有了。」方萱梅為他辯解。
「難道你認為問題出在皇上?」傅謙故作驚訝。
方萱梅忙著解釋︰「應該不會吧?皇上拔擢人才一向不遺余力……」
「你對皇上還真了解。」傅謙散漫的眼眸迸射厲光。
方萱梅心虛地低下頭,「人人都這麼說……」
「人人都這麼說,不如你這枕邊人的一句話來得確切。」傅謙難抑心中興起一抹不快。
方萱梅猛然抬頭,語音發顫︰「你知道……我是……」
「當然知道。」傅謙冷笑︰「方昭儀,和你家‘皇上老爺’嘔氣可也別太久,氣消了就回去吧!別幾日不見,失了寵,又跑來我懷里哭。」
刀鋒般犀利的語句,說者刺痛,聞者淌血。
「幾時知道的?」方萱梅——地問。
「你上朝那回,正巧也是我八百年難得上朝一回的時候。你難道不曉得我在?」在她面前,他一直避提皇上,就是不想對皇上的牢騷牽扯至她的身上。
「想過。我以為……我低著頭,應該不會被認出來……」更沒人膽敢瞻仰聖顏,連帶偷覷皇上的妃嬪,細瞧她的容貌,是她失策了。
傅謙失笑︰「伴著皇上上朝會的新面孔,便是滿朝文武立時巴結的對象,難道你不知道?」
「我是收到不少禮,但都退回去了……」方萱梅解釋道︰「可其中並不包括你的……」
傅謙冷哼︰「我?我沒那份量和財力。」更不打算求助于人才是真的。
「為什麼?」方萱梅怯怯地看著他。
傅謙沒好氣道︰「怎麼?不走後門還有原因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為什麼自以為沒份量?」她是不是惹怒他了?
「去問你家老爺!別來問我!少來煩我!」傅謙厭煩地大吼。
一旦真提起皇上,免不了想起她與皇上之間的關系,他實在難以和顏悅色。不但心中厭煩透頂,甚至口不擇言……明明罪不在她啊!
沉思中,傅謙被一聲「汪」喚回神,眼前已冷冷清清。方萱梅不知何時出了書房,言兒亦追隨她而去。
傅謙不自覺起身欲追又留了步。
「萱梅……」他——低喚,可惜伊人听不見了。
他多想當她的面,再喚她閨名一回——宛若她與任何男人都無牽扯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