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後于幾天前暴斃,舉國哀悼,嫌犯文皇後和侯太妃已收押入獄,靜待真相查明。
當傅謙得知此事,如何也不相信那冷艷的假公主竟會是個謀殺婆婆的凶嫌。無關乎德行好壞,其實傅謙僅見了她兩面,並不熟識她,但他認定了那渾身機巧的冷艷美人若要殺人,不會傻得留下任何把柄,傅謙如是想。
像是給了新君陽廷煜即位滿一年的考驗,皇朝禍事不只這一樁。棣王、敖王、赫王,一致質疑陽廷煜不是張太後親生,非正統出身,三王爺于是起兵謀反,從大老遠的京師外幾個州縣打起。戰事尚未蔓延至京師,人心已開始惶惶,物價飛漲、物資短缺,人人囤積米糧日用品,謠言更是滿天飛;花大錢的地方少人去了,花小錢的地方,像茶樓倒是擠滿了人——忙著傳換消息!
車輪拉隆拉隆地輾過大街,馬夫一路呼嘯︰「讓路讓路!撞死人賠命不賠錢哪!」擺明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識相的滾開。
這警聲三吼見效,人群靠著兩旁讓出路。
不但閑人奔走相告戰事情報,來往亦是時時可見橫沖直撞的運貨商人,小至手推車,大至馬車,無一不是戰戰兢兢地加派了人手隨行保護貨物,以防宵小趁著人潮模了去,甚至攔路打劫。天子腳下的平靜已隨著戰事而去,京師雖還沒听說哪處發生暴動,但人們已嗅出幾絲不安氣氛。
「你們幾個圍在這兒,是在商量什麼國家大事嗎?」巡邏的官爺亦是全副武裝,見人群集結便抓人就問。
「沒……沒有!」他只是多話了點,閑聊天氣而已!善良的小老百姓抖著手猛搖。
「如有發現滋事者,記得向官府通報!」官爺威風凜凜喝道。
「是!」小老百姓猛點頭。
就連官府巡邏的人手也增加了,老百姓們雖然得隨時接受盤查,但隨處可見官爺們來往走動,多多少少有助于安定浮動的人心。
傅謙跨出大門時,不知算巧抑或不巧,狀元府的牌匾「匡當」一聲當頭砸下,差點砸破他的腦袋。府里的人急忙開門察看,卻見他們大人腳邊散著粉碎的牌匾屑塊,不禁嚇了一跳。
「大人沒事吧?」
「沒事。」傅謙苦笑,交代下人收拾後整整衣冠而去。
這是什麼壞征兆嗎?動蕩的局風也吹到他狀元府來了!是暗示他的烏紗帽不保,還是他的腦袋要搬家?連自家門的牌匾都對準他的頭而砸,要傳揚出去,又是朝野間的大笑話一樁。他對于皇朝的貢獻,大概也僅止于提供自身笑話娛樂勞苦功高的朝臣們了。
不必上朝的日子,傅謙異常悠閑。偶爾上茶樓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可惜近來茶樓
人滿為患,人擠人擠死人-上青樓喝花酒?那還不如上酒樓喝悶酒。
傅謙坐在酒樓,喝著最烈的酒。
縱情聲色固然可以麻痹他官場的失意,過後每每更覺空虛。明知青樓女子的甜言蜜語俱是沖著他口袋來的,他也懶得響應,卻默許她們在他耳邊叨叨絮絮地諂媚著,那可以讓他稍拾往日的自信,補綴茫茫前景好令他誤以為前頭猶有條繽紛大道正等著他。
即使僅有一瞬。
他算是個浪費公帑最俱代表性的例子吧?雖然比他荒唐的同僚大有人在,但他們可是意氣風發地享樂甚或互別苗頭、交換心得,可不像他,就連享樂也稱不上。
但他也有好一陣子沒去飄香苑了。自覺耽溺于聲色太無意義,他開始提不起勁尋歡作樂,更重要的是,自見了方昭儀,他好一陣子對女人失了興致。
並非他懷有什麼遐想,他鄭重在心中否認,而是氣結于她竟又是皇帝的女人!
見她伴于君側,羞澀地露出笑容,幸福無限的模樣襯得她身旁的男人是如何的有辦法,才能擁有她這麼個出色的美人,便令傅謙的心中燃起熊熊妒火。以一個男人的身分,妒忌另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擁有了天下,擁有無數的美人,還能如何的風光?他傅謙就像天生襯托他的風光得意似的,簡直又是笑話一樁!
傅謙-著眼,人已半醉,顛躓著腳步提著半壺酒出了酒樓。
哼!總不成連飄香苑內的女人,都是他的人吧?尊貴的皇帝老子可受不了戴綠帽,總也有不想要的女人!傅謙冷哼。
像是懲罰他對君王的不敬似的,傅謙顛著顛著,一個跌跤,他摔進窄巷內,從傍晚頓時摔成黑夜,眼前烏壓壓一片黑。
傅謙是被車輪轉動的聲音驚醒的。
睜眼時,沒有星月的天色暗得近乎伸手不見五指。傅謙眨了眨眼,費了一段時間才適應黑暗,勉強瞧見眼前事物。
知道自己狼狽地醉倒窄巷內,他自嘲也會有這麼一天!
寂靜的夜里,戰爭雖還不到實施宵禁的地步,但人們早安份地閉門休息了,遠處傳來的車聲雖然極其微小,不至于吵醒熟睡著的人兒,對傅謙這無床好眠的醉漢,則是相當嘈雜的聲響。
這麼晚了,還有人趕著馬車?傅謙聆听那聲響漸漸靠近。
會不會是宵小趁著暗夜作案?沉寂許久的善惡心在狼狽到極點時覺醒。也許他可以做些什麼,總比只當個浪費公帑的米蟲要強。
他-著眼仔細瞧那車夫,直至馬車行至他面前——
「這麼晚了,這位仁兄趕夜路嗎?」傅謙閑適地拍拍身上的灰塵,像個幽魂似的跨步而出。
馬車因他突然出現而轉向不及,只來得及勒韁停下。
「找死啊!撞死了老子我可不賠命!」那馬夫指著傅謙鼻子。
「撞死了老子,你可不賠命?」傅謙跟他玩句讀游戲,「真是個不肖子,不想送終就罷了,犯不著謀害老子嘛!真狠!」他嘖嘖地打量他滿臉橫肉。
一個馬夫,怎似個地痞流氓?
「少胡言亂語!」那男人惡聲惡氣地低吼︰「你半夜不睡覺,路上瞎逛什麼?找鬼啊?」
「閣下半夜不睡覺,趕馬車要去哪兒?投胎嗎?」傅謙微笑道。
「呸!滾開!老子趕時間,沒空理你!」他顯然不願和傅謙繼續歪纏。
「誰啊?」馬車里,一個男人探頭問道。
「沒什麼,一個痞子罷了。」車夫安撫他。
究竟誰才是痞子啊?傅謙抓抓腮暗笑。
那人聞言瞄傅謙一眼,便立刻縮回車內。
雖僅是一瞥,不知為什麼,傅謙總覺得馬車里那人有些面熟,甚至一與他對上眼,像怕被認出似的又躲了進去……事情有些許詭異。
「你到底讓不讓?」車夫咬牙切齒。
是錯覺嗎?傅謙總覺得車內還有個極微小的聲音,像被壓抑著,勉強發出的嗚嗚聲音,是個女人……
「別這樣嘛!」傅謙揚揚手上的空酒壺,「有緣千里來相會,小弟請兩位大哥一起來喝一杯吧!」
必要時,他寧願大聲呼喊,引來所有的人。大不了明朝再傳出個狀元郎黑夜攔路醉言醉語的笑話,提供朝臣們新的娛樂,反正他已習以為常,也不願放過一個讓奸盜伏法的機會,如果他們真是奸盜的話。
那男人狠盯著傅謙,突然又瞧著遠方,遙指道︰「啊!那是官爺,官爺來了,咱們找官爺來評評理,說你這個瘋狗擋人路!」
傅謙轉頭,果真看到兩個巡夜的官爺經過,他心中一喜,回頭要附和那車夫,請官爺過來,誰知竟瞧見突有一道人影隱入暗巷,方知上當!
他沖進暗巷內,那人已不見蹤影,巷內七折八拐,視線又暗,眼看是追不上了,他恨恨地跺腳,心里悔恨不已。
因為他瞧見那男人手上抱著個足以裝下一個人的大麻袋!他更確信袋內有人,應該是個女人!
也許他帶著個女人,跑不快……
傅謙心中升起的一線生機,被官爺的聲音敲斷。
「怎麼回事?你們在這兒吵吵鬧鬧,搞什麼鬼?」官爺們走過來,傅謙被迫回頭解釋。
那車夫狡獪地將過錯推給傅謙。傅謙從容應付著,心中突然一亮。
竄逃而去的似乎是飄香苑里的人……
如果證實了這一點,那就有九成的可能,他們正進行著拐賣人口的勾當!
飄香苑是個花大錢的地方,生意隨著戰事蕭條。無怪乎傅謙踏入大門時,竟叫了幾近全屋子的姑娘列成一隊,只盼他多點幾個伺候。此時此刻,搞不好傳謙願意出價,連已贖身從良離去的花魁黎鄉鄉,她都會叫回來陪他。
只可惜傅謙沒那麼大的胃口。
他狀似佣懶地梭巡所有女人的臉,暗暗仔細地觀察。但見張張面孔皆是燦爛迎人,看來不像被逼的,傅謙只好試探。
「有新鮮的面孔嗎?」他笑問。
豈知老鴇面有難色,連連賠罪道︰「最近沒有新來的姑娘,請傅大人多包涵。」
傅謙不禁懷疑是否弄錯了?照生意蕭條的情況看來,老鴇有錢可賺,不可能騙他吧!
既然上了門,沒理由白逛一趟惹人疑竇。傅謙于是要了間房,吩咐老鴇,時候一到就送個女人進房,在此之前別來打擾他。天沒大黑,他擺明了做那檔子事提不起興致,他更沒與青樓女子談心的習慣。
他要花點時間想想,那竄逃的男人到底在哪兒見過?
老鴇見生意既成,當然點頭如搗蒜。
傅謙躺在床上,斟酌著是否記錯人了,想著想著,洋溢著馨香及春意的繡房,緩緩挑起他睽違已久的。
雖然午夜夢回,偶爾想起病中那場朦朧春夢,他也感到陣陣心悸與灼熱焚身,但他自承美色誤事,也就不再縱情其中了。況且,那始作俑者如今又不知去向……
眼前交錯著韶娥姑娘與覆面少婦的臉孔,他一度將她們誤為同一人……
啐!作他個白日春夢!到此刻還能醉生夢死的,也只有他了吧?眾人皆醒他獨醉?死了干脆!
傅謙頭枕著交疊著的雙臂,怔怔發著呆,不知不覺便墜入夢鄉。
是一連串急促推門又關門的聲音,將他自睡夢中喚醒。
傅謙一睜眼,屋內已漆黑一片,不知是燈油燃盡,還是教風吹滅了。他正要起身點燈,一個嬌小人影飛速竄進帳內,冒失地撞進傅謙懷里又跌至床角。
入鼻的香氣、柔軟的身子、以及撞上他後的嬌呼,奇異又熟悉地喚醒傅謙的。
大約來者是個「老相好」吧?.既然如此,他也毋需忍著了。也不點燈瞧瞧是誰,他一句話也不聊便扳過她的身子壓了上去。
那溫軟身軀不預期會遭到侵犯的樣子,倉皇失措地扭動,掙扎著要擺月兌他。
「搞什麼?別亂動!」傅謙命令。
身下的女人聞聲,身子僵了僵,待他撫上她溫軟酥胸時,又遭到激烈的反抗。
「你發什麼瘋?」傅謙不悅地責問。
他沒興致玩這種欲迎還拒的游戲,要是失控,搞不好會傷了她,這可是為她好。
身下的女人又是靜默半晌,再度掙扎起來,唯獨就是不肯開口說句話。
傅謙誤以為自己成了個摧花婬魔,如果再不放開她的話。
「算了!我要的可不是三貞九烈的處子。」傅謙無趣地松開她,下床點燈,「去告訴嬤嬤,叫她換個心甘情願的……」回頭對上那張熟悉而倉皇的蒼白臉孔,底下的話是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你?!」傅謙瞪大眼,突有一絲驚喜上心頭,隨即又像見了妖魔鬼怪,「‘方夫人’,你怎會往這兒?」他諷刺地沿用舊時稱呼。昭儀出現在妓院,要給皇上戴綠帽嗎?
那頭長發披散著,平添青春年少的稚女敕魅力引人垂涎,不知她底細的,還真會當她是未出閣的閨女呢!誰知是個媚功高強的後宮寵嬪?
「我……」方萱梅扯緊微敞的衣衫,扯著被褥往身上遮,低頭怯聲道︰「沒想到會在這兒踫到你……」
很平常的招呼用語,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似的,用在此刻听來有點不倫不類。
傅謙感到一抹狼狽襲來,羞紅自雙頰染上耳根。
方才險些非禮了她,這已是最糟糕的重逢方式了,再加上飄香苑這要命的地點,傅謙自覺像個教妻子撞見偷腥的丈夫,既是挫敗又是惱怒,偏又于理有虧而發作不得。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踫到你……」傅謙尷尬地咳了一聲。
果真是美色誤人!惡形惡狀被他以親身體驗,他幾乎窘得想對她發誓,從此不再荒唐胡來。
但……話說回來,她又何以淪落此地?傅謙心中一凜。難道昨晚被擄的女人便是她?
敲門聲不識相地響起,「傅大人?奴家雲瑤來伺候了。」
存心教他嗆個過癮似的!
傅謙老羞成怒,外頭的女人成了代罪恙羊。「不必了,今晚不必來人伺候,別來打擾我!」他吼完一回頭,心虛地對上方萱梅猶疑的眸子,慌忙避開。
他是虧了她什麼,怎的不能理直氣壯些?上妓院找女人干她哪門子屁事!他又何必在乎她的觀感?
傅謙又咳了咳︰「夫人,你家老爺知道你人在這兒嗎?」
方萱梅搖搖頭,她也正待厘清來龍去脈,怔怔呆呆地讓人誤以為她傻了。
傅謙走近她,方萱悔震得猛往床角里縮,察覺她的異樣,他就著燈光細看她。
見方萱梅低頭發著抖,他疑惑地問︰「你怕我?」
從來他待她是多禮且客氣,大約是方才將她嚇壞了。他放柔了聲音︰「真抱歉,我方才不知是你,別怕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人,以及他迥異于神智迷亂間的溫和有禮,安撫了方萱梅繃緊的心神。她悄悄抬起頭,朝他綻開禮貌的笑容,蒼白的臉孔,笑意淒然而勉強。
傅謙瞪大了眼楮,看著那張帶了傷痕與淚痕的臉。
「誰打你?」他喝問,上前撫了她嘴角的青紫和臉頰的紅印。
想起方才受到的殘酷對待,方萱梅甫干的淚,又如泉涌而出。
淚的源頭在哪兒?傅謙不忍心問。他不帶遐念地摟她入懷,柔聲安撫︰「別怕!有我在這兒,沒人敢再欺負你。」她淪落到這兒來,內情恕不單純。
他的懷抱泛著溫暖與她契合著,方萱梅像是找到了家,緊緊抓著不想放手,他也由著她。兩人靜默地相擁,俱是清醒且平靜,不同于上一回的驚濤駭浪。
良久——
「傅大人。」老鴇尖細的聲音傳來,門跟著被撞開,一列保鏢擁著老鴇入內,驚動了相擁中的兩人。
「失禮了,傅大人,這位姑娘逃到您房里來,害得咱們不得不打擾大人安歇。請傅大人將她交給我吧!我另外為大人安排一位姑娘。」老鴇的目光閃爍著。
她正挨房尋找那月兌逃的小賤人,雲瑤被斥退,她便懷疑那小賤人躲到傅大人房里來了,
嘖!麻煩!
方萱梅瑟縮在傅謙身後發抖,顯然對老鴇甚為忌憚,傷害她的是誰,不必問也知道了。
傅謙忍著怒氣,「不必了。我就要她。你方才不是說沒新鮮面孔嗎?」
黎鄉鄉已贖身從良,她的寶貝花魁接班人都還沒訓練好,可不能隨便就讓人污了去,雖然是個西貝貨。老鴇臉上堆著笑︰「妍娘是本苑下任花魁,只是還未掛牌接客呢!」還沒馴服的姑娘,隨隨便便就下海接客,要是向恩客吐露被拐賣的實倩,可能會引來官府查詢,是以她謊稱沒新鮮貨,要適一陣子才讓她下海。
「我有興趣當她第一個恩客,如何?」傅謙臉上浮起狎笑。
伏在他身後的身軀倏地砰然退倒在床內,像是遭受了重大打擊,引來他心中一陣不忍,臉上一僵,狎笑扭曲得極是難看。
老鴇難得見他的急色模樣,眼楮一亮。「照理說大人想點她,是沒問題啦!但是價錢方面可能要高些,畢竟她可是個未開苞的……」
處子?後宮當寵兒是個處子?皇上寡人有疾嗎?騙誰啊!傅謙暗地冷笑,壓根不相信老鴇的謊話。
他故作驚喜.急問︰「她的賣身契呢?你出個價,我要帶走她!替她贖身!」
回頭他要查明拐賣昭儀的元凶,然後……
上釣了!「照理說,這兒的姑娘初夜可得公開競價,尤其像她這樣的好貨色……」老鴇故作猶豫。
想坑他冤大頭,多騙點錢才是真的吧?
「一萬兩。」傅謙干脆道。
戰事使得飄香苑生意蕭條,要打到幾時還不曉得哩!讓她接客還不如直接賣掉,算是劃得來了。老鴇一副忍痛割愛的模樣。「好!看在傅大人熟客的面上,就一萬兩!」
還以為狀元郎真是生冷不忌,原來是偏好新鮮的,早知道她就多留幾個新鮮貨供應,就算是西貝貨也罷,說不定賺得還不只這些哪!
被稱為熟客,傅謙感到不自在,努力忽視身後的方萱梅。
「這麼大筆數目,得花點時間……」他沉吟著,「人我先帶走,我先簽張字據,三天後你連同賣身契送上狀元府,來領一萬兩銀,行嗎?」一萬兩早超出平日用度,他可沒有腰纏萬貫的揮霍習慣。
「行!沖著傅大人的面子,就讓妍娘先跟大人回府,三天後咱們再上門收錢。」
有了字據,老鴇可不擔心他賴帳,就算他今晚驗身也已來不及了,這狀元郎還真好騙!
何況這女人可是宮里私逃出來的,諒他也不敢自道來歷,免得被傅大人送回宮去。就隨她高興編個什麼借口,去解釋她為何非完璧之身吧!
老鴇沒料到的是,這兩人原來已熟識。
妍娘?「你說她叫什麼?」傅謙問道。
「妍娘,沈妍娘。」
那她于朦朧間吐出的「萱梅」又是誰的名字?傅謙疑惑地垂詢身後的人兒,生怕名字要是弄錯,錯簽了字據,到時賠了夫人又折兵。
方萱梅顫顫點頭,承認了沈妍娘這個名字,傅謙也不多問便簽下字據。
老鴇滿意地細看字據,像是數著到手財富。
「是誰對她動粗?」傅謙沉聲問。
老鴇沒料到他有此一問,警戒地收回字據入懷。「貨物既出,概不退換!有瑕疵也不得反悔。」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筆大宗生意,老鴇顧不得和氣維持長遠的關系。
呵!露出狐狸尾巴了,貨物的「瑕疵」又豈止如此而已?要不是早知方萱梅的底細,買下她也非為了享受,他可不曾平白無故花大錢買個女人回家去。
傅謙攜了方萱梅從容離開。許多疑惑待解,回去再說吧!她已嚇得不成人樣了。
「大人,姑娘什麼也不吃,只是發著呆,如何是好?」
收到下人的稟報,正在梳洗的傳謙急忙趕去探望。
「怎不吃東西呢?不餓嗎?」傅謙看著呆坐于桌前的方萱梅,他也跟著坐下。「這樣吧!咱們聊聊好了,你怎會淪落到那兒?」
方萱梅聞言,又是渾身一陣戰栗,顯然受到的驚嚇不輕。
「算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傅謙安撫道︰「先睡一覺,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什麼都別想,好好睡吧!」他哄著。
傅謙引她來到床邊坐下後,起身欲走,突然覺得衣袖受到牽動,低頭一看,才知被他牢牢扯著不放。
知道他全是為了救她而作戲,方萱梅心中便盈滿信賴與感謝。
「別走……求你別走……」她喃喃哀求,發抖的小手幾乎扯碎傅謙的衣袖。
也幾乎扯碎他的心。
傅謙拉過椅子坐下。「好,我不走。」
愣了大半日終于有了反應,他珍視這一點進步。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該如何稱呼你呢?沈妍娘?方夫人?」他凝著她的小臉,安慰地見她臉上的青紫紅印變淡,已教藥油蓋過去了。
「方萱梅。沈妍娘是我誆騙他們的假名。」她可不敢讓昭儀的名字流傳煙花柳巷間。
其實她早在無意間告訴了他芳名,在朦朧時刻,于他懷里,但此次才算真心吐實。
瞧她慢慢恢復鎮定,傅謙也定了心。
「你不是說要上門收債嗎?這陣子我等了又等,一直等不到你這個債主,還以為可以賴掉了,沒想到一還就要一萬兩!唉!」他玩笑地嘆口氣。
「多出來的我還給你。」方萱梅忙道。
傅謙笑著搖頭,「你于我的恩惠,還有咱們的交情,又豈是一萬兩計量得來?」要是孫慕鴻在,定會罵他不懂節制、胡亂花錢,又勾引有夫之婦吧!天地良心哪!他們的交情?
方萱梅靦腆地微笑。顯然他真的不知他們的「交情」早已深切到不可計數的程度。
「還沒恭喜傅大人高中狀元呢!」
她遲來的道賀,卻令傅謙笑意全消。
「謝謝。」他謝得言不由衷。
當初遺憾沒能來得及告訴她喜訊,今日傅謙卻羞于接受她的道賀。在他仕途失意、前程一片黯淡的此刻,他倒寧願留在她心中的印象仍是當初那力爭上游的自信之士、一個即將平步青雲的狀元郎,而不是讓她親眼目睹一個狎妓尋歡、郁郁不得志的窩囊廢物!
他成了朝野間的笑話,她的道賀成了諷刺!
知道她根本無心看他笑話,傅謙卻很難釋懷。
「你不高興?」方萱梅閉鎖深宮不問世事,不知狀元郎的難堪處。
「沒有。」明明臉色都難看到極點了,還嘴硬。「快睡吧!明日送你回去。你家老爺……要是知道你失蹤,定會很擔心的。」提起皇上,傅謙莫名地心又一沉。
才不會!方萱梅幾乎要大喊。
「我不要回去。」她沖口而出。
「為什麼?」傅謙奇道。記得她曾于他懷中呼喚著她的心上人、她的丈夫,應是很高興回到皇上身邊吧?
方萱梅也為自己月兌口而出的話慌亂了一會兒,最後眉宇凝聚堅毅,她沉了臉色。
「我不要回去。」方萱梅直視他。
聲音雖小,卻是鄭重再三的決定。
原來這才是她內心深處的-喊!在她入京就病、進宮就疲,見不見皇上都傷心之後,她還能有多少堅持,繼續將自己埋葬在碧淵宮內?如果今日她猶然身處其中,自然沒得選擇,她安然窩著等待遲暮到來,然後嘆著遲暮;但既然陰錯陽差地再度月兌離碧淵宮,是否意味著來日即將有什麼變動?
陰沉沉的碧淵宮啊!秋來得比宮里任一角落都早,沉的是主人的心,連帶拖累了宮院背上陰沉惡名,她真不是個好主人。
「跟你家老爺嘔氣了?」傅謙調笑。
方萱梅低頭不語。
誰敢跟皇上嘔氣?除了皇後娘娘!她再不知輕重也懂自己沒那份量。
傅謙見她不願提皇上,他也不多追問。也許真是嘔氣了,但嘔到離宮讓人拐了去賣,也太離譜了些。
罷了!窩藏昭儀雖是個大過,但方萱梅畢竟和他交情不算淺,留著她幾天的膽子還是有的,反正他的烏紗帽早已搖搖欲墜,腦袋也有好幾回懸著懸著幾乎落地了,連狀元府的牌匾都砸了,也沒什麼好怕了。她要留就留吧!等氣消了她自然會想回宮。
內心深處,方萱梅的依賴,卻隱隱勾出傅謙的滿足與驕傲——
皇上的女人,寧願讓他庇護著,也不願回宮……
明知是單方面的、無意義的比較,傅謙依然忍不住得意。
這是屬于男人之間的意氣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