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後——
秋意漸濃。
秋日的顏色染上御花園,園內的楓葉仿佛醉得醉紅。
徐徐的秋風像一只縴柔的小手,爬上大地愛人的背脊,帶來涼爽的氣息。
此時,皇帝在園中緩緩而行,經過曲廊、拱橋,欣賞著早開的粉櫻花。皇帝身邊僅帶著兩名內侍,至於微微落後一步,跟隨在皇帝身後的則是年約二十六的文淵閣大學士楚越。
楚越身著十分特別的柔白色官服,胸口處繡著兩只銀色雪狐,栩栩如生。
他俊秀的臉上,有著一雙琥珀色的瞳眸以及英氣的眉宇;一頭長發整齊地束攏在腦後,顯得干淨俐落,修長挺拔的身姿加上斯文儒雅的神韻,著實俊逸不群。
楚越的嘴角正噙著一抹優雅的笑。
他很清楚,當皇上私下找他至御花園談天、下棋,就表示皇上八成有什麼煩惱了,而皇上臉上那若有似無的微笑,透露出他的困擾雖不是無法解決,卻頗令人頭疼。
「楚愛卿,你看這櫻花真美啊。」皇帝心不在焉地道。
楚越握著一柄隨身的玉扇,唇邊的笑痕更深了。
「皇上,櫻花美則美矣,但賞花人心思不專,對櫻花來說是極大的打擊呵!櫻花恰似美人,需要情人專注的目光,當下,臣好像听到了櫻花的嘆息聲。」
皇帝听了哈哈一笑。「楚愛卿,朝中百官中能看破朕心事的不是沒有,但能像你這般洞悉透徹,又能以美言博朕一笑的真是不多;像輔國丞相魏鍥剛毅又過於沉斂,刑部尚書邢放嚴厲且過於冷酷,因此,朕最愛找你處理麻煩事。」
「皇上有什麼棘手的事需要微臣出點子,或替皇上去辦?」楚越俊眉輕揚,噙著笑望向皇帝,「微臣想,應該是和今天一早常將軍捎來的密函有關,那不是北方邊防的大事,而是皇上的私事。」
「哎呀,楚愛卿,怪不得你在朝中素有‘文膽銀狐’的美稱,竟能將朕的心思說得一字不差。」皇帝嘆一口氣,接著道︰「沒錯,十多年了,朕終於找到失蹤的皇女,奔雪。朕本來以為她們母女倆早就香消玉殞,想不到……唉!朕知道你善用計謀,決定派你前去將奔雪帶回京師,無論用什麼方法,只要不傷害到她……」
楚越微蹙起眉。他曾听人說過,十多年前,有位受皇帝寵愛的雪妃剛生下公主幾個月,竟抱著小公主逃出宮外,最後跳人懸崖。難道奔雪公主便是雪妃抱著墜崖的女嬰?
「朕為此事悲傷了好幾年,還因此株連賜死許多人,想不到雪妃已逝,留下奔雪一人生活在北方的雪山上。但是,目前奔雪的情況很不尋常,楚愛卿,朕只信任你一個,唯有你想得出好法子,能不擇手段但安全的將奔雪帶回來。」
皇帝朝楚越望去,眼底有著懊悔和期待。
楚越抿唇一笑,淡然地道︰「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實難推卻。微臣領旨,明日立即起程。」
皇帝連他骨子里狡詐的血液有多濃都清清楚楚,他能說不嗎?更何況只不過是將流落民間的公主帶回宮罷了,何難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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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的雪花無聲的自夜空中紛紛飄落。京師此時還是秋景,但北方已冬意深濃,眼前一望無垠的大地滿是雪的痕跡。整個天地白茫茫、涼沁沁,地面上覆滿了皚皚白雪,樹枝上掛著雪花,屋頂也猶如鋪上了雪瓦片。寒而不凍,靜謐而不死寂,萬物似乎在這樣的美景中沉睡。這時,一串輕微的馬蹄聲打破了寂靜。楚越一身白衣,趕路前往北方的關隘。他身下的白色駿馬步伐輕盈俐落,沒有一朵綴在樹梢的雪花因輕震而飄落,轉瞬間,白駒倏忽飛掠而過,立即不見蹤影,僅剩長長的一道蹄印在後方蜿蜒。越接近北方,雪越落越密,寒意也更重,但騎馬馳騁的楚越並不感到冷,只覺一絲涼意伴隨著他輕快的飛奔。奔馳了數個日夜,楚越終於來到北地的邊防堡壘。距離碉堡還有幾十尺之遙,他便看見常將軍身著便裝,被著黑鶴氅,騎著馬急急迎上前來。
「楚大人,你來得正好,我的下屬正在雪原上捉公主,咱們快去吧!」常將軍的胡須上沾了不少雪花,喘著氣,看來很著急。
「常將軍怎麼如此著急?我還來不及下馬喝杯茶解渴呢,何況,公主應該用‘請’的,怎麼能用‘捉’的?公主又不是什麼猛獸。」楚越瞄了眼常將軍,帶著微笑掉轉馬頭,與他並髻往另一個方向疾馳。
「唉,楚大人,奔雪公主實在很特別。你看,那便是我們發現公主的地方。」常將軍指著一里之遙的陡峭山壁。
楚越抬頭遠眺。那是一處山崖,崖壁陡直光禿,沒有叢草附生,不易攀爬,只能隱約見到懸崖最上端的平坦之處堆積著白雪。
「她出現在雪山上?」楚越不禁眯起眼。
「她正是住在那個懸崖峭壁之上呀!她根本……唉,很多人說她是小雪妖,不是人。」
「小雪妖?」楚越幾乎失笑。皇上的血統看來不錯,每個皇子和公主都人模人樣,怎麼會生出妖物?
常將軍嘆道︰「楚大人,這回可要勞煩你了。皇命不可不從,公主不能不帶回京師,又不能傷了公主之尊,真是難為呀。我們趕快過去吧,至於公主她……你待會兒親眼見到後便知實情。」
楚越听了他的話,不由得感到訝異,對那個公主越來越好奇了。
當兩人即將抵達雪山下的樹林,便听見林中深處遠遠傳來士兵的喊叫及吆喝,夾雜著狐狸的嗚叫,以及激烈的打斗聲。
楚越不禁擰起眉。怎麼回事?帶回一個公主需要這麼激烈嗎?簡直是一場戰斗!
直到他接近發出打斗聲之處,才明白為何皇上說他得親自前來,才會知道狀況有多棘手。
約五十只的雪白狐狸團團圍成一圈,捍衛著蹲縮在中央的人影。
由於皇上為了不驚動百姓,特地交代前去帶回公主的士兵一律穿著便裝。
此刻,幾個士兵握著長矛朝狐群撲刺,至於拿著弓箭的士兵則分散在外,等待時機射箭,甚至有一、兩個拿著長筒火炮的士兵在一旁待命。
「上!」士兵們握著長矛拼命往前沖。
「嗚——」狐狸一只只迎上去撲咬他們。
有的士兵揮動長矛打中狐狸,有的一槍刺中狐狸,但狐狸們卻像是誓死保護著寶物,即使被擊痛、刺傷了,仍迅捷的扭身、翻躍,再次迎上士兵。
士兵中也有人被咬傷,痛得不得不後退。
此刻,人與狐的喘氣及吆喝聲交雜著,人狐之間正上演一場激烈的搏斗。這是什麼陣仗?楚越的眉蹙得更深了。
「楚大人,這些狐狸都保護著奔雪公主。公主真是有點邪門,只要她遇到危險時發出低嘯,這一大群雪狐就會從山巔上沖下來。」常將軍見楚越沒有說話,似乎不相信這件事,於是強調道︰「真的,楚大人,這些雪狐通曉人性,懂得保護奔雪公主!有兩、三次我們差點捉到公主,都因狐群的阻撓而失敗。」
楚越的眉挑得更高。奔雪公主有著一群野生的禽獸朋友保護著?有意思,這趟任務看來很有挑戰性,但也大意不得。「常將軍,我先藏身在樹後瞧瞧情勢,別讓公主看見我,日後也許比較容易行事。」楚越想了會兒,側身退至一棵大樹後頭。光明正大的法子若是行不通,那就先躲在暗處思索解決之道。一會兒後,被狐群圍在中心的奔雪公主緩緩站起身來。楚越終於看清她的模樣,心頭不禁一震,眨眨眼,屏住氣息。那……是人嗎?一身潔白輕薄的衣裙,光果著雪足,猶似赤子,更令他心懾的是,她那頭長發仿佛泉瀑披泄,光滑燦亮。呵!她真美,美得不似凡間之人!她有一雙漆亮晶燦、清淨無邪的眸瞳,一身皓白如雪、誓潔透明的肌膚,以及兩瓣不點而朱、紅如緋櫻的唇。楚越為之心蕩神迷。原來這便是奔雪公主,太教他驚訝,超出他的想像太多,他原以為她會是一個落魄的少女。她微彎下腰,伸出一雙玉瓷般的手臂。她的長發因這樣的動作披散在雪地上,閃耀著照照的流光。一只小兔子忽地從雪堆中鑽出來,吻上她赤果的縴足,接著窩進她的掌心里。
奔雪緊緊抱著兔子,大眼楮里充滿驚慌,看著那些保護她的雪狐們。
「楚大人,看到沒?那便是奔雪公主,她美得驚人,像極了當年的雪妃。唉,皇上要是知道奔雪公主和一群狐狸、兔子住在一塊,大概會很難過吧!難道她不怕冷、不怕狐狸,夜晚都不怕猛獸來叼走她嗎?」常將軍又是皺眉,又是搖頭嘆息。
「奔雪公主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妖怪。」楚越斂神一笑。
「是、是!公主不是妖怪。」常將軍點頭,感到汗顏。他的確不該說公主是妖怪,不過,說是仙子又太美化她了,楚大人實在是還不清楚公主的野態,今兒個大概是她「最像人」的時候啊!
仿佛是打累了,雪狐們停止攻擊,再度縮圍成一圈,將奔雪護在中央。
常將軍眼見機不可失,揚手暗示弓箭手,打算將它們一舉射死。.
「常將軍,不可!」楚越急急朝常將軍低語。
但有支箭已經疾射而出,射中一只雪狐。原本靜止的狐群受到驚嚇,全部聳起背脊,目露凶光,再度露出尖牙利齒,低聲嗚叫。
「拉拉!」奔雪先是驚愕的瞪著弓箭手,接著飛身至被射中的狐狸身邊,跪下來伸手撫模它的傷處。
受傷倒地的雪狐抬起頭,以鼻尖觸踫奔雪的臉,並伸舌舌忝去她臉上的淚痕。
奔雪傷心不已,伏在那只雪狐身上哀哀哭泣。
「楚大人,你說這怎麼是好?」常將軍一籌莫展。他只帶兵打過敵人,可沒與狐狸打仗過啊!
「先別驚動它們,若輕舉妄動,狐群的反撲可能會讓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楚越眯眸低問︰「常將軍,公主一個人住在崖上嗎?」
「不,還有一個老婆婆。據屬下回報,公主是那個老婆婆養大的,公主喚她姥姥,兩人相依為命。」
楚越點點頭,接著唇角一抿,「常將軍,撤兵。」常將軍滿臉訝異,「楚大人……」
「我自有打算。」楚越低聲道,臉上浮現嚴凜不容反駁的神色。如果他真想將奔雪公主帶離開這兒,絕不能硬踫硬。
常將軍張大了嘴,驚愕的盯著楚越,一時之間無法有所反應。
楚越想起皇帝說過的話,要他不擇手段將奔雪帶回去。「不擇手段」是嗎?楚越眸中笑意陡逝。
「立刻撤兵!」楚越再次低聲道,接著在常將軍耳畔低語。
常將軍邊听邊睜大眼,接著點點頭,上前要士兵們緩緩後退,然後慢慢轉身離開。
另一方面,楚越亦悄悄離去。離開前,他回首望了一眼在狐群中哭泣不已的奔雪。
她是妖物?不,在他眼里,她是純潔的雪中仙子。
可惜,太過單純的人往往不容於世。
而墮人凡間的仙子,終將學會接受殘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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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雪已經停了,皎潔的月亮掛在黑暗的天空中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屋內的一堆干柴上。火苗瞬間狂燃,火舌猛烈地席卷那堆干柴,接著延燒至屋宇。
好熱!
奔雪從睡夢中驚醒,渾身濕汗,只見火焰在屋內竄燒,有如張狂的巨獸。
「姥姥!」奔雪驚呼一聲,慌忙奔出房間,推開另一扇房門。濃黑似雲的煙霧中,鮮紅的火焰如騰龍飛撲而來,奔雪被那團熱浪逼退,跌在地上。
「姥姥……」她爬起身,想闖人房間內救姥姥,可是房內彌漫的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來。只听得耳畔轟隆隆的火舌吞噬聲,接著咱啦一聲,奔雪仰臉一瞧,屋頂燒出了個大洞,坍了一大塊,碎瓦片紛紛往她身上砸落。
「救命啊!姥姥……姥姥快出來呀!」奔雪不由得往後退,但一直瞧著姥姥的房門。火舌不斷往她身上襲來,她渾身被燙得發疼,只好一步步退出屋外,站在雪地上望著陷人火海的家。整幢小小的屋子仿佛成了一團火球,任由火焰吞沒。
「姥姥,你在哪里呀?」不要!她不要失去姥姥!淚水溢出眼眶,奔雪繞著屋子哭喊,想找尋姥姥的身影。
然而觸目所及的是一只只倒在雪地上、動也不動的狐兒。
「狐兒……」奔雪抱起其中一只狐兒,手心觸不到任何鼻息。
她顫抖著身子,放下狐兒,跪倒在地上。
「姥姥……狐兒……」
火光照亮了她淚痕闌干的小臉,她愣愣望著燃燒的屋子,只覺得那翻騰的火舌仿佛嘲笑著她。
轟隆一聲,最後的一片屋牆忽然倒塌,整間屋子在大火的肆虐下已夷為平地。
「為什麼?為什麼啊……」奔雪顫著唇,無助驚恐的小臉蒼白如紙,淚如雨下。
她只覺天地旋轉,之後再也撐不住,雙腿一軟,眼前發黑,昏厥了過去。
這時,雪花再度自天空中落下,熄滅了殘存的火花,僅剩細微的 啪聲。
不久後,一道爾雅的人影出現,踩著柔和的腳步緩緩靠近奔雪,彎身抱起她。
他伸指拭去她唇邊的淚珠,碾碎在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