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開學了。
下課鐘一響,我不像往常那樣會留下和小朋友閑聊幾句,立即走出教室。
我走得很快,我知道柔柔就跟在我身後,這幾天一直如此。
我的回避,我的冷淡,她定是感受到了吧。
我一定是傷了柔柔純真的心靈,但她不吵也不鬧,就這麼低著頭,默默地跟在我身後,當我進辦公室時,她則不像往常那些日子坐在我旁邊的位置,而是待在走廊上,如一尊雕像,站在窗前凝望我無情的背影,直到上課鐘響。
我的刻意忽視,對柔柔來說是難受的。但,同時,我也身受著煎熬。
這幾天上課,對我來說簡直是個苦難,因為我必須面對柔柔那雙仍舊充滿著信任的清澈眸子。
進人辦公室後,我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打開電腦,凝注精D寫程式。
開學的第一天,學校召開一個學務會議,其中建議為學校設立建全的網絡系統,進入網際網絡時代。
我自願攬下這個設計工作,借忙碌來忽略身後那雙快將我的背望穿兩個窟窿的凝視。
「哎呀!」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聲做作的驚呼,那是李添旺。
「對不住呀,我沒注意到你站在這里,把你潑了一身濕,來,我幫你擦于……」
「走開,柔柔不想你踫!」
我猛然轉頭,看見李添旺垂涎著臉,伸出手要踫觸柔柔,而柔柔則是拼命地閃躲,整個人縮在牆壁角落。
看到這一幕,我的血液一下子沖到腦袋,眼楮幾乎冒出火。我倏地起身,椅子倒了下去,發出很大的聲響。
「不要我踫?哦,難道只有秋木槿可以踫你……」
李添旺的手正要踫觸柔柔的臉時,我剛好步出辦公室,一把抓住他的咸豬手。
「不要用你的髒手踫她!」我說,然後將李添旺整個人在旁邊甩開。「她說不要你踫,你就別踫!」
李添旺狼狽地坐倒在地。「我的手是髒手?哼,別一副清高的模樣!」他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嘴邊有著很褻的笑。「我听說暑假時柔柔都待在你宿舍,甚至有兩個晚上沒回去,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我就不信你沒踫過她!」
「住口!」我脹紅臉。
「嘖嘖,你看看那小妞!」
李添旺一雙眼楮透著婬穢,我隨他的眼光看去,看到柔柔胸前的衣服有一片濕儒,她那薄薄的衣料,使她曲線畢露無遺。我立即將柔柔拉到我身後,保護她免受李添旺的視線騷擾。
「沒想到這個柔柔雖然是個智障兒,身材居然發育這麼好,你看那女乃子,還有那個,嘖嘖,模起來一定很舒服吧。」
「住口!住口!住口!」我再也听不下去,失控地沖上前,揮了他一拳,又一拳。
「啊,殺人喔,殺人喔……」李添旺殺雞似地尖叫起來,拔足狂奔。
「我要打爛你的嘴!」
我還想追上去,沙朗野卻從我身後把我架住。
「夠了!你們嚇壞小朋友了!」他說。
「那個混賬!」
我還是很氣,但一轉過頭,我看見小朋友都用驚恐的眼神看我,頓時,我像氣球一樣泄了氣。
後來,校長把我跟李添旺叫到面前念了一頓。
當我從校長室走出來,我看見柔柔站在走廊上,她無助地拉著裙擺,仿佛是個做錯事的小孩。
我硬下心來不去注視她,不去安撫她的不安,怕自己一接觸她澄澈的眸子,我會變得軟弱。
我沒有任何表情的從她身旁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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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沙朗野在海邊訓練他的棒球隊,我們讓球員在松軟的沙土上來回奔跑,來加強球員的腳力。
「秋老師、沙老師——」突然一個原住民青年跑過來。「不好了!」他跑到我面前,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們的房子燒起來了!」
「什麼?」
我跟沙朗野隨青年往學校方向跑去。
跑到現場時,已有一堆人圍在那里。
我惶惶不安地看著火景,前門已經燒裂了,兩側的窗戶不時審出火舌,里頭已陷人熊熊火勢中。
我慶幸因為幫學校設計網絡,我的筆記型電腦都放在學校,不致遭祝融之災。
「看來,我們得在教室打地鋪了。」唐雅各不知從哪里冒出來。
「學長,該不會是你的煙蒂沒熄滅吧?」看見他嘴上的煙,我不禁作聯想。
唐雅各橫斜我一眼。「靠……」
「不是雅各,雅各從不在屋里抽煙,他一向只在戶外抽。」
唐雅各還未說出「靠……左邊站」還是「靠……右邊站」時,站在身旁的沙朗野已經急急幫他辯護了。
村長一見到我們三人馬上迎上來,黝黑的臉上滿是汗水,衣服也被黑煙江得一塌糊涂。
「真慘,不是嗎?」他遞根煙過來,我和沙朗野都搖頭,只有唐雅各接過。「天氣太干燥了,火勢蔓延太快,一眨眼,整排木屋就陷入火海,我們只能盡量使火星不波及到附近的樹木。」他解釋道。
「辛苦你們了,村長。」
「說什麼話!」村長豪爽地拍拍我們。「倒是你們沒地方睡覺了。矚,這樣好了,我那里還有空房,你們暫時到我那住好了。」
「那就麻煩村長了。」
隨即,沙朗野和唐雅各到鎮上去買民生用品,而我仍留在原地。
老實說,我倒不擔心住的問題,只是,心里有些不舍,不舍小木屋里的回憶,關于我和柔柔的。
「木槿!」陳靜如一臉愁容的跑過來。「柔柔有沒有來找你?我到處都找不到她。」她的聲音听起來快哭出來了。
「柔柔沒來找我呀。」突然,一股莫名的不安抓住我。「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知道……才一會兒工夫,那孩子就不見人影了。」陳靜如手足無措地猛掉眼淚。「老天,萬-……噢,我不敢想,要是柔柔發生什麼事,我也不要活了……」
「你們在說柔柔呀?」站在一分沉默的小女孩突然開口。「我有看到她哦。」
「在哪?」我立即扣住小女孩的肩膀。「你在哪看見她?」
「在來這里的路上。下午我去幫媽媽買醬油遇見她的,她一臉神秘地告訴我,說是要去找什麼公主王子的……」
轟!小女孩的話在我腦中炸成碎片……公主王子……那天下午的回憶竄到我腦袋,我的心髒緊縮成一團。天,柔柔她在里面呀!那個傻女孩!
我抓起一桶水往身上講去,月兌下衣服遮住口鼻,直往火場沖,沒理旁人的叫喊。
我沖進一片濃煙里,煙霧素得我睜不開眼。
「柔柔,你在哪里?」我嘶喊。
心里一想到柔柔無助地躺在某處,或被火舌吞滅,我的身體就無法自主地顫抖起來。腦海閃過柔柔甜美的笑靨,老天,我無法忍受失去柔柔這個事實!
老天佑我,請讓她活著,請讓我找到她,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交換她。我心里祈求著。
地板因炙人的溫度而吱吱爆裂起來,但我毫無所覺,繼續往屋子的後半部走去。終于,在屋子的盡頭,我看見了柔柔,她蹲跪在角落,頭埋在裙擺里,身體低成一團。
感謝老天!我熱淚盈眶地跑過去,用濕襯衫將她裹住,我緊摟住柔柔,深吸一口氣,俯低頭,顧不得地板的熱氣快烤熟我的腳板,顧不得手臂已經被燒傷多處,我一鼓作氣,頭也不回地往門外沖去。
一沖到外面,踫!一聲轟然巨響,整排木屋在我身後應聲倒下,嘩嘩剝剝的整個燃燒起來,火焰直沖天際。
「柔柔,我的柔柔!」陳靜如踉踉蹌蹌地沖過來。
我沒感覺身上傳來燒傷的疼痛,也沒注意到其他人正忙著幫我撲打衣服上的火星,我的心力全在柔柔身上,一到安全處,我將柔柔放平,立刻作人工呼吸。
「拜托,快醒來!」我啞著嗓子低喊。我心里吶喊著︰柔柔,你不可以死呀!你不能在我冒那麼大的危險把你救出來後,你卻擺擺手說拒絕再玩,我不準!
「柔柔,你不要丟下媽媽一個人,柔柔……」陳靜如柔腸寸斷的呼喚。
「柔柔,醒來,讓我看看你的眼楮……」我貼進她耳畔低語,將我的話烙進她的靈魂深處。「你不可以死,听見沒有?你不能死,你死了誰來陪我大笑,誰來陪我瘋狂,誰來叫我‘葛格’……你不能死,我絕不允許,不然,我永遠不理你了……」
「咳咳……」仿佛感應到我的霸氣與任性,柔柔開始劇烈地咳嗽。
我和陳靜如都屏住氣息地注視她。
她眼楮緩緩張開,虛弱地尋找。「葛格……」
「我在這里!」我激動地擁她入懷。感謝天,她又回到我身邊了。
「火,火,到處都是火。」她余悸猶存地緊緊攀住我。「柔柔好害怕。」
「沒事了,沒事了。」我輕輕安撫她抖動的背脊。「我不會再讓你受驚了。」
「柔柔想找公主和王子,可是……柔柔怎麼找都找不到,怎麼辦?葛格還在生氣,葛格不再理柔柔了,不再對柔柔笑了!」
我哽咽地發不出聲音。原來,柔柔以為我是因為這樣才不理她的。
天,我對她還有自己做了什麼事?我的心頓時涌起一股好深好深的歉意,我實在不該用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對待她,結果,差點害她丟命。
「都是葛格的錯,葛格怎麼會生你的氣呢?葛格不會不理你的。」
「真的?」柔柔從我懷里抬起頭,她的眼里閃記著光芒,她後一揚,揚起一朵非常燦爛的笑顏,顯然已經忘記方才身陷火海的恐懼。「勾勾手指,你是大人,不可以騙人哦。」她伸出小指頭,稚氣地說。
「嗯,一言為定。」我伸出小指,與她交婦約定。
***
我作了一個決定,我這生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我要娶柔柔。
火災事件後的第三天,我登門拜訪,請求陳靜如將柔柔交給我,一輩子。
「什麼?」陳靜如瞪視我,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樣。「你不可能是當真的。」
「我是誠心誠意的。」我重申我的決定。「我希望柔柔做我的妻子,我要照顧她一輩子。」
「這實在是太荒謬!」陳靜如根本不能接受。「柔柔她根木槿是個孩子呀!」
「這些我都知道。」我閉了閉眼楮。
前天折騰一個下午,我現在仍感覺疲累,但我無法放松下來,我必須讓陳靜如清楚明了我的決心,否則我是無法得到平靜。一閉眼,我就會看見柔柔瑟縮在那黑暗的角落,這樣的擔心煎熬一次就能夠要我的命。
阿拓的事讓我得到一個教訓——把握當下。當你在乎一個人時,你就勇敢地表現出來,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不要等一切都遲了才後悔不已。
「我娶她,是要以丈夫的身份,名正言順地照顧她,一生一世,不讓她受到任何看輕與傷害。」
陳靜如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她問︰「你愛柔柔嗎?」
我搖搖頭。「但我喜歡柔柔,比任何人都喜歡。」
陳靜如似乎很滿意我的誠實,她不再那麼激動。
「我喜歡你這個孩子,你有顆很美麗的心。但,柔柔是個沉重的負荷,不管我怎麼欣賞你,我都不能讓你來承擔這個責任。」陳靜如靜靜地微笑。「你或許真的很喜歡柔柔,但你有沒有想過,那可能是同情與憐憫。是柔柔的美麗,柔柔的老弱,激起了你想保護她的念頭。」
我定定地注視陳靜如,盡管我的神情仍是疲憊,但我的態度更堅定不移。
「初見柔柔時,我真的被她的純真與美麗吸引。她好美,好真,好脆弱,像誤闖幾間的仙子,不沾惹一絲俗世的做作,可又顯得如此不真實。我同情她的遭遇,一心一意想幫助她走出那陰暗的城堡。」我自嘲地扯嘴一笑。「我的想法太高尚了,我愚蠢地以為自己能勝任引導者的角色;直到我發現自己對柔柔產生欲念,我嚇死了,我推開了柔柔,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對柔柔她……她還是個孩子,我怎麼可能……後來,我知道我推開柔柔並不是為了保護她的純真,而是我跟一般人一樣,不能避免地在乎柔柔的殘缺,原來,我也是這麼一個自私的人。我開始躲避她,直到——」
想起火場那一慕,我全身一顫。
「我差點失去她了,那一刻,我領悟了,我對她不只是同情。」我說。「雖然不是愛情,但我在乎她,比我的生命還在乎,我就是無法放下她。相信我,我抗拒過,但我還是無法對她狠心。」我抬起眼正視陳靜如。「是同情也好,是憐憫也罷,我對柔柔的感情,也許超過我所知道的還要更多更多,我用我的人生跟您承諾。」
陳靜如的眼眶,淚光盈動。「婚姻不是兒戲,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嗎?」
「非常非常確定。」
「柔柔是個麻煩,你可清楚?」她又問。
「非常非常清楚。」
「她也許會毀了你的前程,讓你成為笑柄,久而久之,你會厭煩她。你會嗎?」
「柔柔絕對不會讓我厭煩的,她是個令人驚奇的小東西。」我笑。
陳靜如也笑了,「也許……將來你會遇見心儀的女人,你不會後悔嗎?」
「我不回顧以前,也不去想明天會怎樣,我只在乎現在,而明天是現在的延伸,而我對她的喜歡只會更多更多。」
陳靜如閉上眼楮,淚滑落下來,我想,那是喜悅的淚水。
她伸過手,就似那日我第一次踏進這里,要求她把柔柔交給我的情景一樣。
我伸出手,握住她。
一切盡在不言中。
***
我要結婚的事傳回台北,我那對工作狂爸媽拋開所有的繁務,專程趕來台東。當他們見到柔柔,知道她的情況後,他們驚詫、不信,知道我不是開玩笑,更是怒不可遏。
「你腦筋秀逗啦!」媽首先發難炮轟。「她是個白痴耶!」
一別這樣說她!「我將害怕的柔柔置在身後,擋住父母犀利、無情的目光。
我瞪視母親,她一身利落的米色套裝,精心裝扮的面容,濃妝仍掩蓋不住年華失去的老態,盛氣凌人的語氣,只會讓她看起來更尖酸刻薄。
「兒子,」爸的態度不若母親激動,喜好高爾夫運動的他,言行舉止有一股氣定神閑的從容感,那是連我都學不來的。他冷靜地像在檢驗一件商品,打量著我身後的柔柔。「我承認你的眼光不錯,但是她沒資格當我們秋家的媳婦。再怎麼說,我們秋家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丟不起這個臉。」
我咽下喉嚨行將出口的三字經。
「為什麼不能?柔柔會變成這樣又不是她的錯。罪不可赦的是那些輕視的眼光,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如果我在意別人的眼光,那我就該死的和那些人沒什麼兩樣!」
「我真搞不懂?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女人!好吧,她是有幾分姿色,但她是個白痴耶!」媽說,她還是很在意這一點。
盡管柔柔不懂那些意思,但仍被這刻薄的言語刺傷,她驚怕地抓住我的手。
「好吧,你若真的想結婚,那就跟我們回去,台北那些名門淑媛等著讓你挑呢。」
「我不要那些庸脂俗粉,我只要柔柔。」媽的話讓我的胃一陣翻攪。
「老天……」媽掩嘴驚呼。「你被下降頭了嗎?」她轉頭看爸。「听說這里的原住民會巫術呢。」
「木槿,」顯然爸與我都覺得媽的問題很可笑,他沒理她。「還記得羅查嗎?她那個掌上明珠在阿拓喪禮上的嘎會見到你後,就一直惦念著你呢。回台北後,爸爸幫你安排一下,你會發現,你對這個女孩的感情只是一時迷戀。兒子,你不會傻到將自己的一生都葬送掉吧?」
「對呀,對呀!」媽媽點頭如拓蒜。「要不,陳伯伯的麼剛從外國回來,出落得美麗動人。陳伯伯挺欣賞你的,還說希望能和咱們家簽上親事呢……」
「是呀,」我打斷媽的話。「和她們其中一個人結婚,然後過著和你們一樣貌合神離的生活。」我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臉上血色帶去的母親,和眼光不定的父親。
我早知道父親的出軌。他們的婚姻早在幾年前就破裂了,剩下的,只有那張薄紙,和必須維系的家族名譽。
「很抱歉,我無法接受那種婚姻。我要的很簡單,在你們眼中也許微不足道,我要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生活,和一份平凡的感情,如此而已。」
媽沉默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顯示她怏怏的情緒。我知道母親是知情父親的出軌,我知道像母親這樣自尊心強的女人,絕對咽不下這口氣,她用盡了各種方法想逼退那個女人,但都換來父親的冷漠以待。
我痛恨說出這個事實,但我實在忍不住了!
「都是你!都是你!」在我不留神的時候,媽突然推開我,一把揪住柔柔的長發。「都是你們這些不要臉的狐狸精,你們佔住了我的丈夫,現在又要搶我的兒子,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不要!好痛啊!」柔柔失聲尖喊。
「葛格……」她伸手向我。
「媽,放開她!媽!」媽眼里的瘋狂讓我恐懼。
「該死的女人,你休想搶走他!」母親不知哪里生來的力量,將我甩開在地。「去死吧!」
她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砸向柔柔的頭,頓時,柔柔的頭血流如注,她的身體攤軟地滑下。
「柔柔!」
***
天蒙蒙亮,魚肚白的天空和籠罩在陰影中的地面,形成奇異的色調。
我站在窗前,玻璃窗隱約反射出一張憔悴的臉,深鎖的眉頭,深陷的眼窩,及眼底下慘澹的陰影,顯示我的一夜未眠。
經過急救後,柔柔已經沉沉睡去,一天一夜。
陳靜如坐在病床前,緊握住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放開。
我們都沒有說話,整個心思都在柔柔身上。
突然,床上的人傳來一聲嬌嚀申吟。
「柔柔,媽媽在這里,別伯呵。」陳靜如輕聲地安撫。
我沖到床前,焦急地看她。
柔柔緩緩睜開眼楮,她的目光首先迎上我,但——她並沒有如以往那樣喊我一聲「葛格」,而是當我如陌生人一樣調開視線,看向她母親。一看見她的母親,柔柔的神情顯得特別激動,她撲向她母親,抖顫地問道︰
「媽,告訴我,爸爸……爸爸他真的要離開我們嗎?」
「柔柔,柔柔,你、你……」陳靜如一臉不敢置信,「你」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一句話。
我看著她們,整個人如墜五里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柔柔?」我喚。柔柔……她看起來似乎不一樣了。我心里有股異樣的感覺。「柔柔,你忘記葛格了嗎?」
「葛格?」柔柔抬頭看我,一臉不明所以。「你是誰?」
***
「她這種情形是心理學的‘退化作用’,當一個人遭受到嚴重打擊時,其行為會退回早期較不成熟的階段去,改以幼稚的方式表現,以獲得安全感,或保護自己。」
醫生對我和陳靜如解釋柔柔的癥狀。
「她之所以會恢復正常,也許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繼而喚回了她的記憶。」
對于柔柔能夠恢復正常,醫生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什麼原因來。
「原來如此。」听完醫生的解釋,陳靜如哺哺自語。
看到我眼中的疑問,她解釋︰
「我前夫是大學教授,在柔柔十九歲那年,他有了外遇,外遇的對象是他的學生。這事對我傷害很大,而且我前夫對這段感情相當認真,他打算和我離婚。由于柔柔非常崇拜她的父親,她絕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們沒讓她知道。就在辦離婚的前夕,柔柔從樓上跌下來,變成了痴兒。柔柔的事讓我們倆暫緩了離婚的事,後來,我搬到台東,全心照顧她,他則留在台北,偶爾假日才會過來探視柔柔。」
「你說……前夫?」我遲疑地問。
我見過柔柔的父親只有兩次,都是遠遠的距離,他總是待得不長。
「是的。」陳靜如說。「
「一個禮拜前,他來看我,送來了一紙離婚協議書,他說他的女友懷孕了,他決定娶她。」
頓時,氣氛陷入一片絕然的岑寂。
我的心好痛,柔柔的無助,仿若一記閃雷擊中我的心。我仿佛可以看見柔柔縴弱的身子,不借以沉睡的靈魂,來欺瞞自己父母幸福婚姻的假象。
柔柔,你好傻啊,感情是如此地難測,你卻拿自己的一生去作賭注!
我慶幸,老天畢竟還是疼愛傻人的,沒讓她沉睡得太久,她還是清醒了。幸好……
我的身體突然一僵,一個認知躍進我腦袋,柔柔的記憶恢復,也正意味她是否將遺忘我……我想起稍前柔柔那雙看陌生人的眼神,還有那一句「你是誰?」
不會吧!她當真忘了我?
不!老天爺,您怎麼可以對我這麼殘忍!
為什麼?為什麼喚醒柔柔記憶的代價,竟是奪走她對我的記憶?
為什麼?
***
後來,我告訴陳靜如還有其他人不要對柔柔說我和她以前的事。
我不想造成她的困擾。
想想,她曾經空白了近兩年,醒過來,世界一瞬間變了,置身在一個陌生的環境,無論是誰,那都是一件令人驚恐的事。況且,她還要慢慢接受父母批離的事實,怎還有心力去適應突然出來許多她不認識的人呢。
現在的柔柔,是浴血重生的柔柔,我在她的記憶里根本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那就沒必要去讓她知道。
陳靜如告訴我,她們想搬回台北,柔柔想回去讀書,繼續完成學業。
我想這樣最好,就讓那些美好的記憶留在我心里吧。
她們走的那一天,唐雅各和沙朗野都去送行。我沒去。
離別令人神傷,個中滋味我最清楚。
先有阿拓、刺桐花,現在是柔柔,他們都一個一個走出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