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將仙女棒一根一根插在沙灘上,插成一個大大的圓圈,並要卓飛坐在圓圈中央,然後點亮仙女棒,霎時,火光迸射如燦爛的花束,團團繞著卓飛。
小季說這是要讓卓飛體驗被溫暖包圍。在此之前,她則是拉著卓飛去撿貝殼,用貝殼比賽打水漂兒。
小季總有名目纏住卓飛,不讓他得空去打擾坐在一旁的歐孟希和任婕。
卓飛玩心亦重,雖知小季的用意,卻覺得成大事不能拘小節,追任婕不差這一點時間,便跟著小季瘋。
隨後,他也用仙女棒插成一顆心要獻給任婕,不料完成時,竟發現小季趁他不備,已在心的中線插好一道扭曲的裂痕,並搶先點上,正 哩啪啦噴火,氣得他追著小季跑,想把她丟到海里喂魚。
隔著仙女棒的火光,歐孟希痴痴望著任婕。
他們之間插了好幾排仙女棒,是任婕插的,剛點著,長長地,閃耀著光芒,宛如分開牛郎與織女的銀河。
任婕始終一言不發,歐孟希卻不在意,只要他這樣靠近她、注視她,她未排斥或逃開,他便心滿意足了。
夜晚似乎緩和了任婕對他的敵意,也或許是,任婕以為夜色可以遮掩她的溫柔,便不再設防地讓溫柔流露在臉上。
現在似乎是個好時機——打開他跟任婕的僵局的好時機。他有滿懷的情意想要傾訴,但是,緊記著不可操之過急,他不敢造次。
暗黑中忽然傳來小季險些被卓飛抓到的驚叫聲。小季跟卓飛已經跑得頗遠,月光下只見兩個模糊的影子忽左忽右地追逐。
「他們……真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小孩。」歐孟希望著那兩個追逐的影子,是羨慕也是感慨。
「憂慮通常是自己找的,心靈純潔的人,自然比較快樂。」任婕的目光仍落在仙女棒的火光上。
喜悅沖擊著歐孟希,不管任婕是不是在諷刺他,至少她有回應,肯跟他對話了。
「他們真的很登對,可惜,他們還沒發現對方對自己的重要性,還忙著吵嘴。」機不可失,歐孟希繼續著話題,而且有意試探任婕對卓飛的感覺。
「你也看出來了?」任婕頗為訝異地抬起目光,整晚以來第一次正視歐孟希。
歐孟希安心了,任婕對卓飛沒有特殊的感覺。
雖然小季要他不必理會卓飛在追求任婕的事,但他仍有些不放心。跟他相比,卓飛是毫不遜色的,假如任婕被卓飛打動,就糟了。
幸好糟糕的局面並未形成,歐孟希暗自慶幸,忽然听見小季爆開歡騰的笑聲。
「哈哈哈!活該!活該!」小季站在海水與沙灘的交界處捧月復大笑。
原來是追趕她的卓飛不小心絆到石頭,整個人跌出去,而且正好跌進涌上沙灘的潮水里。
***
卓飛全身濕透地回到飯店時,走在他後頭的小季仍在吃吃笑。即使任婕和歐孟希先後伸手拉拉小季對她示意,仍無法制止她的笑聲。
「莫名其妙!那是沙灘耶!怎麼會有石頭?」卓飛不高興地嘟噥,很替自己的狼狽抱不平。
「沙子是石頭變成的,沙灘有一兩顆石頭一點也不奇怪。」能體會卓飛的遷怒,任婕很溫柔地說。
小季可沒這麼善解人意。
「沒錯沒錯!就有人那麼幸運,偏偏絆到那一、兩顆石頭。」調侃完,小季又揚起一串笑聲。
「笑笑笑!盡量笑!最好笑到肚子抽筋!」卓飛不禁火大。
「哎呀!勤儉是美德,有機會笑就別浪費嘛!」小季樂不可支,依然在笑。
卓飛拿她沒轍,而且想快點回房洗澡,當下不再理她,大步走到櫃台拿鑰匙。
一會兒,除了鑰匙,還捧回一大束粉紫色的星辰花。
「你的。」卓飛把花束往小季一遞,也不管小季有沒有伸手來接便松開。
還好小季眼明手快,及時抱住了花束,花梗之間夾了張卡片。
「快打開卡片,看看是誰送的。」歐孟希含笑催促,比小季還興奮。
「是啊!快看看,搞不好送錯人了。」卓飛怪聲挖苦,表情也有點陰陽怪氣。
小季白卓飛一眼,打開了卡片。前面兩行情詩似的文字,明顯表達對她的傾慕,最後,卻是令她滿頭霧水的「知名不具」。
「知名不具?你知道那個愛慕者的名字啊?」歐孟希好奇地問小季。
小季搖搖頭,一個面孔忽然閃過腦際,難道——她存疑地瞥向任婕,從任婕的微笑確定那人正是她所懷疑的。
卓飛跟任婕一樣,比小季早一步猜到送花的是宋廉昕。
宋廉昕動作真快,人還在游覽車上,便用大哥大吩咐本地的花店送花。
「真老套!接下來他要帶你去看星星了。」卓飛挺不屑地瞟著花束。
「送花眼看星星是老套?那,請問你追女孩子的話,會用什麼新招?」歐孟希並非真的在請益,而是有點考卓飛的意思。
「高空彈跳。我會帶那個女孩子去玩高空彈跳,那才精采刺激夠氣魄。」卓飛答得口沫橫飛、神氣十足。
「嚇不死的才夠資格當你卓公子的女朋友,對嗎?難怪你到現在還孤家寡人。」小季馬上接口,遣詞極度諷刺,誰叫卓飛對她收到花的這件事沒半句好話!
***
海面閃耀著朝陽的光彩,任婕低眉垂目,緩步走在長長的沙灘上。
她已猜出歐孟希的到來跟小季月兌不了干系,可是,她不怪小季。
她愈來愈明白,自己從不想真的躲開歐孟希,即使歐孟希不曾追來,她也躲不開他,因為他早在她心里生根,終此一生部拔除不掉。
她不斷自問——該不該給歐孟希回頭的機會?
一陣莽撞的風斜撲而過,吹亂了她的長發,她停下步伐,撩起額前的發絲順向耳後,目光卻陡然定住了,定在前方不遠的大海中。
海中,有個結實頎長的身影在游泳,矯健地劃開海水,整個人輝映著晨光。
那個人,就是她念念不忘的歐孟希。
直到歐孟希停止游泳,從水里英挺地站起來,她才回過神,連忙轉身走開。
但是,歐孟希已經看見任婕。他不假思索地沖過海水奔上沙灘,及時追上任婕,而且不顧全身濕淋淋,一把抱住她。
「別走!」歐孟希急切地懇求,旋即吻住任婕的唇。
他完全忘了小季的叮嚀,什麼不可操之過急,什麼計劃、步驟全拋到九霄雲外,他只想緊緊抓住任婕,不再放她走。
他饑渴地吻著任婕。他的斯文是對待外人的,他也有狂野的熱情,他的熱情只有任婕能夠撩動。
任婕的熱情,也只有歐孟希能夠激起。歐孟希的嘴唇有海水的咸味,源源不絕傳來令她渾身酥麻的魔力,她不想輕易屈服,卻難以自拔地淪為他的俘虜。
悲喜交集、無以名狀的復雜情緒,讓她忍不往流下眼淚。
歐孟希感覺到眼淚,吃驚地抬起頭,惶惶然望著任婕。
「為什麼……你可以若無其事又回頭來誘惑我?」任婕不像責問,反而像在怨怪自己的投降。
「原諒我吧!我已經嘗到傷害你的代價。跟你分手以後,我每天都過得很空虛很寂寞。」歐孟希輕輕拭去任婕的淚水,臉上糾結著深深的懊悔。
「活該!」任婕罵著,身體卻雨過天青地靠向歐孟希。
過一會兒,任婕忽然退後離開歐孟希的懷抱,低頭望住身上穿的碎花洋裝。
「濕了!你濕濕的抱住我,害我的衣服也濕了。」碎花洋裝自胸前以下,是一大片的濕印子。
現在才想到啊?可見任婕的心思至方才為止,全集中在他身上。
「還不夠濕,干脆濕個徹底吧!」歐孟希不禁揚起笑容,突然抱起任婕往大海跑去,帶著任婕倒進海水里。
任婕全濕了,從頭發到腳趾都濕了。
「你瘋了!」任婕很快浮出水面,笑著捶打歐孟希,卻被歐孟希拉進懷里。
歐孟希又吻住任婕,但不再急切,而是柔柔緩緩、輕憐蜜愛。
***
卓飛醒來之後,躺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他的情緒有些低落、胸膛有些郁卒,卻不明白是為什麼。
思索半天仍找不出原因,倒記起跟小季的賭局,他趕緊跳下床梳洗更衣。
隨後,他跑去敲任婕的房門,回應他的僅有靜默;他又跑去敲小季的房門,結果相同,甚至,連歐孟希也不在房里。
他們三個,該不會丟下他一起跑出去玩了吧?卓飛心里大叫不妙,立刻把眼楮貼住玻璃窗,朝飯店外的停車場瞧去。
吉普車還在!卓飛松了口氣,推測到一個可能性,又三步並作兩步匆匆下樓。果然,一進餐廳就看見小季。
小季坐在窗邊,邊啜飲果汁,邊眺望窗外椰影搖曳、海天一色的風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不過,小季獨佔一張桌子,依然不見任婕與歐孟希的蹤影。
卓飛坐入小季的對面,一開口,卻連自己都驚訝——
「你的花呢?丟了嗎?」這種問題跟找任婕何干?卻搶先溜出卓飛的舌尖。
「它們插在我房間的花瓶,開得非常漂亮。就算它們枯了,我也不打算丟,我要做成干燥花。」小季甜甜地回答。卓飛一臉嘲謔,仿佛看準她收到的花一定凋謝得比較快,她可不能讓他瞧扁。干燥花的點子是臨時編的,純粹編給卓飛听,她不會真的實行。
「真沒見過世面,一束花就珍惜成那樣,我猜你是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花,而且從來沒交過男朋友。」卓飛打鼻孔哼出聲音,嘲謔分毫未減。
「亂講,我高一的時候就有學長送我花,那個學長後來還變成我的男朋友。」
「哦?那個男朋友現在在哪里?騙人的吧?」卓飛半懷疑半吃驚,想不到小季勝他一籌,居然談過戀愛!
「那個男朋友後來移情別戀,喜歡上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學,他們已經結婚了。」小季的表情有一絲惋惜,惋惜失去一份友誼,而不是失去男朋友。
「喔,原來你是因為失戀,怕觸景傷情,才離開家鄉跑來台北。」卓飛應該對小季寄予同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有些高興。
「別自作聰明。我來台北,是為了開咖啡店。」小季第一次對卓飛提到夢想。
家鄉的人只愛喝茶,偏偏她最愛咖啡的香味。
家鄉只找得到漁市場的會計工作,她只好遠赴台北觀摹咖啡店的經營管理。
卓飛總算了解,小季為何那麼小氣、那麼嗜錢如命,一切的節省積攢,均為了早日實現夢想。
有夢想的小季,整個人散發著美麗的神采。
美麗?他在想什麼?怎麼會覺得小季美麗?美麗應該專屬于他想追求的人,專屬于任婕才對!卓飛把心中的錯愕抹去,正正臉色,再擺出老學究的沉吟狀。
「據說,女人很容易忘記被她甩掉的男人,卻不容易忘記甩掉她的男人,多多少少,你還是無法忘記那個男人吧?」
小季相當不以為然地瞥卓飛一眼,十分懷疑他是根據什麼而「據說」的。
「那種用情不專、三心二意的男人是公害,我才懶得記得呢!」
「怎麼回事?」
听出小季的話另有文章,卓飛繼續問。
「我要上台北的那一天,他跑到車站來攔我,說他後悔跟我分開,求我別走。」小季沒什麼表情地說。
「是距離產生美感吧,跟你分開了才覺得你好,如果他天天對著你,一定不敢那麼說。」卓飛自以為高超地發表見解。
小季瞪住卓飛,也自然而然有一番推論。
「難怪你這麼討厭我,原來是因為我們天天在一起。」
「誰跟你天天在一起啊?」卓飛想跟小季說他並不討厭她,話到嘴邊,卻迸出不相干的一句。
「平時見面,假日也見面,還不算天天在一起嗎?」小季最強的學科就是數學,計算方面很少失誤。
「平時見面是因為工作,假日見面是因為任婕,話要講清楚,別害我交不到女朋友。」
卓飛忽然很在意天天跟小季見面的事實,忽然很刻意要淡化那個事實。
「你還需要人家害嗎?」小季用眼角上上下下打量卓飛,意思不言而喻。
她擺明是取笑卓飛至今仍追不到任婕。
「奇怪喔!你一會兒說那個男人已經跟別人結婚,一會兒又說他跑去車站攔你,根本前後矛盾不可以相信。」卓飛抓到一個疑點,立刻搬出來反擊。
「就是啊!一會兒求我別走,一會兒見我走了,又回頭去找我同學,那種男人根本亂七八糟不可以相信。」小季借了卓飛的詞,把往事里的一點余憤、一點不齒發泄干淨。
卓飛因此明白,小季最討厭的男人,便是那種不專情的男人。
呃,如果哪一天他告訴小季,他喜歡的是她而不是任婕,小季會不會認為他不專情?但是,他當然不會那樣告訴小季,他怎麼可能愛上小季呢?他很訝異自己會冒出那個怪念頭。
緊攝一下心神,卓飛總算抓回下樓來的目的。
「你知道任婕在哪里嗎?」
「不知道,我本來要找任婕跟歐孟希下來吃早餐,他們卻已經不在房里了。」小季據實以告。
卓飛听了,卻很不是味道。
「只找任婕跟歐孟希?那我呢?為什麼你不找我?難道我跟你們不是一伙的?還是我用不著吃早餐?」
「為什麼?……」小季眨著睫翼很無辜地思考,然後又很無辜地微笑。「沒有為什麼呀,就是忘了嘛!」
忘了?他居然如此徹底地被小季忽略?卓飛忽然無法忍受坐在小季的面前,當下便離開椅子,舉步走開。
「我要去找任婕了,你坐在這兒慢慢緬懷先烈吧。」
「什麼緬懷先烈?」小季不解,提聲叫住卓飛。
「懷念那個男朋友呀,不管那個男朋友下場如何,當初會愛上你,也算是個勇氣可嘉的烈士啦。」卓飛回過頭,一本正經地答復。
小季立刻變臉,抓起紙巾丟向卓飛。
卓飛閃過紙巾,綻著笑容揚長而去。
***
為了尋找任婕,卓飛走向海灘。然而,佔據他思緒的不是任婕此刻是否跟歐孟希在一起,而是小季被他惹惱的模樣。
卓飛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那麼喜歡消遣小季,似乎,見小季面紅耳赤、眼珠子被挫折或氣憤燒得晶瑩閃亮,便覺得很過癮、很有趣。
他向來以保護女孩子為義務,跟女孩子都能融洽相處,唯獨遇上小季,情況便會失控,便會斗得不歡而散。
這該怪他嗎?不,是小季不對,她不懂柔順為何物,老像一只脾氣暴躁的貓咪,動不動便不甘示弱地伸出爪子跟他對抗。有時候他想表示友善,小季亦不由分說撲過來抓傷他,弄得他只好隨時處于備戰狀態。
但是,憑心而論,他也有責任。一見小季,他便反射性地擺出嘲弄的嘴臉,弄得小季草木皆兵先打先贏。
如果能跟小季和平共處,會是何種景況呢?他想象不出來。
而且,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眼前的一幕畫面吸引,驚異地睜大了眼楮。
他找到任婕了,任婕跟歐孟希站在齊腰的海水中,正在擁吻。吻得火熱的兩人沉醉在甜蜜的世界,並未意識到他的注目。
任婕跟歐孟希舊情復燃了!他退後隱進海邊巨岩的陰影中,無意當打擾者,心間豁然開朗。
原來,眼前的結局才是他所樂見的。他會追求任婕,僅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贏過歐孟希、為了迫使小季對自己俯首稱臣,不過是好勝心使然。
但他赫然明白,這種證明、這種勝利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任婕的芳心,並非他真正想要的。他一直搞錯方向、搞錯了人,他心上最鮮明的影像,其實是小季。
自從遇見小季,他的心頭便種下墜入情網的騷動不安,但他不明就里、後知後覺,心情的波動竟扭曲成跟小季斗氣的力量。
他根本無意逼小季俯首稱臣,相反地,他一直放水讓小季得逞,否則,依他的聰明和執拗,怎麼可能遭小季設計,照她的要求讀報表寫報告?
如今,他懂了,源源本本地懂了。
可是,他寧願不懂,因為小季的心里沒有他,懂了之後他反而無所適從。
「你輸了。」一個聲音忽然輕輕在卓飛的耳畔響起。
是小季,小季尾隨而來,不知何時已站在卓飛的身邊,亦撞見海中的擁吻。
「我輸了。不過,你好像也沒贏。」卓飛擔心地瞅著小季,擔心她受不了歐孟希回到任婕身邊的打擊。
不料訊息接收錯誤,小季把擔心當成挖苦,挖苦她贏了賭注卻輸了歐孟希。
「無所謂,好看的花不一定要摘,喜歡的人不一定要擁有。」小季揚起嘴角,很瀟灑卻又故意延續誤會。
如果卓飛笨到仍以為她愛歐孟希,就讓他一直笨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