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後院
「太極者,無極而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白發長胡的莊師父一邊念誦,一邊緩慢的移動手腳打著拳。
站在他身後的方水若專注的跟隨他打手畫拳,看似嬌柔的身子里卻異常沉穩,不疾不徐, 、履、擠,按、采、列、肘、靠、進、退、顧、盼、定,每一個動作皆充滿空靈之美,宛如舞著一曲剛柔並濟的舞蹈。
「陰陽相濟,力為懂勁,懂勁後,愈練愈精,默識揣摩,漸至從心所欲,本是舍己從人多誤舍近求遠,所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學者不可不詳辨焉,是為論矣。」莊師父詠完太極心論,以一式「手揮琵琶勢」結尾,然後盤腿打坐,闔眼吐納靜氣。
「到底是完了沒?這麼久!」高高攀在圍牆上的聶勿言喃喃自語,耐不住的用氣音低呼道︰「水子……嘶、嘶!水妹子……」
呼了幾聲,可與莊師父一同打坐的水若仍沒理會他,逕自盤坐入定。
他伸手摘了顆在頭上結實累累的李子,輕輕朝她丟去。
被李子打到的水若總算有了反應,睜開眼瞟過去,見他半個身子掛在牆上,猛對她擠眉弄眼比手勢。
她用嘴形無聲的說道︰「快點走開,小心師父生氣。」說完,繼續閉上眼楮靜坐。
聶勿言不死心,又摘了顆李子丟去,卻不小心丟偏方向,往莊師父飛去。
李子在快踫到莊師父的剎那,眼皮絲毫未動的莊師父倏地接住,反手往回一彈。
「砰」的一聲,牆後傳來重重的重物落地聲,以及聶勿言的慘叫聲,「哎喲!我的啊!」
「嘻!」水若忍不住輕笑出來。
「何謂太極五訣?」莊師父緩聲問道。
她忙收住笑,恭謹的回答,「心靜、身靈、氣斂、欣整、神聚。」
「嗯!很好。」莊師父這才睜開眼。「今天就練到這里為止。」
「感謝師父教導。」水若起身向他行禮。
莊師父一揮手。「去吧!那小子肯定還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她再揖禮,走出後院偏門。
果然如莊師父所說,聶勿言就像只翻倒的烏龜,姿勢滑稽的仰躺在地上,好半天都爬不起來。
水若蹲到他身旁,捧著細致的臉蛋好笑地問︰「勿言哥,你還好吧?」
「好?好個頭!我的摔成兩半啦!痛死了!」他揉著哀哀叫痛。
她扶他站起,看他俊俏的五官都擰成一團了,不由得關心地問道︰「瞧你疼成這樣,會不會捧傷了筋骨了要不要去給大夫看看?」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用感情泛濫的聲音說道︰「水妹子,你真好,只有你會這麼關心我,在這世上就數你對我最好了!」眼中蓄起兩泡感動的淚光。
瞧他做戲似的夸張表情,她不禁噗哧笑了出來。「我看你不僅摔傷了筋骨,可能也捧壞腦子了。」
雖是笑,但她的聲音仍輕輕軟軟的,很是溫柔,讓人听了心曠神怡。
「-!竟然說這麼沒良心的話,早知道就不來跟你通風報信了。」聶勿言放開她的手,轉身作勢欲走。
水若沒挽留他,反而笑著揮揮手。「你走好,可別又跌倒了。」
「你存心想氣我是不是!問我一下會死啊!」他走回來,沒好氣的用食指戳了戳她的額頭。
「哦?你要跟我通什麼風、報什麼信?」水若順他的意問道,仍呵呵笑個不停。
這個僅大她兩歲的鄰居總能逗她發笑。
「笑,你就只知道笑,你知不知道上官將之回來了?」
笑聲頓止,她怔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吶吶的反問︰「你是說那個上官將之嗎?」
「咱錦琊城除了那個上官將之以外,還會有第二個上官將之嗎?」
驚喜浮現在她的俏臉上,她張嘴想說什麼,半晌卻只輕應了聲,「哦!」
「哦?就這樣?」
「不然要怎樣?」她的眼神飄忽不定,神情有點別扭。
「你忘了他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嗎?」
「你胡說什麼!」她疾聲輕斥,粉頰升起淡淡霞暈。
「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個兒最清楚,我還記得兩年前他離家赴西關駐守時,你哭得像發大水似的,這會兒全都忘啦?」聶勿言調侃道。
水若桃腮上的霞暈加深,可眸中卻浮現一抹惆悵。「忘了又何妨?反正他根本就不曉得我。」
話說在錦琊城中,家大勢大的上官家與地方小士紳的方家雖不特別交好,但也有少許往來,而水若只能在偶爾的機會里,悄悄地躲在角落偷看上官將之,早在最初的第一眼,她就對英姿煥發的他芳心暗許了。
怎奈他並不知曉她的存在,更別說是識得她,她和他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
「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女人想嫁給他?」聶勿言又明知故問。
她怎會不知道?水若眼中的惆悵更重。
上官家是錦琊城的豪門世家,而上官將之又是功勛卓絕的大人物,是當今皇上眼前的紅人,不知有多少名門閨秀想嫁給他,所以不用聶勿言多說,她也想像得到現在上官家的門檻恐怕快被「登門求親」的人給踩破了!
「還有,你一定更不知道,前幾天他終于當眾開出一個條件,只要符合這個條件的女人,不論貧富貴賤,他都娶她為妻。」他又道。
她的美目微微一亮。「什麼條件?」
「他說……」聶勿言故意停頓一下。
「他說什麼?你快說呀!」她急切的問。
「嘿!瞧你猴急的,真不害臊。」
她的粉臉一紅,不依的跺腳輕喊,「勿言哥!」
「好啦!不逗你了,听清楚-!咳咳!」他裝模作樣的清清喉嚨。「他說,如果有一個女人能把他過肩摔,他就娶她。」
水若輕輦秀眉,不太相信他的話。「他真的這麼說?」
聶勿言聳了聳肩。「不信就算了,我就是特地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至于你想不想去把他捧個狗吃屎,就看你自己了。」
「他堂堂一個大將軍,怎可能讓一個女人過肩摔?」她更不信了。
「怎不可能?你打小學的太極拳不就標榜以柔克剛、四兩撥千金嗎?」他學著平時看到的招式胡亂比畫,好好的拳式被他打得活像發神經的醉鬼。
倘若她真的摔了上官將之,那麼……他真的會娶她嗎?水若默然忖道。
別傻了!水若搖搖頭,心里暗嘲自己異想天開。
想他上官將之武藝超群,至今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斷不可能被她摔過肩,況且她是因為幼時體弱多病,爹娘听從大夫建議才聘請師父教她練拳健身,完全不懂如何用來攻擊人。
不過,假如她真的將他摔過肩呢?
水若腦子里不停重復這個她認定不可能的想法。
如果,只是如果,當她將上官將之摔過肩之後,他又會做何感想?世上有哪個男人有這個度量娶一個會把自己摔過肩膀的女人當妻子?
水若的心思轉來繞去,全縈迥在聶勿言口中那個她「朝思暮想」的身上,她……真的好想見他呀!
***
在錦琊城的街頭巷尾走一遭,人們口中三句話里就會有一句提到上官將之,說書人更愛以他為說書題材,內容不外乎是關于他的種種傳奇事跡。
此時,一個說書人正在酒樓里淘淘不絕地吹捧——
「不說大伙兒不知道,此次上官大將軍為了嫁到秀瑯城的妹妹特地由西關趕回,平定秀瑯城的一場匪亂,只消他一彈指,那些無惡不做的土匪便一個個倒地,氣絕身亡。」
「他真的有那麼厲害嗎?」有人質疑。
說書人刷地打開扇子,用戲劇化的聲調說道︰「不說大伙兒不知道,上官大將軍三歲識文,五歲能武,十四歲拿下皇朝武試的魁首,成為史上最年輕的武狀元,十五歲投效軍旅,十六歲率領十數人擒伏流竄作亂的匪寇,十八歲擊退進犯邊界的武夷人,轟動朝野內外。」
「之後,他馳騁沙場,所向無敵,戰功彪炳,年方二十三即被當今皇上欽封為鎮關護國大將軍,率領他一手建立的嘯天軍鎮守西關,正所謂英雄出少年哪!」他連珠炮似地說得口沫橫飛,熟得好像背祖譜一樣。
眾人听得嘖嘖稱頌,說書人則趁熱再道︰「除了顯赫的軍功之外,上官大將軍還有一件更傳奇的事。」他頓住,故作神秘的環視眾人一眼,吊他們的胃口。
「快說、快說!」大家催促鼓噪。
說書人一拍桌案,繪聲繪影的續道︰「話說上官大將軍在入朝听封的路途上,經過昆侖山時,忽有一老頭乘著一只大白鷹從天而降,停在他前面說︰‘老仙拜過天王。’
「老頭兒一拜,倏地狂風大作,當下天地變色,飛沙走石,與上官大將軍隨行的人莫不心驚膽戰、神魂俱散,各個伏倒在地,只有上官大將軍屹立不搖,但听他大喝一聲‘停!’」說書人在這緊要關頭又故意停住,制造緊張氣氛。
「然後呢?然後呢?」大家都急了,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下文。
「然後剎那間天地乍晴,沙石不動,原本老頭兒站的地方出現了一塊巨石,傳說那塊巨石是由昆侖山上滾下來的仙石,而那只大白鷹便成了上官大將軍日後來去仙凡兩界的飛騎,是以他除了有冷面將軍的外號之外,又稱為銀厄將軍。」說書人說完,刷地打開扇子,志得意滿的搖著。
「這麼說來,這位出自咱們錦琊城的護國大將軍是神仙托世嘍!」一名酒客喊道。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附和。這麼一個充滿傳奇的人物,若不是神仙托世,倒也說不過去。
酒樓角落的一隅,靜靜坐著三個相貌出眾,神情卻各異的人,他們沒加入酒客們的熱烈討論中。
其中一個不苟言笑,五官深刻有型,神情嚴肅,而他,不是別人,正是被說書人說得神通廣大的人——上官將之。
「將之,你听到了沒?人家說你是神仙耶!」滿臉好笑的段文長忍俊不住。有別于上官將之的漠然,他笑容滿面,一口閃亮白牙更襯托出他的俊朗瀟灑。
身為話題中心的上官將之面無表情,逕自舉杯飲酒,仿佛沒听見人們對他的談論。
「這些胡說八道他早听到耳朵快長繭了!」南谷風接口。他雖面如冠玉,俊美賽潘安,可臉色卻奇臭無比,毫不掩飾對這類話題的極度厭煩。
「哈!他們說你出生時,有神仙給你娘托夢,說你是被貶下凡間的天兵神將。」段文長一面拉長耳朵聆听,一面向他們仔細轉述,有隨時會大笑出聲的可能性。
上官將之依舊面無異色,不當一回事。
「哇!原來你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天兵神將,而是鼎鼎大名的增長天王,看來我實在太小看你了。」段文長听說書人愈說愈離譜,忍不住大笑出來。「哈哈哈——你若是增長天王,那我不就是多聞天王嗎!」
「我還廣目天王咧!」南谷風嗤道。
「嘿!假使咱們是四大天王,現下可還少了個持國天王。」
「要真有個持國天王,想必是窩在玉皇大殿里孵蛋,哪有閑工夫來這里陪你瞎扯淡。」南谷風再嗤之以鼻。
「持國天王從玉皇大殿溜出去了。」上官將之總算出聲了。
南谷風俊眉一擰。「嘖!那個笨蛋又逃家了嗎?」
「喂喂!說話最好小心點,你說的‘那個笨蛋’可不是一般人,當心冠上大不敬的罪名鋃鐺入獄。」段文長戲謔道。
「哼!笨蛋就是笨蛋,不管住在哪里都還是個笨蛋!」
「哈!你好樣的,我看全天下找不到一個嘴巴跟你一樣毒的人了。」
南谷風睥睨他一眼。「哼哼!你也是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多謝稱贊,哈哈哈——」
南谷風和段文長兩人就像封神演義里的哼哈二將,一個哼不停,一個哈不斷,哼哼哈哈的互相嘲訕。
上官將之照常不發一語,靜听兩個好友斗嘴。
他們兩人早習慣了他的沉默,要是這個奉守沉默是金為最高準則的人多說話,他們才真的會不習慣哩!
驀地,段文長的目光被一名走進酒樓的年輕女子吸引過去。「你們快看!來了一個美女。」
「別把我們都看成和你一樣好。」南谷風啐道。
「一個男人若不好,還算是真正的男人嗎?」段文長一臉理直氣壯。
南谷風斜瞟了眼,苛刻道︰「這也叫美女?你眼楮瞎了嗎?」
「嗟!懶得再跟你說。」段文長轉而詢問上官將之。「將之,你覺得呢?」
上官將之看都沒看一眼。「女人都是禍水。」
「以偏概全!」這回換段文長嗤了聲。「你就是不近,才會被謠傳你有斷袖之癖,而且還和你的副將楊羿有一腿。」
「他若真是斷袖之癖就算了,偏偏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到現在還忘不了杜碧悠那個賤女人。」南谷風道。
上官將之的眼蒙上一層陰暗。
見好友臭了臉色,段文長踢了一下口沒遮攔的南谷風,使了使眼色,要他閉上那張吐不出象牙的狗嘴,然後趕緊轉開話題,「你們看!又來了個美……少年?」
***
段文長口中的美少年,正是水若。
由于她實在太渴望能見上官將之一面,于是便女扮男裝,讓聶勿言帶她從後院偏門偷溜出去。
消息靈通的聶勿言帶她來到這家酒樓,一踏進門,她的目光立刻正確無誤的投向坐在角落的上官將之。
她的俏顏瞬間亮了起來,紅灩灩的菱唇不自覺地微微上揚,綻出一朵慕情滿漾的笑花。
他有一點點變了,變得更威武挺拔,卻也變得更嚴肅冷漠,她敏感地在他的眉眼間捕捉到一股隱藏得極深的痛苦與憂悒。
他為誰痛苦?為何憂悒?她沖動得想上前為他撫平深皺的眉心,以及積郁在他靈魂深處的愁傷。
「喂!收斂點,別忘了你現在是個‘男人’,你再盯著他流口水,對他又傻笑、又嘆氣的,小心被誤會有斷袖之癖。」聶勿言在她耳旁低聲警告。
她趕緊收斂起唇邊的笑,可美眸怎麼也掩不了快樂的亮光。只要能見到他,她就心滿意足了。
天曉得過了這麼久之後,她還是這麼的喜歡他呀!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上官將之將眼瞥過來,與她的眸子對上。
呀!他瞧見我在看他了?水若心頭一顫,香腮微紅的輕別開臉,羞赧地不敢與他四目直視。
當他調回視線不看她後,她忍不住又把眼兒往他身上放,舍不得轉開,滿心滿眼都是他,再也裝不下其他人事物了。
「他好像一直在看我們。」段文長的眼光也放在水若身上,感覺怪怪的。
嘖!這名美少年未免陰柔得過火,面皮白女敕得像女人不說,哇咧!連拿個杯子時小指頭都翹起來哩!
「看個屁!有什麼好看的?」南谷風凶惡的瞪過去,見到水若時亦愣了愣,隨即滿臉不屑道︰「活像個娘兒們,娘娘腔!」
「我也這麼覺得,如果他打扮成女人,可能連我都會看走眼,以為他真的就是女人。」段文長附和著,首度和南谷風達成共識,然後轉向上官將之問道︰「將之,你看呢?」
「你們何時變成三姑六婆了?」上官將之的口氣透露出他的不耐煩,起身步出酒樓。
「將之,等等我們!」段文長和南谷風急忙追上去。
上官將之在與水若擦身而過時,目光又不經意地與她對上。
水若的眼楮又是一亮,心頭小鹿頓時亂亂撞,又羞、又怯、又滿懷期待的對他笑了笑。
他依然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跨著大步離去。
唉!他果然只把她當成傻呼呼地對他笑的路人甲。水若傷感地低嘆,上揚的嘴角垮了下來。
「別哀聲嘆氣了,咱也走啦!」聶勿言丟下酒錢,拉著她匆匆走出。
「去哪?」
「小笨蛋,當然是跟著他。」聶勿言揪著她在車水馬龍的街上穿梭,緊跟在上官將之身後。
走沒多久,忽听有人叫道︰「花魁游街!快來看萬花樓的花魁游街!」
嘈雜的銅鼓笙簫傳來,很快的,看熱鬧的人群把整條街擠得水泄不通,爭相觀看花魁游街的華麗陣仗。
擠來擠去的人群沖散了水若和聶勿言,她慌張的呼喊他,「勿言哥!你在哪?勿言哥……」
聶勿言不知已被擠到哪里去了,淹沒在茫茫人海中。
猝地被擠了個重心不穩,水若的身子往後倒去,千鈞一發之際,她幸運的撞上一堵溫暖厚實的胸膛。
胸膛的主人穩穩地扶住她,免去她亂足踐踏的危險。
「謝謝!」她松口氣地回頭道謝,一回頭,不由得把松出去的那口氣又倒抽回來。
是他!上官將之!
上官將之放開扶著她臂膀的手,轉身走開。
她想叫住他,可是他已迅速走遠,只見他的寬肩與後腦勺在萬頭鑽動中高人一等,顯得更出類拔萃,人們莫不把懾服驚嘆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算了!你別再對他痴心妄想了。
水若嘆口氣搖搖頭,不斷在心底告誡自己,依依不舍的旋身走
開,但仍不住地頻頻回首,期待他或許會回頭看她一眼,只要再一眼就夠了。
仿佛感應到她強烈的期待,他果然回頭了,而且還直直的望向她。
接觸到他的視線的剎那,她欣喜若狂得簡直連魂都要飛了。
他真的回頭看她了呀!
只是,她不懂耶!為何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殺人般,而且顯然是沖著她來的,氣勢洶洶地愈來愈近、愈來愈近,一副要將她大卸八塊的樣兒……
我、我的天呀!快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