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把誤會解釋清楚,但男孩們把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嘶吼著,根本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他們都想讓教練知道他們的專長和想要打的位置。一個名叫大柱的男孩擠到人群的前面,告訴塞奧,他覺得自己會是優秀的線衛。憑那男孩的體型,塞奧認為整條防御線都可以交給他。
他不斷嘗試使他們安靜下來,好讓他能解釋,但他們興奮得听不進去。啦啦隊長在他們後面的停車場上做著後空翻。
米雪袖手旁觀地一直笑個不停。後來有個男孩靠過來想要看清楚塞奧的手槍,塞奧迅速做出本能反應。他抓住男孩的手把他推開,男孩跌倒在地。
「好酷的反射動作,教練。」大柱點頭叫好。
「你們全部退開。」杰可大叫。「讓教練和米克上車。趕快讓開,別擋路。他們必須到米克的診所去,好讓教練能展開調查。」
叫塞奧「教練」只有雪上加霜,從杰可的笑容來看,塞奧知道他是故意的。
米雪牽起塞奧的手帶他穿過人群,塞奧一路上仍然不死心地想使孩子們听他解釋。他們在車陣中迂回前進,終于來到他租來的車子旁。他停下來替米雪打開前座車門,立刻又被那群高中生團團圍住。塞奧的身材高大,但有些男孩比他還要高。他忍不住心想,只要有適當的訓練和動機,他們會是一支強勁的隊伍。
他不再嘗試解釋,只是頻頻點頭地繞到車子另一邊上車。
「好,中鋒。」他在關上車門時說。
「什麼?」
「那個戴耳環的男孩想要打中鋒。」
她咬著嘴唇忍住笑,在他們駛離停車場時,塞奧又受到另一陣歡呼時,米雪忍不住大笑了。
「恐怖份子的怖!」
「-知道那些孩子需要什麼嗎?」他問。
「讓我猜猜。足球教練。」
「不,國文老師,能夠教他們別寫錯別字的國文老師。」
「他們只是太高興你來了。」她說,擦掉眼角的淚水,吁出口長氣。
「听我說,我只不過是停車加個油,加油站的那個男孩就誤以為我是教練。」
「他們會很失望你讓他們信以為真。天啊,我好久沒有那樣笑了。」
「很高興我幫上了忙。」他自我挖苦道。「為什麼這個鎮上沒有人肯听我解釋?」
「因為他們忙著打動你。你今年要讓傳安帝當四分衛嗎?」
「很好笑。」
「他的臂力很強。」
他在路口停下車,轉頭望著她。「我是來釣魚的。」
米雪過了幾秒才發現車子沒有動。他顯然是停下來等她告訴他方向,她卻像傻瓜一樣坐在那里盯著他看。
「左轉。」她指示。「過幾個路口就是我的診所,再往前一個路口就會到我家,那其實是一棟兩間臥室的小房子。我在喋喋不休,是不是?真奇怪。我想你令我緊張。」
「為什麼奇怪?」
「應該是我令你緊張才對,畢竟……」
「什麼?」
「我看過你一絲不掛的樣子。」
「而-自然是印象深刻。」
「你的闌尾令我印象深刻。」
「只要能引起美女的注意,用什麼方法都行。」他把車往左轉。
「我的診所到了。」
她的診所是砂礫路上唯一的建築物。塞奧駛入診所旁邊的柏油停車場,把車停在一棵大梧桐樹附近,橫垂過屋頂的樹枝簡直是等著發生的災難。
「-應該找人修剪那些樹枝。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就會毀了-的屋頂。」
「我知道。那是我的待辦事項之一。」
她的診所是一棟石造的長方形小屋,外牆新近粉刷成白色,黑色的前門中央有一塊寫著米雪名字的黑底金字招牌。石頭步道兩旁有兩盆打翻的天竺葵。兩個花盆都被砸碎了。
米雪帶他走向診所後門。金屬垃圾桶被打翻,垃圾袋被扯破,後院看來像垃圾場。
「門是剛漆好的,瞧他們干的好事。」
白色的大門上用黑漆噴出「婊子」兩個字。塞奧注意到字沒有寫錯。
她指著丟棄在地上的噴漆罐。「他們從貯藏室里拿到的噴漆。」
他再度瞥向後院,然後退到旁邊讓米雪掏鑰匙開門。她走進後玄關,打開電燈。
診所里有三間診療室,它們看來都完好無損。除了牆上的噴漆外,檢查床和櫥櫃都沒有遭到破壞。櫥門被打開,藥品被打翻,但情況並不嚴重。
她的辦公室則另當別論。塞奧看到時,吹了聲口哨,它看來像是被龍卷風掃過。辦公桌被掀翻,抽屜被拉出來砸爛,紙張散落一地。
「我說我沒時間整理是說真的。」她警告。「我看了一眼就打電話報警。」
塞奧注視著房間另一頭的舊沙發,它的酒紅色皮面被刀割破,里面的泡綿露了出來。看來有人拿這房間里的東西出氣泄憤。
「你看看辦公室的門。我向來把房門關著,但從不上鎖。那些壞蛋只需要轉動門把就能開門,偏偏要費事把它踢爛。」
「也許他們剛剛發現診所里沒有麻藥。」
「因此抓了狂?」
「有可能。」
她開始沿著走廊往前走。「前面的情況更糟。」
塞奧繼續站在辦公室門口凝視著室內。
「你在做什麼?」
「想要看出模式。」
「什麼模式?」
他搖搖頭。「-的哥哥和爸爸為什麼還沒有開始整理這里?杰可說他提議過,但-不讓他踫任何東西。為什麼?」
「我必須先把文件歸檔好,最起碼也得在旁監督。病人的資料是保密的,我必須確定所有的報告都放回正確的病歷夾里。」
「我還以為-的診所剛開沒多久。」
「沒錯。」
「那麼,哪來這麼多病歷?」
「他們都是駱醫師的病人。他在兩個月前離開寶文鎮,把病人的病歷全部寄給了我。我事後才發現的。我知道他討厭寶文鎮,但他真的棄病人于不顧。他告訴我爸爸人生太短暫,不值得浪費在這窮鄉僻壤的小鎮。」
「有這種態度,他的病人一定愛死他了。」他說。
「不,他們不大喜歡他,只在迫不得已時才找他看病。他們知道他看不起寶文鎮和鎮上的居民。可以去前面看看了嗎?」
「好。」他跟著她穿過走廊,轉過轉角來到候診室後方的護理站。區隔候診室和護理站的玻璃隔板被打破,大部分的玻璃碎片還在地板上。病歷櫃旁邊的一扇窗戶被打破。他緩緩穿過房間,靠近仔細察看,然後望著窗戶下方的地板點點頭。
「當心腳下。」她警告。
護理站的情況更慘。櫃台被扯下牆壁,扔在一堆撕碎的病歷上面。候診室的布面椅子被刀割破,全部損壞到不堪修復的程度。
「幸好我正要開始休假。」米雪說。
「使這個地方恢復原狀不只需要兩個星期。」
她不以為然。「我的兩個朋友要從紐奧良過來。把病歷整理好應該只需要花我們一整天的時間。她們兩個都是護士,知道什麼東西應該放在什麼地方。一等病歷整理好,藍柏和爸爸就可以幫我重新粉刷。我有足夠的時間,但沒有足夠的錢買新家具。」她抬起一張椅子靠牆擺好,然後彎腰把椅墊的泡綿塞回去。「看來只有暫時用寬膠布黏好。」
「我很樂意借些錢給。」
她猛地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說明他的話令她感到驚訝和侮辱。她不給他時間設法控制災情。「我不要你的錢。在寶文鎮,我們自己照顧自己,我們不期待外人伸出援手。」
「那是自尊心在說話,我只是想──」
她打斷他的話。「幫助落難的弱女子嗎?我不想無禮,但你是外人,你不了解自力更生對我們的重要。」
「-救過我的命,我只是想……」她的皺眉使他住口。「-說的對,我不了解,但我不會逼。我甚至願意道歉,我不是有意侮辱。」
她的表情和緩下來。「听著,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這不是你的問題,我的問題我自己會解決。」
他舉起雙手。「好,-自己解決。對了,警察局長怎麼說?有嫌犯的線索嗎?」
「還沒有。」她說。「即使他真的抓到犯案的不良少年,我還是得不到賠償。這里的人都很窮。你想必注意到了鎮上沒有豪宅。大部分的家庭都必須有兩份工作才能收支平衡。」
他抬起下巴指向候診室。「損失看來不輕。」
「確實是不小的挫折,但我會復原的。」
「保險呢?」
「可以減輕痛苦,但不會全部理賠。我不得不花一大筆錢保醫療失當險,剩下的錢就不多了。為了省錢,我簽了高額的扣除條款。」接著她連口氣也不喘地改變話題。「需不需要幫忙你把那個箱子抬進來?」
「不用。」
「把它放在玄關後,你就可以走了。魚在這麼遲的午後不會吃餌,但你可以到爸爸家安頓下來。」
她企圖擺月兌他,而且做得很露骨。她顯然不知道她的對手是什麼樣的角色。塞奧拗起來絕對跟她有得拚,他已經決定賴著她了。
「我想要住-家……如果-不介意。」
「為什麼?」
「-的廚藝一定比較好。」
「我最近沒空下廚。」
「我去把那個箱子抬進來,然後我們開車去-家。我想要看看-的住處,打開行李,換下這身西裝。」
他想要離開,但被她攔下。「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他們面對面而立。他比她高很多,但她毫無畏懼之色。「為什麼想住我家?爸爸的屋子比較大。」
「但-比較漂亮。何況,是他讓我選擇的,他家或-家。我選擇-家。小鎮居民熱情好客……拒絕我就太不盡地主之誼了。」
「你指的是南方人向來熱情好客,但你還是沒有告訴我──」
他打斷她的話。「先讓我去-家放下行李,喝杯涼的休息一下,然後我會告訴-,我對破壞案的看法。」
「我應該留下來開始清理的。」她興趣不大地說。
「-的朋友什麼時候會到?」
「後天。」
他點頭。「先讓我的一個朋友到這里看看如何?」
「為什麼?」
「讓我知道我是對是錯。今晚休息,米雪。過兩天再找-哥哥和爸爸來幫忙,我們很快就可以清理完畢。」
「你是來釣魚的。」
「對,我會去釣魚。現在可以去喝杯涼的了嗎?」
她點頭,在他們背後帶上門,走向車子。
「辜醫師說-在電話中听來很害怕。」
「我是很害怕……害怕到杯弓蛇影起來。」她苦笑一下。「想像力作祟。」
「怎麼說?」
「昨晚睡覺時,我以為有人在屋里。我听到聲音,起床在屋內四處查看,但沒有人躲在角落或床鋪底下。可能是藍柏,他常在奇怪的時間來造訪。」
「但那個人不是-的哥哥?」
「我無法確定。他可能在我叫他前就離開了。也許只是作噩夢,或是屋子本身的聲音。我甚至認為有人動過我的書桌,書桌放在客廳旁邊的書房里。」她解釋。
「為什麼那樣認為?」
「我習慣把電話擺在書桌的右上角,空出中央的桌面方便做事,但今天早晨下樓時,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電話,它被移動過了。」
「還有什麼?」
「我有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覺得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她自嘲地搖搖頭。「有夠疑神疑鬼吧?」
塞奧沒有說她疑神疑鬼,也沒有發笑。不幸的是,在前往她家的一路上,他的表情都沒有透露他在想什麼。
「就是那楝嗎?」他問,指指道路轉彎處的房屋。
「對。」她回答,暫時分了心。「整個街區里只有我那棟房屋。」
他咧嘴而笑。「-的房屋位在泥土路旁,而不是街區里。」
「就寶文鎮的標準而言,這就是街區。」
這里的環境異常優美,她家周圍至少有十幾棵大樹。木造的房屋有寬敞的廊柱陽台,屋頂有三扇突出的老虎窗。百碼外就有小河。轉進車道時,他看到更多的樹彎彎曲曲地從河里長出來。
「這附近有蛇嗎?」
「有一些。」
「屋里呢?」
「沒有。」
他松了口氣。「我討厭蛇。」
「喜歡蛇的人不多。」
他點頭,跟著她沿步道走向門階。他注意到米雪對花草情有獨鍾。前門兩側窗戶的花台里種滿了花,陽台周圍的大陶盆里長滿了常春藤。
她用鑰匙打開前門,帶頭往屋里走。塞奧把他的旅行袋放在玄關的一只舊箱子旁。他看出屋子經過細心的整修。硬木地板和線板泛著木頭的光澤,牆壁粉刷成淡黃色,亮光漆的味道隱約可聞。他把釣竿靠牆擺好,然後關上門。扣上門閂時,他看出它有多脆弱。他再度打開門,蹲下來檢查門鎖,找尋被撬撥過的跡象。沒有明顯的刮痕,但她還是需要盡快更換它。
他走進玄關,左手邊是小餐廳,里面擺著桃花心木餐桌椅和雕花餐具櫃,地上鋪著黃黑圖案的深紅色地毯。
右手邊是客廳。石頭壁爐前擺著一張米色軟墊沙發和兩張安樂椅,沙發前的彩色地毯上放著一只大木箱充當茶幾,茶幾上有成疊的書。客廳另一頭的落地窗後面就是書房。
「屋子是正方形的。」她說。「你可以從餐廳走進廚房,穿過後面的走道進入書房,再穿過那扇落地窗進入客廳。屋里沒有死角,我喜歡這樣。」
「臥室在哪里?」
「樓梯在後面的洗衣間旁邊。樓上有兩間臥室,空間還算大,但地板和牆壁還需要整修。目前只整修好我睡的那一間。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得共用浴室,不然你也可以使用樓下這間浴室,只不過里面放了洗衣機和干衣機。等整修完畢,樓上會有兩間套房。」
米雪的家陳設簡單,但每件家具都很有品味,充分反映出主人的個性。
「那是梅特蘭史密斯的英式古典家具嗎?」他問,走向餐廳細看餐桌。
「你知道家具的廠牌?」
「知道。」他說。「我欣賞精致的手工。是不是梅特蘭史密斯家具?」
「不,它不是梅特蘭史密斯家具。它是藍柏家具。」
他愣了兩秒才恍然大悟她說的是她哥哥。
「這不可能是-哥哥做的。」
「真的是他做的。」
「米雪,這是藝術品。」
他像輕撫嬰兒額頭般輕撫桌面。米雪在旁觀看,很高興他欣賞哥哥的手藝。
桃花心木模起來像大理石一樣光滑。「不可思議。」塞奧低喃道。「看看這些線條。」他蹲下來檢視桌腳的雲形雕飾。「太完美了。」他說。「誰教他的?」
「沒人教他,他無師自通。」
「不可能。」
她笑了出來。「藍柏在某些方面是完美主義者。他很有天分,對不對?」
塞奧還沒有檢視完。他站起來拿起一張椅子把它倒轉過來,然後贊嘆地吹聲口哨。「看不到任何釘子或螺絲。天啊,真希望我有這樣的手藝。只要細心保養,這張椅子可以坐上幾百年。」
「你會木工?」不知何故,她無法想像塞奧用手做工。那似乎和她了解的他互相矛盾。
他瞥向她,看到她臉上的驚訝。「怎麼了?」
「你看來不像是那種會做手工的人。」
「是嗎?那我看來像哪種人?」
她聳聳肩。「華爾街……名牌西裝……司機僕人。你知道的,大都市男孩。」
他挑起一道眉毛。「-錯了,我的手很靈巧。」他咧嘴而笑。「需不需要推薦信?」
她听得懂他話中的性暗示。「我今晚必須鎖上臥室房門嗎?」
他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不,我不會闖入-的私人空間。何況……」
「什麼?」
他朝她擠眉弄眼。「只要我手腕高明,-自然會投懷送抱。」
「布先生,你對相識的每個女人都這麼厚臉皮嗎?」
他大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米雪,-好像勾引出我邪惡的一面。」
她賞他一個衛生眼。
「說真的,我喜歡做手工……至少以前是。但我承認,我的手藝不佳。」
「你做過什麼?」
「最近的作品是兩層樓的鳥籠。四年前做的,但很失敗,小鳥根本不肯靠近它。我的肚子好餓,米雪,我帶-出去吃晚餐如何?」
「如果你不介意,我今晚寧願留在家里。」她說。「你是到我家過夜的客人……」
「不管喜歡與否?」
「其實屋里有個司法部檢察官也不錯,也許你可以使不敢靠近。」
「但-還是要鎖上房門,對不對?」
和帥哥打情罵俏的感覺既陌生又有趣,米雪心想。她在-醫校時沒空交男朋友,後來在當住院醫師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打盹兒,打情罵俏絕不在她的工作時間表里。
「事實上,我的臥室沒有門鎖。」她告訴他。「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可以趁我在翻冰箱時換衣服。」
塞奧拎起旅行袋跟著她穿過餐廳進入廚房。明亮的鄉村式廚房是餐廳的兩倍大。吃早餐的角落里擺了一張舊橡木桌和四張摺疊椅。透過老式搪瓷水槽上方的三扇雙懸窗,可以看到裝有紗窗的陽台和狹長的後院。院子後面的遠方有碼頭伸入混濁的河水里,碼頭柱子上拴著一艘尾掛發動機的鋁制小汽艇。
「-在那個碼頭釣魚嗎?」
「有時候。」她回答。「但我比較喜歡我爸爸的碼頭,我在那里釣到的魚比較多。」
後走廊有三扇門。一扇通往陽台,一扇通往新近粉刷過的浴室,另一扇通往車庫。「樓梯上去就有另一間浴室。你的臥室在左邊。」
塞奧沒有立刻上樓。他把旅行袋放在樓梯上,開始檢查後門的門鎖。門鎖極不牢靠,連十歲孩童都弄得開,看得他頻頻搖頭。他接著檢查一樓的窗戶。他在回到廚房時說︰「任何人都可以從-的窗戶爬進來,沒有一扇窗戶上了鎖。」
「我知道。」她承認。「從現在起我會把它們鎖好。」
「我不是想嚇。」他說。「但診所破壞案──」
「可不可以等到吃完飯再說?」
她轉身走向冰箱。她可以听到樓梯在塞奧上樓時嘎吱作響。客房那張舊鐵床的床墊凹凸不平,她知道他的腳會掛在床架外。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抱怨,因為他是個紳士。
她喜歡他的波士頓口音。她把蔬菜放到流理台上,急忙拋開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波士頓。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她長嘆一聲。塞奧是來釣魚和報恩的。他會幫忙解決她遇到的這個麻煩,之後就會回波士頓去。
「全劇終。」
「-剛剛說什麼?」
她瑟縮一下。「沒什麼,自言自語。」
他換上了褪色的牛仔褲和灰色的舊圓領衫。他的白色球鞋也是灰色的,腳趾處還破了個洞。但她覺得他看來性感無比。
「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我猜我以為會看到你穿熨燙出摺痕的牛仔褲,開玩笑的。」她在看到他皺眉時,急忙補充。「你的穿著很得體……除了那把手槍以外。」
「能夠歸還它時,我會很高興。我不喜歡槍,但我在波士頓的上司要求我隨身帶著它,直到我上個案子的余波平息。」
「有沒有被迫對人開槍過?」
「沒有,但我還沒有放棄希望。」他淘氣地咧嘴一笑。「我可以吃那個隻果嗎?」
他不等她允許就拿起隻果咬一口。「天啊,我餓扁了。晚餐要吃什麼?」
「烤魚、青菜、米飯。可以嗎?」
「不知道。听來太健康了點,我喜歡垃圾食物。」
「算你倒楣,住在我家沒有垃圾食物吃。」
「飯後坐下來談談-的生活好嗎?」
「比方說?」
「比方說鎮上有誰想搞。對不起,我應該說誰與-有仇。」
「我听過更難听的。我以前也是滿口粗話。」她吹噓道。「小時候,我從哥哥那里學來各種髒話。爸爸說我說起話來連大男人听了都要臉紅,但沒多久他就使我改掉那個習慣。」
「怎麼做?用肥皂洗-的嘴嗎?」
「不,不是那樣。」她打開水龍頭開始清洗蔬菜。「他只是說每次我說髒話,我的媽媽都會掉眼淚。」
「原來他用的是罪惡感。」
「正是。」
「-爸爸談起-媽媽時好像……」
「她在家里等他。」
「對。」
她點頭。「爸爸喜歡和她商量事情。」
「她怎麼死的?」
「生我的時候嚴重腦溢血。她一直沒有復原,後來就撒手人寰了。」
電話鈴聲在這時響起。米雪用毛巾擦干手後接起電話,是她爸爸從「天鵝酒吧」打來的,她可以听到玻璃杯的踫撞聲。
塞奧吃完了隻果,但肚子仍然咕咕叫。「可以嗎?」他指著櫥櫃問。
她揮手示意他自便,他立刻開始搜尋可吃的東西。廚房里沒有任何零食,喝冰啤酒沒有洋芋片搭配,那對他來說簡直是罪大惡極。
他們父女通電話時大多是杰可在說話,米雪每隔一、兩分鐘會試著插話。
「但是,爸爸……我們正要……是,爸爸。我了解。好吧。我會過去……塞奧為什麼得跟我去?說真的,爸爸,他是來釣魚的……不,我不是在頂嘴……好,我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你。」接著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塞奧听了不自覺地跟著微笑起來。「不,爸爸,我想塞奧不想再吃你的秋葵湯。」
掛斷電話後,她把魚放回冰箱里。「抱歉,晚餐得延後了。華岱爾的手不舒服,爸爸告訴他,我會過去看看。岱爾可能又把繃帶綁得太緊。我本來會堅持讓你留下來休息,但我的車在‘天鵝酒吧’,爸爸認為你應該跟我一起去。你介意嗎?」
在他們談過她的處境前,他原本就不打算讓米雪離開他的視線,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沒問題。」他說。「岱爾是那個男孩的父親?那個到酒吧找我的青少年?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力略。」她回答。「對,岱爾是他的父親。」
「也許我們可以在經過麥當勞時,買些薯條和漢堡。」
「你一點也不在乎你的動脈嗎?」
「當然在乎。怎麼樣?」
「寶文鎮沒有麥當勞。」
他上樓去拿汽車鑰匙,她去書房拿她的醫生診療袋。他比她先到達前門。
「屋子的鑰匙帶了嗎?」
她拍拍口袋。「帶了。」
「我替-鎖了後門-讓它開著。」他用譴責的語氣說。
「我有時會忘了關。在寶文鎮,我們不會擔心門沒鎖。」
「-的診所有沒有鎖門?」
「有。」
「從現在起,每扇門都得上鎖,明白嗎?」他鎖好前門。
「明白。」她說,把醫生診療袋放進汽車後座。
塞奧在倒車駛離車道時瞥向她說︰「我們可不可以順道──」
「不行。」
「-還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油膩膩的薯條、漢堡──」
「洋芋片。」
「鹽分太高。」
「-從來不放縱一下口月復之欲嗎?」
「我是醫生,所以我猜答案是不。」
「醫生不可以吃好吃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我的客人會這麼愛抱怨。爸爸喜歡垃圾食物,你可以搬去跟他住。」
「這里的人閑暇時都從事什麼娛樂?」塞奧問。
她聳聳肩。「哦,相當普通的娛樂……看電影;在‘天鵝酒吧’邊喝啤酒、邊聊釣魚;在退輔會大廳舉行家常菜聚餐;到鄰居家串門子比收成……當然啦,還有永遠的最愛……。」
「什麼?」他問,心想自己一定是听錯了。
「。」她裝傻地重復。「他們,一有機會就做。」
他大笑。「我就知道我會喜歡這個地方。」
「路的盡頭就是華家。」米雪說。
路邊沒有路緣石,華家也沒有車道,因此塞奧把車駛上斜坡的草地,停在一輛破舊的廂型車旁。兩層樓的屋子亟需修理,彎成弓形的門階看來隨時會塌陷。
岱爾的妻子櫻紅守在紗門後面。他們一下車,她立刻推開紗門走到陽台上朝他們揮手。
「米克醫師,謝謝-過來。岱爾不喜歡抱怨,但我看得出來他的手很痛。」
塞奧拎著診療袋跟在米雪後面,她替他們介紹。櫻紅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後伸出來與他相握。她的長相平凡,有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年紀約在四十上下,但笑起來甜美可人。她的名字櫻紅顯然是來自那頭亮紅色的頭發。
「我們的大兒子力略說了許多你的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興奮。」櫻紅說。「他對你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點頭補充。「快進來,我正要擺晚餐的餐具。哦,對了,費先生可能會順道過來打聲招呼,他二十分鐘前來過電話。」
「費先生?」塞奧覺得那個名字有點耳熟,但想不起在哪里听過。
「高中音樂老師。」米雪說。
米雪帶他們穿過客廳和餐廳。家具簡陋破舊,廚房很小,擺了一張橡木長桌和十張椅子後更形擁擠,而那十張椅子沒有任何兩張是相同的。
岱爾在等他們。他坐在桌首喂身旁高腳椅里的嬰孩吃香蕉。小男孩臉上和手上的香蕉比嘴里的還要多。嬰孩看到他的母親,咧嘴露出沒有牙齒的笑容。接著他看到米雪,笑容立刻消失,下唇開始顫抖。
米雪站得遠遠的。「今天不打針,亨利。」她說。
嬰孩嚎啕大哭起來,櫻紅輕拍嬰孩的手安撫他。
「亨利每次看到我,我都弄痛他。」米雪說。「等我有足夠的錢時,我要雇用護士來負責打針。」
「別管亨利,過兩分鐘他就會明白-不是來找他麻煩的。」櫻紅說。
岱爾在米雪替他們介紹時站起來和塞奧握手,他的左手和前臂都纏著繃帶。
「米克醫師檢查岱爾的手時,你可以坐在她身邊的那疊文件旁。」櫻紅建議塞奧。
岱爾大剌剌地把文件推向塞奧。「杰可大爺認為你或許會對我的這些文件感興趣……因為你是學法律的。」
塞奧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圈套,他點頭坐下。米雪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配合劇情地檢查岱爾的手。檢查過他手指的顏色後,她說︰「有沒有每天換繃帶?」
「有。」岱爾回答,但眼楮一直盯著塞奧。「櫻紅替我換的。」
「-上次給我們的紗布足夠再用一個星期。」櫻紅說。她也在密切注意塞奧,同時緊張地絞著圍裙。
塞奧不知道他們期望他怎樣。米雪決定告訴他事由。
「岱爾以前在葛氏兄弟的糖廠工作。」
「出事後,他們辭退我,把我永久解雇了。」岱爾模著下巴說明。
「意外發生在你工作的時候嗎?」塞奧問。
「是的。」他回答。
「岱爾在糖廠工作了二十二年。」櫻紅插嘴。
「沒錯。」她的丈夫說。「我十七歲就進了糖廠。」
塞奧在心里計算了一下,很吃驚岱爾還不到四十歲。他看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他的頭發花白,右手長滿老繭,背也駝了。
「告-我意外發生的經過。」
「在你看這些文件之前或之後?」岱爾問。
「之前。」
「好。我長話短說。我負責操作絞碎機,那是糖廠不可或缺的大型機器,我告訴葛季明機器運轉不正常,需要停機檢修,但他不听。他缺錢,這一點我當然了解,但我還是希望他有听我的話。總而言之,我在做我的工作,突然之間,皮帶斷裂,整台機器倒在我身上。壓碎了我左手的每根骨頭,對不對,米克?」
「差不多。」她說,拉出一張椅子坐到他和塞奧之間。
「是-替他動的手術嗎?」塞奧問米雪。
「不是。」她回答。
「米克醫師說服紐奧良的一位手部外科醫生替我動手術。」岱爾說。「手術非常成功。多虧了他,我才能保住所有的手指,它們現在已經可以動了。」
「那可以說是奇跡。」櫻紅說。
「葛季明到醫院找我,他可不是來探病的。他告訴我出事是因為我的疏忽,明知道機器運轉不正常還繼續操作。他說我怠忽職守,然後解雇了我。」
「糖廠有沒有工會?」
「沒有。葛氏兄弟寧願關廠也不讓廠里有工會。他們抱怨說糖廠賺的錢不夠平衡收支和付薪水,如果必須忍受員工告訴他們該怎麼做,那麼他們不如讓糖廠倒閉算了。」
「他們經常威脅說如果有人給他們找麻煩,他們就要退休關廠。」櫻紅說。她放開圍裙,走向水槽弄濕毛巾給嬰孩洗臉。
「有筆嗎?」塞奧問米雪。「我想記些筆記。」
她打開診療袋翻找。塞奧注意到嬰孩用那種他只能形容為滑稽的戒備表情注視著米雪。
「亨利不信任。」塞奧咧著嘴笑道。嬰孩轉向塞奧,露出口水淌到下巴的笑容。
櫻紅擦拭著嬰孩的手臉時,米雪遞給塞奧紙筆。他戴上眼鏡開始記錄。
「勞工職業傷害補償呢?」塞奧問。
「葛季明說我申請職傷補償會害他們的保險費率升高,還說就算我要申請也申請不到,因為出事是我的錯。」
「岱爾擔心糖廠的其他員工。」櫻紅說。「如果關廠,每個人都會失業。」
塞奧點頭,拿起岱爾準備的文件開始閱讀。談話立刻中斷,岱爾和櫻紅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嬰孩吸吮手指的聲音是廚房里唯一的聲響。
塞奧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你有沒有簽任何終止勞契的文件?」他問。
「沒有。」岱爾回答。
「別忘了把律師的事告訴塞奧。」櫻紅提醒丈夫。
「我正要說。」岱爾說。「葛季明派崔琺朗來跟我談。」
「大家都叫他‘蛆蟲’。」櫻紅說,走到爐子邊開始攪晚餐的炖肉。「我們當著他的面叫他‘蛆蟲’,明人不做暗事。我們要他知道我們對他的看法。」
「別激動,櫻紅,讓我來說。」岱爾柔聲道。「琺朗是聖克萊鎮的律師,他是個卑鄙下流的壞蛋,他的合伙人容普博也是。葛氏兄弟聘用他們解決問題,像我這種問題。」
「我們想知道……」櫻紅欲言又止,然後朝丈夫點個頭。「你說吧,老公。照大爺講的那樣告訴他你的想法。」
「好。櫻紅和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辦法替我討回公道,因為你正好也是學法律的。我們當然會付咨詢費給你,我們不接受施舍。」
「但我們不想害你惹上麻煩。」櫻紅說。
「你們怎麼會害我惹上麻煩?」塞奧大惑不解地問。
「大爺說你還沒有正式從司法部辭職簽約擔任高中的足球隊教練,所以不能收錢。」
「因為你還在領司法部的薪水。真的是那樣嗎?或者那只是大爺的推測?」櫻紅問。
「不會有任何費用。」塞奧說。
「那麼大爺沒有說錯嘍?」
「是的。」塞奧撒謊道。
「你有法子對付葛氏兄弟嗎?」櫻紅追問。她的聲音充滿期望,但表情充滿憂慮。
「但別使他們一氣之下關閉糖廠。」岱爾提醒他。「大爺十分贊許你的本領……」
「是嗎?」塞奧想大笑。他想像不出杰可能贊許他什麼,杰可根本不知道塞奧有什麼本領,塞奧和他只聊過釣魚。
「是的,他認為你可以代表我去和葛季明談一談。你知道的,使他明白道理。他們每個月從我們的薪資中扣了那麼多醫療保險費,在危急時刻卻不讓我們使用,我覺得那樣不大合理。」
「確實不合理。」塞奧說。
「也許你可以跟季明的哥哥蓋理談。季明對蓋理言听計從,蓋理是真正的主事者。」櫻紅說。
塞奧點頭。「我不熟悉路易斯安那州法規,」他才開口就看到岱爾的表情從期盼化為認命。「那表示我必須做些研究,跟能夠給我意見的朋友談。」他補充道,很高興看到岱爾點頭和再度露出笑容。「我建議我們這樣辦,我研究、研究,擬定行動方針,然後我會告訴你,你有哪些選擇。在這期間,最好不要把我們今天的談話告訴任何人。我不希望葛氏兄弟或他們的律師知道我在調查這件事。同意嗎?」
「行。」岱爾說。「我會守口如瓶。」
「杰可大爺怎麼辦?」櫻紅問。「他已經知道我們找你商量了。」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岱爾對妻子說。
一個孩童的叫聲打斷談話。「媽媽,費先生在陽台上。他可以進來嗎?」接著另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跑進廚房。滿臉雀斑的他有著跟他母親相同的紅色鬈發。
「強旭,帶費先生到廚房來。」
小男孩沒有理會母親,他擠到米雪身邊勾住她的手臂。
「我們該告辭了。」塞奧說,把椅子往後挪。「文件我看過了,岱爾。你可以把它們收起來。」
「你不可以走。」櫻紅說。「費先生大老遠跑來見……我是說,你最起碼也該先跟他打聲招呼再走。」
「因為他正好在附近。」岱爾盯著桌面說,但塞奧不用看他的眼楮也知道他在說謊。
「費先生正好也有法律問題嗎?」他問米雪。
她露出微笑,但隨即改變話題。「強旭,這是我的朋友布塞奧。」她對身邊的小男孩說。「他大老遠從波士頓來釣魚。」
強旭點頭。「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大家都知道。米克醫師,-可不可以跟-哥哥說他必須再來一趟?叫藍柏快點來好嗎?因為我的皮球滾進了後院,我需要它。」
「露薏回來了嗎?」她問。
「強旭似乎認為她回來了。」岱爾說。「他會因為煩惱她而得到胃潰瘍。」
「我們一個多月沒有看到露薏了,但強旭擔心她會突然出現。在-哥哥來之前,他不肯進後院撿球,也不肯讓我們任何人去幫他把球撿回來。我們的強旭老愛自尋煩惱。」櫻紅說給塞奧听,仿佛那可以解釋那孩子的怪異行為。
「-會跟他說嗎?」小男孩懇求。
米雪用手臂環住小男孩。「我一見著他就叫他再來一趟。你別再煩惱了,強旭。」
「好。」小男孩低聲說。「坐在這里的這個人……」
「塞奧?」
強旭點頭。
「他怎麼樣?」米雪問。
「我可不可以問他一件事。」
「你有什麼事盡管問。」塞奧說。
強旭直起腰桿轉向塞奧。塞奧雖然沒有多少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經驗,但自信還應付得了一個六歲孩童。「你想要知道什麼?」
小男孩一點也不怕生。他靠著塞奧的腿,直視他的眼楮說︰「爸爸說杰可大爺說你有槍。真的嗎?」
塞奧對小男孩的問題感到意外。「是的,我有槍,但很快就要歸還它。我不喜歡槍。」
「但你現在有槍?」
「對。」
小男孩對槍的著迷令塞奧擔憂,他覺得他應該簡短講述一下槍枝的危險和不能拿來當玩具。他還在想該怎麼說才能讓六歲孩童听懂,但強旭的腦筋已經動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麼你可不可以到外面去一下?」
「你要我到你家的後院去?」
強旭嚴肅地點頭。塞奧瞥向米雪,看到她眼中的笑意。
「好不好嘛?」強旭問。
「好。」塞奧回答。「你要我去外面做什麼?」
「你可不可以替我射殺露薏?」
塞奧早料到小男孩會問那個問題,但還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行,塞奧不會替你射殺露薏。」岱爾惱怒地說。「你不想害米克醫師的男朋友犯法,對不對?」
「對,爸爸。」
「那樣也好。」米雪說,安慰似地輕拍小男孩。「如果塞奧朝露薏開槍,他只會惹她生氣。」
「她生起氣來凶得要命。」小男孩告訴塞奧。
紗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傳來。「去洗手準備吃飯了。」櫻紅告訴強旭。
小男孩失望地看塞奧一眼,然後走向水槽。
「他有點嗜血好殺,是不是?」塞奧低聲對米雪說。
「他乖巧得很。」她回答。
「如果我是露薏,我就會逃進樹林里躲起來。」
紗門再度砰砰作響,塞奧腳下的地板突然開始震動,就像是有一群野牛奔跑著穿過客廳,接著只見一大堆不同年齡和大小的男孩進入廚房。他數到五就放棄了。
費先生最後一個進入擁擠的廚房,力略不得不緊貼著冰箱讓他進來。要不是穿襯衫打領帶,費先生很容易被誤認成其中一個男孩的朋友。他的身高只有五尺多一點,瘦得像竹竿。他不斷用食指推推滑下鼻梁的角框厚眼鏡。
「費先生是布恩高中的音樂老師。」岱爾介紹。
「幸會,費先生。」背後站著兩個華家男孩使塞奧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只好伸長手與費先生相握。
「叫我康磊。」他堅持。「櫻紅,岱爾。」他朝兩人點頭,然後轉向米雪再度點頭。「米克。」
「康磊,萍梨還好嗎?」櫻紅說。
「萍梨是內人。」康磊向塞奧說明。「她很好。寶寶現在夜里只醒來一次,所以我們兩個都睡得比較多了。萍梨要我代她問候你們。」
「孩子們別擋路,讓費先生坐到塞奧旁邊。」櫻紅說。
廚房里一陣混亂,孩子們在餐桌邊就座。塞奧把椅子挪近米雪,騰出空間給康磊。
「我只能待一會兒。」康磊說,拉出椅子坐下。「萍梨煮好了晚餐在等我。」接著他轉向塞奧說︰「岱爾和櫻紅了解讓孩子們受教育的重要。他們希望八個兒子都能上大學。」
塞奧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點頭。
「力略的學業成績不錯。他會嘗試取得獎學金,但獎學金不容易申請到。」康磊說。「他勤奮認真,聰明伶俐。」
「謝謝,康磊。」岱爾說,好像剛剛被夸獎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兒子。
「我們在想,如果有你幫忙,力略或許可以取得全額獎學金。」
「我要怎麼幫忙?」塞奧困惑地問。
「幫他取得足球獎學金。」
塞奧眨眨眼。「請再說一遍。」
「力略很有天分。」康磊說。「只要有適當的指導,他可以變得非常優秀。」
接著大家開始同時發言。
「聖克萊的球隊去年所向無敵。」櫻紅說。
岱爾在同時說︰「听來像是不可能的目標,但你可以做到。杰可大爺對你贊不絕口。」
「還有你的人脈。」康磊說。
塞奧轉向米雪。「為什麼我早料到這一切都是-爸爸在幕後指使?」
她聳聳肩,然後微笑說︰「爸爸喜歡你。」
「大爺認為只要能讓他們看到力略在球場上的優異表現,他們就會邀他加入球隊,支付他-大學的費用。」岱爾解釋。
塞奧舉起一只手。「等一下……」
他們不理會他的抗議。「他們總是在物色優秀的線衛。」康磊說。
「沒錯。」岱爾附和。「但大爺認為力略跑得很快,所以他也可以持球沖鋒。」
米雪用手肘輕踫塞奧引起他的注意。「球探真的有到聖克萊鎮觀看比賽、物色人才。」
康磊接著用手肘輕踫塞奧。「我們這就開始吧。」
「開始?」塞奧揉著太陽穴問。他的頭越來越痛。「做什麼?」
康磊從後褲袋里掏出幾張對摺的紙放在桌上,從襯衫口袋里拿出一張較小的紙和一枝鈍頭鉛筆,然後期待地望著塞奧。「你在哪里上的大學?」
「請再說一遍。」
康磊耐性地再問一遍。
「密西根。」塞奧回答。「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是所很大的學校,對不對?」櫻紅問。
「對。」康磊回答。
「我猜它也是很好的學校。」岱爾說。
塞奧環視桌邊,注意到其他人,包括小孩子在內都在盯著他看。似乎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唯獨他不知道。
「大爺建議你跟我談學校的事嗎?」塞奧問。天啊!他現在也用「大爺」來稱呼杰可了。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康磊又問︰「你是足球校隊,對不對?」
「是的。」他回答。
「然後你進入法學院。」
那不是問題,而是陳述,但塞奧還是回答。「是的。」
「你在密西根取得法律學位的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我在東岸取得法律和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他回答。
「真是了得。」岱爾敬畏地說。
「沒什麼,很多人──」
康磊打斷他的話。「你究竟在哪里取得這些學位?」
「耶魯大學。」
「天啊!那可是明星學校。」櫻紅說。
康磊點頭。「我猜你的成績一定很優異,對不對?」他邊問邊振筆疾書。
塞奧恍然大悟,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領悟得這麼慢。費康磊在就高中教職面試他。
塞奧決定他得盡快找杰可談談,把事情說清楚、講明白。
「我敢打賭你還留著以前的秘笈,對不對?」康磊問。
「秘笈?」
「足球攻守秘笈。」米雪解釋。
她甜甜地笑著,顯然覺得他的不自在和困惑很有趣。他決定他也得和她私下談談。
「好了,這實在太過分了。」他以堅定嚴肅的語氣說。「有個誤會我必須立刻澄清,我在前來寶文鎮的途中停車加油,加油站的那個男孩──」
米雪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不讓他說下去。「你還留著以前的攻守秘笈,對不對?」
「為什麼那樣想?」
「男生都是那樣。」
「這個嘛,事實上,我確實留著幾本,但是它們早就束之高閣了。」他急忙補充。
「可不可以請你的弟弟把它們快遞過來?」
「然後呢?」
「你可以在下次練習時,和我一起過去看看球隊。」
力略說︰「我們會感激不盡。」
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始談球隊,除了強旭以外。小男孩一直想拿塞奧的槍,他不停地撥開小男孩的手。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來到了陌生的異國,沒有人听得懂他說的話。
「我不是足球教練!」他吼道。眾人安靜下來時,他點頭強調。「沒錯。你們听到我的話了,我不是足球教練。」
他終于奪回控制權,得意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等他們接受事實。
但他們絲毫不受他的聲明影響。「這些孩子非常渴望學習。」康磊說。「但我不會逼你,塞奧。我們寶文鎮民不做那種事。對不對,岱爾?」
「對,我們不做那種事。」他附和。
康磊撕下一張紙,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把紙對摺好,再度望向塞奧。
「我們的校長在曼菲斯,但我來這里前跟他通過長途電話。」他把對摺的紙片推向塞奧。「我們兩個都認為你會對這個感到滿意。」
他站起來朝櫻紅點個頭。「我不能讓萍梨等太久,謝謝-讓我在晚餐時刻前來打擾。塞奧,希望明天球隊練習時會看到你,米克知道時間地點。」
他與塞奧握手告辭,然後擠過男孩們走向廚房門,他在門口停下。「塞奧,你不會正好有教師資格證書吧?」
「沒有。」
「我想也是,但我覺得應該問一聲。沒關系,你不必擔心。教育局會和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你的情況特殊。再會,各位。」
塞奧沒有追上去向康磊澄清誤會,心想可以等明天練習時再來解釋。沒有這麼多人亂烘烘地擠在狹小的廚房里,彼此的頭腦都會比較冷靜。
「媽媽,什麼時候可以吃飯?」強旭問。
「飯菜這就上桌。」
「我們該走了。」賽奧對米雪說。
「你們不留下來吃飯嗎?」櫻紅問。「我煮了很多。」
他搖頭。「平時我會接受-的好意,但實不相瞞,我喝了一些杰可的秋葵湯,辣得我的胃到現在都還不舒服。」
那是謊話,但米雪認為他說得很真。櫻紅同情地點頭,岱爾看來有點懷疑。
「我們向來有足夠的飯菜招待客人。」
「他是從大都市來的,岱爾。」米雪提醒他,好像那足以說明一切。
「我忘了。」岱爾說。「我猜杰可的秋葵湯確實會使不習慣吃辣的人胃痛。」
「我可以替你泡一杯我特制的茶,」櫻紅說。「它馬上就會使你的胃舒服多了。」
「我會非常感激。」
「快去泡給他喝,櫻紅。」岱爾說。「米克,-既然來了,可不可以幫我換繃帶?」
于是塞奧在悶熱的廚房喝著熱茶,米雪替岱爾重新包扎手,櫻紅上飯菜給孩子們吃。強旭堅持把他的晚餐搬到塞奧旁邊吃,等他吃完時,塞奧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他花了好大的自制力才沒有奪下強旭手里的手工餅干。
他們在塞奧喝完第三杯茶時離開華家。強旭牽著塞奧的手,正經八百地送他到前陽台。小男孩扯扯塞奧的衣角說︰「明天是我的生日。你會送我禮物嗎?」
「視情況而定。」塞奧回答。「你想要什麼?」
「也許你可以帶一枝大一點的槍來。」他放開塞奧的手,回頭看了一眼。「不要告訴媽媽,我向你要禮物。」
米雪已經步下門階在汽車旁邊等塞奧。
「那個小鬼。」塞奧在倒車時說。「我有預感他會在十五年內上報紙的社會版。」
「他像天使般可愛。」
「他嗜血好殺。」他反駁。「我不懂,他至少有四個哥哥。他們為什麼不叫這個露薏別煩他?我以前非常照顧弟弟妹妹,不會讓他們受任何人欺負,這是做哥哥的責任。」
「你現在還照顧他們嗎?」
「-的兩個哥哥現在還照顧-嗎?」
「幸好瑞敏遠在科羅拉多,所以現在不大管得著我。藍柏向來有點孤僻,但他仍然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我認為是爸爸不時發出求救信號。」
強旭拚命向他們揮手。米雪搖下車窗,也朝小男孩揮手。
塞奧回頭瞥小男孩一眼,搖著頭說︰「听我說,那個小鬼不大正常。」
她大笑。「他是個完全正常的小男孩。」
「露薏不是鄰居,對不對?」
「看來你已經注意到附近沒有別的住家。難怪你替司法部工作,好敏銳的觀察力。」
「喂,我在休假。」他反駁。「遲鈍一點也是應該的。告訴我,露薏到底是什麼?袋貂嗎?不,我敢打賭是浣熊。天啊,不會是蛇吧?-們可以挖洞──」
「‘露薏’是鱷魚。」
車子偏離路面,差點撞上一棵大橡樹,他急忙踩下煞車。雖然知道鱷魚棲息在沼澤地帶──他像其他人一樣看「國家地理雜志」,失眠時還常看「發現頻道」──但他萬萬沒想到會有鱷魚離住家那麼近。還有,哪有頭腦正常的人會給鱷魚取名字?
「-是說那個小鬼的後院里住了一條活生生的大鱷魚?」
塞奧臉上的表情滑稽極了。他看來像是剛剛發現世上真的有妖怪。
「正是。母鱷魚的地盤性極強。‘露薏’認定華家的後院屬于-驅逐每個到那里去的人,至少在我哥哥把-移走之前是如此。對了,希望你別向聶邦恩警長提起這件事。鱷魚在這里是受保護的動物,藍柏有可能因此惹上麻煩。」
「你們給所有的鱷魚取名字嗎?」
「只有其中一些。」
塞奧按摩額頭。「天啊!」
「準備好要回波士頓了嗎?」
「在釣過魚之前不會。現在要怎麼走才能回到-家?」
她告訴他方向,他們不一會兒就置身在當真有人行道的聖克萊鎮。當他在當真有紅綠燈的路口轉彎時,「麥當勞」的金色雙拱商標赫然出現在遠方。
「啊,文明。」他嘆息著說。
「到家時我還是要煮一頓健康晚餐。」她說。「但我以為……」
「什麼?」
「應該先讓你解解饞。」
「真的嗎?為什麼?」
「因為你坐在那個廚房里喝熱茶時餓得要命……因為你虎視眈眈地看著強旭手里的餅干卻沒有動手去搶……還因為……」
「什麼?」
「你讓爸爸佔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