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已經過去了一半,倫敦看來卻仍霧色蒼茫。
祖兒精神委靡地坐在床上,想起昨晚自己一時沖動地吵著要回台灣,現在是懊悔萬分,她怎會舍得拋棄這個與哥共度的難得假期!
唉!這下子真不曉得要怎麼開門去見哥哥!
這時,房門響起幾聲不確定的聲響,祖兒下意識地屏住氣息,凝神傾听,是哥在叫她嗎?可是靜待幾秒鐘後,卻無下文,她的心不覺猛吊了起來。
怎麼沒有聲音了?難道哥當真準備讓她今天自己回台灣?
想到這里,祖兒不禁惶惑地抱住手臂,不!她不要這樣!也許哥還沒去替她買機票!也許只要她及時走出房間,還能挽救一切!也許……
她越想,心越慌,趕忙站起身來,迫切地沖出房間。
「哥!哥!我……」她的叫喊隨著腳步的猛地一頓而戛然停止。
只見魔蠍正背對著她講電話。「昨晚真的很抱歉!」
昨晚劇院的巫婆?祖兒感到自己的心此刻像鐵達尼號那樣重重沉落。
「今晚……晚餐嗎?」講電話的魔蠍並未發現走出房間的祖兒。
晚餐?他們要共用晚餐?那麼她呢?祖兒木然地轉回房內,背脊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涼意刺得好痛!
她頹然地關上門,卻再沒力氣走到床頭,只是無力地沿靠著門邊,緩緩坐在地上,淚水已迫不及待地涌出眼眶;哥要約會,干麼還帶她來!
突然,一陣叩門的聲音響起。
「祖兒,你醒了嗎?」那喚她的聲音有著擔憂的焦急。「我听到哭聲,是你在哭嗎?」
祖兒卻不管這些,反而哇地大喊。「是鬼在哭!你滿意了吧?」
「祖兒!你開門!」門上的敲叩頓時急急響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想等把我送回台灣後,」祖兒恨恨地哼了一聲。「今晚好跟昨晚劇院踫到的那個花痴一起吃晚餐,共度良宵!我偏要破壞你的好事!」
門外一陣沉默,良久,魔蠍的聲音才靜靜傳過來。
「祖兒,我不知道你的腦袋究竟在想什麼,要不,你就開門,听我把話說清楚,要不,我現在就去買機票讓你回台灣,我數到三!一,二……」
就在魔蠍數「三」的同時,祖兒霍地將門打開,淚水仍泊泊流著,不斷抽噎。
魔蠍從未見她哭得如此傷心無助,不由得一怔,眼前的祖兒簡直就像個迷失的孩子。
「你……你要是買了機票要我今天回台灣,我就馬上跳機!」她抽著氣,語音模糊地吐出威脅。
魔蠍听了好一會兒才弄懂她的意思,不禁莞爾地將她擁在懷里。
「我好不容易能帶你出來玩,怎麼會無緣無故就突然送你回台灣?」他親愛地揉了揉她的頭。「用你的大腦好好想想,行不行?」
祖兒靠在那堅實的懷里,嗅著哥身上淡淡的刮胡水味道,心頭踏實不少,但仍有一絲不安。「可是你不是跟昨晚那個女的約好,今天晚上……」
「我除了跟你有約定外,還能跟誰約?」他抬起她的臉,為她拭去淚痕。「說好要帶你出來好好玩的,我怎麼會把你丟下不管呢?」
魔蠍見她原本下彎的嘴角漸往上揚,不由得笑了笑,順手在她腰際戲謔地輕輕一捏。祖兒立即尖叫一聲,破涕為笑地躲開,他卻不放過地輕戳她另一邊的腰際。
「不要!不要啦!」她忙逃到客廳,笑聲在整個房間清脆地回響著。
魔蠍一把抓住她的雙手,開玩笑地將她壓在地上,像摔角似地令她動彈不得。「快承認你是小壞蛋!」
「好啦!我承認!」她嘻嘻笑了好一陣子,才告饒似地喊,但說出的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我承認我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嫻雅溫婉……」
「大言不慚,臉皮超厚,賽過城牆!」他笑著接口。
驀地,祖兒發現魔蠍的臉離她好近好近,近得她說不出話來,他健壯的胸膛貼在她柔軟的胸脯好緊好緊,緊得她連心都跳不動,她在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影像,看到他的神情是如此溫柔,溫柔得教她要懷疑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
霎時,她希望時鐘能停擺,就讓這一瞬間靜止成為永恆。
「祖兒……」
那聲音低沉沙啞得教她心碎,那額頭相靠的溫熱教她痴迷。「嗯……」
「我想……」
那輕撫著她濃密眼睫的修長指尖有著千萬的柔情,祖兒不覺合上眼楮,在這一剎那,若是他願意,她不會去想他是哥哥,她不會去想……
「我想我該替你買副墨鏡,」只是魔蠍似渾然不覺地坐了起來,自顧自地說著。「你的眼楮哭腫了!」
祖兒隨即啪喳地睜開眼,一骨碌自地上爬起,急急沖回自己的房間,反身將房門關上,渾身顫抖地坐在床邊。
剛剛自己在想什麼?她恐慌地自問著,他是自己的哥哥呀!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把哥當成什麼?
頓時,她明白了自己強烈排擠昨晚在劇院踫到的那個女子的真正原因,不僅是因為那女子比她成熟美艷而吸引哥的注意力,更是因為那女子有正當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跟哥出雙入對,她卻沒有!
而她……祖兒越想越惶駭,對哥的感情很明顯地已經超越了兄妹間的界限,這在血統、在倫理、在法律上,都是難以見容的!
她……她該停止!
飛機航行在沉睡的夜里顯得十分寧靜,至少睡夢中的旅客是這麼覺得。
魔蠍看著早已合上眼,枕著他胳臂的祖兒,嘴邊不覺漾出會心的微笑,都十八歲了,還這麼賴著他,賴得教他疼惜,疼惜得舍不得放手。
祖兒那花般的睡臉看來寧謐安詳極了!
好啦!我承認!我承認我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嫻雅溫婉……
想著當時祖兒嘻笑的俏模樣,蕩在魔蠍嘴邊的笑意更柔了。
在那無心的追逐游戲中,眼看著她在自己的手掌心中溫婉地合起眼,有如亭立在水中的幽蓮,淡淡散發著沁人的微香,教他差點忘了自己是她的兄長,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回想十四年前撞到她的時候,誰會料到當初那花貓似的小髒臉,瘦猴似的小孤兒會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靈秀動人?看到她仍如當年那般依賴著自己,魔蠍感到一股無名的成就感。
她的父母究竟在哪里?到現在仍沒人知道!他從來就無法明白,誰家的父母會忍心拋下這麼一個惹人愛憐的小女孩?如今的祖兒一天賽過一天的嬌美明媚,難道她的生身父母不了解看著她的成長是種多麼無上的喜悅嗎?
看著祖兒從無依的小草蛻變成嬌媚的花朵,是他一生最大的樂趣,而祖兒對他親密的倚靠歷久不變,是他生命的意義,他簡直無法想像沒有祖兒的日子!
忽然,飛機因一個小小的亂流而稍稍震蕩了一下,祖兒惺忪地睜開睡眼,抬頭正好與魔蠍的目光相觸。
她陡然驚醒地坐了起來,在魔蠍關懷地開口以前,便又轉身靠著傾斜的椅背,面向另一邊,隨著機身的搖晃,似乎又入睡了。
魔蠍見她突兀地轉過身去,一股帶憂含愁的疑慮攏上心頭。
祖兒是怎麼了?他簡直無法理解她這幾天來反覆無常的舉動,一會兒如往昔般緊膩著他,一會兒又跟他保持距離,但那望著他的眼神卻有著教他心憐的憂郁。
驀地,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驟生,倘若有一天,祖兒知道他不是她的親生兄長,她還會這樣親昵地依賴他嗎?
魔蠍不由得想像著祖兒知曉自己身世的情景,胸口驟然掠過一陣寒意,祖兒跟他疏遠的神情教他顫悸!
他不能讓祖兒知道這件事,只要祖兒的身世不曝光,祖兒將永遠待在他身邊,永遠地……
魔蠍自我安慰地想。
祖兒緊倚著傾斜的椅背,半睜的眼瞳怔望著機艙緊闔的窗口,視線透著清醒而惶然的光,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仿佛她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似的。
自從那天發現自己對哥那種超出手足的親密好感後,這樣愛戀的感覺便更加強烈明顯,仿佛甚至連哥在無意間稍稍踫到她一下,她的心便像觸電般地顫抖起來。
隨之而來的是那種道不出的酥麻感在她的血管中狂亂的奔竄,教她心惶得無法控制,攪得她連覺都睡不好,一旦入睡了,夢里都是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越想越心駭,這樣天理難容的事怎會發生在她身上?
也許……她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強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是她想得太多了!也許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這麼一回事!
想著想著,也許腦筋轉累了,祖兒在不知不覺中再度合上眼皮,完全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入睡,更不曉得在自己入睡的幾分鐘後,又倚在魔蠍的胳臂上,這時的她,睡容更顯得安穩無憂。
「哥!」這天,祖兒放學回家一踏進門,便看見魔蠍,不禁驚喜得要奔上前去,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猛頓住腳。
「你……你來啦!」她只得訕訕地吐出這句話做為她內心歡悅的表達。
「是啊!」魔蠍見她臉上的欣喜之情一閃而逝,心不由得微微一沉,卻下意識地壓下油然而生的失望而強作輕松。「幾個月不見,你好像又長大了一點。」
是不是更漂亮了?祖兒硬生生咽下習慣性的嘻鬧,只默然地笑笑。
「還不快去換衣服,讓你哥哥帶你出去吃飯。」女乃女乃笑容滿面地說。
「我……」她下意識費力地抑制著要跟魔蠍吃飯的念頭,勉強搖頭。「我等會兒要去同學家補習,再過一個禮拜就要聯考了……」
「這樣嗎?」魔蠍若無其事地笑笑,不讓心頭驟來的痛楚泄漏。「那你好好加油,我就帶爺爺女乃女乃出去吃飯,不過,你當真不一起來?」
她猶豫了許久,內心苦苦交戰著,這是一個多大的誘惑!
直至見到魔蠍,祖兒才領悟到自己多盼望看到他的來臨,多渴望這一刻的相聚,多希望能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地跳到他身上,讓他有力的雙臂緊緊擁住……
然而,自從那回的倫敦之行,發現自己對魔蠍有著極端異常的情愫後,祖兒再也不敢如往昔那般隨性賴著魔蠍,深怕會有人看出自己這種不正常的愛戀。
「祖兒……」
魔蠍含著期待的聲音把她猝然拉回現實。
「噢!我得去準備一下,補習快遲到了。」說著,她便忙不迭地沖進房間。
祖兒將耳朵緊緊貼在房門上,屏息听著大門闔上的聲音,心髒似乎被門夾住似地痛了起來。
幾個月過去,她以為自己已經痊愈了,怎知一見魔蠍,那種想念魔蠍呵護的戀愛癥就發作。
也許是自己需要更長的時間來調適這種心理病癥,她頹然地想,也許從此不該再見到哥哥……
之後,祖兒考上了理想的大學,爺爺女乃女乃都為她開心了好幾天。
「祖兒啊!電話,」這天,爺爺在客廳里高喊。「是你哥打來的。」
頓時,祖兒感到胃在翻攪,心在猛跳。她遲疑地從爺爺手上接過電話,怯怯地「喂!」了一聲。
「祖兒?」
听筒傳來磁性低沉的聲音透著切切的關懷,在電話這端的祖兒卻心顫得緊握住電話,仿佛害怕電話會從她手中滑落。
「祖兒?你在電話旁邊嗎?」魔蠍的聲音有著久等的不解與焦慮。
「我在這里,哥,」她連忙回過神來急急說。「我考上第一志願了。」
「我知道,爺爺剛剛跟我說了。」
魔蠍那輕笑的聲音,在祖兒听來有著無以言狀的懷念與感動,不覺間,淚水無聲地凝聚在她的眼眶,滑落她的臉頰。
「祖兒,你怎麼了?」在電話另一端的魔蠍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哭音。
「沒……沒什麼,我只是……高興……考完了……」她趕緊在兩位老人家發覺以前,擦掉淚水,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流淚的真正原因。
「我很替你高興,很以你為傲!」魔蠍的語氣充滿衷心。「我現在人在法國,想要什麼?我可以寄快遞給你。」
听著魔蠍溫柔欣慰的聲音,她終于控制不住狂奔而下的淚水,激動地低泣起來。她不要任何東西,她只要再看到他,她只要能如往昔那般毫無拘束地膩在他懷里,她什麼都不想要!
可是她不能說!她什麼都不能說!
「喂?」女乃女乃見她抽泣得厲害,立即從她手中接過電話。「祖兒可能是這一陣子太用功了,精神太緊張,休息休息就會好的。」
「祖兒啊!」看著女乃女乃在和魔蠍講電話,爺爺拍拍祖兒的肩。「你臉色不太好,回房去躺躺,你太累了。」
祖兒胡亂點點頭,搖搖欲墜地回到房里,怔怔坐在床上。
這幾個月來費心盡力地避開了任何會和魔蠍有所接觸的機會,原以為這只是個過渡期,過去了,就好了。但是,今天魔蠍的一通電話,這幾個月來對他的渴念竟像泄洪似地排山倒海而來,淹沒了她的理智。
和魔蠍說話的當兒,她惶恐發現,自己對魔蠍深深的苦戀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她是這麼地想他,這麼地念他,多希望自己能化成一縷輕煙,順著電訊的傳送,到達電話的彼端,看著他,守著他……
但他是自己的哥哥!她這樣的思念必須緊緊壓制著,必須時時避免被人看出半點蛛絲馬跡!
他是哥哥!他是哥哥!
祖兒幽幽地嘆了口氣,希望學校趕快開學,也許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能讓她忘卻自己對他不正常的愛戀!
祖兒考上理想的學校了!
魔蠍漾著引以為傲的笑意掛上電話,幾個月來堵塞在胸口的郁結也在听到祖兒聲音的剎那霍然開朗。
這幾個月里祖兒為何疏遠他呢?他不知道。他只能告訴自己,祖兒有聯考的壓力,但,這解除不了他內心深處的惶恐……她,不再需要他了嗎?
听到祖兒的聲音從听筒傳來,他感到心在飛揚,恨不得此時就能在她面前,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他有多高興,有多愛她,有多……
想到這里,魔蠍渾身一震,剛剛在想什麼?愛她?愛祖兒?
魔蠍忍住心頭沒來由的惶恐,祖兒,他的祖兒,祖兒對他而言,是……
他不由得回想起往昔的一切,那流浪花貓似的小女娃,那嬌俏可人的小丫頭,那清麗柔媚的小女人,這都是祖兒!
他向來待她如妹妹,不是嗎?
曾幾何時,他竟如此在意著她對他的一顰一笑,在意著她眼波的流轉,甚至自私地希望她永遠都是他的祖兒!直至這幾個月祖兒疏離的態度撕扯著他的心,他才驚駭地發現,那水樣般的俏麗身影直教他牽腸掛肚,魂縈夢系。
他……愛上她了嗎?
他不曉得,只知道此時此刻的他,萬分惶惑!
這是大學開學的第一天,祖兒弄不清方位地走了一大圈,找不到上課的教室,她心急地看著手表,臂彎里的書逐漸沉重起來。唉!她到底走到哪里了?
「哎呀!」
她走得太急,沒提防轉彎處竟沖出一個冒失鬼,撞得她差點跌得四腳朝天,而手中的書自然早已散落一地。
「對不起!」那人慌忙拉起她,替她收起散在地上的書。「你沒事吧?」
祖兒正因這幾個月積壓在心的悶氣沒處發泄,才要乘機發脾氣,就在她忿忿抬起眼要開口罵人之際,一見到撞她的人,不禁猛然愣住了。
「你還好吧?」那身材挺拔的男子謹慎地將書遞給她。
她連忙回過神來,把書接下。「我……我沒事。」
「你是新生?迷路了是嗎?」他對祖兒親切地笑笑。
祖兒感到心髒陡然突突地跳得好快。「我……我要到三○六教室。」
「新生不在這棟上課,在……」他朝右邊的方向伸手,又瀟灑地放下。「我帶你去好了。」
「你不用趕上課嗎?」
「哈!」那人對她粲然一笑。「難得撞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就算要舍掉一兩堂重要的課,也不能放過護航的機會。」
祖兒忍不住抿著嘴笑了。
「對了!」他很紳士地將她的書接過去。「我叫柯尚,你呢?」
「祖兒。」她不假思索地報出名字。
「老祖宗的兒女嗎?」柯尚一面說著,一面自顧地往前走。「不錯不錯!」
她跟在後面一听,不由得笑出聲來,看著走在面前高大的背影,心中洋溢著一片莫名的歡喜,遇到柯尚,應該會是她大學美好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