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
深秋夜晚,一輛高級房車,停在霓虹燈不斷閃爍的、有如白晝的六星俱樂部前。
車內坐著一名神色沉郁的男人,和另一位不知該如何緩和這凝滯氣氛的助理。
「總裁,您要進去嗎?」成家聲戰戰兢兢問道,就怕自己踩到地雷,會弄得尸骨無存。
「她通常都幾點來上班的?」
「七點。」
成家聲斜眼瞄了一眼表,現在已經快九點了,想必總裁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不過看他冷漠的神色,對這表情已不陌生的成家聲,絲毫不敢在老虎嘴上捻胡須。
「你在車上等著。」語畢,他逕自下了車。
聶從雲冰得足以凍死人的口吻,教成家聲听了,忍不住在心中為總裁要找的那個女人,暗暗祈禱。
車外的聶從雲,一顆心就像吊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
他是怎麼了?在她那樣對他之後,他怎麼可以再次被她牽著走
他再一次告訴自己,他今天來,就是要看她的笑話,而不是可憐她。
聶從雲花了極大的氣力,讓自己表現出完全冷靜自持的樣子,才推門入內。
一進酒店後,他便能感受到里頭曖昧的氣氛,一些男男女女,或摟或抱的姿態,教他不禁想像著,白水芯正可能被一名相貌猥瑣的男人侵犯。
一陣不陌生的慍怒,又閃過他的心底。
他如鷹般的銳眸巡視一圈後,發現他要找的人不在其中,旋即詢問一名踫巧經過他身邊的男服務生。
「先生,我要找白水芯小姐。」
「你要找玫瑰?」
玫瑰?好艷麗的花名,是她用來吸引男客人,以便進行交易的嗎
「我是她的朋友,姓聶,因為很久沒見面,想跟她敘敘舊。」
「您稍等。」服務生听完聶從雲的解釋,便領他到一間包廂內休息後,隨即又離去。
包廂內的他,依舊忐忑不安,心想著這些年她過得如何?改變多大
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她為何到這種地方上班
難道為了錢,真的可以讓她甘願墮落
「玫瑰,有位男客人找你,他現在正在第二包廂內。」方才那位男服務生,盡責的轉告。他的大嗓門,同時也傳進了包廂內,聶從雲的耳里。
剛從休息室出來的白水芯,正經過長長的回廊,準備待會的第二場演奏時,名服務生急切地喚住了她。
「找我?」
「是呀,有一位姓聶的先生找你,說是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我的朋友?姓聶?」門外,白水芯的聲音,藏著一絲疑惑與不安。
會是他嗎?可是……他怎麼知道她現在這里……工作
不會的、不會的,不知怎地,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現在這個樣子。
她下意識的想逃,但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道般,定住不動。
心里另外有一道聲音,蠱惑著她
只要看他一眼就好,待會就算他要嘲弄她也罷,諷刺她也無所謂,只要看他一眼就好……
既然他都能找到這里來,如果她避不見面,他肯定會再找到她……
她顫抖著手,轉動門把,準備接受待會殘酷的事實。
當門被推開的剎那,一見里面的人,白水芯猛地倒抽口氣。
真的是聶從雲
瞬間,他碩長挺拔的身影,毫不客氣地奪去了她的呼吸,同時他以深邃清湛的黑眸,瞬也不瞬地凝睇著她。
她莫名感到一陣心蕩神迷,只因……他不容忽略的氣勢。
不敢置信,他竟來找她了
「好久不見。」白水芯佯裝鎮定,僅是淡漠一笑,教人猜不出其中的情緒。
她步進包廂,關上門,入座後開始為他倒酒。
看她沉穩的動作,聶從雲幾乎要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從沒想過,記憶中那隨時要人伺候的大小姐,如今會有紆尊降貴的一天。
他激動地握住她忙碌的小手,冷厲質問︰「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工作?你竟然甘願委屈自己?」
白水芯微微一怔,隨後平靜地掙月兌他鉗制人的手,以極為平淡的口吻說︰「我現在過得很好,在這里工作,我不覺得有什麼委屈。」
她定定瞅著他,黑眸深處教人看不透她的任何思緒。
她不明白他的質問是為什麼?是看她笑話?還是在乎她
但……他應該是恨著她的呀
听她淡淡的回答,聶從雲的眉宇間皺得更深了。
過得很好?他怎麼也忘不了,方才攫住她毫無血色的小手時,感覺得出原本該是細致無瑕的玉手,掌心里竟多了好幾個繭。
加上此刻,她身上穿的衣服,露背加低胸設計,足以教男人血脈賁張,蠢蠢欲動,該死的,難道她一點警覺性都沒有嗎
還是她早已身經百戰,根本不在乎了
將這一切看在眼底,聶從雲不明白,自己心中的那股郁悶和妒意是什麼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要在這里工作?」
「生活所需,僅是如此。」
她回答的同時,璀璨明眸中,透著全然的平和,全然的澄透,仿佛已體悟世事不能盡如人意的事實。
「你的生活若有困難,為什麼不來找我?」他也知道自己在媒體上曝光的機率頗高,她要找到他,得到他的幫助並不是難事。「還是——你怕我這個強暴犯。」
他忍不住譏刺她。
但白水芯卻不為所動。「我有什麼資格去找你?從你離家白家的那一天起,我們就沒有任何關系了……」她悠悠地道出事實。「而且,自白家垮了以後,我知道我這輩子不能再靠任何人了。」
看她在暈黃燈光下更顯堅強的眼神,聶從雲以過來人的經歷知道,若非經過重大打擊,她是不會說出這些話的。
哼!那又如何?這些本來就是她該受的
「對了,我在報章雜志上常看到關于你的消息,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真的很替你高興。」站在舊識的立場,她確實為他的努力感到驕傲。
「謝謝。」听到她難得對他的贊美,他竟高興不起來。
他該說,這一切都是拜她之賜嗎?若非當年她誣蠛他,他又怎會一身狼狽地離開白家?他又怎麼會努力向上,不願再讓人瞧不起
見他不語,她再度打破沉默。「當年的事,對不起……」
是哪一件事,他們都心知肚明。「對不起?當初我受的恥辱,豈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了事的?」
听見他憤怒的指控,白水芯如坐針氈般的難過,只希望能趕快結束這場交談。
「真的對不起……」
「當年我離開白家時,曾發誓要把你對我的屈辱,一並討回。」他憤然說著。
白水芯微微抿唇,對于他的指控,她怨言以對,因為……的確是她對不起他。
「你……想怎麼樣?」
「你在這里的薪水多少?」
她的眸中閃著不解,但仍照實回答︰「底薪十萬。」
底薪十萬?那麼,加上客人給的小費後,恐怕不止了。
「我給你雙倍的價錢,你辭掉這個工作。」
聞言,白水芯氣極,秀眉一蹙。
「如果你是來侮辱我的話,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你值得更好的工作,為什麼要在這里像那些女人一樣,隨便把自己賣給陌生男人?」
賣?白水芯一听,微微蹙眉。
難道……他以為她……算了,她也不打算解釋。
「我熱愛鋼琴,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她略略平復自己過于激動的情緒,不想跟他起爭執。「再說,你沒有資格說「那些女人」,畢竟她們不偷不搶,不做任何犯法的事……」
這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的思想轉變很大。
聶從雲緊握拳頭,沒忘了這女人有多容易惹他生氣。
該死,他明明告訴自己,只要看她一眼就走人,為何現在又徒生一堆對她莫名的在乎思緒
「你請回吧!恕我不能招呼你了。」不等他的反應,白水芯逕自起身,翩然而去。
望著她遠去的倩影,聶從雲卻只是隱隱咬牙,半響,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隔了一個禮拜,聶從雲果然沒再來找她,她雖然感到略略失望,但也松了一口氣,她不明白自己再見到他時,那種心跳失序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但她就是害怕……害怕他熾人的眼神。
現在是凌晨一點多。自酒店下班後,白天繁華喧鬧的都市,此時已變得安靜許多,街道上只剩少許的人車。
湛藍色的天幕,嵌著一輪皓月,靜靜灑落溫婉月光。
她從包包里掏出鑰匙,正要開門進屋去,角落里一道闃黑的人影,讓她驚愣一下。
「喝——」鑰匙應聲落地,抬眸一望,剛剛在她腦海中掠過的人,此刻已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是聶從雲!他怎麼知道她的住處
她還來不及問出口,他已經欺近她身旁,讓她的心神陷入極端震驚中。
「你說你過得很好。」
剛剛在走廊上等她的同時,聶從雲略略環視這公寓周遭的環境,發覺這里樓梯狹窄,空間陰暗潮濕,一點居住品質也沒有。
白水芯有一瞬的怔愣。原來……他是為了這個來找她?!她不懂,不管她過得好不好,不是都與他無干了嗎
「以我目前的經濟狀況,只負擔得起這樣的房子。」她蹲,拾起鑰匙,開門入內。
老舊的木門,咿呀一聲地被推開了。
聶從雲也跟著尾隨而入,不過由于他身形高大,幾乎要頂到天花板。他的怒氣也隨之而升,不為自己,而是為她住在這種地方而生氣。
屋內整潔小巧,就如同她的人一般,細膩雅致。
他銳利的目光梭巡了一下四周。「衛浴設備呢?」這房子的設計,也未免太簡單了!難道……
她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這棟公寓有公共浴室。」
「請坐。」白水芯擱下手上的包包,在客廳里為他泡了一包咖啡隨身包。「抱歉,我只能請你喝這個。」
其實她為自己的窘況也感到難堪,卻不能多說什麼,事實就是如此。
自從上次在酒店和她見面後,聶從雲至今仍無法習慣她「卑微」的姿態。
下午,成家聲進辦公室向他稟告,知道她是為了父親的債務和張嫂的病情,不得已到酒店工作後,這次他有十足的把握,教她離開那夜夜笙歌的地方。
「關于我上次說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
「我說了,在那種地方上班,我是為了……」她原本又想說是「生活所需」,卻被聶從雲硬生生打斷。
「你或許能等,但張嫂的病情不能等。」
「什麼?你已經知道了?!」她顫著聲音問。
是了,他能找到她上班的地點、她的住處,自然是經過一番調查。
「沒錯,以我現在的權勢,要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並不難。」
听他頗為自豪的口吻,白水芯只能苦澀一笑。
今日不同往昔,從前總是被她呼來喚去的下人,如今已成為人人稱羨的商業鉅子,又有誰能料到其間極大的轉變
「但我仍無法接受你平白的資助,再說,我有酒店的工作……」
聶從雲一挑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隨即走到角落,打了通電話。
白水芯不太能理解他的舉動。
隨後,只見他踅回沙發上入座。「我已經替你辭職了。」經過和她多次商量,他發覺若不以這種先斬後奏的方式,不足以讓這女人低頭。
「你怎麼可以這麼霸道?!」白水芯驚呼不已。
她不信,打電話去向酒店經理求證。
幾分鐘後,她黯然的掛下電話。
「信不信?你再去找其他的工作,我都能教你第二天就做不下去。」他刻意忽略她飽含怨恨的目光。「當然,你沒有偉大到讓我平白無故幫助你,你必須搬到我那,隨時供應我的‘需要’。至于你父親的債務和張嫂的醫療費,由我負責。」
他要讓她成為他的地下情婦,以報復她帶給他的難堪。
白水芯當然不是涉世未深的女人,自然明白他口中的「需要」指的是什麼。
難道,他在報復她?報復她當年對他的行徑
「但是你已經有未婚妻了!」從媒體報導中,她自然知道他的感情狀況。
對她的說辭,聶從雲滿不在乎的輕松一笑。
「有未婚妻又如何?這與我同時擁有你,並不沖突。」
「不行!這樣是不對的……」她搖頭低喃,仍在做最後掙扎。
「記住,現在的你,根本沒有本錢和我談條件!」他指的,不只是她目前生活上的困難,還有她多年前帶給他的羞辱。
他不知道自己的憤怒,究竟是因他曾經受到的不公,還是為她拮據的經濟狀況感到不舍,而不得不用這理由把她留在身邊
但不管是哪一個,總之,他要定她了
他……變得好可怕、好絕情,教白水芯不由得不寒而栗起來。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把鑰匙,並以紙筆寫下一個地址,放在小茶幾上。
「這兩天,我要到日本出差,你考慮清楚,若願意接受,就搬到我住的地方。我回來之後,要看到你。」
他刻意不看她難過受傷的眼神,交代完畢,就走出這間窄屋。
屋內,只剩下失神好一陣子的白水芯。
在他心中,她到底算什麼?他明明已經有未婚妻了呀,卻還……
理智、道德與情感,三方面都在考驗著她,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一條路走
是夜,從窗外透進來的冶意,蔓延她全身。
兩天後某醫院病房
「張嫂,還夠不夠?不夠要說喔。」白水芯自從「失業」後,自然空出許多時間來探望張嫂。
「夠了,我已經吃得夠多了,別老像怕我吃不飽似的。」張嫂淺笑,為白水芯的貼心感動。
「那好吧,我削水果給你吃。」
「對了,水芯,還記得雲少爺嗎?」正在說話的張嫂,沒發覺白水芯的身子微微一顫。「前幾天他來看過我,看他現在一帆風順,我就放心了。」張嫂突然想起聶從雲來看她的事,乘機向白水芯提起。
「什麼?他來看過你?」
「對呀,還帶了不少補品來,這孩子真孝順。」張嫂仍舊滔滔不絕說著。「他說過陣子,會替我安排更好的醫院做治療,實在麻煩他了。」
「是嗎?」白水芯不曉得他這麼做是為什麼
前天晚上,他還以張嫂的病情威脅她,但沒想到他竟私底下先來看張嫂了。
「水芯,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卻沒機會……」
「什麼事?」
「當年……你說雲少爺欺負你,對你不規矩,是真的嗎?」
聶從雲雖然不是她親手拉拔長大,不過她照顧他的時日也不算短,知道這孩子天性純良,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干下流勾當的人。
正在削水果的白水芯,倏忽停下動作。
「我……」面對張嫂的質問,她猶豫著不知該說不說出口。
「是不是你害怕老爺把你嫁給湯二少爺,所以干脆誣賴雲少爺非禮你,好讓老爺打消那樁婚事的念頭?」
白水芯默然不語好一陣子,最後才吶吶地點頭,表示承認。
果然,這孩子是她親手帶大,這丫頭在想什麼,她老人家會不知道嗎
尤其當年聶從雲離開白家後,她替一身破皺不堪的白水芯洗澡更衣時,驀然發現她身上僅是一些小擦傷的痕跡,怎麼看都不像是被人非禮過的樣子。
加上往後有好一段時間,她總是不經意瞧見,白水芯常常在聶從雲的房間里徘徊,那眉宇間的深郁濃得化不開,仿佛感嘆,又仿佛是在對某些事情感到懊悔。
這一切,不得不讓張嫂覺得事不尋常。
「你這孩子!有什麼事好好說,怎麼可以隨便賴到人家頭上?雲少爺從小就沒父母,真不知道他離開白家的前幾年,是怎麼過的?」
「張嫂,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對,我也跟他說對不起了……」
白水芯終于轉過身,小聲囁嚅。
「還好雲少爺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上回他來看我時,還跟我保證會好好照顧你,你該好好謝謝人家,知道嗎?」張嫂一面長吁短嘆,一面為聶從雲的遭遇感到心疼,臉上刻畫著歲月的痕跡,也益形深刻。
「知道了。」白水芯隨口一應,沒再多說什麼。
她心想,張嫂若知道聶從雲所謂的「照顧」,其實是要她當他的專屬情婦時,大概就不會是這種反應了吧。
但……張嫂不知道也好,她不能再教張嫂替她操心了。
張羅完張嫂的晚餐,等護士來量血壓與體溫,知道她目前病情已控制住後,白水芯才向她道別,起身回「家」。
今早,她在自己租賃的公寓里,隨便打包了一兩箱的衣物,心想,無須收拾太多,也許過一陣子,聶從雲就會厭棄她了。
中午過後,就有專人在她公寓樓下等候,準備替她搬行李。面對這樣的安排,白水芯感到可笑,卻又百般無奈。
聶從雲果然都算好了,知道她一定會臣服于他。
她就著月色,悠閑地邁開步伐,回到聶從雲的住處。
今晚他應該就會回來,不過八點過去、九點過去,眼見時針即將逼近十點
累了一天的白水芯,終于踅回自己今天剛搬進的房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