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雨的黃昏,茗戰接到一張拜帖,是南宮殘,他們的人已經到了斜瑯山腳下,說如果茗戰教主收下帖子,那他們明日上山,如果拒絕,他們現在就走。
南宮殘,今年十七歲,武林名宿南宮淵最小的兒子,如今是南宮世家少主。當年慕容瀾滄連廢南宮家七大高手,後來受傷,反倒被南宮世家唯一沒有下場比武的南宮殘所救,並且親自護送回斜瑯山,這份淵源讓慕容茗戰無法拒絕。
盡管現在瀾滄傷勢未愈,需要靜養,可是茗戰怎麼也不能把南宮殘拒之山門之外,他問送信上來的人,「殘公子一行幾人?」
冥月教的傳令弟子恭敬的回答,「南宮殘公子,再加上他的四名隨身侍從,一共五人。」
「好吧,收拾客房,讓他們今夜就帶劍上山吧。」茗戰把拜帖遞給身後的小童,然後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傳令弟子,「殘公子說上斜瑯山有什麼事嗎?」
「稟教主,殘公子只說空山夜雨,他們要找個地方避雨驅寒。」
茗戰听了嘴角牽出了一個冷淡的笑。
「好了,你們快接殘公子上山吧,他們就住在西翥閣,那里也要好好打掃一下,準備好熱水和飯菜。一會見到殘公子就說我不去迎他們了,明天一早我會去西翥閣見他的。」
那人恭敬道了是,連忙退下。
等茗戰回到房中的時候,外面夜色已經濃,大雨也下了起來,敲打著樹枝和窗戶。下人們關好窗子,也放下了簾幕,茗戰走進屋子看見瀾滄坐靠在床上看書。燭光很明亮,照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不過還好,沒有前幾日慘白慘白的模樣了。
瀾滄醒了以後對那天的事情絕口不提,這些天瀾滄的精神不是很好,閉目養神的時候多,可是白天睡多了,晚上又睡不踏實,身上的傷也著實折騰了幾天。昨天夜里些微燻了香,瀾滄這才一覺睡到天亮,今天的臉色也好多了,有些血色。
茗戰把蠟燭拿著靠近了瀾滄一些,看了看他,然後說,「晚上別看書了,費眼楮。」
瀾滄看他這麼說,沒有反駁,看了看他,就把手中的書遞給茗戰,茗戰順手翻了一下,竟然是《論語》。瀾滄博覽群書,經史子集無不涉獵,至于琴棋書畫方面雖然不是全部很精通,但是在品笛還有茶道方面卻有些無人出其右的氣勢。瀾滄少年英才,詩酒風流,卻對八股文章儒家教條嗤之以鼻,所以今天茗戰看到瀾滄讀《論語》,他感覺有些詫異。順手把蠟燭放在桌子上,他坐在床邊,陪著瀾滄。
瀾滄看了看他,笑著說,「我要是以前要是多讀書,養養性子,也不至于現在這樣,和野草一樣。茗戰,你可有喜歡的東西?」
「喜歡的東西?」茗戰一面把被子幫瀾滄壓了壓,一面說著,「你我相處這麼久,我都喜歡什麼,你還能不知道嗎?練劍,茶道,種花,還有,最近對藥性也有興趣。」然後他看著瀾滄說,「問這些做什麼?」
「其實……」瀾滄頓了頓,仿佛不知道要怎麼說,然後想了想,「這兩天我在想,其實你喜歡的東西只是我曾經喜歡的,然後在這些年里我強加在你的身上。記得原來你喜歡琴,但是我喜歡橫笛,所以就逼著你練橫笛。」說到這里瀾滄想起原來的情形就笑了,「你還砸壞我幾支好笛子呢。」
「那我也沒少受罰。被你罰跪在戒律堂,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剛開始甚至不給我飯吃,後來終究不舍得偷偷的給拿來了幾個包子,還不想讓我知道。」
「……我以為你睡著了。」
「被罰跪,誰睡的著,我那是閉目養神。」
「閉目養神養的連呼嚕都打出來了,口水流了……」
「……你……」茗戰要反駁他,後來也許他們都認為這樣的回憶過于親昵,突然有些尷尬,就都不說話了,就听見外面的雨稀里嘩啦的下著,屋子里卻很安靜。
過了一會,茗戰用一種近似夢語的聲音說,「原來一直抗拒,後來發現笛子的聲音真的不錯,百轉千回之後依然那麼悠揚,逐漸的喜歡上了。自己也不是刻意逼迫著自己練習,就是總是感覺如果沒有它,生命里好像少了什麼一樣……漸漸的就離不開了。好了,夜深了,快睡吧。我去再拿一床被子,今夜冷,睡在外屋我可不想得病。」
「……對了,」走到簾幕外面的茗戰想起了什麼回頭說,「南宮殘來了,他說要在斜瑯山躲雨,現在應該已經到山上了。就住在西翥閣。要是沒什麼,我先走了。」
那夜以後,茗戰一直守著瀾滄,卻再也沒有做出任何親昵地舉動。晚上的時候他不放心離開,但也沒有和瀾滄睡在一起,自己收拾了被子在外屋的塌上睡。每天晚上都是先照顧瀾滄睡著了,他再離開。
他知道其實瀾滄不喜歡他的踫觸,只是他沒有說,但是,那天晚上他不是拒絕的很明顯嗎……
茗戰感覺有些悲哀,他們的纏綿卻只是瀾滄用來銘記過往的一種途徑。他不知道瀾滄到底要報復自己,還是要報復他,或者都不是,瀾滄只是不想讓自己快樂以祭奠他失去的所有。
瀾滄看著茗戰為自己掖了被角,吹熄了蠟燭,這才離開。他看著茗戰的背影突然感覺那個一貫倔強驕傲的茗戰什麼時候有了一股再也化不開的憂郁。
瀾滄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再睜開眼楮的時候是半夜,感覺有一種氣悶,忽然就想起了剛才茗戰說的南宮殘來,再也睡不著了。
他和南宮殘只有幾天的相處,幾乎是一面之緣的交情,但是由于他和南宮世家的恩怨而變得有些糾葛。剛開始的時候是瀾滄廢了南宮世家的七大高手,把有潛質的弟子幾乎盡數打廢,獨這個南宮殘自己知道武功不高作壁上觀,甚至連本門師兄弟的挖苦都不理會。那次瀾滄就知道,這個南宮殘比茗戰還小幾個月,卻心思極其縝密細致,甚至有些暴戾殘忍。當初他們奮力抵抗進犯南宮世家的宵小而抓住了幾名俘虜,都被南宮殘施以極刑虐殺。瀾滄一直認為殺人不過頭點地,既然想殺人,就不能作踐人家,但是這些在南宮殘看來迂腐無聊。後來瀾滄受傷還是南宮殘護送回來的,結果半途中卻發生了口角,所以到了山門外,兩個人就不歡而散了。
算是一位故人,卻彼此都應該沒有好印象。
更何況當年……
突然想起了什麼,瀾滄又有些咳嗽,卻因為不想打擾茗戰而盡力忍著,最後終于隱忍不了,蒙上了被子,由于氣悶更加劇了咳嗽,他幾乎咳的有些無法喘氣。
忽然感覺身上一涼,有人把被子掀開,是茗戰。
練武的人警覺性很高,何況茗戰一直無法睡踏實,他听見里屋一點動靜,總會從睡夢中醒過來。半夜的時候他也會到瀾滄的床前看看,每當他看見瀾滄因為難受而皺眉,他總想去抱住瀾滄,但是都忍住了。這些天就連他為瀾滄處理的傷口,換藥,他都盡力不讓自己想別的。現在的瀾滄好像是他心里最脆弱的一部分。
今夜他總感覺隱約有動靜,不放心,點上蠟燭走過來一看發現瀾滄在被子里蜷成一團,里面還有盡力忍住的咳嗽的聲音,他趕緊掀開了被子,就著手中蠟燭的燈光看見瀾滄蒼白的臉泛著不健康的潮紅色,眼楮閉著,似乎在隱忍什麼。
茗戰一把撈起了瀾滄,伸手拿了杯溫茶慢慢喂著他喝了,等瀾滄終于平靜了下來,茗戰這才扶著他躺了,為他蓋好被子,一句話都沒有說。
待到要起身的時候,發現瀾滄的手拉住他的衣服,而瀾滄的臉埋入枕頭中,看不真切。
什麼意思呢,要他留下來嗎?
「瀾滄,天還早,再睡一會,我就在外面,不走遠。」茗戰想把衣服從瀾滄的手中拿出來,可是瀾滄沒有放手,茗戰嘆了一口氣蹲在他的床邊,用輕輕撫開了散亂在瀾滄臉上的亂發,看見瀾滄的眼楮睜著,看著他。
「又做惡夢了嗎?」
瀾滄搖頭,卻把茗戰的手握住,身子向里挪了一下,空出了一個人的位置。茗戰突然感覺瀾滄其實很殘忍,相邀是的他,拒絕的也是他,但是他什麼都不說,卻讓別人感覺到他的苦痛和委屈。
茗戰苦笑著松開了瀾滄握住他的手,「我就在外面,要是難受了以後叫我。」
說完拉開了簾幕,走了出去。
茗戰睡不著,一個人坐在桌子旁,一口一口的喝茶。他直直看著床上的瀾滄,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
瀾滄睜著眼楮看著朦朧的外屋,心里有些空。
他突然感覺自己很卑鄙,想利用茗戰,同時自己感覺又很怯懦,無法面對如今。心情在這樣的情緒中越來越糟,突然坐了起來,靠在床上圍著被子,就這麼坐著。
兩個人就這樣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的茗戰讓文少央罵了一頓,他監督人們喂藥給瀾滄,後來給他號脈,結果號出了瀾滄的心脈弱了很多。
瀾滄的臉本身有些異族人的樣子,皮膚白,眼窩比尋常人深一些。平時看起來很好看,但是到了病中,尤其是被白天透過窗紗的陽光一照,眼圈發青,很憔悴。由于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白天的瀾滄一直懨懨的,閉著眼楮靠在靠枕上,不說話。
茗戰的精神也不好,但是他還是穿戴整齊了,對文少央說,「南宮世家的南宮殘來了,我要去看看。現在他們就在斜瑯山。」
「什麼,南宮殘?那是我半路出家的師弟,我也跟你過去看看吧。瀾滄的藥已經喝了,現在讓他先安靜的睡會,一會我們再過來。」
茗戰臨走的時候吩咐要好好照顧瀾滄,再三叮嚀後這才和文少央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