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府莫老爺的書房,莫少凜和莫廣分坐圓桌的兩側,兩人皆安靜地看著正在注水的動作。
熟練而沉穩地將水注入紫毫盞,後來用茶筅擊拂,使茶水浮出白色湯花而無水痕,湯花細致漂亮,狀似波浪白濤,令人目不轉楮。
「爹爹,您有一手好技術。」莫少凜看著如雲涌白浪的湯花,語調平淡地道。
莫廣聞言淺笑,「好手藝須有好茶好水好器具,但最重要的,仍是沏茶時的心情啊。」
「那倒是。」
莫廣對他不冷不熱的說話方式也不在意。「品看看,是難得聞之之上品。」
莫少凜依言,端起茶盞至鼻間一嗅、一沾後道︰「爹爹,這茶……不易得。」
縱使覺得這茶是珍品,俊朗的眉目仍未變分毫。
呵呵一笑,慈善的眼露出愉悅的光芒。「不愧跟我數年,這茶的確難得,是進貢的‘龍團勝雪’你宮世伯特讓給爹的。」
「哦?」劍眉微挑,莫少凜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如此好茶怎不與娘親對茗?娘比孩兒還了解、懂賞味呢!」
一听就知道是在調侃他,莫廣佯怒地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就那麼愛和爹過不去嗎?」
莫少凜的娘親生性喜愛清靜,不愛人去叨擾,就連他這一家之主的也不能想去就去。
「是,孩兒知錯。」態度既不謙恭,嘴角也沒藏笑,還真讓莫廣大嘆無奈。
擺擺手,莫廣也不想在這話題上打轉。「算了、算了,今兒找你來是和你收的僕役有關,爹想知道你的打算。」
听見莫廣的問話,莫少凜的神色未變,從容不迫地回答︰「爹不老叨念孩兒缺個小廝嗎?正巧孩兒見那慕雪很入眼,一時興起便收了他,若有讓爹不便之處,孩兒願受教誨。」不卑不亢、有理生疏地申明。
注意哦!是願受教誨,而不是有放棄收慕雪為僕的可能。這種弦之外音教莫廣听了直嘆氣。
他只不過起了個頭,就被人下了底了,真不知是他這個做爹的大,還是那做兒子的大了。
除了妥協,莫廣也別無它法。「無妨,你要收他作你貼身小廝就收吧,爹沒意見,不過……你說那孩子名喚慕雪?」
「是,但孩兒想他改名為莫雪。」這是他欲在慕雪身上套上的第三個枷鎖,從他的姓。
「自然。」既是他府內的人,是有這資格改姓莫。「你很喜歡那孩子?」不知莫少凜心思的莫廣只是對他有了同齡同伴而高興。
就算對方只是個身份低下的奴役也無妨,因為莫少凜除了宮大公子稍有來往外,就只肯讓他的護衛近身,其除的,連個小小的注意也吝于投注,對于莫少凜的嚴重不近「生人」,他是早就舉白旗投降了。
喜歡?
狹長的黑眸看了眼莫廣期待的神情,便順應了聲︰「嗯。」
他自然曉得爹爹大人在想些什麼,順著應答只是不想多費唇舌。
莫廣一听他稱是,登時笑開了臉。
「那叫他來讓爹瞧瞧。」回頭好向他娘說去。
點頭,莫少凜立即揚聲喚人︰「黑煜,帶慕雪過來。」
「是。」黑煜領命,飛身去帶主子要的人。
只一會兒工夫,慕雪便來到莫廣面前。
縴瘦的身子穿著秋香色的衣裳,淨襪緞子鞋,明顯和府內的天藍色僕人服兩異,不論是顏色、穿著或質料,皆不像個下人。
心下正覺疑惑,莫廣眼一抬,一驚,看到了那交領處,白皙頸項上,以金銀細鎖鏈交互纏繞而成的項鏈中間,嵌進了一顆約眼珠子大小、透亮瑩澈、閃著柔和光彩的玉石。
這不是……「少凜,這可是前年他人相贈的那顆貓兒晴?」
莫少凜向來不重身外之物,但並不表示他不懂所有珍奇寶物的價值,而那顆貓兒晴……是當今聖上自貢品中挑選出來贈與他,以示欣賞的呀!怎麼這會兒跑到一名小廝身上去了?
「是。」悠哉地飲茶,回答的輕松自在。
雖然是意料中的答案,但仍令莫廣臉色未變,不由得細瞧起站立一旁的人。
而一直未開過口的慕雪則安安靜靜地站立一旁。
他听不太懂他們之間暗藏玄機的對話,也不知道他頸項上的這條鏈子有何奇特之處。項上的這條鏈子極短,只比他的項子再寬上三指,想用衣服棄掩根本不可能,更別提能取下來了,因為這項鏈他早已不知模索過多少遍了,但就是找不著鎖扣在哪里。
雖然這條鏈子一看便知道價值不非,而且型式也十分精巧特殊,但他就是不喜歡。
這是在他那五日病後發現的。
莫少凜告訴他,要想取下來,唯有砍掉他的頭方能辦到,也就是說,倘若他還想保留這條小命的話,就別忘動月兌離項鏈的念頭。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這是宣告他是莫少凜的所有物的證明,因此,他討厭這條理應得到萬分珍愛的鏈子,更討厭它帶給自己一種似被豢養著的錯覺,就像貓狗一般,項上也得套個項圈以示被人所有的告示。
「娃兒,你叫慕雪?」
娃……娃兒?「是。」
心中暗自不快,卻又瞥見坐立旁側的莫少凜唇邊微揚,令他更悶。
這娃兒乍看之下,倒和他大兒子的未婚妻有幾分相似。莫廣又問︰「你多大歲數了?」
眼隨意一瞄,又一嚇。喝!竟是蓮花瓣玉石簪子。他這兒子會不會搞錯送禮物的對象了?再看向對面的莫少凜,竟見他眼中突現玩味,怎麼了?
「回老爺,滿十八了。」音質干淨、輕柔而又平和。
滿十八了?莫廣的心又跳。可這孩子看起來不滿十六,竟已十八了?難道這就是莫少凜剛剛眼神中的一絲?真是特別的……禮物。
這短時間內的一連串訝異讓莫廣得知,自己的身子的確仍十分硬朗。
轉頭看向接過泡茶一事的兒子,莫廣一連的若有所思。「少凜,他挺像羅知府的長小姐啊。」
相當初,他要到羅知府府上說媒時,少凜根本無動于衷,毫不關心,反倒是他的長子莫少暉十分欣喜。就因當時兩人的反應兩極化,才會讓他以為少凜對那長小姐並無意思。
可這樣貌神似的慕雪又該作何解釋?真是單純的巧合嗎?還是……他是因為知道少暉的心意,特意退讓的?
但莫少凜的反應只是淡淡地瞥了疑惑的慕雪一眼。莫廣見狀猶不死心,再問︰「你不覺得?」
「孩兒不清楚。」他根本沒什麼印象。
但他這簡短的回答卻教莫廣會錯意,以為他欲蓋彌彰,使得心中更加不安。
「連歲數都挺相近的呢!」莫廣試探性地又問。
一旁的慕雪忽然听懂了,知道他們的對話的內容是什麼,他的眸色不由黯沉下來。
原來,莫少凜收留自己、掌控他的一切、在他的背後雕青、在他的項上套上鏈子、給他好吃穿暖,這都是有原因的,偏他還以為……還以為自己仍有那麼一點入得了他的眼,而強將所有的不愉快給強自壓抑下來,誰知,事實竟如此殘忍。
微乎其微地起了個冷顫,這身舒適的衣裳……怎如此中看不中用?
頓覺好笑地睇著莫廣,莫少凜倒忘了他爹爹其實是個挺愛幻想、單純天真的人。「爹,您想說什麼?」
看來,他爹真是誤會他把慕雪當成那在記憶中,想不起來生何模樣的羅知府長小姐的替身了。
莫廣被莫少凜這一問,反而說不出什麼話來了,而且就算要說,也不該當著慕雪這孩子的面說,那太傷人了。
輕思忖,他還是只有去找他娘子解惑了。
「沒什麼,你們先下去吧,爹待會還有事要辦。」
說完,莫廣又看向慕雪。
「對了,今後年就在莫府待著,做二少爺的小廝,服侍二少爺,其它事你就甭管,只管交代他人;再者,以後你就從莫姓,單名仍一個雪字,懂否?」這是他兒子交代的,得辦好才行。
慕雪眼眸一閃,而後垂首答應。
連姓也得改嗎?改了,似乎就再也沒有慕雪這個人了,從這一刻起,他就是莫雪了。
自從變相地把自己賣給莫少凜後,他屢次請求安排見秋羅一面都遭拒,而他也無籌碼可與之談判,又加上身後的雕青……更加令自己自慚形穢,不敢再提,所以只好沉默,朝著未知的未來,沒有選擇的前進。
默默地跟在莫少凜的身後出了莫廣的書房,走出主院落,繞過旁側的假山流水,彎過兩畔花圃,再穿過扇形門步上門後的八橋,來到通往海寧居的回廊,而一旁漂亮巧妙的奇石水道和早春的花朵後方,是許多正要冒出新芽女敕葉的李樹。
這時,回廊旁的走道上走來莫家三少——莫少昂,他的模樣俊俏、性格天真活潑,雖然有些愛玩,但卻也很懂得分寸的拿捏。
他是在莫雪醒來後的第二天,還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時,听到早已不知傳過幾手的流言流語,耐不住一顆旺盛的好奇心,特意避開莫少凜和黑煜,偷偷模模地跑到病人的床榻前,硬纏著莫名所以的莫雪作朋友。
遠遠地,莫少昂便看見了莫少凜和莫雪,他遺傳自面前的漂亮眼眸一彎,顧不得正和他討價還價的護衛藍浚,兩步並作一步,佩玉鏗鏘有聲、清脆響亮到令人擔心有可能會碎裂的程度,快速地接近目標物——莫雪。
「少爺……」無可奈何地長嘆,藍浚看著年近十六的小主人以著不合禮儀的跑步動作飛奔而去。
莫少昂的眼里只容得下莫雪一人,因此一來到他的身邊,便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對著和他一般高度的莫雪撒起嬌來。
「慕雪,你跑哪兒去了?我到你房里沒見著你,又跑到梅林、柳畔蓮池、百花圃去找,差點兒累死我了。」
呵!他喜愛極了這叫慕雪的人兒,人長得秀麗端整不說,個性也溫和如煦風,就連聲音也輕柔清澈,光是靜靜看著便是一大享受。
「三少爺。」莫雪有禮地叫了聲,見莫少凜停下腳步,也跟著停下回話。「我到老爺書房去了。」
不滿地嘟起嘴,莫少昂模樣甚是可愛地抱怨著︰「早叫你別喊少爺的,听了多生疏啊,叫我少昂,少昂。」
經過了近十日的相處,讓莫雪明白莫少昂的纏功很是嚇人,所以他也不反駁,淡然笑問︰「找我有事?」
莫少昂皺皺他鼻子,「廚娘說,冬末時用梅花釀制的酒已能飲用,你嘗過沒?」
「沒有。」他自小貧賤,怎可能品嘗過那種東西?
見莫雪搖頭,莫少昂頓笑彎了眼,沒發現莫雪細微的心思變化,他只是像獻寶似的說著︰「那你可得嘗嘗,以花卉釀酒清甜芳香,極易入喉,不易醉,而且梅花正當鮮,那味道更好,所以我又叫廚娘再做了些梅花湯餅,梅花餡兒餅,就擱在你房里。走,咱們去嘗嘗。」
他邊說邊拉著莫雪往前走,表情不但生動,連他平時最不敢靠近的二哥就站在旁邊,也給忘了。
「三少爺,我……」莫雪有些為難地蹙起眉。
「少昂。」一听到對方的稱呼,莫少昂立即瞪著眼糾正,順便朝剛剛開始就不知為何,一直對他擠眉弄眼的藍浚扮了個鬼臉。
「慕雪,你怎麼老講不听?還是你要我也喊你一聲慕大哥?」叫他喊看起來比他還小的慕雪一聲兄長,他還不見得喊得出來。
莫雪微怔,隨即掩不住澀意地苦笑道︰「老爺讓我改了姓,叫莫雪。」
神經依舊不夠縴細的莫少昂听後,反倒滿意地點頭,「莫雪?嗯,好听。」說完,拉著他欲走,卻被人攔下。
藍浚快速地後退一步,閃開拍過來的小手,「少爺,二少爺還等著呢!」嗚……他那麼忠心地好意提醒。
「啊?」莫少昂眨眨眼,溜溜的眼轉向面無表情的莫少凜後,瞬間表情一變,不自在地放開莫雪,退了兩步。
「呃,那個……慕、不對,莫雪……我、我改天再來找你。咳、嗯……二哥,」再往後退了三步,莫少昂突然沒有預警地轉身拔腿就跑。「再見。」
藍浚看著棄自己而去的小主人,也只能嘆氣地搖頭趕上。
而始終一言不發的莫少凜,則是用帶著深意的眼神注視著仍不知發生什麼事的莫雪。
沒表示什麼,他再度啟步繼續被打斷的路程。
莫雪因突然移動的身影而回過神,連忙跟了上去。
一行三人一路上皆毫無對話地來到海寧居。
踩上鋪上灰綠相間小圓石的走道,莫雪跟在莫少凜的身後,經過茗茶室,轉過回廊及走道旁的觀蓮亭,此時,最先到達的是他目前居住的廂房,雖不及主房的寬敞及舒適,但對一個人來說,已是太過奢侈的待遇了,最起碼,他不需去和其他僕佣共擠一室。
走到莫雪的房門前,莫少凜頓了下腳步,丟下一句「回房去」後,便徑自進入了他自己的臥房。
目視著莫少凜的身影沒入隔壁的房門內後,莫雪環視了周圍一下,果然不見黑煜的影蹤,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的身手,莫雪是見怪不怪了。
微嘆了口氣,莫雪推開有著透明窗紙的門,還記得剛開始,他曾對那上頭的山水壓紋而目不轉楮呢!雖然並不是初次見到,但也不曾如此接近、仔細地瞧,在說,也不是每戶富有人家都能把屋子設計得如此典雅高貴,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奢華之氣。
進了房,便見到房中央的圓桌上擺了一細嘴青花瓷壺、一同花紋的瓷碗,再靠近一瞧,果然就是先前莫少昂提的,甜酒和梅花湯餅及梅花餡兒餅。
拉開椅子坐下,莫雪望著桌上的東西,怔怔地發起愣來。
在被秋羅收留的第二年,讓他了解到,看似冷靜自持的秋羅,私底下不但極愛品酒,而且酒量特好,但也同時使莫雪明白,原來他是屬于易醉的體質,一醉,就易亂性,至于怎樣亂性他倒不清楚,因為秋羅怎麼也不肯說,只吩咐他以後不可以沾酒。
可是……有點向往的眼神落在瓷壺上,心底掙扎著,只喝一點點,應該沒關系吧!
伸手倒了一點在懷里,莫雪嗅了一嗅,感到梅那獨特的冷香微微飄蕩,繚繞鼻間,再將杯中少許的酒液一嘗,甘甜爽口,並且毫無酒味,由此可見,莫府的廚娘必是個釀酒的高手。
嘗到了甜頭,忍不住地,莫雪又倒了一些,喝完了,壯著膽子又倒,完了又倒,直到小巧的瓷壺明顯變輕,染上些許紅霞的莫雪才勉強地停下。
小小聲地打了個嗝,晃了晃有點暈的腦袋,莫雪皺眉,開始喃喃自語︰「哎呀!怎麼喝掉一大半了?若是三少爺來尋,那該如何是好?而且、而且師傅也不在,那、那我若睡著了,又要叫誰來守著?」
愈說愈煩惱,愈想愈頭暈,甩了甩頭,莫雪動作緩慢地站起身,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向床鋪,望著一床溫暖的被褥發了一會兒呆後,連鞋也沒月兌地趴到了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睡著前還咕咕噥噥了好幾聲才沒了動靜。
隔了半晌,莫雪的房里多了一個人。那個人,把莫雪的鞋月兌了,解了衣衫,翻過了身,銳眸微斂眼睫,定定地瞧著沒進褲帶下的圖紋。
燦金帶紅的色澤,隱隱散發著誘人的吸引力,原本死寂的花紋,隨著呼吸的起伏,竟像是真的有生命力般,仿佛在微微地顫動著,卻始終無法展翅而飛。
情不自禁……真的是情不自禁,修長卻帶繭的手指輕輕地伸向那片美得妖艷的果背,帶著些許的迷情,和初生的情愫,一點點,一點點地靠近,那張平常冷峻漠然的臉此時竟然出現柔情,出現在他這種不能夠懷有一絲一毫動搖的人身上。
「我視你如手足,你知道嗎?」淡淡的、沒有任何責怪意思的聲音響起。
伸出的手大大一震,原本半側坐在床邊的身子在一陣僵硬後,墨黑的身影快速地離開床畔,單腿屈膝跪在突然出現的人三步遠處。
狹長的眼深深地看著那個低首不語的黑衣人,說出口的話言淺意深。「別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平衡,否則,是誰也挽回不了的。」
「黑煜知錯。」原來主子知道,一直都知道……
沒錯,他是知道,但他不能讓,既使是跟隨他多年、伴他多年的好友。「下去吧。」
「是。」接獲如原諒般的話語,黑煜毫不猶豫,飛快地消失在這間房內。
早該斷的,是他任由情愫滋長,任由自己的心跟著那個柔弱的人兒而轉,本就不該,所以他斷得干脆,斷得……心痛!
看著黑煜的離去,莫少凜感到淡淡的遺憾。
總會過去的,在他對莫雪的情感還不夠深時,趕快斬斷是比較理智的作法。
轉眼看向上身的人兒,莫少凜走了過去,看著那上面的花紋。
還不夠……僅只這樣還不夠……
「小雪兒……」似嘆息般的低喃,卻又帶著一絲絲的凜冽氣息。「從今而後,改喚成莫雪的你,以及被我套上三道桎梏的你,靈魂……是否依然純淨?不帶雜質?」
修長干淨的手指輕輕撫上美麗的紋路,像在觸踫珍貴藝品般地輕柔緩慢。「我很想看呵,想看你真正到達底限時,還能擁有當初那雙令我欣賞的眼神嗎?還是會改變,改變成為我嫌惡的樣子?」
俯子,薄唇淡淡地印在朱紅的唇上,冷冷的笑細細傳出,像是沒有溫度的冰塊,又像是隱含著悄悄的溫柔。「能讓我期待等候的人不多,而你有此殊榮被我看上,爭氣點,別辜負了黑煜退讓的心,也別逼我棄了你,可愛的小東西。」
我不是小東西……腦中回想起許久、許久以前,麗人兒鼓起勇氣小小聲地向他抗議的情景,不常笑的唇畔漾著輕輕的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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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市西坊內的莫雪,遵著莫少凜的吩咐,乖乖站在莫家的絲帛鋪外圍等著,手上還抱著新挑染出的花色式樣,是要給店家及外商挑選的,想當然爾,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跟在莫少凜身邊不過才一年半光景,這些日子來,他學了不少東西,只要莫少凜會的,都不吝于讓莫雪學習,有時他並不主動說明,只丟給莫雪自行去探索、思考,但真要遇上了盲點,他又會適時地拉他一把。這種情形不勝枚舉,卻教莫雪的心更加淪陷。
但僅此之外,不再多了。沒有語言上的關心,更沒有行動上的溫柔,甚至,和護衛黑煜說的話都比他還多,天知道,莫少凜和黑煜都是不說閑話,冷漠寡言的人哪!
東想西想的莫雪站得累了,便把重心移到另一腳上,略微推算,莫少凜和黑煜進去查賬,約莫也有一個半時辰了,今天似乎比往常久了一點。
正想收回視線時,又看見莫少凜走了出來,而他的身後似乎跟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高大俊挺,玉樹臨風,遠遠便感受到其所散發出來的耀眼風采,而另一個人……
「師傅?」
呆愣愣地看著,也忘了做出反應,眼看著一行三人朝他走過來,他卻什麼也做不出來。
反倒是秋羅一望見他,便快步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笑,一張若秋水芙蓉般的臉更顯得亮麗,他一走近,伸手一張,便把比他瘦弱的莫雪抱了滿懷。
「小雪。」斂著情的激動仍微微的泄了出來,他的笑中帶著隱藏的淚光,是久別重逢的喜悅,也是放下擔憂的安心。
一句師傅哽在喉頭出不來,瞠大的眼迅速地聚集淚水,然後又一顆顆地掉落,很快地便沾濕了秋羅的衣裳。
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面了;還以為……還以為頂多只能收到他仍安好的彩箋;還以為……還以為也許他早把自己給忘了。
一聲嗚咽月兌口而出,莫雪低低地啜泣起來。
秋羅也不由得心酸。「小雪,師傅現在宮府住著,過得很好,有空,來師傅那坐坐,知道嗎?」
在他身後、莫少凜旁的高大男子听了,有些不滿地皺了眉頭,卻沒說什麼,只是抿抿唇,靜靜站著。
「師傅……」哽咽地低喊一聲,莫雪斷斷續續地把他的話說出口︰「我、我還以為……不能……見到您了……」
連他想見寶貝的小雪也都是冷戰三天才得到的呢!秋羅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背,抬起那梨花帶淚的小臉,嘆息小雪愈來愈標致的外表,這……可不是個好事啊!
「師傅說了,有空就到師傅那走走,不然,師傅到你那也是可以的,別再苦了,你一哭,淚總像是流不完似的。」小雪並不愛哭,但每次一哭,總會叫看的人心疼不已。
點點頭,連忙擦干自己又快要掉下來的淚,一雙水漾的眼看著秋羅。
他想起一年多前,莫少凜對他說的話,秋羅,並不一定會離開宮府,看來,師傅在那里過得不錯,而站在莫少凜旁邊的,應該就是宮家大少爺了,只不過那宮大少爺看上去不若外傳的那般風流,反而沉穩聰睿的模樣。
再一次對著莫雪叮嚀了幾句,秋羅才依依不舍地被那個高大的男子「請」走,他頻頻回頭的模樣,教好不容易止住淚的莫雪又差一點潰堤。
始終站一旁默然不語的莫少凜等莫雪看著秋羅的背影終于消失後,才淡淡地道︰「回去了。」
他對秋羅的出現沒說什麼,雖然他也是說動宮大少爺的功臣之一,但他只是遵守對莫雪的承諾而已,至于宮大少爺可以忍耐到什麼限度,就不是他的事了。
回過神的莫雪點點頭,連忙跟了上去。到了等候的馬車旁,他趕緊叫醒打盹的車夫。
「大叔,麻煩您回府內。」溫婉地說道,對車夫看向他一雙紅紅的眼不作什麼解釋,只是跟著莫少凜進到車里去。
進到了車內,莫雪把掩在懷里的絲綢拿了出來,遞給莫少凜,但他沒接過,看著街道說著︰「揣著,回府再交大少爺。」
「是。」莫雪應著,又收回懷里。
抬眼偷偷覷了莫少凜一眼,深呼吸了幾回,莫雪低低地道︰「二少爺,謝謝。」說話間,不爭氣的淚仿似又要掉了下來。
心中,有著莫名的感動,他也知道他很傻,這種事本來就是莫少凜答應他的,只是經過了這麼久,他都早已不抱希望,而且也滿足于那定期交到他手中的那張薄薄的紙箋,可是……這種意料之外的驚喜還是教他感動不已,非常的……
是夜,其實沒什麼工作的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準備莫少凜的入浴瑣事。
拜貼身小廝這身份所賜,讓他多少模清了莫少凜的習性,其中一項便是沐浴,清晨及晚上就寢前。
由此可知,莫少凜是個極愛干淨的人,但又不到吹毛求疵的地步,只要順著他的規矩走,基本上,他算是個很好伺候的主子。
也由于莫少凜的喜好,因此他的海寧居有了常人沒有的特大浴池,更甚者,他的房間另有一道暗門可通往浴間。
剛放好干淨的衣物,便見到莫少凜由另一個方向走過來,也就是從他臥室的暗門過來的,莫雪見到,連忙上前除去他的衣物,露出莫少凜一身精瘦結實的身子。
雖然兩人年紀相近,且身形也一樣是屬于修長型的,穿上衣服後也相差不了多少,但莫雪看上去就是比較瘦弱、也比較矮,再加上那一張清麗秀美的臉蛋,實在叫人看不出他已臨近成年之齡。
相反的,莫少凜不論是樣貌、氣質、才識,都堪稱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兒郎,連那身衣服底下的身軀也是令莫雪羨慕的,全身上下沒一點的贅肉,而且堅實有力,卻又不流于粗壯。反觀自身,除了堪稱勻稱外,沒一點可拿出來比的。吸引力錄入
力道輕重適中的刷洗眼前的背,莫雪暗自亂想著。
「你這一年長高不少。」莫少凜突然打破沉默,語調平穩地問。
沒料到莫少凜竟會開口問他話,莫雪不由得一愣,但馬上回答道︰「是,來到這後長高了近兩寸。」
也許是在這兒吃的好又住得舒適的緣故,讓他沉寂許久沒有動靜的身長又有了動作,也因為這樣,讓他許多的夜里輾轉難眠,只為身體的骨頭疼痛難當。
起身走出浴池的莫少凜,靜靜地讓莫雪替他穿上衣物,一雙不符年齡的犀利眼眸則緊緊地盯視著渾然不覺的他。
也許莫雪自己不曉得,在莫府這麼好的環境里生活了一年多,他的改變明顯可見。現在的他,出落得更加動人,他的五官原就長得好看,雖不似男子的陽剛,但似乎是漸漸年長的關系,不但月兌離精靈般的稚氣,而且多了抹成熟色彩,更加引人注目。
其實他對于莫雪可說是滿意的,他的表現令他欣賞,不論是學什麼,他都能一次又一次避免錯誤並牢牢記住,也毫不懈怠,但就是他的氣度寬大到令他不滿的地步,進而不悅。
最起碼,莫雪對他的執著還不夠強、對他的憧憬仍不夠深,不足以他對他更多的付出。
舀起一瓢水沖淨身體,莫雪的手輕輕地撫上肩後,秀眉微蹙。
過了那麼久,有時,他仍會覺得背部隱隱作痛,有時輕如芒刺,有時卻重如針錐狠狠扎入般,教他心痛莫名。
而背每刺一回、心每痛一次,他就會想起莫少凜,想他殘忍的決定、想他的冷眼旁觀……也想起他的溫柔撫拭。
他是著了魔不成,否則怎會對莫少凜那麼記掛,明明……明明是他傷人在先,並且做出如此不近人情之事,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釋懷,更加不可能忘記,但是,他就是不能諒解,為什麼莫少凜非要在他身上烙下「刻印」不可?尤其是……
手指滑過頸項上的貓兒晴,莫雪頓覺心口又一陣陣抽痛,喉頭緊鎖,感覺像是這頸鏈勒住了他的脖子,阻礙了他的呼吸一般,令他連吞咽也變得困難。
「莫……雪……」輕聲低喃,又察覺到自己起了不該有的戰栗。
「名字……是早就听得厭的了,」渾然忘我自言自語的莫雪,完全沒發現外頭一抹經過的人影已停下一段時間。「是莫嗎?真是……莫字嗎?」
手緊緊握住木桶邊緣,本是平穩的音調開始微微顫抖,流泄出一絲絲痛苦的訊息。
「光是這樣,我就自持不了嗎?」
閉上眼,莫雪狠力一咬,花般的唇突現一抹鮮紅。「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我不能如此恩將仇報,不能如此違背常理……不可以……不可以對二少爺有非分之想啊……他,他還讓我見著了師傅啊……」
將頭抵上手背,果身跪在冰冷的濕冷地板上,澀澀然地自責著。
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搖擺不定,見著別人時都很正常,就是一听到二少爺的名、一看到二少爺的影、一觸到二少爺的物,心就懸了幾丈高。
初時,他以為是自幼的被剝奪、身體的被殘酷對待所致,但後來,他才慢慢警覺,不是的,絕不是這樣的,理由似乎並不只這樣。縱然,他的心中對二少爺有氣、有怨,但也有著感謝,更加狠不了,而且還存在著疑惑和不滿足。
心中的矛盾至極令他開始用眼神偷偷跟隨著二少爺,可又沒那個膽子持續太久,總是只有一下子,只要一瞄到一點點的身影,他就又收回探索的視線,一次又一次,改也改不了。
他的疑惑,是對二少爺的毫無動靜;他的不滿足,是對自己的貪心所生,也就是指,他竟有不純的渴望!
希望二少爺對他是特別的,希望二少爺心里是有著他的,希望二少爺……對他會有所回應。
吐出一口長氣,臉色蒼白的莫雪直起身子,拿起一旁的布巾擦干身,再套上帶來的干淨衣裳。
幸好這個時間所有人大都已就寢,就算還沒有,也不會來到最偏僻的浴間,而他的失態,自然也不會有人看到,真是謝天謝地。
端起小木桶,腳步有些不穩地走回海寧居。
不知是不是挖出太多自身的秘密的關系,他竟感到異常疲倦,眼也非常疲澀。
唉,無聲一嘆,莫雪改走向白天時也少人走動的小徑,想快點回到海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