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皆說峻德修王是「戰鬼」轉世,帶著滿身的血腥煞氣,生來要擾亂人間,但峻德城中的百姓,卻對修王愛戴不已,奉若神-,將他視為莫大榮耀。
這兩種天壤之別的評價,傳到修王耳里後,得到的通常是一聲不以為然的嗤笑。
他狂傲地笑盡天下人愚昧。他從來只做他該做的事,為峻德天龍賣命,純粹只是報恩。
敗在修王手下的人,只能說是能力不夠,和他是不是「戰鬼」轉世毫無關系。所有的荒謬傳聞,只是戰敗者為自己失敗的恥辱開月兌的愚蠢藉口。
偏偏,就是有人對這個愚蠢無比的藉口深信不移。
亂世,是創造英雄的時代。而生于亂世,對英雄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大哥,找我來什麼事?」峻德四王中排行老三的治王,不疾不徐地跨入一向少有人能接近的修王寢院──「修羅苑」。
他照例對門楣上書寫著三個草字的匾額,皺了一下眉頭。
峻德治一向不愛大哥峻德修將自己的寢院取名為「修羅苑」,他總認為這個名稱煞氣太重。
「你幫我看看她,她竟然在馬上昏睡了一天。」峻德修一見到三弟,馬上就往房內拉,臉上有著少見的煩躁。
「就為了她,你竟然丟下軍隊先跑回家,沒有上殿見城主?」峻德治有些驚詫。在印象中,只要得勝回城,大哥一定會盡職地向城主親自稟報戰果。
「我待會兒再去見城主,你先看看她。」峻德修不耐地催促他。
峻德城城主峻德天龍是收養他們「修、齊、治、平」四王的義父。不過,他們都只稱峻德天龍為城主,君臣分際劃分得很清楚,鮮少稱他為義父。
「她是?」峻德治坐到依然沈睡的女子身旁,拉起細瘦的手腕仔細診脈。
「諶壽的女兒。」
「又一個戰利品?不過這一個,比你以往所帶回來的要清麗許多。」峻德治用辭婉轉地表達看法。
「你大可直接說她相貌平平,只有清水中上之姿。」峻德修雙手環胸。
「是人家硬塞給你的?」諶壽會忒地大膽,留下上等美女,出清冷宮存貨?
「我挑的。」他揚起一眉,警告他專心看病。
峻德治的訝異和疑惑,在床上的人兒忽然嚶嚀轉醒時煙消雲散──秀白無奇的小臉上,迷-的瞳眸眨了眨緩緩睜開後,整張容顏瞬間染上了一抹輕幻醉人的嬌態。
「原來如此。」峻德治恍悟地點點頭。
「如何?」峻德修問的是診脈的結果。
「大哥,人家姑娘是弱柳縴絮,你是武夫猛將,當然經不起勞累的馬上奔波。姑娘只是累過頭,癱了。」頸項上的青紫也暗示了某種緣故,只不過他見姑娘家就快轉醒,不便明講。
諶霜濃一睜眼,只見到眼前這位相貌溫儒和善的男子,心中劇烈惶悸,以為在自己昏睡不醒時,已被修王送給了人。
直到尋到溫儒男子身後那抹熟悉而安心的挺拔身影,她才定下心神。
「您是──」他看起來像是大夫。
「在下峻德治,修王的三弟。」峻德治對她露出溫煦的笑容。
「治王?久仰大名。」諶霜濃感染到他的和善,也不由自主地回以淺笑。
「病人醒了,你快去開藥。」峻德修臉色突然一沈,不客氣地將三弟從床邊拎起,順手揮開他還搭在霜濃細腕上的手指。
「諶姑娘沒病,不過筋骨疲乏過度,倒是要好生調養。我開些浸泡的藥方子,定時熱水藥浴,一周後精神自然恢復。」峻德治不以為意,仍舊本著大夫的本分,對「家屬」細細叮囑。
「還有,夜晚讓諶姑娘好好歇息,別太折磨她。她會在馬背上癱睡過去,有一大部分是你的緣故,這幾天還請大哥節制。」這段囑咐,就有些惡意了,擺明了要峻德修禁欲。
諶霜濃面色立即嫣醉如火,峻德修倒是不甚在意,僅僅雙手環胸,輕聲哼了一句。
「修王!」門外傳來一喚。
「什麼事?」峻德修眉頭一鎖。
「城主請修王立時上殿,並且請修王帶著降貢美人一起過去。」
修王和治王不約而同地互看一眼,眸中交換了復雜的訊息──「大哥,要慎重應付。」治王低語示警。
「嗯!」修王垂睫思索,神情難解。
「城主……要見我?」躺在床上的霜濃沒有听漏命令,惶惶不安地起身。
「你這女娃兒可真神奇,又一個人對你有興趣了。來吧,咱們去見城主。」峻德修似諷似嘲的一笑,對床榻上的她伸出手。
猶疑地看著眼前的大掌,諶霜濃心跳急如擂鼓,感覺一股不祥的氣息,如風雨欲來,壓得她難以喘息。
不祥!
爹爹拒絕修王帶走她時,也曾這麼說。
對誰不祥?又是如何不祥?爹爹為什麼從沒告訴過她?
搭上峻德修的手,諶霜濃強忍住不適,在峻德修的扶持下勉力起身下榻,心里也沈重得直往冰寒地底下墜。
此番會面是否會翻攪出什麼風浪?
空曠的大殿上,氣壓一片沈滯!
所有臣子均被遣退,只留下峻德修和諶霜濃站在偌大的殿堂上。
諶霜濃不安地貼緊峻德修高大的身軀,暖熱的體溫稍稍緩和了惶然揪緊的心神。
良久,斜倚在主位上的峻德天龍才挪了挪身子,收回環繞在諶霜濃身上的視線。
「我听說你一進城就馬上轉回府,還把老三找了去還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事,擔憂不已。」他刻意頓了一下。「原來,讓你誤了謁見時機的,是這位女子?」
峻德天龍狀似悠閑地撫了撫頦下的胡須,指節在雕龍的椅背上輕輕擊叩,精銳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向他最為倚重的義子,像是要探進他的思緒深處。
他小心翼翼地馴養了這個義子二十年,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隨時會被這個義子咬上一口。
身為高高在上的城主,卻仍有令他感到畏然的人,著實不是好滋味!
他,峻德天龍,在短短十年間,即展露驚人的曠絕才干與野心,不斷擴張版圖,與聖羅皇朝分據東西,幾乎將取聖羅皇朝而代之──目前,尚缺一個關鍵時機,峻德城才有足夠的天時地利人和,登上領導天下的共主之位。
這個關鍵,正是「朗日城」的態度。
但據前不久從朗日城傳回來的消息,他這個義子似乎頗不合作──
「是。」峻德修直坦坦地面對城主目光。說不上是睥睨還是壓迫,順服的面具下仿佛墊伏著躍動不安,似是想破柙而出的猛獸,讓人想不戒懼都難!
「叫她上來,我要看看她。」城主懶懶地揮揮手。
諶霜濃扯緊峻德修的衣袖,無助地仰頭看他。
峻德修一動也不動,只是微微轉頭垂眼回望,晦墨的眸子讀不出任何訊息!霜濃得不到任何示意,只好放開小手,一步又一步如鉛似的慢慢走上殿階,停在城主三步之遙的距離。
「城主……」霜濃垂首。
「頭抬起來。」城主單手支頤,眯起眼審視,當他看清諶霜濃秀致的眉眼五官,突然朗聲大笑。
「難怪!難怪!」他邊笑邊搖頭,連連數聲……
「這女子是蒙塵美人哪!遠看還不覺得美,近看才知道媚秀如絲、引人流連,難怪我兒為了你拋下國家大事,不但白白錯失與朗日城結盟的好機會,還延誤了上殿報告戰果的時間。」城主的語氣听不出是苛責,還是了然。
霜濃不語──不曾涉足過勾心斗智的場面,朗日城中是第一遭。而這一次,她只能被動地沈默以對。
「修兒,義父要她,把這美人讓給義父為妃。」城主聰明地以義父的身分開口索討。
霜濃一顫,閉上眼等待峻德修的生死判決。
即使她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降貢女子,明白從此以後可能面對的命運,但真遇上了,仍舊難抑惶恐。
修王會同意讓渡她嗎?
會吧?
「不。」峻德修唇畔揚起淺笑。
輕促一言,平緩地擲出一記驚雷,撼擾得整個大殿為之震動──
霜濃不敢置信地倏然睜開雙眼,小嘴微張,遲疑地轉頭看向殿階下方,那名倨傲如斯,完全不將一切放進眼里的狂妄男人。
城主眼中突現暴怒,隨即伏隱無蹤,只有從緊緊握住椅臂的泛白指節透露出未散的余火──
「是嗎?那義父也不勉強。我看美人也累了,修兒,帶著你的美人回去休息吧!這一次攻克諶城,辛苦你了。」維持著王者風度,城主面色和緩地要他們退下。
「霜濃,下來吧!」峻德修依然噙著難解的笑意,有如先前在修羅苑的床榻邊,以同樣的姿勢,向她伸出一掌,極有耐心地等待。
听見輕柔的呼喚,霜濃才有了動作,茫茫然轉身,像個布女圭女圭似的遲緩走下殿階。
他……留下她?沒將她送人?
他為什麼這麼做?
為什麼?
她直勾勾地瞪著他,完全不能看透他的心思,只能盡力壓抑在胸口狂騰的情緒,怎麼也不敢放任思緒隨意奔泄。
她不能讓自己有奢想──有了奢想,心就再也無法歸于平淡,甘于寂寥。
若是有一天,他還是決定放開她,她將如何自處?
就在萬般念頭旋繞間,她無意識地踏出一步又一步,頃刻間,眼前突然一黑,思考停止,他的身影也隨之消失。
峻德修從容接住從階上跌下的昏軟身子,向城主點了點頭後,抱著懷中昏迷的人兒大步向殿外而去。
「養虎,終究要為患嗎?」城主輕喃了一句,慵懶地靠向椅背,沈思地看向殿門外遠去的身影──
二十年前,他听了「九指神算」的建議,收養了四名義子,而這四個孩子果然如「九指神算」所預言,如虎添翼地助他成就了目前的浩偉功業。
只要再一步,他就能登上權勢頂峰了。
城主閉目沈思,仔細回想當初「九指神算」為修兒所批的命言──四個孩子之中,這一個天生煞氣最重,對于您將來的霸業,可載舟,也可覆舟。如果要養,就要養得小心。否則峻德大業,成于他,也敗于他。
「成于他,也敗于他──」城主峻德天龍支著額,低頭哼笑出聲。
悠悠轉醒,諶霜濃發覺自己已回到修羅苑里的床榻上。
「小姐,你醒了。待會兒咱們就服侍你入浴。」幾個婢女正忙著將一桶桶的熱水倒進浴桶。
氤氳的藍白蒸氣,飽含著濃濃藥香飄浮于整個室內。
「入浴?天還沒暗呢!」諶霜濃疲倦起身,看看窗外。
「這是治王交代,修王要咱們照辦的,說要小姐定時浸浴。」
霜濃沒再說什麼,柔順地任由婢女更衣,踏入浴桶。
一浸入熱水,才知道身子已疲乏到了極限,放松的那一瞬間,渾身筋骨竟酸得隱隱泛疼,難受地輕吟一聲──「小姐,水太熱嗎?」婢女見她柳眉微顰,有些擔心。
「沒事,你們退下吧!」
待婢女們退出房外,得到了獨處,霜濃將頭輕輕靠在桶緣,嘆息一聲閉上眼。
好累!
離開諶城僅僅數日,竟讓她覺得身心累倦不已。
她開始想念雖然冷清、卻安逸無慮的冷宮歲月。
修王說過,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充滿殺戮和野心,她還曾經不贊同地辯駁。
而今短短兩天,面對了朗日尚和峻德天龍兩次不需理由便出手掠奪的場景,她已經對當初切切執著的信念不再堅定——
渺渺間,浴水的熱力伴著濃濃藥香味沁入骨髓筋脈,全身弛懈之際,思緒也漸漸散逸,幽幽渾渾地游移在夢境邊緣,真幻交錯,分不清人在夢中,還是夢在心中。
不知何處伸來一雙大掌,撫上微寒的肩頭緩緩揉捏,暖和的體溫熨熱了浴水浸不到的肩頸,讓霜濃忍不住舒適地嚶嚀出聲,眼皮益發沈重,怎麼也睜不開。
「誰……」她連音調都虛軟了,無力掙動。
「別在浴桶里睡著,會著涼。」低沈的嗓音,听來有絲憐惜,有絲寵眷。
是他。
霜濃微微一笑,安心的更往睡夢里沈落──她任憑有力的臂膀在水中圈攏住她,輕而易舉地將她從水中提抱出來,伏貼在堅實的胸膛上,以柔軟巾布包裹輕拭,而後被移抱到床榻上躺下。
從頭到尾,她一直閉著眼沒醒來。
「霜濃。」一聲輕喚。
「嗯──」她好想睡。許是藥浴發揮功效,渾身虛綿得不想動彈。
「翻過身去。」同樣的一雙大掌,半哄半推地助她翻了個身子,俯趴在床褥之間。
勁瘦結實的身軀跨上她俯睡的身子,適中的指掌力道,開始在她的頸背處揉按,沿著肩胛、脊柱、四肢,來回壓撫,所有緊繃的筋骨,在技巧的揉捏下,徹徹底底地放松。
真想永遠不醒來──霜濃混沌地想著。
或許有一刻真正睡去,卻又在熾熱如火的唇舌取代按摩的大掌,熨貼在果裎敏感的背脊肌膚的那一瞬間,倏然轉醒──「修王,啊!」手指緊抓住身下的錦被,才迷-睜眼,又忍不住輕喘地閉上。
一具熱得燙人的軀體伏貼到她的背後,沈沈的重量壓得她有些無法呼吸。
「休息夠了,該換你滿足我了。」掠奪成性的男人要求道。他願意做的退讓與體貼只有這麼多。
一聲幾不可聞的細柔輕嘆後,霜濃沈默而溫順地反身投入身後暖燙的懷抱──在粗魯的強力需索下,心甘情願地沈淪在狂熾欲醉的國度里。
心甘情願嗎?第一次,她問自己。
諶霜濃獨自佇立在湖邊的樹蔭底下,神情迷-地發著怔。
燦金色的午後陽光,從葉隙間細碎地灑落在她的發上、頰上、衣上,芒亮的碎片,將她迷惘的表情襯得像是在人間迷了路的無助小仙。
是否心甘情願,已經難以厘清。
從一開始,只是按著自己的直覺,依著命運的安排,毫無抵拒地跟了他,認定了他。
來到修王府後,她被當成貴客侍奉──妾身不明的貴客。
所有下人們對她的態度客氣又恭敬,即使主子夜夜留宿嬌客香閨,竟然無人嘴碎,待在府里的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但是,心頭仍然隱約有種無根的飄游感,就像身在諶城的冷宮里。
她開始想要追求自己真實的存在感嗎?在這里?
她是否動了妄念?
搖搖頭,放棄困擾無解的疑惑,霜濃伸手觸模身旁一株枝干茁壯的大樹,逆著光,眯眼仰頭望著頭頂結實橫伸的枝干。
這棵樹……好像諶城後宮里的那棵大樹,她仿佛可以看見,無人打掃的院落中,一座不再有主人玩耍的陳年小秋千架,孤零零地晃呀晃。
隨即,她笑著對自己搖了搖頭。
敢情是思鄉病犯了?竟然開始懷念淡得幾乎沒有回憶的家鄉……沒有回憶嗎?不,應該有回憶,只是被後宮那日復一日的冰冷氣氛給磨得蕭條了。
仔細地想,模糊的童年回憶里,應該曾經享受過爹爹的疼愛,娘親的擁抱。
直到娘親去世時,對她慘白冰涼的面容永難忘懷地最後一瞥,接著,便是一片片的空白……下一瞬,雙眼突然被一只大手蒙住,同時間腰際亦被扣住,往後拉進一堵逐漸熟悉的溫熱胸膛。
「不午睡,在這兒看什麼?」頭頂傳來低沈的嗓音,擱在她眼上的大掌依然沒放開。
嬉戲似的突襲,讓她忍不住泛出笑意。「我看不見了。」
「無所謂,我看得見就好。」峻德修的手勁微微施力,迫使她仰頭向後壓靠在他的肩上,露出雪白頸項。
失去視力後又受到莫名束縛的不安全感,讓她開始慌亂,雙手無助地攀上他的手背上,想要掰開他的手。
「你要做什麼啊……」燙人的唇瓣落在她敏感的頸際,全身泛起一陣戰栗,她才恍然明白。
這男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輕薄她!
「別──別這樣!」她慌了。
夜晚與他同眠是一回事,但在亮晃晃的大白天里──
「怕人瞧?下人都躲蔭涼去了,花園里只剩下你和我。」察覺她的抗拒,他越加肆無忌憚地低下頭,隔著衣裳開始啃咬她的鎖骨──
「求求你不要在這里……」她幾乎癱在他懷里,嗓音里有了哭意。
峻德修突然止住所有動作!
意識到他的靜止,霜濃的身子跟著僵凝,停止掙扎。兩人之間,只剩她微弱而壓抑的喘息。
慢慢地,擱在她眼上的手終于放開來。
霜濃有一瞬感到畏光,抬起手遮住臉,眨眨眼,下意識地就往身後躲去。
峻德修攬住她偎過來的香軟身子,眸光奇異地審視她,視線中隱隱帶著幾許嚴厲。
方才他竟然動了惻隱之心?
峻德修不屑地輕嗤一聲,心里仍然存著一絲芥蒂。
「過去涼亭那邊,曬昏了就不好了。」他推扶她向前走去。
關于這件事,他得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