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見到King,不是在煙館,而是體育課時。老師為了即將來臨的運動會,和其他兩班比了場接力賽,三班也在其中。
我不用下場比賽,因為只要我一加入,十二班便一定會輸。
我看見他跑最後一捧,而且跑得很快。所以十二班雖然沒有墊底,但也不是第一。他大概很喜歡運動,因為臉上掛著笑容。
我忽然覺得我們是不同類型的人,因為我並不喜歡笑,而笑容卻好似他的金字招牌,不停地出現。
「你在看什麼?」蘇跑完接力,到我身邊坐下,朝我的視線方向看去。「他!」她指著他。
「他就是King!」一臉高興。
我點點頭。大概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沒有太大反應。
「喂,你至少也裝副很驚訝的樣子嘛!像死人似的,不好玩……」說完,便朝King跑了過去。
蘇是個很主動的人,至少她不會放棄和每個帥哥說話的機會。但此刻,我並不喜歡她把我當作一個話題和Kins聊。很快地,她跑回來拉著我又跑回那兒。「這是小莫,我嗎嘰。」他帶著笑意的眼神愈漸愈深,好像正說著,他果然會在下次見面時知道我究竟叫什麼。
我很想甩頭就走人,因為他看我的眼光讓我感覺窒息,空間頓時讓人感到擁擠,我想不適合三個人圍成一個圈圈。盡管我們是在操場上。
「你們認識?」蘇問。我搖搖頭。他見我搖了頭,便點頭。我不知道他是在附議我的答案還是想表示我倆認識,但蘇相信我和他不認識是重點。「小莫一直很想見你的,不過每次她沒到煙館的時候你才出現。」
我不喜歡蘇這樣說我,于是表現出不耐煩地看著別處。
「是嗎?」他說話︰「看不出來。」
蘇牽著我的手猛烈地搖了幾下。
我抿抿嘴,想要說些什麼,卻想不到一字一句。「你好。」我皺著眉頭勉強吐出了兩個字。
他點點頭,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突然有人喊著︰「還要比一次!」大家紛紛魚貫地走人跑道排隊。只是他還待在原地。
「你不去?」我問。
他轉頭喊了一個人,那個人便代替他上場。
「你都這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給你們班一個機會跑第一這樣不好嗎?」他反問。
我沒答話,因為我討厭這樣為所欲為的人。
「小莫。」他喊得很開心,于是又多喊了幾聲。「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我故意假裝記不起,裝模作樣地皺眉偏頭想著,幾秒鐘後才回答他,「阿碩?」不知為什麼,其實我記得牢牢的。
他點頭。「我們的名字很搭。」
哪搭了?
「有押韻。」
好爛的理由。
「沒想到是在這里見到你。」他說︰「早知如此我就不用每天晚上去煙館等。」沒有人會說那是三班,萬一不小心被老師或是哪個報馬仔听見了,後果不堪設想。
從這里能看見二樓三班的窗戶,我問他︰「學校變成一個墮落的場所,是不是不道德?」
他怔了一下,「我沒想過,」他說︰「我沒想過這種什麼道德不道德的笨問題。我連道德是什麼意義都不想弄明白。」
他看著操場上跑步的人們,蹲了下來。「或許我本來就是個沒有道德的人。」
「所以故意遺忘這類的問題嗎?」我也蹲了下來,方便說話。
「可能吧。」他斂起笑容,「反正世界上稱不上有道德的人一堆,只是不會有幾個人想到這種問題。」
「我想顯示自己有道德?」我問他。
「你去過三號煙館嗎?」
我點頭。
「那時你的道德都留在門外了。」
「那里沒有安全檢查。」我往三班方向看去,「我偷偷把它放在口袋里帶進去了,所以沒有人知道。」我在界限翻滾,就是不敢滾離劃界。
「那我下次會記得要檢查。」他又露出微笑,「我應該清楚規則,狗與道德不得進入。」
他的話說得好偏激,我卻無故感動。「然後……事後也不許找一個沒道德的人許你一個道德。」
他這人果然沒法維持嚴肅太久。
我大笑。「你以為你是誰?」
「人間三月天的主要演員啊。」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被他的說話神情逗得樂不可支。他雙手拍下膝蓋起身︰「他們比完了。」
比得好久……在我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才發現,比賽其實已經比完很久了。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蘇一直站在我們右前方不遠的樹下看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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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起來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陪蘇到合作社買了罐礦泉水後,在走回教室的途上,她突然問起。
「話不投機半句多,話投機,一句都少不了。」我說。
「呵!」蘇靠過來撞了我一下,笑道︰「說話別那麼文謅謅的!」
盡管蘇現在是笑著的,但是她讓我感覺到,她似乎對King很有好感,每一句話在我耳中听來都像是懷疑探听的字句,說實話,我覺得很害怕。怕蘇稍有一點誤會,我們兩人之間的友情會完蛋。或許這樣的機率小之又小,但人們總會在不確定的時候出現杞人憂天的現象。
那晚,蘇得了重感冒,很晚的時候還是打了電話和我聊天,並要我順便幫她請假。結束了通話之後,我一直睡不著,但也沒有到三號煙館去,在自己的房里拿張紙不停畫著圓圈圈。
安靜地過了一夜,天一亮便穿上制服、背起書包出門。那時人煙稀少,來車更少,我蹲在公車站牌旁,不自覺得盯著右手的食指與中指看,忽然想起《半島鐵盒》中,末頁方文山寫著,幸福就是,在完完全全都沒有錢的那天下午,找到一根,很長很長的煙……
已經許久沒有過這種,會心一笑的感覺了。
自從煙貴了,我到煙館的日子用十只手指頭便數得出來了。更何況沒有和蘇同去,走離家最近的後門翻牆可是很辛苦的事,老是得繞遠路到前門去。
每當我一個人的時候,腦袋瓜子總會不自主得胡思亂想,想著有天長大了,卻還是對生活感覺不滿,然後終于有一天受不了壓力想解月兌,自殺後,立即在一秒鐘內後悔……只要這樣幻想過,便會覺得活著其實是挺不錯的事。
至少不用因為將要死亡而後悔,並且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人生只是像出戲罷了,並非真的是一出戲。
如果是的話,那也太可悲了。真正需要解月兌的人,永遠沒法離去,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家族將無視于兩人為愛殉情的壯麗,因為他倆定會再活過來,于是他們繼續互相仇視,直到幕落。
還記得國中時候,班上有個很孤僻、很少和別人說話的女生,她總是一個人坐在位置上,下課的時候就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國文自修默默地看著。我注意過她,她每一天看的頁數不按順序,而且一頁就是看了一整天,我想她應該是在發呆。
當我落單時,也會過去陪她。說是陪伴,其實我也不過是害怕寂寞,于是去找個亦是形影單的人。正是因為伴隨著堂而皇之的借口,她明顯的不領情顯出我的窘境,我斷斷續續地找了一些話題與她聊,但她的回答總讓我難以搭上話。
我的腦海中總不間斷出現「這人真討厭」的話語。
錯在我,我很明白。可那時大受羞辱的感覺太過強烈,忘了全是自己自討苦吃。那時對班上同學抱怨了她許多,我想她一定也很討厭我。
在畢業前,大家紛紛拿著畢業紀念冊給同學簽名留言時,我的畢業紀念冊無故失蹤,直到放學前我還逗留在學校找尋那冊子時,它回到我的抽屜。
我高興地正想翻開它瞧瞧時,在第一頁的簽名欄上,有一句十分端正的筆跡寫著的留言。上面寫著︰「你太幸福。」
四四方方的字,在藍色字體下還看得出曾有鉛筆劃過的痕跡,我想那應該是她所寫。她的字並不漂亮,我想像得到她像雕刻似地寫這些字有多耗時。
畢業典禮得與同學們分別的我並不難過,此刻卻因為她的四字而感動流淚,就算因為她的關系,我的畢業紀念冊上並沒有超過十個人的簽名。
是感動。我明白那四個字不是諷刺、不是嫉妒,而是單純的羨慕祝福。
那時候的大家,只會在上頭寫上Stayintouch或是保持聯絡的話語,那種等我再多年以後翻開回味時只有「騙肖」這個字詞塞滿腦子的客套,我知道不會比得上她一句我太幸福!
那年的畢業典禮,沒瞧見她。
我走到校門口的時候,一個婦人匆匆忙忙地從後邊撞上我,她的頭一直是低著的,而我看見她手上有張畢業證書,看見上面貼的女孩的相片。
我想起了她的冷淡,只是因為她被排斥過久,對于其他人一時興起的熱絡無所適從罷了。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惹人厭的女孩。
沒多久,我姐自殺了。這大概算是遭逢巨變,我卻很平靜地接受了姐姐將不再我回憶中繼續出現。
因為她說過,我太幸福。
在她說我太幸福的那一刻,我想我真的是很幸福,但是現在,我把我的幸福用光了,我只能等待幸福能再度降臨,不能多怨嘆什麼。世界上有太多人需要幸福,而我已經有過,已經不在乎有沒有天長地久。
想到這里,我突然在意起,她到底有沒有過幸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