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時,邢辰寧的世界就崩潰了。
先是嚴熇對她的責難,他不僅否決她這些年的感情付出,還將她視為他追求幸福的阻礙,接下來是父母出車禍,兩人先後過世。
這個世界上她最在乎的就這三個人,可這三個人卻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這一切就像一場惡夢,但是它卻真實存在著,即使她強迫自己閉上眼楮睡上個一百次,當她醒來,這一切仍舊不會有所改變。
事實就是事實,它不會因為逃避而有所改變,所以邢辰寧再痛苦、再傷心,仍咬牙挺了過來。
父母喪事辦好後,緊接要處理的是受害家屬的賠償問題。
「我爸已和對方談好條件,對方願意以兩百萬元達成和解。」嚴熇告訴她。
自從母親過世之後,他便一直小心翼翼的跟隨在她身旁,以防她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幸好她雖然傷心,但理智仍在。
「我想到對方家看看,嚴熇。」邢辰寧開口。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對方家里看看,不過從她遭喪親劇變開始,他就習慣對她有求必應,不管多麼小或困難的要求,他都會幫她做到。
「好,我帶你去。」他點頭,然後驅車帶她來到受害者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間年老失修的舊矮房,潮濕、擁擠、骯髒。屋前堆放了一堆可以賣錢的回收物,諸如寶特瓶、鋁罐、廢紙箱、舊報紙等,促使蚊蠅滋生、臭味四溢。
二十坪不到的房子里亦堆滿各種回收物,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家和三個年齡不超過十二歲的孩子,全都擠在一間小房間里。
老人家正在打盹,三個小孩見有陌生人出現,全都瞠大雙眼,好奇的看著他們,其中年紀最大的小孩鼓起勇氣開口。
「你們要找誰?」
邢辰寧說不出話來。她早先已听嚴叔叔概略說過對方的家庭環境,但沒想到情況比嚴叔叔說的嚴重上好幾倍。
嚴熇之前跟她說的賠償金額是兩百萬元,是嗎?
兩百萬能夠支持他們一家四口的生計多久?尤其這三個小孩還得上學讀書,老人還得有人照顧。
看著他們,她心里有了決定。
她不發一語的轉身,正準備走出這骯髒凌亂的房間時,卻听見嚴熇在她身後對那三個小孩問道︰「弟弟,你們吃飯沒?」
她倏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向他們,只見三個小孩一起對嚴熇搖頭。
「那你們中午要吃什麼?」他又問。
「隔壁阿姨會拿東西過來給我們吃,可是她有時候太忙了,我們就要等到晚上才有飯吃。」三個小孩中唯一的女孩以稚氣的語氣回答。
嚴熇聞言,手伸進口袋里,掏出兩千塊交給年紀最大的男孩。
「來,這錢給你,去買點東西回來給你弟弟、妹妹和女乃女乃吃。」他說完後即走向邢辰寧,牽起她的手離開。
離開那里之後,邢辰寧始終沉默不語,嚴熇不只一次關心的看向她,卻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嚴熇,你該回學校去上課了。」在河堤散步回家時,她忽然開口。
「你想要回台北了嗎?」他直覺的問。
她搖頭,「我想再休息一陣子。」
「那我陪妳。」
她凝視著他,半晌之後才緩緩開口,「嚴熇,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而自殺的。」
他驚愕的看著她,「你怎麼……」她怎麼會知道自己一天到晚跟著她,就是怕她想不開?
「嚴熇,你記得我們認識了幾年嗎?」她微微扯唇一笑。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懷疑的看著她。
「從我六歲那年算起,我們已經認識十四年了。」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徑自說著。
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他只能沉默的看著她。
「認識你十四年了,你知道我愛你幾年嗎?」
嚴熇怔然的看著她,就他印象里,他們倆從小就被雙方父母湊成對,只因為一張兒時兩人躺在一起睡覺,手指還綁著紅線的照片。幸好兩人對彼此都挺有興趣的,所以在上國中情竇初開之後,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對。
她愛他幾年?老實說,他並不知道,因為她從沒說過,而他也從沒問過。
「你愛我嗎,嚴熇?」她突然又問。
他這回不只是怔然,還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他愛她嗎?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問他這個問題?
「你愛我嗎,嚴熇?」她又問了一次。
他怔怔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愛她嗎?事實上,他最近也一直這麼問自己。
這陣子每看她傷心落淚一次,他就心痛一次。看她變得蒼白瘦弱,他會拚命勸她多吃點;看她無端陷入哀傷中,他會想盡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即使要他扮小丑亦在所不惜。
這段日子,他不只一次因夢見她自殺而從惡夢中驚醒,即使後來將她緊抱在懷中,他也無法感到踏實,生怕一不注意,她就會從他手中溜走。
他愛她嗎?在上台北讀書之前,他會毫不猶豫的說愛她。遇見田馨之後,他覺得自己愛的是田馨,但經過這一連串事件,他卻變得茫然,分不清他愛的人究竟是田馨,或是她。
他愛她嗎?他希望有人可以告訴他答案。
見他遲遲無法回答她的反應,邢辰寧已得到想知道的答案--他,並不愛她。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但是她就是想踫踫運氣。結果,事實還是事實,並不會因為她的奢求、祈禱與希望改變。
「嚴熇,你先回台北好嗎?」
對于她突然改變話題,嚴熇除了有些措手不及外,絕大部分是松了口氣。
「為什麼一定要我先回台北,難道我這樣每天跟著你讓你覺得很煩嗎?」
她搖頭表示不是這樣,旋即提醒他,「你忘了學校就快要期中考了嗎?」
他頓時楞住。
「我已打電話問過學校,因為我的情況特殊,可以特別通融在事後補考,但是你就不行了,而且都已經大四了,你不會希望在這最後一年被當吧?」她望著他說。
他慢慢皺起眉頭,他真的壓根兒都沒想過這件事,看來他是非回台北不可,但是留她一個人在這里,他實在不放心。
「辰寧,跟我一起回台北好不好?」他要求的說。
「我想再多待一陣子,只有這里才有我爸媽的回憶,台北沒有。」
她這個拒絕的理由讓他頓時無話可說。
「你打算還要待多久?」他沉思一會兒後開口。
「再一陣子吧。」她沒有給他確切的答案。
只是嚴熇作夢都沒想到,她所謂的一陣子一拖就是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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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歲月如梭。
不知不覺間七年光陰過去了。
嚴熇走在當年與邢辰寧並肩走過的河堤,表情一片茫然。
七年了,從辰寧突然將房子賣掉,然後整個人猶如自地球蒸發般的失去蹤影後,時間竟然悄悄過了七年。
她人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為何如此殘忍的不與任何人聯絡?
她是在報復他當年的用情不專與背叛吧,所以才會選在這麼令人擔憂的時期離開,並且失蹤得徹徹底底,她是在報復他吧!
原來她從頭到尾都知道他喜歡田馨,他卻一直到她突然失去蹤影,留下一封信給他之後,才知道那幾年來她所承受的掙扎、煎熬與痛苦有多麼沉重。
那封寫著明知道他不愛她,卻仍霸著他,讓他不得追求所愛的道歉信函幾乎將他殺死,隨信附上的一張照片、一捆紅線與一段短文,更讓他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她寫著--
我將纏繞在我指上的紅線解下還你,從今而後,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那張照片是他們小時候手綁著紅線,累躺在游戲房里熟睡時拍的,是她的寶貝。
以前她總是開玩笑的對他說,那是他們將來共度一生的證物,如果他哪天對她始亂終棄的話,她就要用它來逼他娶她,因為有紅線為證,他們是天生一對。而今,她卻將照片給了他,還附上一捆紅線與一段絕然的話。
她是真的離開他、放棄他、不要他了。
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什麼對自己是最寶貴的。
他愛她,在他失去她這一瞬間,他才恍然大悟她對自己有多重要,但是她已離去,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
平常有她在時,他從未覺得有什麼特別,但是她離開後,連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
房間空蕩蕩的似乎少了什麼,她的味道、身影、香味逐漸淡去,而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一樣……
七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找尋她,透過她的朋友、征信社,乃至報章雜志,所有可以用的方法與管道他都試過了,但是她仍無音訊。
台灣並不大,但若要找一個故意在閃躲的人,無疑跟大海撈針一樣。
辰寧,你就真的這麼恨我?恨到這輩子永遠都要避著我,不見我嗎?
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過得好不好?
嚏嚏……
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旋律,是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機的鈴聲,停下腳步,他掏出接起電話。
「喂?」
「嚴熇,你現在人在哪里?」嚴母略顯激動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河堤。發生什麼事了,媽?」他察覺母親的語氣與平日不同。
「你快點回來,有人跟我說看見辰寧了!」
嚴熇呆怔後迅速回道︰「我馬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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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寧姊,還有沒有?」
「沒有了,剛剛你拿上車的就是最後一盆了。」
「OK,那我走嘍。」
「開車小心點。」
「Yes,Sir.」
微笑目送梁志漢駕駛載花的貨車離開,邢辰寧轉身走回花店收拾善後。
開業多年,她早已習慣花店里的所有工作,所以不到十分鐘,原本被修剪剩的樹葉、枝干弄得一片凌亂的花店,頓時又恢復平日干淨、清新的模樣,而且在綻放滿室的美麗花朵襯托下,更引人入勝。
由于「紅線花坊」不是新開的店,所以來過這店或听說過店名的人都知道,這花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美麗的花兒,或是店里的環境,而是這位喜歡送前來買花的未婚男女一小捆紅線的美麗女老板。
曾經有人不解的問她,為何要送人紅線?紅線代表的又是什麼意思?
她總會微笑的回答,這是月老的紅線,願你(妳)有情人終成眷屬。
月老的紅線?我還月老的胡子哩!想也知道這是一種商業噱頭。
但說也奇怪,在紅線花坊開業第二個月起,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對新人前來送喜餅感謝美麗的女老板,真可謂怪事一件。
花坊雖非開在市區或鬧區,卻因美麗的女老板及紅線聞名,常吸引想婚人士前來光顧,加上舊雨新知的惠顧,生意簡直好到爆,還曾吸引電視台前來拍攝訪問,只不過不知為何會被女老板堅決拒絕就是了。
「總之,她和紅線對大家而言,仍然是個謎。」在馬路斜對面,距花店有一段距離的小吃店老板如此說道。
「她促成那麼多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她呢?她結婚或者有男朋友了嗎?」嚴熇像是與人閑聊般的問。
他作夢都沒想到在他拚命找尋她的這些年來,她竟窩在這麼一個小市鎮里賣花維生,若不是有鄰居嫁到這里來,又看見她出現在這間花店的話,那麼他再找個五年、十年,也絕對不可能會找到這種窮鄉僻壤來。
「沒有。」小吃店老板沒猶豫的回答。
「你確定嗎?那剛剛幫她搬花,載花走的男人是誰?」
「那是她弟弟啦。」
「弟弟?」他一愣。
「除了剛剛開車走的之外,她還有一個妹妹和另外一個較小弟弟,總共四姊弟。」小吃店老板咧嘴說︰「頭家,你會問這個問題,該不會是對人家有意思,想追人家吧?」
「不能追嗎?」
「不是不能,而是很難追。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叫做什麼拒人幾千里的?」
「拒人于千里之外。」
「對,就是這句話啦。她真的很難追,這些年來,我看追她的人都可以填平台灣海峽了,但是還是沒人追得到她。」
嚴熇忍不住露出一抹欣喜的笑。看樣子她並沒有忘記他,甚至還可能愛著他。
他可以有此奢求嗎?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老板。」他起身,同時從皮夾里怞出兩百元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等一下,頭家。」老板追出來,「你真的要去追人家呀?」
他點點頭。
「雖然你長得體面又好看,可是你第一次到這里就跑去追人家,人家是不會答應的啦。我看你還是放棄好了。」
「我不會放棄。這輩子除了她,我不會娶別人。」
小吃店老板听得傻眼。這麼多年來,見過無數想追求花店女老板的人,他是第一次踫到像他口氣這麼堅定的追求者。
嚴熇朝楞住的老板輕點了下頭後,頭也不回的朝紅線花坊走去。
辰寧
事隔多年後,她會以什麼樣的面貌面對他呢?
他開始緊張,並且難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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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
懸掛玻璃門上的風鈴聲響起,邢辰寧反射性的微笑轉身迎向客人。
「歡迎光--」
她在乍見走進店里的人時,整個人有如被雷劈到般的一震,呆立當場。
嚴熇,怎麼會是他呢?他怎麼會跑到這?
她目不轉楮的看著他,而他也以同樣專注的神情凝視著她,霎時,她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音。
他變了很多,發型變了,穿著變了,長相、體型似乎都跟她記憶中的有些不同,少了少年的青澀氣息,多了成熟男人的穩重。然而即使如此,她仍能一眼便將他認出來,盡管他們已七年未見。
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從未忘記過他,更不願意承認自己仍然深愛著他,能再次這樣近距離的看著他,她竟然感覺鼻酸、想哭。
天啊,她到底有多愛他,為什麼相隔了七年仍沖不淡這份感情?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真正的釋放自己?
她眼里流露出來的哀傷像把利劍將他刺穿,嚴熇的身體重重震顫了一下。
「辰寧……」他輕聲喚她,卻不知要如何請求她的原諒。
他傷她如此之深,深到即使經過七年的療傷止痛,她在見到他時露出的竟仍是哀傷的神情。他要怎麼做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尋回以往愛笑、眼神中總是充滿對他的信任與愛意的她呢?
「嗨,嚴熇,好久不見。」收起雜亂、失控的情感反應,邢辰寧微笑的向他打招呼,感覺就像在跟一位有點熟卻又不是很熟的朋友說話一樣。
「不要用這麼疏遠客套的語氣和我說話。」他受不了的開口求道。
她抿緊了嘴巴。
「為什麼要躲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他凝視著她啞聲問︰「這些年來你都沒看到我登的尋人啟事嗎?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再見我嗎?」
她閉上眼楮不作答。
有,她當然有看到他登的尋人啟事,畢竟一登就是好幾年,這麼大手筆的舉動很難讓人不注意到。
但是她害怕找她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父母。
從小到大,阿姨和叔叔一直把她當成未進門的媳婦看待,她突然失蹤,可想而知一定會在嚴家引起不小的風波,而阿姨和叔叔一定會逼問嚴熇,進而要他將她找回來,且極有可能會要他負責娶她。
她離開就是為了放他自由,畢竟他愛的人並不是她,她就是不想要他怨恨她剝奪他原可以得到的幸福,才會選擇離開。如果她因看見尋人啟事就回去,那麼一切不又回到原點嗎?所以這些年來,她只能叫自己對那則登了近七年的尋人啟事視若無睹。
找她的人究竟是他或者是他父母?她一直以為是後者的成分居多,但他剛剛質問的態度,卻不免讓她猜測想找她的人是他嗎?
「回答我,你真的打算一輩子都不再見我嗎?」他急切的來到她身邊,大手扣住她的肩膀,略微激動的問她。
「你找我做什麼?」她睜開眼楮,平靜的看著他。
「你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們,消失得不見蹤影,你還敢問我找你做什麼?」他朝她咬牙迸聲道。
「我留下了兩封信。」
「兩封沒有交代去處的信!」他憤然的吼道。
她臉上微露出不解,因為她發現他是真的在生氣,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生氣。
但是為什麼呢?她的離開對他而言,應該是利多于弊不是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生氣,又為什麼會到這里來,嚴熇?」她直接問。
「我听說在你這里買花的未婚男女都可以得到一捆月老的紅線?」嚴熇靜默的看了她一會兒,不答反問的說︰「我想跟你買花。」
邢辰寧登時楞住。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呀?